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河

2023-02-01 03:15夏立楠
福建文学 2023年12期

夏立楠

1

挂掉老顾电话,一个网名叫李晓娅的人加他微信。

他愣了愣,心想,不会是同一个人吧?他看了下性别,头像是卡通的,认不出是谁。进朋友圈,一条白杠,下面啥也没有。

怕是同一个人,他还是点了同意。要真是她,她咋会加他呢?多年没联系了。他正寻思,还没打字,那边就发来一张照片,环境熟悉,是他家厨房的一角,砧板上还摆着一条黄金鲤,这鱼他认得,再熟悉不过。

薛宜志问,你好,请问你是?那边说,我是李晓娅,有事想找你。

她找他能有啥事?前些天,他才去参加完陈继芳的丧礼。那个瘦皮寡脸、脾气古怪的老太太走了,读中学时,还有调皮的同学给她起外号——灭绝师太。他本来不知道她过世的,还是防疫科的常再萍提醒。俗话说,喜事不请不去,丧事不请自到,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该去吊唁一下。

他回对方,什么事啊?对方说,不晓得方便不?薛宜志心想,有啥不方便的,毕竟还有那么一层特殊关系。他说,你的电话没变吧?对方说,没。他翻了翻通讯录,还存着她的号码,就打了过去,问啥事。那边语气有些温暾,能听得出声音跟原先一样,只不过还透着点失去亲人的伤感。

她说,我妈过世,我看到礼本上有你名字。薛宜志说,那晚本来想跟你打声招呼的,没碰上,就先走了。李晓娅说,没关系,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个忙。他说,你说吧。李晓娅说,方便的话,我们还是定个时间细说。

我们,这个词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现今的关系。薛宜志说行吧,明天下午咋样?李晓娅说,可以,你下班后到景云山的一杯茗找我嘛。

不晓得李晓娅要他帮什么,她现在有啥困难要他解决的,他能帮的都该帮。不过,那张黄金鲤的照片是啥意思,她还没说,他也忘记问了。看样子,照片是戚芳拍的,不晓得李晓娅从哪找到的。

他点开戚芳的朋友圈、微博、抖音、小红书,均没看到。接完这个电话,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从来没有想过,两人再次联络是在她母亲过世之后。

那晚他是去了的,殡仪馆里吊唁的人蛮多,治丧的也有好几家。她母亲停在厚德亭。他跟着一行人走进灵堂,献了花,敬了香,蹲在地上烧了些纸钱。她母亲的遗像拍得慈祥,一反真人平时刻板严肃的样子。

他厅前厅后环视一圈,见一些人在忙碌,男女皆有,猜是她母亲的亲戚或者学生,就是没见到她。他估摸着,准是料理其他事务去了,就到后厅挂了个礼,先走了。为避免见面尴尬,第二天的遗体追悼会他也没去,想着反正是来过一趟的。

他正想着这事出神,黎敏红走进办公室,说稿子最好早上出来,得发县委办审核一遍。薛宜志说,行,我这就快弄完了。他重新坐回电脑前,这是一份发言稿,陈局拿去参加县里示范点建设工作推进会用的。

弄完初稿,他连忙发给黎敏红审核。黎敏红看后,反馈了几点意见,他完善后又发了过去,待没啥要改的了,他才打电话请假,说下午要陪戚芳去产检。考虑到他家情况特殊,这方面,黎敏红倒是一直挺通融,每个月能请好几天。

吃完午饭,薛宜志照常开车去手机店接戚芳。医院里人声嘈杂,摩肩接踵,他们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才把该做的项目做完。医生拿着检查结果,说胚胎发育蛮好,不过黄体酮还得继续打,怀孕满三个月后才能停,松懈不得。

夫妇俩知道事情的严肃性,不敢怠慢,为怀这个孩子,他们已经做了5 次试管,如今总算有点眉目,不过离成功还有一大截。可以说,近些年全家人的心思都耗在这上面了,搞得负债累累。戚芳也遭罪,屁股都快打成蜂窝眼了,薛宜志看着那叫一个心疼。

出了医院,戚芳说想吃海底捞。薛宜志说,医生叮嘱忌吃辛辣,尤其火锅。戚芳说,怕啥,我吃清汤的还不行?薛宜志拗不过,又有些心疼,想着她也忍一段时间了,只好答应。

戚芳点了几样清淡的蔬菜和两份炒饭,给薛宜志点了羊肉、牛肉、鱼肉。薛宜志说,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想胖死我。戚芳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吃饱了好去钓鱼啊,钓黄金鲤。戚芳就是这样,哪怕关心人也从来不说句软话,总会找些稀奇古怪的理由塞话进去。

薛宜志涮着菜,你以为钓鱼跟捡似的,还不得碰运气,尤其那种稀罕鱼。戚芳晃着筷子,我又不是没钓过,还捞过呢,最爱那种溪石斑了。薛宜志扒着饭,连声说是是是,知道你跟水亲,往后多给你钓点溪石斑。戚芳没说话,眼眶里不知道啥时候就泛起了光。他小声说道,我还没钓呢,你就感动了!戚芳拍了拍胸口,像在沉思什么。

