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的理发店

2023-01-19 03:09温手释冰
读者欣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秋秋剃刀丫丫

☉温手释冰

1

秋秋今年过了五十岁,还在开她那间理发店。

在小城最热闹的阳光大道南路,那间理发店五六十平方米,秋秋租用了二十七年,租金从最初的一年四千元,慢慢涨到了现在的一年三万元。

我认识秋秋的时候,彼此都不过十三四岁,我们两家住在同一条街上,我们在同一个班,总是约着一起上学。秋秋身材瘦长,头发乌黑油亮,双眼皮大眼睛。

初三下学期,秋秋不上学了,因为她妈妈所在的国营理发店在招学徒工,她妈妈觉得这是个学手艺的好机会,就让她上班去了。秋秋的师父是四十多岁的郝师傅,不管高不高兴,对人总是板着脸,秋秋有点怕他,每天就早早地去上班,把郝师傅工位上的镜子抹得锃光瓦亮,熨刀布整得又平又直,才换得郝师傅一点笑意。

男人头发要短,女人头发要长,那时上理发店的男人比女人多。秋秋每天给各种各样的客人洗完头,给客人头上裹条毛巾、脖子上隔条毛巾,再交给郝师傅。客人的头洗得是否舒服,全凭徒弟的一双手。因为秋秋灵巧的手,郝师傅这里的客人总是不少,这让郝师傅的脸也不那么板着了。

秋秋眼见着一个个进门前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男人,经郝师傅一双巧手十几二十分钟的修剪打磨,无一例外变得容光焕发。这让她觉得这工作真是有意思。

逢年过节的时候,从早上七点半钟开门,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理发店里总是排队坐满了等着烫头发的女人。秋秋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会根据客人发质的软硬程度,在郝师傅教授的程序里,灵活决定烫发药水的用量和加热时间的长短。当客人们都说,过了郝师傅手的头发,花型好看、定型时间长的时候,郝师傅就开始放手让秋秋独自上阵了。

于是不到十八岁的秋秋,成了理发店里最年轻的师傅,每个月的工资多了二三十块钱。她的工位紧挨着郝师傅的工位,每天早上她仍然像当徒弟的时候一样,首先把郝师傅的工位打扫整理好,再做自己的事情。直到郝师傅六十岁退休的时候,秋秋仍然觉得,郝师傅在旁边盯着她,她不能有丝毫闪失。

每一年的大年初一,秋秋第一个去拜年的人,必定是郝师傅,直到去年郝师傅以八十七岁的高龄仙逝,其间一年也没有中断过。

2

那天是秋秋出师后第一次手握剃刀给客人理发,心里不免忐忑。那天也是肖文力退伍回家后第一次理发,要求是能剃多短就剃多短,他习惯了在部队时的板寸发型。

剪刀好用,剃刀不好用,秋秋拿着剃刀的手一抖,肖文力的后脑勺就渗出了一丝血迹。肖文力“哎哟”一声,秋秋吓得手再一抖,就有了第二丝血迹。肖文力又一声“哎哟”,秋秋吓得更厉害,手又是一抖。于是肖文力不敢再吭一声。

这种双方都有所畏惧且适可而止的相处模式,也成了他们后来几十年婚姻生活中的相处模式,因此很少听说他们吵嘴打架。

肖文力在县汽车总队上班,是一名客车司机。秋秋第一次上肖文力家,肖文力的老妈在惊喜慌乱之中,给她做了一碗面条,一口气下了五个荷包蛋,还在里面化了一大勺猪油,使得满屋充满了一种油腻又清新的香气,令在理发店里闻惯了染发剂氨水味的秋秋,觉得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甜蜜的。

肖文力有三个姐姐,他是老儿子。秋秋进门的时候,婆婆快七十岁了,怎么看儿媳妇都是喜欢得不得了。刚刚过了二十岁的秋秋就像跟着郝师傅学手艺一样,跟着婆婆学做媳妇。也许是学手艺练就的好脾气,委屈也好,伤心也罢,她跟婆婆相处安好,跟三个姑姐也从来不红脸,当儿子慢慢长大的时候,她也就成了肖家的主心骨,婆婆有什么事不找儿子,也不找女儿,只找秋秋,有个头疼脑热的躺在床上动不了,一定要她到了床前,婆婆才安心。

这种如同温开水般的岁月无恙,偶尔的一个小插曲,是肖文力出轨一个歌舞厅里的酒水推销员,被他二姐发现痛骂一顿后告诉了秋秋。那时秋秋不过三十岁,早几年国营理发店消失后,她在当时还是刚刚被开发而显得有点偏僻的阳光大道南路,租了一个很显眼的不大不小的门面,开了一间“秋秋理发店”,手下带着一两个十七八岁的徒弟,肖文力的头发那几年基本上都被秋秋安排给徒弟们练手了。

