涉医佚书《山居备用》成书年代考证及内容分析

邬蓝歆 宁 静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100029)

《山居备用》虽已亡佚，其作者已不可考证，年代尚存争议，但是其条文散见于明初编纂的大型类书《永乐大典》中。萧源等人辑有《永乐大典医药集》，收录《山居备用》涉医文字共42条。中华书局1986年版《永乐大典》(本文所述之《永乐大典》即为此本)813卷中，可以从24卷中辑佚出62条出自《山居备用》的文字。较为集中的有：卷八千八百四十一“油”字卷23条，卷二千八百十一“梅”字卷8条，卷二千二百五十九“瓠”字卷3条，卷一万三千三百四十一“豉”字卷3条，卷五百四十“颂”字卷2条，卷一万九千六百三十七“目”字卷2条等。该62条文字中，涉医条文有47条，占三分之二以上。非涉医条文中，直接涉及农事种植的有2条，见于卷一万三千五百四十七“树”字卷的“种树”条和卷一万三千一百九十四“中”字卷的“播种”条；其余文字则多涉及饮膳与日常生活。本文所收录的《山居备用》47条涉医条文，为萧源等编《永乐大典医药集》中《山居备用》42条文字，加上中华书局1986年版《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三百四十一“豉”等4条及《海外新发现〈永乐大典〉十七卷》卷一万一百一十二“枳壳”1条。

针对《山居备用》成书年代的研究，学者有不同的观点，普遍认为其成书的时代可能为北宋至元代。方健在《南宋农业史·南宋农书考略》[1]中分析其为两宋之际或北宋时期的类书，成书要早于《琐碎录》；黄清敏在《宋代乳奶及乳制品》[2]中亦提及其为北宋时期著作；张苇航在《现存〈永乐大典〉中的美容医方》[3]中推测《山居备用》为南宋时期以农事为主的日用类书籍；黄惠运在《庐陵史学》[4]中则提及其为元代佚名《山居备用》。以上结论除了《南宋农业史·南宋农书考略》中是将《山居备用》与南宋温革《琐碎录》的内容通过对比分析得出以外，其余诸家均只是提及观点，未有进一步的分析。然而仅以内容分析判断成书年代证据略显单薄，应当从多角度对《山居备用》成书年代进行考证。

针对《山居备用》的内容，张苇航在《现存〈永乐大典〉中的美容医方》[3]中讨论了《山居备用》中的美容方。

《山居备用》成书年代讨论

《山居备用》的具体成书时代可以从目录著作、非汉语词源词汇、《山居备用》条文在《永乐大典》中的编排、条文内容等多角度进行详细探讨。

1.目录依据：最早见于明代目录《文渊阁书目》[5]

在诸多目录著作中，仅明正统六年(1441年)杨士奇等人编纂的《文渊阁书目》卷十五中记载有“《山居备用》一部二册”，除此之外，《山居备用》并未见于其他目录。虽该书的年代和作者均不见著录，但至少在明初《文渊阁书目》编修之时，《山居备用》一书可能还存世，且其成书不会晚于《永乐大典》编修时期。

此外也可推测，《山居备用》成书于宋代的可能性较小，因为其并不见于宋代目录。方健在《南宋农业史·南宋农书考略》[1]中提到的温革《琐碎录》则早在南宋目录《直斋书录解题》中已见著录：“《琐碎录》二十卷。后录二十卷。”[6]远远早于《山居备用》著录于《文渊阁书目》的时间。

2.内容考证：晚于南宋王璆《是斋百一选方》[7]

在“洗油墨”一条中，《山居备用》《是斋百一选方》两书的文字一致。《山居备用》载：“苍术二两，黑牵牛二两，赤小豆一斤，皂角三挺，好者。右为细末，白水丸如弹子大，以滑石为衣。每洗用一丸，或只作末亦得。久污衣，水浸一宿，然后洗。桐油之类，皆洗之如新。加苓苓香、香白芷在内，亦可作洗面梳头药。”《是斋百一选方》在条文后标明“之纯侄传”几个字[7]，而《山居备用》没有写明出处。“之纯侄”在《是斋百一选方》还有一处，“辟蚊子”一条中也写有“之纯侄”[7]。看来这不是偶然，“之纯”此人必定存在。《是斋百一选方》中的药方有出处者，一般都会写有“某某人方”“某某人传”“出某某书”，这里称呼“之纯”为“侄”，显然此人与作者王璆有亲近的关系，应该是他的后辈。“洗油墨”一方是“之纯侄”直接传授给王璆的，而非王璆采自古人。《山居备用》与《是斋百一选方》相比，此条文字基本没有出入，唯独少了“之纯侄传”四个字。由此可以推测，《山居备用》很可能晚于南宋王璆时期，其文字来源于王璆。