看样子,她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她家住在乌江边上,童年时跟小伙伴们上山放牛,牛在坡上吃草,他们就拿着撮箕到河里捉鱼,一早上能捉一大堆小鱼仔。等牛吃饱了,再用芦苇秆串着鱼赶着牛回家。夜里,她妈会舀半勺猪油炸给她吃。

薛宜志也爱吃鱼,起初他学钓鱼,就是为了吃。那会儿,他随便拿着买的两根鱼竿,拎着个塑料桶到清水江边学钓鱼。大鱼多,可薛宜志钓不上来,只能钓点小白条。

他就是那时候认识老顾的,老顾坐他左边20 米远的地方,不停地起鱼,多是一两斤重的鲤鱼。薛宜志撂下竿子,干脆凑过去观摩老顾咋钓。

老顾全神贯注,缄默不语,时不时地抽下烟。薛宜志不忍打搅,见他稍作休息,才说,老哥,请教一下你用的啥饵料。老顾说,粑粑。薛宜志想去掀他的鱼护,又觉着没礼貌,悻悻然地走开。

他胡乱调动着浮漂,再钓,小白条也不上了。无招,他直接跑到老顾那里,问能不能分点粑粑。老顾顺手掰了一块给他。薛宜志如获至宝,以为立马就能起大鱼了,可挂上饵后再次甩竿,仍旧不见鱼。他反复调漂,打窝,越钓越不行。

老顾给的饵料用完了,他就不想钓了。见老顾收竿,清洗渔具,拖起浸在水中的鱼护,一条条大鲤鱼噼噼啪啪地跳动着。薛宜志暗忖,这老东西究竟用的啥方法?钓那么多鱼,吃得完吗?正疑惑着,老顾说,你来选一条吧。薛宜志乐呵呵地走过去,选了一条三四斤重的。选好,老顾倒立鱼护,把鱼啪啦啦地倒回江里,不留一条。他收起鱼护就走了。薛宜志站在原地发愣,心想这人是癫了吧。

那天过后,薛宜志又去那里钓,照旧遇到老顾,他虚心请教,老顾也不藏着掖着,教了他一些小技巧。话说,要是没有老顾,薛宜志不可能在5 年前的那场省级钓赛中一举夺冠。

不过,自那以后,云城举办的各级钓赛他均未参加。钓友们纳闷,问他为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你不懂。

见戚芳还在发愣,薛宜志夹牛肉给她,说快点吃啊,吃完我们去买几件衣服。出了海底捞,两人又去鸿通城商场转了一圈,孩子还没出生呢,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母婴用品了,还给双方老人买了几件春季穿的T 恤和裤子。

2

想着要去见李晓娅,说不出为啥,就是觉着怎么也得拾掇一下自己。

一下班,薛宜志就先回了家,冲了个澡,剃了胡子,换了一件合身的衬衫,再开车去景云山。茶室建在半山腰上。李晓娅坐在他对面,彼此端详着,才发现岁月的痕迹还是挺突显的。

尽管看着干净清爽,但是薛宜志的脸还是比原先圆,肚子也胖了一圈,头发渐少,整个一油腻大叔的样子。

李晓娅呢?虽然经历了丧母之痛,却难掩其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成熟女性的优雅气质。薛宜志打量着茶室,说,这是你开的?李晓娅淡然道,不全是,朋友一起弄的,小打小闹。说着,李晓娅执壶泡茶,说是刚出的明前毛尖。

薛宜志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对了,你那天怎么发那条鱼给我?李晓娅端起茶杯,也呷了一口,轻声道,没什么,就是你吃了我放生的鱼。薛宜志嘴里顷刻呛出水来。

他急忙去抽桌上的纸巾,一迭连声地说着抱歉。李晓娅说,没呛着吧?薛宜志摆手,说没,没。薛宜志说,你啥时候放的?说了你别膈应,半年前了,我妈第三次化疗结束,我带她去上海复查,医生说情况还算乐观,没见癌细胞再复发,让她坚持吃药,做定期检查。回来后我就瞒着她找了一个师父,师父给我一条黄金鲤,经他开光后放生的,说只要鱼不死,我妈的病就不会有问题。

薛宜志听得起鸡皮疙瘩,他算了一下,他钓到那条鱼后没几天她妈就去世了。

我说这话,不是在怪你,你可别多想,放生不过是寻个心里安慰,我妈的病,我比谁都清楚,不过是早晚的事。李晓娅说得坦然,像是已经见惯了生死,她执起茶壶继续倒茶。

我知道,可你这么一说,我还是挺愧疚。薛宜志的心里是真的耿耿于怀。你也不用太自责,对了,我之所以认出来,是因为那条鱼比较特别,尾巴黄中带紫,你看。说着她拿出手机要翻照片。

不用不用,薛宜志连忙摆手。他清楚李晓娅的性子,生活中连个玩笑也不会开的人,一向认真惯了。既然她这么说,准是假不了。

他也猜到了,鱼大概是戚芳发朋友圈秀恩爱屏蔽了他,刚巧被李晓娅熟识的人看到了。薛宜志说,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看我怎么做才能化解这个问题?李晓娅招了招手,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她说,阿媚,我们的菜上了没?阿媚说,上了。李晓娅起身,着一身淡黄色的碎花长裙袅袅娜娜地走在前,薛宜志跟在后。