秋秋叮嘱二姐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特别是不能让婆婆知道,免得老人生气,然后重新开始亲自给肖文力剃头。当秋秋的手有意无意地抖了一抖的时候,肖文力“哎哟”了一声,于是手又抖,他又“哎哟”了一声……如此这般,肖文力的头上破天荒出现了第六丝血迹,便再也不敢“哎哟”,他心神未定地抬起头,只见秋秋握着剃刀的手正悬在头顶,两眼满含深意地盯着他,一副随时会再下一刀的样子。

肖文力浑身一个激灵,梦就醒了。

3

“秋秋理发店”所在的阳光大道南路,似乎就是在秋秋年复一年一刀一剪的修剪之中,成为小城新的中心。而那条大街上,也先后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美容美发店,店的名字也千奇百怪,要多惊艳有多惊艳,于是“秋秋理发店”的名字就显得十分老土。

理发店外面的世界每天发生着莫名其妙的变化,也把人们各种各样新的审美潮流带了进来,女人们烫头发的花样一天比一天多,从需要通电极的热烫,到只需药水的冷烫,再到空气烫、离子烫、螺旋烫、玉米烫……秋秋昔日在国营理发店一起上班的姐妹们,都跟她一样,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或角角落落里,开着一间小小的理发店赚取家用。也有几个姐妹后来改行做了其他的营生,有的家里的先生会赚大钱,干脆做起了全职太太,哪一个都比秋秋过得轻松自在。

而秋秋仿佛离不开手里的剃刀,一天不握,便怅然若失,还要一边照料瘫痪在床的婆婆,一边照顾上学的儿子,操持着所有的家务,就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

彼时秋秋还带着一个小名唤作丫丫的徒弟。女孩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直接被她妈找熟人介绍到秋秋这里来学手艺,她的理想是以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因此学起手艺来格外用心。秋秋想起来自己正是在丫丫这个年纪出的师,不由得有些感慨,教起丫丫来也是格外用心。

丫丫建议师父把店的名字改成“靓一族发屋”,还说“改了以后,保准进来的人更多”。秋秋听取了丫丫的建议,摘下了老式木匾做的招牌,换上了“靓一族发屋”几个可以通电的广告发光字,顺势把店里大大小小的椅子换成沙发,又定制了两面带边框造型的镜子,有种鸟枪换大炮的味道。生意果真越来越好。

肖文力已经从经济效益不佳的汽车总队辞职,跟老战友一起开了一所驾校。彼时小汽车正如潮水般涌入千家万户,学开车的人排成了长队,就像当年过年的时候,女人们排队烫头一样。肖文力心疼秋秋每天辛苦,说:“把店关了,回来享享福。”秋秋没理他。

几年后,丫丫说她想离开店里,由男朋友出钱,她出手艺,两个人一起去开一个大一点的店。秋秋说:“好啊,两个人好好做,日子总会过好的。”丫丫开的店很大,有两层楼,一楼美发,二楼美容,店里有好闻的香水味,和可以让人躺着洗头的床,店名却叫作“小靓一族美容美发”,她说她要永远记得,她是从秋秋师父手里学的手艺,也学的做人。

丫丫离开后,秋秋再也没有收过徒弟,觉得徒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离开总是让人舍不得,她经不起这样的舍不得了。几年后,婆婆仙逝,又几年后,儿媳进门,秋秋觉得自己老了。

今年春天,肖文力让秋秋歇业几天,他带她去海南玩了一趟。

从没出过远门的秋秋第一次坐了飞机,坐了海轮,看到了天尽头,也看到了海岸线,她觉得这几十年来守着的一隅小店,实在是太逼仄了。

从海南回到店里,重新握起剃刀,她又觉得握在自己手里的这一招一式,并不比天边和海边的风景渺小。因为为了等她旅游回来,她的老顾客们,男人已经蓄长了头发,平头变成了分头,而女人染成的青丝又变成了白发,一定要等她回来打理。

每一个经她手的客人,对她来说就像另一种人生。她跟各种各样的客人聊着他们的生活,看他们像自己一样,从青年到中年,从单身到儿女双全,再到儿孙满堂。她时而劝慰,时而叹息,时而批评,时而夸奖。

她已经不再去刻意研究手艺,她的手与她的手艺已经融为一体。于是她换回了“秋秋理发店”的店名,只不过不是用老式的木匾,而是广告发光字,在阳光大道南路五光十色的店名招牌里闪闪烁烁。

去年进门的儿媳刚怀了孕,秋秋对儿媳说:“等你要生了,我就把这店关了,回家一心一意帮你带孩子,不让你像我这辈子这么累。”此时她才觉得这辈子因为这放不下的手艺,自己太累了。

丫丫就像秋秋,每年大年初一都会来给师父拜年,儿媳也像秋秋,婆婆说什么就听什么。那些曾经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大海的潮汐一样,总会留下最值得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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