3.编排分析

按《永乐大典》的条文编排来看，同一条目下的不同书籍，大致是按照年代远近以及文献类别来排列的。相同条目下的同类文献，年代久远的排在前面，年代较近的依次往后排列；同一条目下的不同类文献则另起编写，仍按年代排序。这也是类书通常编排条文的习惯。通过对现存《永乐大典》中《山居备用》的62条文字逐一分析，考察同一条目下《山居备用》前后比较集中且可考的著作，可以大致确定《山居备用》成书的时限。

成书下限：元至顺二年(1331年) 就《山居备用》成书的年代下限而言，应早于元至顺二年(1331年)尚从善的《本草元命苞》。《本草元命苞》和《本草歌括》在《永乐大典》中邻《山居备用》出现4次，均在《山居备用》之后。另有1次两书排在《山居备用》之前，见《永乐大典》卷二千三百四十六“何首乌”条。该条目下《山居备用》的排列位置比较特殊，从《开宝本草》开始，依次为《图经》《斗门方》《王氏博济》《何首乌传》《衍义》《绍兴本草》《宝庆本草折衷》《本草元命苞》，排至《本草歌括》为止，皆是方药类著作，接着是地方志类书籍《苏州府志》，然后是《事物纪原》《山居备用》。由此看来，在此条下，编排者将《山居备用》算作了与《事物纪原》一类的综合型类书，未参与本草类书籍的次序排列。

成书上限：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 关于《山居备用》成书时间上限的考察相对复杂。其排列次序明确在金元医家刘完素、张洁古、李东垣、王好古以及朱丹溪诸人的著作之后的情况有4次，排在元代李鹏飞《三元延寿参赞书》后2次，排在赵素《风科集验方》后1次，基本可以由此推断《山居备用》的成书时间上限在几位金元医家的著作以及《三元延寿参赞书》和《风科集验方》等书之后。

但在金元医家著作中，时间相隔比较远且最晚的是朱丹溪《本草衍义补遗》，成书于元至正七年(1347年)，晚于《饮膳正要》及《本草元命苞》。在《永乐大典》的诸多条文中，《本草衍义补遗》排在《山居备用》和《本草元命苞》之前，接在金元医家刘守真、王好古等人的著作之后。元末明初文学家宋濂在元至正七年为朱丹溪《格致余论》[8]的序言中写道：“金之以善医名者，凡三人，曰刘守真氏、曰张子和氏、曰李明之氏，虽其人年之有先后，术之有攻补，至于惟阴阳五行升降生成之理，则皆以《黄帝内经》为宗，而莫之有异也。”又曰：“此书其有功于生民者甚大，宜与三家所著并传于世。”由此将朱丹溪与前三位金元医家并称，金元四大家之名渐传于世。朱丹溪虽然年代较金元诸医家晚，仍与刘完素、张子和、李东垣三人并称，而金元医家中张洁古、王好古、罗天益三人，分别为李东垣的恩师、同门及弟子，同属于金元时期的易水学派医家。由此可见，金元四大家及金元时期其他医家的著作排列在一起编写可能是出于习惯，从而忽略了朱丹溪生活年代晚于其他医家，甚至晚于《本草元命苞》的时间问题。

除了朱丹溪的著作，参与排列的其余几部著作的成书年代从近到远依次为：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李鹏飞《三元延寿参赞书》；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王好古《汤液本草》；元至元三年(1266年)罗天益整理李东垣《东垣试效方》；南宋端平三年(1236年)赵素《风科集验方》；张洁古《珍珠囊》(具体时间不明)；金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刘完素《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

由此可以推知，《山居备用》的成书时间很可能晚于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

与《农桑撮要》(1314年)成书年代相仿 元代鲁明善《农桑撮要》成书于延吉元年(1314年)，与《山居备用》同条出现两次：一次在《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五百四十七“种树”条下，条文下排列书籍依次为《齐民要术》《食经》《山居备用》《农桑撮要》；另一次在卷一万三千三百四十一“豆豉”条下，书籍依次为《农桑撮要》《山居备用》。在条目下均归为农书一类，应当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但出现了排列前后不一致的矛盾。《农桑撮要》的成书时间正好在《三元延寿参赞书》之后、《本草元命苞》之前，也就是上文推论的《山居备用》可能的成书年代。由于成书年代相仿，不便于区分，导致编排顺序不一致。由此也可以佐证《山居备用》成书年代与《农桑撮要》较为接近， 应在1291年至1331年之间。

