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山(短篇小说)

2023-01-27 22:18郭兴军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12期
关键词:阿军淑芳关山

郭兴军

当阿军带着连自己也莫名的焦灼和不安,一口气赶了十多里绵延的山路后,他只觉得头昏脑涨,脚下蹒跚。

这会儿,他使劲驱赶着反复纠缠着自己的烦恼,抬头四下望去,透过纷纷飘落、杂乱飞舞的雪花,只见高耸的双场岭就横在眼前。他思量着,如果走山腰那儿蜿蜒曲折的大路,时间肯定来不及了。他决定抄近道,攀缘陡峭的山路,于是,在还没有人走过的雪坡上,留下一串大脚印,直冲山梁。

雪花飘落在他穿着风雪衣的背上,远看白刷刷的,像罩着一件白霜衣。二十四岁的阿军,一米七五的个头,年轻干练,他那经受了关山日晒雨淋的脸上,泛着淡淡的黝黑。

陡峭的山路又逢雨雪交加更是泥泞,一脚踩上去,滑得寸步难行。阿军早已走得汗流浃背,心怦怦直跳,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

“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他顾不上停下脚喘口气,只顾拼命地攀向山顶,一心要在班车到来之前赶到乡政府所在地——店子上。

肖淑芳今天要回陇州城,永远离开这巍峨的关山。这消息来得很突然,使阿军感到遗憾,甚至不满,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不满是从何而来的。

今天早上,他顶着灰蒙蒙的晨雾,刚从山坡上拾回一捆干柴,村会计雷双武就急火火地对他说:“你咋才回来?我一大早就到处找你,谁知学校门锁着。”

雷双武是韩家山村的村会计,住在村小学的所在地——兔家沟。虽说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但由于这里地广人稀,所以即便他家是离学校最近的,也有四五里路远。他三十五六岁,平日跟阿军相处得很亲密。可这会儿看着他神情严肃,阿军一面拍打着身上的柴草,一面惊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嗯,是这样的。昨天我到乡上参加了个会,会上乡教育专干传达了上级文件精神,说从今年开始要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让各村认真贯彻实施,特别提出并批评了咱们村小学的学生入学率不够,要求在近期内狠抓一下。”

“喔,是这样啊。”阿军边点头边回答道。三年前,他高中毕业招考到这里时,就觉得这里虽然山大沟深、地广人稀,但毕竟人口还是挺多的,可这几年入学率就是不行。就拿他所在的韩家山村来说吧,五百八十多口人的村子,适龄儿童至少有六七十个,但每学期来村小学报名上学的学生,一直只有十几个。他曾经做过努力,但收效不大。

“那怎么办?”就在阿军感到为难的时候,雷双武有些怅然地说:“等饭后我去与村支书和村主任商量一下再做打算。”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喔,对了,听说乡卫生院那个打针取药的女医生今天就要走了,再不回来了。”

得知这个消息阿军连早饭也没顾上吃,揣了两个冷馍就上路了。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完这十多里山路的。

刚才在山麓还是雨夹雪,但到了山腰,大片大片的雪花就迎面扑来,紧紧贴着面颊。越往上走,雪大风也大,但已经没有刺骨的寒意,大概过不了多久,山上的积雪就要融化了。

阿军走到一个转弯处,冷不防打了个趔趄,两只脚好像被一双大手往前拽去,而脖子又像被什么拖住了。他想站稳,用脚尖使劲抠着地,两臂在空中乱划着,一把抓住了一缕荆棘,可是荆棘承受不了这突然的重荷,咔嚓一声折断了。阿军的身子失去重心,摔了个仰面朝天,笨重的身体顺山坡滑了下去,滚了一身雪。阿军的脸都要气歪了,红得像个紫萝卜,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突然感到膝盖一阵疼痛,不由得呻吟着蹲了下去,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活见鬼,什么破地方!”他恼怒地嘟囔了一句,“淑芳,你就是因为这个破地方,才坚决要走的吗?”他的嘴唇颤抖,鼻子阵阵发酸,心底里猛然冲出一股怒火。他想到两年来把淑芳当作自己最知心的朋友看待,而她竟然不辞而别……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从清早起自己就一直心情不舒畅。

