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死’过一回的英雄干杯”

2023-01-27 10:48刘明学
中国记者 2022年11期
关键词:达坂高原

刘明学

现任解放军报副总编辑、高级编辑。现役军人,1984年入伍,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历任解放军报社记者、记者站长、编辑组长、记者部副主任、总编室副主任、通讯联络部主任。采写的《红山嘴,大雪即将封山》《闪耀在手术刀上的道德光芒》两件作品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导弹司令的生命之光》等4件作品获中国新闻奖二等奖;享受军队优秀专业技术人才奖,被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授予“全国新闻界抗击非典新闻宣传优秀记者”荣誉称号。

从战士报道员到部队新闻干事,再到中央军委机关报的高级编辑,我在30多年的新闻生涯中,用过的采访本装满了十几个纸箱,其中有一本最为特殊。打开斑驳的黑色封皮,扉页上不是新闻策划案,也不是采访内容,而是一封遗书:

“我可能完成不了这次采访任务,如果下不了山,请组织帮助我妻子把年幼的儿子培养成人……请老婆原谅我,赡养老爹老娘的事拜托你了……”

故事要从一次刻骨铭心的新闻策划讲起。那是2002年8月,报社安排我去西藏阿里军分区什布奇边防连,采访因突发高原心脏病殉职的连长刘长峰的事迹。初步了解后,我感到刘长峰的事迹和精神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经过认真研究筹划,我和驻站记者一行走上藏北高原,迎着漫天风雪,追寻刘长峰的戍边足迹。

天路崎岖,关山万重,这是一次充满艰险的旅程。驱车翻达坂,涉水闯冰河,一台解放车跑在车队前面,随时准备把陷入冰河不能自拔的越野车拉上岸。

在海拔6700米的界山达坂,我开始出现呼吸困难。我怕影响行程,没有吭声,觉得扛一扛就过去了。

抵达什布奇边防连后,我放下行李,就与连队官兵座谈起来,听战士讲刘长峰的故事,了解刘长峰工作、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经过3天加班加点采访,刘长峰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逐渐丰满……此时,我感到身体十分疲惫,头痛欲裂,缺氧的反应越来越严重。我仍然一声不吭地扛着,踏上归途。

一路翻越10多个冰达坂,海拔一直在5000米上下,我感到越来越难受。在海拔5100米的隆恩拉达坂,我们遇到了3名汽车兵,他们因车辆抛锚被困在达坂上。熄火的汽车旁边,一头死去的野牦牛被野兽啃得只剩骨架,荒凉肃杀的高原荒野,令人不寒而栗。

“高原汽车兵太不容易了!” 我当即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送给汽车兵,出于新闻人的职业本能,掏出采访本进行随机采访。

突然,采访本上落下几滴殷红的鲜血,洇染了黑色的墨迹。一旁战友惊呼提醒,我一伸手,原来自己的左鼻孔在淌血。我赶紧仰头,找纸巾塞住鼻孔,却发现根本止不住血。很快,我就站不住了,从胸闷恶心、全身发抖发展到心绞痛,脸色苍白。等到大家找来速效救心丸喂给我时,我已经不省人事,药丸沾在嘴唇上不知道吞咽。经随行军医急救,3分钟后,我才渐渐苏醒过来,满头冷汗,衣服被汗水浸透。

我虽然挺过一劫,但高原缺氧反应却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赶快往狮泉河赶,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军医急切地催促。

隆恩拉达坂距离狮泉河镇还有近400公里,全是搓板路,途中须翻越十几个冰达坂,四五条冰河,司机凭经验和感觉爬雪山、过悬崖、穿戈壁,稍有不慎,就可能车毁人亡。

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漫长难熬。半昏迷状态中,我感觉自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片树叶,被抛起来、又落下去,毫无招架之力。

次日凌晨2点,终于到达海拔4300米的狮泉河镇。我被扶进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凌晨4点,心绞痛等危险症状再度发作,我挣扎着含化了几粒硝酸甘油片。

半小时后,我捂着胸口渐渐缓过来。我的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如果身体状况继续恶化,自己有可能走不出这莽莽雪山了。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此时最放不下的,是未完成的工作、翘首盼我回家的妻儿和年迈的父母。我打开采访本,在空白的扉页上,用颤颤巍巍的手郑重写下遗嘱,交代后事……

万幸,遗书中的“如果”没有成真。经过彻夜急救和沿途医疗站、医院的接力救治,我终于挺了过来。

什布奇之行,我为采访因高原心脏病牺牲的边防军人而去,没想到自己差一点也因高原缺氧一过性心肌缺血而倒在采访路上。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我真正走进了刘长峰的精神世界,对刘长峰的担当与付出感同身受,对刘长峰的牺牲奉献体悟更深。

后来,我组织策划的刘长峰人物通讯《雪域高原铸丰碑》《什布奇,留下一个绿色背影》刊发在解放军报后,在万里边关的座座军营引起强烈反响,南疆军区为刘长峰追记一等功。

这次经历,是我新闻生涯中无数次赴远蹈险的一个缩影。“苦地方、险地方,才是出新闻的好地方。”这是我的职业信条。

当编辑组长10年间,我负责全军边海防的新闻报道,常年奔走在祖国雄鸡版图的轮廓线上。登南沙礁盘、穿北疆大漠、攀西陲冰山、犁东海浪涛成为常态。98抗洪、汶川抗震、抗击非典……许多重大突发事件报道的现场,都留下了我的脚印。同事评价:“刘明学一半是编辑,一半是记者。”时刻准备出发、时刻迎接挑战、时刻投入战斗,历险甚至挂彩也就成为其中一部分。

2011年3月,我随补给船赴南沙采访。在当时的条件下,一些礁盘的补给物资还需要通过小艇转运。在向华阳礁送物资途中,小艇意外搁浅。我和战士们一起跳进海里推小艇。因严重晕船腿脚发软,跳海时我的右腿磕在钢铁船体上,顿时一阵钻心剧痛。我咬着牙坚持和战士们一起把小艇推到岸边。上岸时,我的右腿膝盖已经肿了起来。礁盘上医疗条件有限,简单处理后,我一瘸一拐继续采访。一周后返回陆地,医院拍片发现,我的右腿半月板出现裂纹。直至今日,每逢雨雪天,我的右腿膝盖就隐隐作痛。

在我看来,每篇报道都记录着一段历史。对新闻人来说,要让自己的记录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唯一的方法就是“抵达第一现场”,到新闻源头发现和追寻新闻。

我参与过20多位全国全军重大典型宣传报道,像全军10位挂像英模之一的“导弹司令”杨业功,“人民的好军医”华益慰,“模范边防骡马运输队长”尹祥美,等等。在采访重大典型时,我同样践行着“抵达第一现场”的理念。

2004年5月,我采访喀喇昆仑模范医疗站护士长姜云燕。姜云燕工作的地方是在海拔四五千米的边关哨所,部队听说我此前上高原险出意外,劝我不要再冒险,说实在不行把姜云燕接下山来接受采访。我坚决不同意,坚持走上三十里营房这个全军海拔最高的三十里营房医疗站,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获取大量第一手素材。我策划和组织采写的《青春燃烧喀喇昆仑》《“昆仑云燕”和她的兵弟弟》等系列报道,在军内外产生良好反响,不少青年学生纷纷给姜云燕写信,表示也要像她那样把青春献给祖国边防。2006年,姜云燕被评为“中国十大杰出青年”。

什布奇之行,结束采访离开那天,当时的南疆军区领导向我举起酒杯:“让我们为‘死’过一回的英雄干杯!”我回答:“高原戍边将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一定还会再来,为他们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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