4.词汇佐证：出现“马思哥油”“阿赤”等非汉语本源词汇

在《永乐大典》对马思哥油的相关描述中，《山居备用》写道：“取净牛奶子，不住手用阿赤打，取浮凝者为马思哥油，今亦云白酥油。”“马思哥油”与“阿赤”二词疑为北方民族语言词汇音译而来，非汉语本源词汇。“马思哥油”一词见于元代忽思慧《饮膳正要》[9]，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兽部》[10]的“酥”一条中写道：“酥油，北虏名马思哥油。”马思哥油为北方民族对酥油的称谓，《山居备用》中亦称“马思哥油”，或能佐证其成书于元代。

综上所述，《山居备用》成书于元代，大致在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至元至顺二年(1331年)之间。

《山居备用》涉医内容介绍

《山居备用》中的涉医内容共4类47条文字，其中，包括医方类18条、养生类7条、本草类15条、食疗类7条。相对于医学专著，《山居备用》中所记载的医学内容更加贴近生活，具有简单实用、浅显易懂的特征，适合在民间广泛传播和运用。下面针对这4类依次进行介绍。

1.医方类

《山居备用》现存的涉及医方的条目一共18条，除“补肾地黄酒”一方用以内服养生外，其余均为用于护发、搽面、去污等生活日用的外用药方。

例如护发之方，书中记载多达9处，分别为“搽头竹油”“倒流油”“乌头麝香油”“金主绿云油”“生秃乌云油”“洁发威仙油”“香发木犀油”“宫制蔷薇油”和“治油头”，并载明药味、药量、制法以及用法，功效大都不外乎洁发、香发、乌发、生秃、祛油，从方名即可窥得一二。在药味的运用上也多以香油、真麻油作为溶剂，用白芷、沉香、苓苓香、藿香等诸多香药，或研末或炒制后掺杂其中。在用法特色上，均是蘸取之后直接涂抹于头发之上。其中“洁发威仙油”一方，“能除垢腻，洁鬓长发”，虽为洁发之方，亦不必只有沐发时才可使用，“如鬓发毡结不堪梳理者，速取一掬涂，立见疏解”，可以随取随用。此法甚为便捷，亦符合古人的生活习惯。

再如美容之方，有“造腊面油”一法，以腊鹅脂配上藿香、苓苓香、麝香等香药并胭脂粉，熬制后棉纱滤净，于晨起洁面后使用。

又如除油污之方，共20种，有多味药为方，亦有单味药成方。在药物运用上，大量使用矿物类药材如滑石、寒水石、龙骨、赤石脂、石灰等，亦有白磰土、东壁土一类的泥土入方出油。在药方用法上，大都捣为细末，直接覆盖于油污处，并且用“熨法”，或者用“热炕上煿”“日头炎”的方式，通过温度的提高来达到去油污的功效。在“洗桐油法”中，还附有桐油的熬制及使用方法。在熬制完成之后，需要“用刀头挑试，垂丝五寸长不断为好”来鉴别优劣，并在桐油之中加入墨煤、苏木等物调和颜色。

还有一类方专为芳香之用，此类方用途多样。或如“蔷薇花面子”，用多种香药如檀香、苓苓香、丁香等为细末，配以黄丹、熟蜜，既可以饰面，亦可以留香；又或如“清神香”，将诸多香药煎汁，与浮萍草入臼杵百下，捻作饼子阴干使用。“清神香”一方原出自宋代的《武冈公库香谱》，后又收录于明代周嘉胄编纂的《香乘》[11]一书中，是宋代文人雅士所爱好的香方。

2.养生类

《山居备用》中提及的日常起居养生之法主要为“久饮伤神”“多笑伤神”“伤精”“远行”“赤目”“目盲”及“溃髓”7条(《永乐大典》卷一万一千七十七“溃髓”条和卷二千九百四十九“久饮伤神”虽为两条，实则文字相同)。其中，《山居备用》中“久饮伤神”一条引用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12]中扁鹊所云“久饮酒者，溃髓蒸筋,伤神折寿”原文。关于“伤精”，认为多怒、多食浓厚味伤精，多食煎煿焦燥之物伤血。《黄帝内经》认为多怒伤肝[13]。而“多怒伤精”的说法不为主流，主要见于南宋张杲《医说》[14]“多记损心，多怒伤精”以及此处《山居备用》“多怒伤精”。“远行”一条属于在远行时的注意事项。远行触热后，应避免用冷水洗面，否则容易面生黑斑，成目疾。“目赤”和“目盲”讲了关于目疾的预防及康复期禁忌。预防如“诸禽兽鱼油点灯，令人目盲”“久视三光，令人损目”“虎豹皮上睡，惊神损目”等，禁忌如“患赤目，大忌沐浴及房事”。