四周出奇的空荡,他的心境却很怅然。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尝到的也是这样的孤独。当他打定主意应招来到这偏僻的山村,在关山乡韩家山小学开始工作之后,接踵而来的困难和苦恼使他懊丧,甚至失望。那时,他还是个学生气十足的新手,却要在学校独当一面,肩负一所学校的全部责任。要知道,他所在的学校是复式教学,只有一名教师管理和任教。

他时常收到朋友们的来信,他们曾经在一起热烈地争论过理想、生活、爱情……常常吵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有一次,阿军在给他们的信中谈到这里依然不通电,只有乡政府有一台柴油发电机能发电,也仅供乡机关的照明和工作用。于是,朋友们的信就来得更勤了,还给他寄来许多文学书籍,这使阿军对他们又是感激,又是想念。

一年过去了。

他的生活中突然闯进了初中时的同学肖淑芳。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当时阿军真的不敢相信。

在初中的校园里,肖淑芳是最引人注目的校花。可能因为家长是老师的缘故,耳濡目染,她身上也具有知识分子那种文雅的气质,两片红润的嘴唇永远挂着微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应该留在县城工作,但命运却让她来到了这山大沟深的关山。

她和阿军并不在一个地方,也不是同一个行业。阿军在深山沟教书,肖淑芳在店子上乡卫生院做医生,负责打针取药。然而,她的到来使阿军感到欣喜,一种风雨同舟的感情,似乎缩短了他们住地之间的距离。曾有多少个节假日,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尽情地倾诉心怀,他们谈文学、谈关山的风土人情,也诉说生活中的苦衷和乐趣。

天長日久,阿军隐隐约约感到,“淑芳”这珍贵的名字,正在充实他心灵上的空缺。她的容貌依然娇美,是他喜欢的那种娇美。

还在不久前,阿军向她吐露了自己扎根山区教育的决心,她说“我理解”。阿军还向她吐露了自己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决心,记得她当时听得很激动,以至于双颊都绯红了。

但是,她突然要走了。

阿军想到这些,气恼得想立刻扭头回去。可他又转了念头,竭力消了消气,觉得起码应该去送送她。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攥着那折断的荆棘,于是没好气地抬手把它狠狠地扔了出去。然而,他突然看到村里的篾篾匠何老汉就站在不远处,他消瘦的脸上带着冰霜,正瞅着阿军狡黠地微笑着。当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阿军羞得满脸通红,像着了火一样。

“哦,走山路还是不行啊!你到哪里去?”何老汉肩上挎着一摞编好的背篼、簸箕,边说边走近他。阿军忍着膝盖的疼痛,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何老汉虽说已年近六旬,但身体好,声如洪钟,他要去店子上赶集,碰上个大雪天,只好半路又折回来。他走到阿军跟前,脸上带着微笑,使劲地搓着冻僵的双手。

“上乡里去一趟。”

“赶巧啦,你到镇上,顺便替我瞧瞧我家丫头。人都大了,还总不放心哩。”

“是在上班吗?”

“是的!在乡中心小学实习。”

他说的是他女儿芸芸。何老汉早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女儿陪着他。芸芸今年二十一岁,是个体格健美、上进心强的姑娘,她在县城读完幼师中专后,就到乡中心小学实习。阿军答应何老汉之后,就与他分开了。

阿军重新攀登陡坡,心里仍是怏怏不乐。他爬到山顶,这里狂风呼啸,大雪飞舞。山下,深渊似的溪谷,风雪弥漫,透过一片银色的帷幕,依稀辨认出那条像根细线似的公路就“躺”在下边,连房屋都显得那样渺小,像博物馆里沙盘上陈设的小模型似的。

他站了一会儿,趁风势稍停便匆忙下了山。惯性使得他脚步入飞,身子只顾往下滑溜,山坡好像把他整个身体高高托起,又狠劲儿地往下抛甩似的,连他心头的杂念都不翼而飞了。

转眼间,他到了山腰,原先瞧着像细线似的公路和小模型似的房子,也渐渐露出了真面目。他清晰地看见一辆黄色的大客车缓缓驶来,停在镇子上。阿军加快步伐,当跑到关水河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客车上不耐烦的喇叭声。这儿离客车还有一段距离,在光滑的冰面上他艰难地走到了对岸。

