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生活

皮埃尔·穆泰德

印度建筑市场发展迅猛，砂子需求量呈井喷式增长。资本、政要、贪腐警员手握采砂资源，大规模实施机械化非法采砂活动，导致暴力及死亡事件层出不穷，生态环境不断恶化。

在远离公路及人烟的松河河畔，十几个男人裸着上身，手拿铁锹。他们在黎明时分便开始挖凿河岸，采集“黄色的金子”——砂。松河是恒河的主要支流之一，河砂质量上乘，名声在外。他们身后的河岸十分陡峭，高约20米。为了每天400卢比的微薄收入，这些男人在黄砂峭壁下埋头苦干，随时可能葬身于此。“我只能靠采砂养家。”25岁的布加尔说，“不挖砂的话，我们一家人就要饿死了。”

河湾中停满了船，延绵若干公里。几个小时后，挖土机将运来砂子，把船舱填满。其中一艘船上的十几名工人向我们解释说，他们集资购买了一船砂，要到外地贩卖，利润不多，大家平分。他们干的也是份苦差，而且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

河流水位下降，船只通行变得困难。新冠疫情对生意也有所影响。而且如今，比哈尔邦政府禁止在为期四个月的季风期间采砂。“现在不能在河中央采砂了，只能偷偷摸摸地采，被警察发现了就要坐牢，船也会被没收。”多曼告诉我们。“这个禁令让很多穷人都活不下去了。这里没有工厂，没有工业，靠什么赚钱？”多曼身边的阿尼尔说。

比哈尔邦位于印度西北部，邦内的农村地区是该国最穷、人口最多的地方之一。和印度其他地区一样，比哈尔邦的人口增长速度极快，建筑业发展迅猛，对砂的需求量呈井喷式爆发。砂是建筑行业的基石。在全球范围内，砂的消耗量位列第二，仅次于水。印度是世界第二大水泥生产国（2021年及2014年的水泥生产量分别为3.3亿吨及2.6亿吨）。自2023年起，印度也将成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人口逾14亿）。

| 大规模机械化采砂 |

2019年，研究学者普雷姆发表了一项报告。报告指出，自21世纪初以来，印度对砂的需求量翻了三倍。过去，采砂一直是手工操作，对环境影响不大。然而近几十年来，采砂改为大规模机械化操作，造成了恶劣的生态后果。而且，大部分采砂工程都是违法的。普雷姆指出，虽然无法量化，但可以肯定的是，采砂生意富了一批资本家、政客、工会领导、当地名流及贪腐官员。这些人就是所谓的“黑砂党”，大量暴力及死亡事件都因他们而起。“这些黑砂党组织松散，没有统一架构，各自为战，分布在印度各个地方。每个邦甚至每个邦中的市镇，都有多个相互竞争的采砂团伙。”普雷姆说。

非政府组织调查显示，比哈尔邦、中央邦及北方邦是黑砂党最猖獗的三个地方。当地黑砂党与警方及政府有着密切联系。在比哈尔邦首府巴特那附近的村镇中，砂子随处可见。田地与茅屋间堆立着许多砂丘，街头摊档上售卖着大量装满砂子的水泥袋，路上跑的卡车也满载了砂子。“夜幕降临，长长的车队从村中飞驰而过。”村民巴沙說，“明面上禁止采砂和卖酒，但实际上，这两个行业是我们这里最红火的！”

村镇外不远处就是恒河，河上漂浮着花圈。在印度人心中，恒河水是神圣的。有的村民携家带口地在河中洗澡，有的村民拿着大桶在河边打水。他们身旁停泊的20余艘船就是在松河上采砂用的。船上有数百个男人，手里拿着铁锹，正忙着把砂子装进塑料大盆中。装满了砂子的盆很沉，需要两个男人才能抬动。恒河水没至胸膛，为了保持平衡，他们会将砂盆顶在头上，走向岸边，再把砂子倒入拖车中。船上装砂，河边卸砂，两个动作同时进行着。装满砂后，挂着金色花环的蓝色拖车立刻启程，另一辆拖车随即占据了空位。

