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思恐极”及其变体发展前景
——基于社会反响的实证调查和学术研究

王卫兵，李开拓

（1.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2.北华大学学报编辑部，吉林 吉林 132013）

一、引言

9年前的12月27日，《北京日报》推出一篇字数不多却影响不小的文章——《2013十大网络出炉新成语》。随着该文被各类公开媒体广泛转载，原先只为网民所熟悉的“网络新成语”，有些不仅进入了网外民众的视野，同时进入了他们的语言生活。尽管对于前述“新成语”专家学者普遍唱衰①，然而在现今语言生活中，其中有的非但没有像某些专家学者预言的那样，只是暂时泡沫，昙花一现，相反却“像晒不死的马齿苋一样，很健康地活着，很滋润地生活着”[1]316。本文论及的“细思恐极”即为其中之一。

二、对于“细思恐极”及其变体社会反响的实证调查

近日，笔者借助电脑检索手段，利用超星数字图书馆收藏的各类文献，就“细思恐极”在正式出版物中的使用情况作了穷尽式调查。②且看表1：

据此可知，2014年，“细思恐极”开始为正式出版物所使用，迄至2017年，其使用频次呈逐年上升趋势。同时据此可知，2018至2020年，其使用频次显现下降迹象。为什么升上去又降下来？是否表明它已由盛转衰？不是！超星数字图书馆以提供书籍查阅为主打服务，而收藏书籍需要征得作者同意并签订相应合同，这需要时间，有个过程，故而其所收文献总是越往后越少，如果只看数字且只看近年使用率，则难免产生错觉。以下用例大致反映“细思恐极”的适用场合：

（1）妾身刚才是在想，公孙衍居然能够在关卡森严的情况下离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国的细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细思恐极。（蒋胜男《芈月传》，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47页）

（2）比如垃圾桶上写的“垃圾分类，从我做起”。听起来挺顺耳，但仔细一想，细思恐极——“垃圾分类，从我做起”，难道我是垃圾吗？（钟平等《逻辑英语语法》，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33页）

（3）2014年我国成年国民的人均纸质图书的阅读量只有4．77本。细思恐极，若是不读书，那么民族的文化如何传承发展，国民素质又怎能提升呢？（王浩然《在课外阅读中提升小学生的语文素养》，《新课程》2017年第2期）

（4）虽然看似最后到达了成功的彼岸，但是却是细思恐极。面对数量巨大的伪劣产品反而进行所谓的技术推广，难道不会让市场更加混乱吗？（四川一考生《领头的不止是致富》，《2016年高考满分作文》，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第105页）

（5）最近，有媒体记者的体验让人细思恐极：只花700元钱，就能准确地说出同事住宾馆跟谁同屋、银行账户余额多少、乘飞机在几排几座，甚至是在网吧的聊天记录、用手机的通话记录，以及此刻身在何处！（商旸《信息“裸奔”谁该担责》，《决策探索》2017年第1期）

用例显示，“细思恐极”有时见于文学作品，有时见于幽默轻松的谐趣文字，如例（1）和例（2），但更多的是见于时事分析，以及见于严肃认真的社会评论，如例（3）至例（5）。

通过阅读较早对网络新成语加以整理的邓棵的有关文章[2]316，可知早在“细思恐极”问世之初，它就已在运用过程中产生了两个同指形式，即“西斯空寂”和“细思极恐”。根据检索，“西斯空寂”只是作为研究对象出现在语言学论文中，而“细思极恐”则不然。2018年以香港高街死亡地下车库灵异事件为素材拍摄的国产惊悚片，便是以“细思极恐”命名；而由我国政府创办的颇具影响力的《环球网》，近日刊出的一篇新闻报道，标题亦是采用“细思极恐”说法（见《环球网》2022年5月14日电）。统计结果表明，在超星数字图书馆所收文献中，“细思极恐”比“细思恐极”有着更高的使用频次。且看表2：

表2 “细思极恐”在超星数字图书馆近年所收文献中的使用情况

据此可知，“细思极恐”在正式出版物中使用始于2015年，迄至2018年，其使用频次呈逐年上升趋势。同时据此可知，2018至2020年，其使用频次有所下滑。基于原因同前，解释从略。以下用例大体反映了“细思恐极”的适用场合：

（6）可细细一想，她若真是顾茗，又躲过重重盘查回到宫里，连太后也欺瞒过去，那她到底想干什么，真是细思极恐！（寂霏《注定钟情》，贵州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19页）

（7）说罢，他拉着我逃跑了。可我整晚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啊，这不是杀人吗？细思极恐。（蔡骏《最漫长的那一夜》，现代出版社2015年第227页）

（8）最近看到一句细思极恐的话：一个国家后退一小步，可是对一个人而言，却是其一生。（冯有才《感恩故事》，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03页）

（9）如果从另一角度思考，也会细思极恐，这样的人性化或差异化的服务也在扼杀着我们多样化的知识结构。（张久华等《龙头思维之龙头战法》，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21页）