他握紧拳头刚跑上公路,无奈,班车早已鸣着喇叭缓缓开动了。因为这里没有客车站,每天两趟客车都是由县城发往甘肃张家川的过往车,清早一趟,下午一趟。所以客车在镇子上只是捎带拉客,最多也就停几分钟。阿军气喘吁吁地寻找淑芳,终于看见她站在靠近车门口的那个窗户旁,她穿着颜色炫目的大红色上衣,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也格外美。

阿军边跑边挥手,淑芳从人群中发现了他,她忧郁的脸上顿时泛起迷人的微笑。她用力拉住车门把,上身往前倾斜着,想尽量靠近阿军,大声喊道:“我的信,放在乡教育组……”

“再见,淑芳,多来信!”阿军边跑边冲着远去的客车高喊,慢慢地他站住了,拼命地挥手致意。车轮飞快地滚动带着客车消失在白色的雾气中,他仿佛看见淑芳把白色的头巾举到眼角,然而,很快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刻,使他痛心的是,两年来那依然娇美的淑芳已经在他的眼前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对未来不可知的迷惘。

镇子上行人稀疏,凛冽的朔风卷着阵阵雪花,像银蛇在地上滚动。

阿军来到乡教育组时,太阳已经偏西,像一个圆圆的火球挂在远山的树梢上。

阿军来到乡教育组办公室,碳的烟火味直钻鼻子,屋里的气氛是那样冷清,让他有些拘束。面向门口坐着的是乡教育组专干阎存录,向来一副和善但严肃的面孔。他对面的沙发上,背对着门口也坐着一个人,好像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阎存录在正言厉色地对那个人说着什么。见阿军进来,便说:“噢,阿军同志,你来了,班车开走了?”

“走了。”

“你还是没有把她留住……噢,你看看这个。”

阎存录从压着玻璃板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了阿军,“这是今年咱们乡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计划。你先看一下,然后顺便送给村支书赵文贵,你们好好筹划一下你们村小学的工作。”

阎存录五十岁出头,与阿军是一个村子的老乡,早年教过阿军小学语文,对写作公文有一定的研究,之前还在《陕西教育》杂志上发表了两篇较有影响的学术论文。

阿军拉过把椅子在炉火边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现在肖淑芳走了,但你不要泄气,主动一点,也许还能追求到她。”说着,阎存录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给阿军,“这是肖淑芳同志叫我转交给你的。”阎存录说完,也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阿军握着信,有点心慌意乱,急忙告辞离开了乡教育组办公室。

阿军在关山的三年,也是他的事业刚刚起步的三年。他憧憬着能为山区的教育事业做一番业绩,还想在文学创作方面能有所突破。想法虽好,困难却很大……

因此,在平日的生活、工作中肖淑芳用她的柔情默默地温暖阿军的心。虽然这只是一片小小的树荫,阿军却把它当作依靠,当作力量的源泉。然而,如今连这点树荫也消失了,无情的烈日火辣辣地炙烤着他。他感到孤独,甚至想现在就离开关山。

他离开乡政府大院,在公路边就急忙拆开了肖淑芳的信。

开头是一番温柔的话语,什么“原谅我不辞而别”“心里难过”,等等,实在不值得一读。但是在最后的信尾部分,阿军从这些匆忙中写成的十分潦草又不连贯的字句中,才看出她离开的苦衷。

“……满怀希望想为关山医疗事业的改善,贡献出自己的一腔热血,但事实证明,这真比在沙漠里建筑高塔还要难啊!尽管我们的理想和愿望是那样的美好……”

阿军把信胡乱揣进口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默默地往回走。阿军漫不经心地走到了双场岭下,濃浓的暮色吞没了雪景。阿军曾走过无数次夜路,就像今天这样,朦胧的天空高挂着下弦月,广漠的大地静悄悄地沉睡,在海阔天空的幻想中赶路,这是多么的惬意啊!但是,在今晚,面对此情此景,他再也没有往日那种诗情画意,只觉得这高山溪谷与自己无关,连生活也好像一下子离自己远了许多。

他下了山,来到与兔家沟交界的矮坡,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黑影,还在微微地活动。他想,难道遇见了野兽?

