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坝

黄海洋

一

以前的河源坝，十七八户人家，百把人蜗居在苏家堂屋里。

1978年初春的某个清晨，作为屋场招牌的古樟，被一阵神秘的狂风吹倒。恰好这一年，湖南省汨罗县大荆公社搞农田改造，河源坝屋场搭上末班车，苏家堂屋因此被拆除，屋基变成了几亩良田。沿着山麓，就冒出了一些新的土里土气的砖瓦房。儿时我曾淘气地坐在公社派来的驻点推土机上，看着它冒着黑烟喘着粗气地劳作。

很惋惜苏家堂屋的消失，我曾刻意请教苏姓长辈们关于它的来历，都说不上来。或许，苏家堂屋久远的历史，在晚清或民国的纷乱中被无意遗忘了。

河源坝曾经是长沙会战的狙击战场，血与火淬炼出的河山，格外绚丽。儿时，我们在附近的一些山脊，发现了很多战壕，捡到不少铜质空子弹壳。我深度怀疑，后山的长方形的无名墓，定是当年抗日英烈们的长眠之地——是他们这樣的先辈，庇护了我们的青青家园。

二

回首来时路，风雨踏征途。

新中国成立前的河源坝，是地主的地盘，由于刀耕火种生产力低下，地主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土改后的河源坝曾与徐家屋场和五里冲屋场组成一个生产队。我曾在苏家堂屋吃过人民公社的大锅饭——第一次吃了虾子和盐菜。虽然穷得叮当响，但也有“穷快活”：现在的茴丝饭、红薯饭是“健康美食”，而当时是餐餐吃，不得不吃。

河源坝的嬗变，顺天时、凭地利，靠人和。载入史册的，不仅仅是1950年的土改、1978年的推土机，更重要的是1977年恢复高考、1981年分田到户，以及2006年取消农业税。

河源坝也是一个大舞台，河源坝人是这个舞台的主角，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正剧。每一个主角，都是那么拼搏，那么入戏。我有个堂兄是屋场种田“土状元”，他的田垄不长草的秘诀，就是“锄禾日当午”——趁着正午的太阳去锄草——草就死得快。

往事并不如烟，小学时的我，课余就曾照父母的吩咐劳作：和泥、提瓦桶、砍柴、烧窑，为自家的土砖房添砖加瓦。那个年代农村的读书娃什么活都得干，都能干，譬如扯秧、犁田、耙田、打禾、种菜、砍柴、卖瓜、送粮……童年印痕影响至深，以至于我参加工作后的座右铭是：给我一片土地，我就让它长出庄稼。

走在河源坝的田埂上，捋一把泥土，那都是淡黄中透着藏青色的营养土。“人”字形田垄，似乎昭示着这方不一样的水土，或能哺育出不一样的人来。

新中国成立前，河源坝就有胡姓地主，被土改。“文革”前还是这个胡家先后出了两个大学生，都在“二汽”工作。改革开放后，胡家的一名后生，去湖北十堰市下海经商，逐渐在多地广布4s店、办厂、延展更多贸易、地产开发和资本运营，成为巨富企业家。

恢复高考，为河源坝开启了“民智”，次年，我和我堂兄屁颠屁颠地进入村小启蒙读书，而再次叩开大学之门的，也是十余年后的我们两兄弟。此后，后浪们一代更比一代强：有总工程师、有军官、有大学教授、有从阿里巴巴走出的商界翘楚等。

考取大学的和出外打工创业的人多起来，留在河源坝耕作的年轻人就越来越少了。

三

河源坝似乎一切在变，但热情、淳朴、善良、节俭、霸蛮的民风没有变，且内化成了河源坝人的性格。

记忆中的大年初一，各家各户以最好的礼遇，甜酒、糍粑，糖果、芝麻豆子茶，贫穷却也富有地款待着一拨接一拨的拜年客，欢声笑语充盈在山水间。

在苏家堂屋时，邻居何娭毑总是喊我为“海宝啧”。我小时很犟，挨打了也不跑，何娭毑总是人未到声先至，把我从父母手里“抢”走。她是旧社会长大的裹足小脚女人，走路似弱柳扶风。她仙逝的那年，我泪眼模糊地目送她的棺椁被推入墓地。

乡里乡亲，格外有情。参加工作后，我每逢拜年，对屋场里的老弱病残，总拿出几十、百把元慰问他们。我微不足道的心意，居然被乡亲们惦记。前些年，听说正香娭毑家有公鸡，我便去找她买，正香娭毑说公鸡是用来做种的，不卖，后来听说我是为了促儿子的发育，她竟然把那只种公鸡捉给我，拒不收钱！

穷怕了的河源坝，其节俭和霸蛮精神，也是叹为观止，胡家捐款大方，但花钱仍很节俭。堂兄孝敬给伯父母的钱，他们根本舍不得花。我的在东南大学读大二的侄子，去年脚趾甲发炎、流脓，踮着脚走路，留一路血印子也不吭一声，期间几次看医师，就是舍不得花钱动手术。我后来责怪他，他却说，这又不是病。

如今，人勤春早，新时代的河源坝，出脱成美丽乡村的秀美屋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是河源坝生活常态。巨富的胡家牵头捐资硬化了道路。农村普及液化气，山上的柴草就孤独而任性地把上山的路给封了。塘坝、田畴、沟渠近年整饬一新。插秧、收割基本实现了农业现代化。楼房多了，私家汽车也多起来了。用我叔叔的话说，现在真是天天像过年啊！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