3.本草类

《山居备用》现存条文所记载的本草，有肉苁蓉、瓜瓠、珊瑚、何首乌、乌梅、水藻、瞿麦、枳壳、豆豉、盐10种共15条文字。其中，与本草专著的记载相比，该书中对于本草的记录显得较为简略，也没有一定的体例，或记录其产地、功效、炮制、服法、禁忌、相关诗文，皆不固定。只有何首乌的记载相对全面，包括制法、服法、功效、主治、饮食禁忌等方面。其余诸本草，作者仅选其特色方面记载。如“瓜瓠”，着重讲了其饮食忌宜，宜与香薷同食，否则令人发暴。又如“乌梅”，则重点记录了其炮制和用法：先洗净槌碎，去核净肉，微炒入茶用。

4.食疗类

《山居备用》中的医学内容贴近生活。食疗相关资料也颇为丰富，共7条文字，包括“马思哥油”“醍醐油”“酥”奶制品的制作方法和“煎葱油法”“煎酥油法”“煎酪焦油”等煎煿类食物及制作方法，以及温补汤类“瓠子汤”。

“酥”，文中有“用牛乳中取浮凝熬而为酥”“常食之，令人有筋力胆干，机体润泽，卒多食之，令人胪胀泄利，渐渐自已”的描述。可以看出，《山居备用》所处时代已经有倡导使用此类奶制品以强健体格之说。

《山居备用》与其他中医文献的承袭分析

在现存《山居备用》的47条涉医条文中，有不少条文与其他中医文献有引用或者被引用的关系，具体表现为条目文字基本一致或者某一药方的方名、药味、治法、功效等方面高度相似。下面按照《山居备用》部分条目的来源与流传进行分析。

1.《山居备用》部分条目的来源

北宋陈直《寿亲养老新书》[15]有“补肾地黄酒”一方。《永乐大典》“风湿痹”条目下，《山居备用》亦有“补肾地黄酒”：“治老人久风湿痹，痉挛骨痛，润皮毛，溢气力，补虚止毒，除面皯。生地黄一升切，大豆二升熬之，生牛蒡根一升切。右以绢袋盛之，以酒二斗浸之五六日。任性空心温服三二盏，恒作之尤佳。”文字与《寿亲养老新书》中“补肾地黄酒”基本一致，《寿亲养老新书》作“治老人风湿痹”“上以绢袋盛之”。《必用全书》亦见此方，文义基本一致，作“上三味以绢袋盛之”和“任性空心温服，常服一二盏佳”。这三本书的补肾地黄酒应该同源，可能均来自陈直《寿亲养老新书》。

南宋陈元靓编写的《事林广记》[16]“闺妆”一章“洁发威仙油”“香发木犀油”“宫制蔷薇油”三段文字，与《山居备用》完全一致，毫无出入。据二书年代看来，《山居备用》应晚于《事林广记》，其文字亦可能出于《事林广记》。

元代许国祯编修《御药院方》[17]中的“倒流油”与《山居备用》“倒流油”文字描述虽不尽一致，但组成、制作、使用、功效均有相同之处。二书中提及该方组成为酸石榴(皮子皆用)、新胡桃(连青皮用)、新柿子(青者连蒂用)各等分。关于制法，也均提及用马粪培一月，若色不黑，再培数日。关于用法，也都有提及，以胆皮盛，临卧指蘸药捻之，有乌髭之功。此二书中“倒流油”方应同源。《御药院方》原刊于至元四年(1267年)，略早于《山居备用》成书时间，《山居备用》中“倒流油”方来源于《御药院方》可能性较大。

2.《山居备用》部分条目的流传

《饮膳正要》[9]中5处条目名称和文字与《山居备用》一致，分别是“马思哥油”“醍醐油”“酥”“松子油”“杏子油”。在“酥”的相关条文里，《饮膳正要》要比《山居备用》缺少“乳酪，酥等，常食之，令人有筋力胆干，机体润泽。卒多食之，亦令胪胀泄利，渐渐自已”一句，显然二书有前后承袭的关系。《饮膳正要》成书于元天历三年(1330年)，与《本草元命苞》仅有一年之隔。若《山居备用》成书早于《本草元命苞》，则可以推测，《饮膳正要》成书时间很可能晚于《山居备用》。其相同的文字应来源于《山居备用》，或者二书相同的文字来源于现今已经亡佚的更早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