他定了定神,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往那边走去。过度紧张,使他脖颈发硬,两眼发直,只瞧见自己的鼻尖。走到一排灌木丛边时,他瞥见在银色的月光下,那个黑影突然站了起来。

他吓得一激灵,正准备撒丫子跑开时,突然从那个黑影处飘来一阵女人的歌声: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错了我也不悔过……”

婉转的歌声,在林中回荡,阿军仿佛身临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变得迷茫、朦胧。歌声是那样清晰地随风飘来,使人更觉得害怕了,先前因为不知是什么,而现在却知道那是个人,他从空幻的恐怖到被现实的恐怖所笼罩。

他觉得不能就这样离开,于是朝那黑影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歌声戛然而止,月光下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原来她也被吓坏了。

“你是谁?”阿军又喊了一声,但她没有回答,“我是韩家山村小学的教师,你是谁?”

“哎呀,是你!”女人说完便朝阿军跑过来。

阿军也大步迎了上去,当他走近这个女人时,这个女人在惊喜交加、化险为夷之后的激动中喊道:“郭老师!”喊完一下子就扎进了阿军的怀抱,阿军不知所措,头“嗡”地响了一下。“我是芸芸,你怎么在这儿?”

“哎呀,吓死我了。我不知道是你……你准备回家吗?”阿军轻轻地挪开她死死抓着自己的手,略带慌张地问了一句。

芸芸向后挪动了一下身子,喃喃答道:“是呀!我都有一月多没有回家看我爹了,今天有空就回来了。那你……”

“从乡教育组回来,路過这里……嘿,瞧我这记性!中午你爹还让我去看你呢!现在碰到你,正好。”

芸芸认真地听着,一脸稚气的笑容。这是多么爽朗的姑娘啊!修长的身材,一张被关山的北风吹得黝黑的圆脸,在月色下光彩照人,她那双大眼睛灼灼地燃着热情的火花。阿军觉得今夜她格外妩媚!

芸芸从小没有娘,与爹相依为命,里里外外的家务事都是她一人担负着,做事干脆利落。她爹何喜娃,村里人都叫他篾篾匠何老汉,为人耿直、豪爽,把芸芸当命根子待。

芸芸的秉性像她爹一样,她幼师毕业后在乡中心小学实习,实习期满准备勤勤恳恳地献身家乡的教育事业。

三年来,虽然他们见面机会不多,但阿军还是得到过她许多关照和帮助。从前,阿军只认为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但是在这个夜晚,正当他准备毫不留恋地离开这里的山山水水的时候,却从这个姑娘身上发现了一种他从未觉察到的崇高的精神境界。想到这里,阿军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流。

芸芸转过身,准备回村。

“等一等!”

“嗯?”

“把这戴上!”他取下自己的皮帽子,扣在芸芸的头上。

阿军给芸芸戴好帽子,自己取下围巾包好耳朵。芸芸在前面默默走着。夜晚的山林寂静,天上繁星璀璨,好像撒了一地好看的碎玻璃,下弦月即将消匿,寒气更加逼人。积雪在他们的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使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更加寂静。芸芸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眨着眼睛俏皮地问:“你到乡上去干什么?”

“办点事儿。”他因为在这个白纸一样纯洁的姑娘面前隐藏了自己的心事,而感到脸红。他机械地踩着芸芸的脚印,仍然默默不语地走着。一会儿芸芸又开腔了:“我很快就实习完了,等一分配,今年可要好好干一番!”

“是呀!山区现在正缺少像你这样的幼儿教师呢!”阿军深有感触地附和着。

“不过学生入学率还是关键。对了,我告诉我爹,今年要动员村里的适龄儿童入学。你猜,他怎么说?”

“反对吧!”

