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我们从海拔4600米发稿

2023-01-27 10:48胡永科
中国记者 2022年11期
关键词:青藏公路藏羚羊同伴

胡永科

青海日报社新闻中心高级记者,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青海省高端创新人才千人计划杰出人才。自1986年至今一直为青海日报记者,采写各类报道数百万字,近十次获中国新闻奖。已出版非虚构作品《谁为人类忏悔》《黑色圆舞曲》《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草与沙》《冻土笔记》《源启中国》等16部,有作品译成英文出版。曾获第五届地球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等,三度入围“骏马奖”。

已经过去两年又五个月,那只藏羚羊还不时地出现在眼前。

2020年5月至6月,我与两名年轻记者姚斌、张多钧再次深入青藏高原腹地采访,历时40天,一直跋涉于三江源及可可西里,完成了“2020藏羚羊大迁徙现场报道”“三江源,我们的国家公园”两组大型系列报道。

5月18日至24日,整整一周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可可西里守望藏羚羊一年一度的大迁徙。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不冻泉到五道梁两个保护站不到50公里的青藏公路上来回穿梭,偶尔也会从不惊扰藏羚羊的边缘地带进入可可西里,或者在青藏公路沿线守候观察。

每天从早到晚,我们都守在这段路上,观察往可可西里腹地卓乃湖一带产仔的藏羚羊是怎样穿越青藏线的。五道梁是一个主要的迁徙通道,那里有几个摄像头全天候观察记录藏羚羊迁徙的画面。我们与保护站约定,只要发现有迁徙的藏羚羊群走近,就电话通知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几乎都能赶到五道梁做实时观察和记录。

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这段青藏公路沿线,一只一只地数藏羚羊,生怕数错,来回反复地数,直到确定一天的记录没有太大出入。这当然不只是在数数,我们要通过多日的实地观察和记录,对每天从四面八方进入可可西里产仔的藏羚羊种群得出一个基本判断。

那只藏羚羊来到五道梁的时间是5月23日。我们从监控画面远远看到,一大群藏羚羊正朝青藏公路慢慢走来。在通过青藏铁路下开阔的桥洞时,它们先是放慢了脚步,快到桥底下时,加快步伐,奔跑起来。那里除了横跨两山之间的大桥,什么也没有,很显然,即使那大桥也令它们恐惧。

一穿过大桥,它们又放慢了脚步,三三两两,排成一列纵队,缓慢前行,但方向很明确,就是前方几公里以外最低的那一段青藏公路。保护站民警提前做好了护卫它们通过的准备,在公路两头很远的地方竖起警示牌,切断了来往的车辆,让它们通过。我们也站在远处守望。

离公路约有1000米的地方,它们突然再次放慢速度,行进的方式也出现了变化,有一些藏羚羊开始向两侧迂回。虽然依然排成一长队,但大多集中在中间部分,前后两头都只有很少的几只藏羚羊。剩下500米左右的时候,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一只领头的藏羚羊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来,遥遥领先。整个藏羚羊群也紧随其后,奔跑起来。迁徙的队伍又排成了一个长队,走在最后的几只藏羚羊却远远落在后面了。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那只藏羚羊已经来到公路边了,前蹄甚至已经踩在路基上了。以为,它会一鼓作气,越过公路,进入公路另一侧的可可西里。它却收住脚步,止步不前。站在那路基下,回首望着自己庞大的家族成员,耐心等待它们跟上迁徙的队伍。不到一分钟时间,群里几乎所有的藏羚羊都已来到它身边了。

可是,它还在等待。看到它焦急的样子,所有的同伴也都回过头去张望。这时,我们才看到,还有一只弱小的藏羚羊在后面很远的地方,正向这里慢慢跑来。藏羚羊群开始发出焦躁的声音,像是在催促,也像是在给那只落在后面的同伴加油。

也只剩下500米了——好像这是一个命定的长度,突然,那只弱小的藏羚羊也拼命地奔跑起来了。它也是只用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就跟上了同伴。可是,它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再也动不了了。四条纤细的小腿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领头的藏羚羊看了它一眼。所有的藏羚羊也看了它一眼。

站在最前面的那只健壮的藏羚羊好像吭了一声,像是在说大伙儿准备好,要越过公路了。随后,它就迅速爬上路基。站到公路边的路面上之后,它又匆匆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迅速穿过公路路面,一抬腿就下到公路另一侧的草原上。但是,它并未向远处走去,而是站在路基之下的草地上,等待所有的同伴。

可能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也许只有三四秒钟,这群足有160多只的藏羚羊群都已经越过青藏公路——除了那只弱小的藏羚羊。其实,它也跟其它同伴爬上了路基,但是,当它等待所有的同伴都已经穿越公路,走到公路另一侧,下到公路另一侧的路基之下,站在公路另一侧的草原上时,它却不敢迈步了。

它一次次退回到刚刚爬上来的路基之下,又一次次重新爬上那路基,而后,站在那里望着公路,好像那不是一条并不宽展的公路路面,而是一片汪洋,望而却步。有几次,它甚至小心翼翼地向路中间走去,但每次都止步于那道只有手掌宽且并不鲜亮的黄线一侧。当它第八次止步于那道黄线一侧之后,它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迅速退回到刚刚爬上来的路基之下了。再也没有试图翻越眼前的公路。它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

已经穿过公路的藏羚羊还在原地等待。大约又过了不到十分钟。随着几声汽车喇叭的鸣响,堵在公路两头长长的车流开始放行。已经穿过青藏公路的藏羚羊群,这才离开公路一侧,向远处慢慢跑去。跑到一道山梁上之后,它们又一次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落在公路另一侧的那只同伴。

那天下午,它一直在那里,很孤独。第二天早上,它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此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它的去向和着落,却不知所踪。

我们把观察记录的现场见闻,写成了一组系列报道“2020藏羚羊大迁徙现场报道”,以《风雪产羔路》《历经艰辛只为繁衍生命》《海拔4600米的生命急救》《身后和远方都是家园》为题,发在5月19日至25日的《青海日报》上。除了文字,还有大量图片和短视频画面,算是一次立体呈现的报道。有点儿遗憾的是,那只藏羚羊的故事并未在报道中得以展开。

这是一次不可重复的采访经历。

即使对我们这些常年在青藏高原腹地行走和采访的记者来说,这样的采访经历也无比珍贵,谁都舍不得有丝毫的浪费。每天,我们把几乎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了采访上,留给写稿的时间仓促而珍贵。

直到午夜临近,驾驶员小朱先去休息,他得保证睡眠,恢复体力,第二天才能让我们不断抵达一个个新闻现场。之后,我们才找地方坐下来写稿。按照协作分工,每天深夜,姚斌和张多钧要将各自分头完成的初稿文字和挑选的图片交给我,由我来对这些文字进行最后的整体加工,让它变成一篇报道。这时,夜班编辑已经留了版面,坐等我们的稿子。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对稿件进行细致地打磨。收拾好,匆忙看一眼,就得发给夜班。

午夜,我们从海拔4600米以上的地方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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