尼沙德在岸边的茅屋中观察着这场不停歇的运砂活动，他的白衬衫一尘不染。他是来买砂的。一拖车灰砂1500卢比，一拖车黄砂4000卢比。尼沙德买入砂子后，将分别以5000和8000卢比的价格售出。在稍远的地方，一个名叫亚达夫的司机也在等待他的货物。他将付3万卢比购买砂子，并以双倍价格将这些砂子售出。“我的成本也不少。我得付油钱，得找工人装砂卸砂，还得给警察回扣。”亚达夫说。这时，恰好有一辆警车从摇摇欲坠的钢板桥上驶过。一名中间人透露，采砂船船主每日需向当地警方缴纳7万卢比的“好处费”。2021年，比哈尔邦的30余名警察因与黑砂党勾结而被停职。

| 数百起死亡事件 |

采砂的农民、司机、船主、采砂公司、资本家、官员……采砂活动的利益链层层相扣，处于利益链顶端的玩家吞下了绝大部分蛋糕，且难以追查。

一名负责治理河砂开采的比哈尔邦政府官员表示，采砂是没有办法完全禁止的。“里面的油水太多了。”他匿名告诉我们。他曾近距离接触过采砂团伙，清楚地看见这些人是如何逃过监管的，也知道要是揭发了他们会是怎样的下场。“黑砂党有钱有权，还有武器，是庞大的犯罪集团，能让任何一个人从地球上消失。他们势力太大了，没有人能单枪匹马与他们作对。”这名官员说。

非政府组织提供的资料显示，2020年12月至2022年3月期间，至少12名平民及两名警察被黑砂党杀害。2019年1月至2020年11月期间，至少有23名平民、5名记者和环保人士，以及11名政府官员丢了性命。除了被故意杀害以外，还有意外身亡的：交通事故、采砂时遭遇意外、溺水身亡等。印度每年与采砂相关的死伤人数达数百人。

苏麦拉的家人和朋友都很惊讶她竟然还活着。20年来，这名环保人士的生活一直充斥着暴力与威胁。2000年初，非法采砂还没有引起太多人关注。苏麦拉在家乡孟买的河岸旁发现有人非法采砂，对环境造成了恶劣影响。于是，她联系了当地政府，但无疾而终。“所有人都知道，政府和采砂团伙是勾结在一起的。有人告诉我，要抓到现行才行。”苏麦拉说。2004年5月的一个晚上，她和朋友前往采砂现场，用自己的车拦下了一辆卡车。采砂工人暴力地攻击了她们，苏麦拉的牙被打掉了。这起事件登上了报纸头条，因此也有了关于采砂的第一批调查报道。2006年，苏麦拉首次就非法采砂提起了公益诉讼。

此后，越来越多的人联系苏麦拉，检举非法采砂活动。2010年，她首次拍下了大规模采砂作业的照片。几个男人开着越野车追捕她。在山中的一座桥上，她险些被车子碾过。

| 管制条例仅有部分得以实施 |

死里逃生的苏麦拉勇敢对抗采砂团伙，取得了极有意义的重大成果。自2012年起，所有采砂项目必须取得环境许可证才能开展。2016年，印度政府出台了针对采砂的可持续治理方针，要求每个区域对河流沉积物的沉积速率进行研究。面对媒体及环保人士的施压，在部分大城市中，非法采砂活动都有所减少。

然而，政府法令也无力阻止河砂被过度开采。一切不过是纸上谈兵，仅有部分法规落到了实处。虽然有相关许可证，但采砂工人并不遵守规定的开采范围及深度。苏麦拉说：“20年来，我们成功让采砂这个话题进入了大众视野，而现在需要做的是让法规落到实处。疫情这两年，我收到了大量求助，情况其实比以前更糟糕了……”

而对于阿卡什而言，生活终于出现了曙光。他的父亲是一个农民，在亚穆纳河河畔耕种农田。因检举亚穆纳河的采砂活動，2013年7月31日，他的父亲被残忍杀害。阿卡什一家住在一座拥挤不堪的小房子里，父亲就是在那里遇害的，他的弟弟是目击证人。父亲去世一年后，弟弟的尸体也在火车轨道上被发现。将近十年过去了，父亲的案件即将宣判。