（10）人类为了让自己免于受到机器人的伤害而构想的机器人规则，却因为遵循人类自我立法的思维逻辑，一步步走向有违自己本意的结局，反把生杀大权交到了机器人手中，最后的结局让人细思极恐。（许春明等《法律人工智能》，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17页）

用例显示，“细思极恐”有时出现在描写性文字中，但相对“细思恐极”而言，它更多地是与理性讨论相联系，更多地是见于书籍而非期刊。

面对几乎同时出现且意义相近的“细思恐极”和“细思极恐”，作为语言使用者不免会进行高下比较。前几年不时看到有网民就此开展讨论。尽管未能达成一致意见，但总体看认肯“细思恐极”的居多。主要理由是：“细思恐极”产生在先，“细思极恐”出现在后，前者属于本原形式；从调类组合看，“细思恐极”为“仄平|仄平”，“细思极恐”为“仄平|平仄”，前者的平仄搭配更为对称。值得注意的是，有位网民指出，他最初与其接触是读作“细思极恐”，并认为这或许因为后者更为符合表达习惯。③该网民的感觉不无根据。从语法组合看，“细思极恐”为“偏正|偏正”，“细思恐极”为“偏正|述补”，在语法组合上，前者相对后者更为对称，而语法对称较之调类对称具有更强的认知凸显性。[3]前面谈到，在超星所收文献中，“细思极恐”的出场率高于“细思恐极”。将见于表1的分年数字相加，总数为324④；将见于表2的分年数字相加，总数为443，后者比前者多119。为什么“细思极恐”进入正式文献比起“细思恐极”晚上一年，而使用率却是后来居上？换言之，为什么在正式文献中多数人倾向使用“细思极恐”而非“细思恐极”？这无疑因为“细思极恐”的语法组合更为符合汉语四字格的结构规律。[4][5]197-199

三、基于有关调查结果的学术研究

以调查结果为基础，笔者对“细思极恐”与“细思恐极”作了对比。根据Bolinger（1977）“一种形式有一种意义”的观点[6]，以及根据Haiman（1985）“不同的形式总是蕴含了意义或交际功能上的不同”的论述[7]147，我们首先考察了二者意义及语用上的区别。按道理讲，“细思恐极”乃为“仔细思考，感到恐怖至极”的省并，“细思极恐”乃为“仔细思考，感到极为恐怖”的缩略，彼此在语用场合上应当有所差异；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在所收集的全部语料中，倘若不考虑语音和谐，凡是用了“细思恐极”的地方都可用“细思极恐”替代；反之亦然。这不免让人困惑。根据进一步审察，我们发现，这主要因为正偏句法结构和偏正句法结构，表达重心不在中心语而在附加语[8]500；“细思恐极”中的“恐极”为正偏结构，“细思极恐”中的“极恐”为偏正结构，而不管“极”字在后在前，都是作为表达重心出现，结果“中和”（neutralization）了因结构不同带来的语用区别。不过即便如此，笔者并不认为：无论作为目前的语用规范还是作为未来的辞书规范，都需要在其间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为什么呢？且看以下两例：

（11）只要想象一下，如果粮食供给的齿轮出现了问题狂乱起来，会让人不寒而栗、细思恐极。这样真的好吗?（许建明《餐桌上的日本文化史》，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10页）

（12）遇到齐恒后，也是数不清的暗算追杀，士族的围追堵截，东夏的穷追不舍，安兴帝的阴谋算计，乾贞帝的血腥报复，人生种种，细思极恐，……（布衣祺《王爷年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285页）

例（11）选择的是“细思恐极”，例（12）选择的是“细思极恐”，应当说这皆属适宜选择。道理是，见于例（11）的“不寒而栗”尾字韵母为[i]，见于同例的“细思恐极”尾字韵母亦为[i]；见于例（12）的“人生种种”尾字韵母为[ong]，见于同例的“细思极恐”尾字韵母亦为[ong]——以“细思恐极”与毗邻的“不寒而栗”相配，以“细思极恐”与毗邻的“人生种种”相契，读起来和谐而顺畅。概言之，由于“细思恐极”尾字对应于“一七”辙，“细思极恐”尾字对应于“中东”辙，就押韵功能看，二者各有各的价值。

鉴于“细思极恐”与“细思恐极”语用功能各有其长；以及鉴于即便意欲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最终亦无法落实，我们以为不妨包容看待二者的并存，将它们视为变体（variant）关系。请注意：前述“变体”并非指有别于“正体”的“变体”，而是指“互为变体”意义上的“变体”。因为二者谁最终成为主流形式，还需看有关社会语用实践的发展。