“光是反对还好说呢,他说:‘哼,你们要让以后的娃娃都上学当干部,那谁来种地呢?你说气人不气人?他见我冒火了,又说,‘让娃娃整天坐在教室里有啥收获?每天让娃娃去放牛,还能顶半个劳力呢!如果勤快些,顺便还可以挖药、拾木耳,换几个油盐钱。说着,他还摇头咋舌,真叫我哭笑不得。”

芸芸边走边说,阿军却在思量着自己无耐的心情。末了他问道:“他那么不支持教育,你当初咋能上完初中又上中专呢?”

芸芸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我哭鼻子闹腾的。”说完这话,芸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听说了吗?乡卫生院那个女医生走了。”

“我去送她了。”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么你也要走了,是吗?”他不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芸芸有些难过地低着头,慢慢走了几步又说,“啊,你也要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呢?”

阿军刚才稍稍轻松了一会儿的头脑,现在又沉重起来,感到心烦意乱,他不声不响地只是闷头走路。

“才回来啊?噢,还有芸芸。”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从转弯处又跑过来一个人,惊喜地喊着。是村会计雷双武。

“这么晚,你上哪儿?”阿军不解地走过去问雷双武,他发现雷双武肩上背着一杆猎枪,是一身出门的打扮。雷双武望了望两个人,好像了却了一件心事,松了一口气说:“嘿!你们这些人,真是急死人啊!我寻思着,一定是出事了。现在好了,总算放心了。不过,你们告别没少流眼泪吧?”雷双武笑眯眯地说着,用带着棉手套的大拳头朝阿军的胸膛轻轻地捶了一下。阿军强挤出一丝笑脸,喉头却因为心底涌出的一股热流哽咽了。

因肖淑芳离去而产生的焦灼和懊恼,以及雷双武友好的“煽风点火”下,阿军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十字路口”彷徨。然而,解除这一切苦恼的广阔道路的是,只要他沿着自己三年来所走的道路走下去,就可以做出宏伟的事业。这里有芸芸这样酷爱家乡、愿意献身教育事业的旅伴,还有因自己的晚归而不放心,深夜出来寻找他的村会计雷双武!

但是,阿军觉得,这条道路依然艰难。

三月上旬,随着惊蛰节令的临近,关水河上的冰面开始消融。河岸上,高大的紫柳,枝条红中带紫。低矮的白杨树上满枝花絮,像婴儿的拳头般白胖可爱,它们有的刚刚探出头来,纯净如白雪;有的早出来几天,多经历了几场春风和阳光的洗礼,浑身毛茸茸的,逗人喜爱。这紫柳和白杨高低相间,紫红与淡绿交相辉映在关水河两岸,为关山姗姗来迟的春天,送来了最早的春汛。

与此同时,村上就解决九年制义务教育工作中最重要的学生入学率问题,专门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在种种措施下,会后不久,村小学的学生由原来12人,增加到28人。学生分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四个档,而上课则是二、三年级分别上课,一年级和学前班学生同上一节课。如此下来,阿军的工作量大了许多,但他因为升学率的提高从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干劲。

给这些学生上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随着教育体制的改革,学生学习的科目丰富多了,从一到三年级,都有语文、数学、自然、劳动、图画、思想品德、体育、唱歌等。除了图画、体育、唱歌课几个年级可以放在一起上之外,其余科目就得分开上。由于这些学生全部坐在一个教室里,给三年级上课时,阿军就让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预习新课,给三年级上完之后,让三年级学生写作业,他又给二年级上课,二年级上完之后,又给一年级和学前班学生上课,其余两个年级的学生依然做作业。这种奇特的复式教学,最初给他带来了非常严峻的考验。不过,三年后的今天,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天,天气突然热得出奇,人们穿了一冬的棉衣,忽然就像增加了几倍的重量。而在厚厚的冰层下,好像涌动着一股巨大的喷泉掀开了冰层,冰排在水面上相互撞击着,争先恐后地顺流而下。像山洪暴涨,一块块大如屋顶的冰排奔腾在浑浊的水面上,撞倒了岸边的柳树,顺着湍急的河水向下冲去。对岸被去年的洪水冲倒了的白楊树,像拦河坝一样阻拦了冰排的去路,于是,河水开始泛滥。

“是个好年成的兆头!”何老汉在整修村小学的围墙时,兴奋地说。

阿军用铁锨在翻腾一堆稀泥,没有停下手,不经意地回答道:“嗯,是个好年头。”

“哎,郭老师,你说我们这里几十年了,没考出过一个大学生,让娃娃成天坐在教室里胡写乱画,那是糟蹋钱呢?”