阿卡什以前从事销售工作，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他在2017年底重返校园，学习法律。他向我们解释，有人为了逼他放弃为父亲讨回公道，曾多次诬告他，主要是指控他强奸。这种手段在印度很常见。如今，凶手仍旧住在不远处，阿卡什一家也依然在亚穆纳河河畔耕种农田。

亚穆纳河的河水就和河中的水牛一样漆黑。下水道排出的污水让河流肮脏不堪，河道上的水坝使河流水量越来越少。河边有六台挖土机在作业，将等待在一旁的卡车装得满满当当。一天之内，至少有150辆卡车来往岸边，而在肥沃河床上开采河砂的工人们也承受着采砂造成的环境影响。

| 面目全非的河道 |

鲁帕有四个年幼的孩子，她的地里种着美花红千层，这是一种小型灌木，盛开着红色的花朵。“采砂的卡车开过，脏水都流进我们地里了。”年轻的女孩指着污水满地、坑坑洼洼的马路说。纳根德拉看管着24公顷的农田，田里种着香蕉树、秋葵及其他蔬菜。纳根德拉需要挖地取水，灌溉农田，而且一年比一年挖得深。以前只要挖10多米就能取到水，现在需要挖30多米。“开采河砂会让地下水枯竭。”住在这片区域的环保人士维克朗说。

实际上，适度开采河砂对环境有益，可以避免河流中沉积物过多，而过度开采则会破坏生态环境。河道的流向与面貌都变了样，水量减少，物种及它们的栖息地也受到了影响。2019年的一项研究考察了巴特那附近的三处开采点。研究指出，因恒河水变得浑浊，河中浮游生物的数量及种类明显减少。

水文学家罗摩卡尔表示，“河流是有作用的。采砂要讲究时间和地点，不能随便乱采。采砂的量和深度都得注意，开采量不能大于沉积量。”从水文学角度来说，河流越窄越深，水流越急，利用效率就越高。然而，河砂开采活动使得恒河的河床越来越大。2012年，印度最高法院指出，过度开采是环境退化的主要原因之一，对生物多样性构成了威胁。

|“纵向的混乱”|

在挖土机施工现场几百米外，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德里郊区，多座高楼正在兴建。2030年，住在郊区的印度人口将超过40%（今天这个数字为34%），意味着至少需要额外建造2500万套新住所。新德里市中心四层、五层和六层的老房子均被拆除，为高层建筑腾出空间。

在孟买市郊靠海的地方，最高的大楼高达91层。八车道的滨海公路正在修建，新机场即将完工。这些项目令当地最后的红树林面临生存危机。1991年至2008年间，孟买的植被减少了40%，湿地减少了30%。城市化进程快速而混乱。“50层、70层的高楼大厦建了一座又一座，但没有人思考过环境问题。我们应该看得长远一些，想想50年后的环境会变成什么模样。只可惜现在没有人有这样的远见。”当地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长穆达说。

在穆兰德区，拉杰什正在施工现场监工，这里将要建造两栋74层的摩天大楼，目标客户是中产阶层。他保证，每栋楼所需的8万立方米砂子不会从河流中开采。他们使用的是由采石场的岩石研磨而来的砂石。横向已经没有足够空间，这名工程师只能创造“纵向的混乱”。拉杰什坦承道：“我很喜欢我的工作，但每次看环境纪录片时，我都觉得我在犯罪。房地产开放商没能给后代留下一个更好的地球。”

建筑行业能否在不过度消耗自然资源的前提下，满足住房及城市建设的需求？希亚姆相信这是可以做到的。希亚姆是孟买理工学院环境科学及工程系的教授，她的课题是研发水泥及混凝土的代替材料。“印度完全可以不再采砂，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而且，这也不仅仅是科学家的事情，还需要动员资本和政府。印度到处都是垃圾，足够制出可代替水泥和混凝土的材料了。”希亚姆的团队计算出了印度2019年产生的固体垃圾体积，还量化了过去38年来堆积在垃圾场中的垃圾体积。将垃圾拣选分类后，就能重新利用，制作新的材料了。

希亚姆的办公桌上摆放着由煤灰制成的砖头。印度在很大程度上仍依赖煤炭发电。她的一名女博士生正在研究如何将废水转化为生物质。“这些女性能改变社会。”希亚姆提起她出色的学生时开心地说道。

[编译自法国《世界报》]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