词汇学家陈光磊（1996）多年前指出，面对改革开放以来井喷式涌现的新词语，专家学者应该给予高度关注并积极参与有关评议，但是倘若认为，新词新语的规范化是专家学者说了算，则是不得要领的，因为语言规范化归根结底乃由社会语用实践所决定。[9]为什么那么多专家学者在“细思恐极”等网络新成语的前景预测上遭遇滑铁卢？原因主要在于他们没有注意到，成语存在雅俗之分，雅成语主要来自经典文献，俗成语主要来自日常交际，前者的创造者多为知识精英，后者的创造者多为普通民众。[10]64-71网络新成语隶属俗成语，作为普通民众的网民，通过网络新成语的创造，为俗成语添砖加瓦，乃为历史惯性自然延续。

具有大量四字格成语乃是汉语区别于西方语言的一个重要个性。直观地看，汉语使用者之所以在四字格成语创造上一直保持高涨热情，全因为四字格成语除了具有言简意丰、琅琅上口的特点，同时因为它不仅可以充当多种句法成分而且还可独立成句，亦即具有较强的语法适应性。例如：

（13）赵毅顿了顿，“这件事情，细思恐极啊。”（阁策《中标》，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83页）

（14）比如猎户杀掉自己的妻子来结交款待朋友，在西方人看来，这是完全不能理解的、“细思恐极”的事件。（杨彬《密室中的猫》，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23页）

（15）如果是在中国，他应该1991年上小学，香港回归时上初中，2000年上高中不禁有点细思恐极。（黎双富《我们23人眼中的真实勒布朗》，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第184页）

（16）当剩女啊？深圳可是年轻人最多的地方，年轻人里单身狗最多的地方，单身狗里女性最多的地方。细思恐极啊！（盛世爱《我就喜欢这样的你》，青岛出版社2016年第151页）

以上例（13）、例（14）、例（15）乃为“细思恐极”可以充当谓语、定语、宾语的例证，例（16）乃“细思恐极”可以独立成句的例证。再如：

（17）难道被骗了？小分队细思极恐，立刻联系了平台客服获得了发起人的电话。（零壹研究院《互联网金融理财类产品体验报告》，东方出版社2015年第238页）

（18）从第二季一开始的诡异娃娃到最后的那对夫妇，每一个故事都带着细思极恐的情节，从最为普通的开始到最后让人尖叫的结尾，都让人背后生凉。（动画年鉴工作室《动画年鉴2015》，航空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192页）

（19）若要深想这些经历，只觉得细思极恐，冷汗涔涔。（刘相雨等主编《叶德均先生逝世六十周年纪念集》，云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8页）

（20）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不是身体里面那个只吃不拉的貔貅，造成了他性格上的改变。细思极恐。（蔡必贵《超脑：海岛》，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33页）

以上前三例乃为“细思极恐”可以充当谓语、定语、宾语的例证，最后一例乃为“细思极恐”可以独立成句的例证。即此可知，“具有较强的语法适应性”这优点，在作为网络新成语的“细思恐极”和“细思极恐”身上表现亦很明显。

深入地看，汉语使用者之所以在四字格成语创造上始终热情不减，则又与汉语类型特征作用不无关系。根据近年来的研究，汉语音节之所以大多为声母和韵母结合，汉语字符之所以通常由形符和声符组成，汉语节奏之所以以双音节为基础，汉语韵文之所以习惯向骈偶靠拢，汉语语词之所以趋于双音化，以及汉语成语之所以青睐四字格，即时时处处表现出极强的对称性（symmetry），说到底都是因为汉语属于高度重视空间形式的语言。[11]

四、结束语

有的专家学者对于网络新词如“给力”“吐槽”等大加赞赏，而对网络新成语不屑一顾，认为它们不过是搞笑或标新立异的产物，没有任何语用价值。真是这样吗？前面列举了“细思恐极”和“细思极恐”见于正式出版物的20个用例，其中哪个用不当用？既然有的网络新成语可以使语言表达手段系统更加完善，可以为社会交际提供更好服务，对其采取全盘否定态度显然是不适合的。基于陈光磊正确指出的：语言规范化归根结底乃由社会语用实践所决定，以及基于目前我国语言社会的有关语用反应，笔者以为，作为网络新成语的“细思恐极”及其变体，终将为辞书所吸纳，终将成为其中具有特殊历史背景的新成员。

注释：

①参见 http：//news．nankai．edu．cn/nkzs/system/2013/09/12/000140035．shtml；https：//wenku．so．com/d/c53cdf86df00ef6e14ae8e1d5ca63ec6。

②调查时间为2021年12月22日至31日。

③参见https：//www．zhihu．com/tardis/landing/360/ans/847277878?query。

④美国著名语言学家Bolinger有句名言：“每一个被发现的语法‘错误’的背后，总是隐藏着十个未被发现的同样错误”[12]，意思是已发现的存在不等于实际存在的全部。对于客观评估“细思恐极”和“细思极恐”目前用量，该名言极富启发性。超星所收资料只是我国实有文献中很小的一部分，“细思恐极”和“细思极恐”在当下公开出版物中的实际使用频次，可以肯定地说要远远大于前述统计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