“胡说!”阿军显然被何老汉的话给激怒了,所以他才冒出一句不礼貌的气话来。也许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才又软下口气来说,“没出过大学生,那是教育质量没跟上去。不说别人,就你家芸芸,那脑瓜并不比县城的大学生差多少。”

听阿军这么说,何老汉嘿嘿地笑起来。

阿军至今仍感怀万分,犹记得肖淑芳离开的那天他走的那程夜路,若不是芸芸的《人在旅途》、不是雷双武那亲切而诙谐的一拳,他一定早就离开了,而给关山人留下了永远的口舌。一时的激动,使他险些抛弃了三年多努力的成绩,他所教过的学生中,已有五名三年级学生,于年前升到了乡中心小学去读四年级,有两名学生也在年前升入县城的陇州中学。而他的业余文学创作,也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至今已在省市报纸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一百多首(篇),并有一首诗歌在去年年底荣获市文联举办的“波纹管杯”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一想起这些,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深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关山,不能离开正在缓慢前进,但尚未走上正轨的教育事业。

这时候,芸芸实习完了,被乡教育组分到了阿军所在的韩家山小学。

阿军将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生交给芸芸代课,他则一心一意狠抓二、三年级学生的升学率。

每逢节假日,阿军就带着芸芸深入学生家里,去苦口婆心地做家访。虽然累,但他感到生活很充实。

一天,雷双武找到阿军,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说:“你说,咱学校今年的升学率能上去吗?”

“要保证学生在家自学的时间,要告诉家长,不要用繁重的家务活去剥夺学生学习的权利。”阿军没有正面回答雷双武的问话,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雷双武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好,这一点村上会考虑的。”

连续上了一个月的课,阿军和芸芸经过商量后,对学生进行了语、数两科单元测验。测验的结果令人振奋,各年级学生的成绩普遍提高了,而且卷面的整洁度也提高了。阿军知道,这里面也浸透着芸芸辛勤的汗水。

又一次单元测试完不久,阿军根据学生的学习情况,针对同年级学生的成绩进行了座位交叉,以便于学习成绩好的学生能够起到带动作用。为此,他还在学生之间展开了“互助学习小组”活动,使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得到空前提高。

而芸芸也不甘落后,她上课时,为了提高学生的随机应变能力,常常将学生叫到黑板上去答题。班上有一个叫张三德的一年级学生,他每次考试成绩都不错,就是答题速度很慢,为了训练他,芸芸常常叫他到黑板上去答题。

有一回,芸芸等了老半天,一道数学加法题张三德还没有列出第一道算式。芸芸忍耐不住了,就走上讲台严厉地批评了他,芸芸失望得脸都变了形。张三德转过身,把粉笔搁在讲桌上,跑下来之前,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里的同学。同学们都望着他,证明大家都听到了老师的话,他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一枚大红枣。

这样的事发生了五六次之后,芸芸就不再叫张三德上黑板答题了,而张三德的成绩很快就出现了下滑。知道这个情况后,阿军找芸芸谈心,就学生的自尊心问题与她做了广泛的交流。芸芸承认在全班学生面前伤了张三德的自尊心,并决定在以后的课堂上以鼓励为主。不仅如此,还在班会上与学生一起唱歌、做游戏,很快就消除了老师与学生之间的隔阂。慢慢地,张三德的成绩又赶了上来,而且答题速度明显提高了。

这天晚上,阿军在煤油灯下阅读函授教材,不觉打了个盹,等他惊醒时灯已熄灭了,黑洞洞的屋里更觉得冷飕飕的。他起来开了门,刚要迈脚,却愣住了。乍醒来,迷糊中看见屋外通亮,还以为是月光照的。可是,当雪花落到他脸上,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时,他才明白过来,事情不妙。

他急忙跑到院子里,看着院子四周晾晒着的《学校九年制义务教育实施细则》等牌匾,不由得慌了手脚。原来,近些日子阿军和芸芸利用课余时间制作了许多牌匾,由于油漆未干,就放在院子四周晾晒,谁知好好的天气,竟然下起雪来。

阿军手足无措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急得团团转,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因为这些牌匾只镶了木边,面上都只在纱布上糊了一层纸,又大又软,一个人要挪到屋里去是很困难的。情急之下,他跑回屋里拿出床单被套盖在牌匾上,但由于是六月间,气温高,雪花一飘落下来即刻就融化了。牌匾上的用广告漆写的字还未干,他担心弄坏了版面。

就在这时,芸芸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刚好和打算出门的阿军撞了个满怀。

“哦,芸芸,你来得正好!”

他们两个一人抬一边,很快将所有的牌匾都抬进了教室。阿军没有戴帽子,没有穿外衣,但早已热得湿透了内衣,头发黏黏糊糊地贴在前额,样子很狼狈。

“我知道你会来的,芸芸!”他松了口气,这一瞬间,他觉得在他眼前,不,在这天地间只有芸芸一个人!而且她是那么的美!

雪,在不停地飘落着,天地间一片苍茫。

七月,高原的夏天,簇拥着炎热和潮湿一起来到了关山。

对面浓郁的赤松林里,也许雌雉都在窝里抱蛋了,那震荡山谷的雄雉的啼叫已经消失,只有此起彼伏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高原的天气是变幻莫测的,有时,吹来一股干燥的风,天旱了好一阵子。有时,一阵瓢泼大雨,浓雾笼罩了整个关山,难得一个大晴天,见到太阳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夏至一到,鹁鸪那流畅的歌声已经听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杜鹃得意的啼叫声。像高原严寒的冬天一样,这里的夏天也性格突出,闷热异常。

竖立在学校门口的“韩家山小学”的牌匾已经重新刷上了油漆,一座三间大瓦房的校舍内外粉刷一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教室里,学生们坐得整整齐齐,正在认真听课,而芸芸那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像山间潺潺流动的清泉,悄悄流进了学生们的心田。

宿舍里,阿军卧病在床,读着肖淑芳刚寄来的信,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等了整整四个月,等我?难道我曾经说过我也要回县城?不,不可能!”

阿军挪了挪沉重的身体,让自己躺平,那粗糙的天棚映入眼帘,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他细细地回味着肖淑芳离开时的情景,大雪纷飞的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他想着想着,竟然忘了自己正躺在病床上,一时觉得整个身体好像在空中飘荡。他依稀记得自己跟着客车飞快地奔跑,也记得汽车喇叭发出的嘶哑的叫声,但是不曾记得他说过要回去啊。

阿军睁开眼睛。他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雪夜,在路上遇到芸芸时,芸芸那光彩夺目的形象。唔,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觉间咧嘴笑了。

阿军的病是劳累过度,加之精神上种种烦恼折磨而病倒的。他扁桃体发炎,全身酸痛。这时,他想念起母亲来,怀念着那个曾经让他任性撒娇的温暖的怀抱。真的,如果这里没有雷双武和芸芸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会感到寂寞和孤独的。

还有昨天,何老汉不知从什么地方钓来一条鳟鱼,做了鱼汤,但他只喝了两三口就放下了,觉得嘴里像黄连一样苦。这时,门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芸芸头戴草帽匆匆走进来,汗珠挂在她红润的脸上,她那穿着衬衫的身段,线条更显鲜明,还仿佛从屋外带来一股少女的芳香,“阎存录专干来了,在我们学校转了一圈。”

阿军刚要起身,准备迎接,阎存录已经迈过了门槛:“你躺着,别起来,我来看看你。”

阎存录进屋,一边说话,一边拽住阿军的手,拉着他和自己一起坐下,然后就四下张望起来。墙上、天棚上,还有用木板钉成的书架上,到处都堆满了书籍。阎存录环视了一番,然后对阿军说:“我们把你累坏了。可我总脱不开身,别见怪呀,才来看你。”

“让您为我费心了。”

“咱们就不来这些客套了吧,身体怎么样?”

阿军刚想回答说已经全好了,芸芸在一旁抢着插嘴,把病情如何严重,又怎么吃不下饭……都一一告诉了阎存录。

“是吗?糟糕!”阎存录一边听着,一边咋舌,耐心地听完芸芸的话之后就打开带来的纸包,“病急乱投医,带来这些药,说不上适不适合你的病症,你先吃着看吧。我看,你的身体不成样子了!”

阿军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又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感到歉意。

后来,阎存录推心置腹地说:“刚才我检查了你们的校容校貌,发现变化很大。又看了你们的档案,觉得你们这个学校越来越有希望。别的不说,光学生人数就已经有40人了,简直是大大破了历史记录……”

阿军默默地听着,越听心里越觉得温暖。

再有一周多时间,学生就要放暑假了。为了节省时间,芸芸每天放学后,加完夜班,就到兔家沟的雷双武家搭铺,与他女儿住在一起。这样,她与阿军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俩的心也越贴越近。

入夜,阿军坐在校門外的田棱上,潮气和阴涔涔的冷风直扑向他。深邃莫测的夜幕,像只巨大的猛兽,张大了嘴吞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

他的外衣被夜晚的露水浸湿了,但他不想回宿舍,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坐。

他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接着,便看见芸芸朝这边走来。明天她要去县城开会,阿军早已叮嘱她做些准备,再睡个安稳觉,好去开会。

“你该去睡了。”黑暗里传来芸芸的声音。

“我不累,你去睡吧!”

“我也不累。”芸芸并不想早早就去睡觉,她准备陪阿军坐一会儿。

阿军说:“我准备好了柴火,咱们生一堆火吧?”

“好!”芸芸兴奋地回答道。

他们在柴火堆跟前,阿军划火柴点火,可柴火湿了,没点着,他又翻口袋找出几张纸来,挑了些干的树枝放在上面,才把火点着,冒起的白色烟雾刺得眼睛生疼,火苗从几处窜了上来,照得四周也亮堂了一些,烟贴着地皮慢悠悠地移动。阿军像急不可耐似的在火边烤着被夜露打湿的衣裳,身上蒸腾着水汽,一股温热使他暖洋洋的。他转过脸瞧着坐在身边的芸芸,问了一个早已想问但一直没有问的问题:“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芸芸知道他是问自己结婚后的去留,但她装作随意地说:“留在关山。”

“留关山?好,这个好!‘月是故乡明嘛!”阿军打着哈哈。

“那么你哩?”

“我?”阿军忽然收住话头,低下头去,用短木棍拨弄着火,红红的火焰,映红了他那年轻英俊的脸庞。篝火周围,一圈橙黄的火影随着火焰飘忽,两个人的身后,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变化无穷。

头上暗蓝色的天空,庄严地伸展着。

忽然,芸芸羞怯又迟疑地问道:“县城的女医生,信里说了些什么?”

阿军这才想起,白天自己来不及看,胡乱塞进衣袋里的信。他急忙搜口袋,可什么也没有找着。阿军先是诧异,但马上醒悟过来,是刚才用来引火的那张纸,早已扔到火堆里了。他有些遗憾地望着前面那吱吱作响、发出红黄颜色的熊熊火焰。阿军觉得这熊熊烈火正把那既不是扎根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友谊,也不是同志间的爱,而是由于虚荣心而苦恼、忧郁过的日子,一并烧成了灰烬。火呼呼地吼叫,愈烧愈旺,那封烧掉的信,却丝毫也不叫他留恋。

他抬头看着芸芸:“好像烧掉了!”

“就在这儿?”

“嗯!”

“哎呀,怎么办?好像比哪一次都厚呢,你不心痛?”

“不!”

篝火烧得更旺,两个人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而且是在更深夜静的深山里,一切是这样自然和理所当然!阿军抬眼瞧着芸芸,喃喃低声道:“我为什么要心痛呢?芸芸,难道你真不理解我的心?”

“我……我不知道!”她站起来,羞涩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样怦怦乱跳。她转过身背对着篝火,低着头嘴里轻轻咬着衣带,眼睛里挂着晶莹的泪花。阿军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情,用一只棍子慌乱地拨着火。

夜深了,空气甜津津的,有一种醉人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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