卡位选在茶室里的一处偏角,看样子平日里一些小情侣没少光顾。落座后,李晓娅说,你知道的,我妈在世时得过表彰,是孝老爱亲的典型人物,可她临终前一直有个心愿,想以别人的视角写一篇她的纪实文章,并且发表在正规刊物上。

他说,我能力有限,有影响力的刊物怕是发不了,内刊你看行不?李晓娅说,行啊,只要是官方办的就行。这些年,薛宜志工作上虽然没啥长进,文学上却从来没丢过,时不时写点小文章发在当地内刊上。

说着,李晓娅起身给他盛饭,他注意到桌上摆的菜,全是他大学时爱吃的家常小炒,乌江片片鱼、洋芋鸡丁、芹菜肉丝,这让他心头为之一热,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

李晓娅低头吃着饭,他突然发现,从这个方位看过去,她的眉目和原来一样好看,弯弯的,细细的。经过岁月的洗礼,眉宇间少了几分英气,添了一丝柔情。

快吃啊,愣着干吗?李晓娅说,我文笔不好,你要是答应,资料我来搜集,执笔就劳烦你了,再说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叫你去招惹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宜志还有啥可推辞的?他只好应承下来。

吃完饭,夜幕已经降临,茶室里只剩下他俩。李晓娅说,要不要参观一下?这些年,薛宜志为生活琐事缠绕,从来没有闲情雅致到这里,许多次经过山下都没上来过。上来,没准就遇上了。

李晓娅踩着高跟,轻盈地走在木地板铺就的回廊上。回廊两边挂着许多装裱的名画照片,有西洋的也有中国的。李晓娅说,这幅是格尔尼卡的《粉红色女人体》,他的画充满野性。她边说,薛宜志边听。她指着墙壁,说这幅是达利的《记忆的永恒》,他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代表。

说着,他们走上二楼。她指着一幅两米开外长十多厘米高的古画说,这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我最中意的一幅了。薛宜志说,为什么?李晓娅端详着画,幽幽说道,这幅画最先不叫这个名字,起初以《丹青小景》和《青绿山水长卷》相称,清朝时才有人叫它《千里江山图》,算是得了正名。

薛宜志说,看起来它确实与一些见过的山水画不同,山河无限、绵延千里,却透着一股宁静感。李晓娅说,山水画自唐代才得以开创,此前中国画主要以人物画为主,作画对象多是贵族,宋代以后山水画的精品才不断涌现,这幅画算是杰出的代表作了,王希孟十多岁就进的“画学”,起初他的画不受重视,向宋徽宗进献过多次都没得到认可。

于是他就画了这幅?薛宜志问。是的,据说耗费了半年时间,画完画,宋徽宗大加褒奖,将画赠给蔡京,蔡京也是酷爱无比。可惜的是,王希孟的生命如同这幅画一样昙花一现,二十出头就死了,有人说是才华耗尽,也有人说是画这幅画时伤着了,真是遗憾。

听她这么一说,薛宜志不免感到惋惜。他们又沿着回廊参观了其他地方。在一间小画室里,摆着李晓娅还没画完的工笔画,那是一只画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山水画习作。

李晓娅说,我也是这两年才接触画的,以前不觉得,现在一画进去,人就抽不出去,有时候真想住进画里,当一个撑船的渔夫,或者是一个赶马的药商,又或者是一个解甲归田的老者,你说,这画里的世界分明是假的,站在画外的人为啥还认真地欣赏呢?她问这话,薛宜志只是悻然一笑,却不知道如何作答。

听了李晓娅的讲述,薛宜志才知道,西洋画主要以明暗变化表现物体,注重视觉冲击,多是单视线焦点,物体间侧重透视关系,强调形似。而中国画则侧重线条表现,注重韵味与留白,侧重神似,追求意境。

从茶室出来,他们慢悠悠地走在下山的石阶上。薛宜志感叹,自己知道的东西竟然那么少,以前咋不觉得呢?他不禁打量起身边这个女人,心里质疑道,自己真的和她谈过一场恋爱吗?怕是说出去也没人信。

3

太阳躲在云层背后,天和地之间昏黄一片,暗淡的光影下,陈继芳独自伫立在荒原上。她的身后,是一人多高的灌木林和随风涌动的麦地。她闭着眼睛,面色沉醉,手舞足蹈,肩上披着的一条墨绿色丝带随风摇曳……

薛宜志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咋会梦到陈继芳呢?心里硌得慌。连着数日,因吃掉那条黄金鲤,他心里一直充满纠结,好似吃掉一颗炸弹,吐不出来又怕随时爆炸。

前些天,老顾再打电话约他钓鱼,他没空去,去了还真怕再钓到放生鱼。

薛宜志以前不咋钓鱼的,在卫计局工作十年,他越发活得像个透明人,走不了技术岗,担负不了重任,只能打打杂写写材料搞搞宣传。陪过四任局长,始终没能提拔。比他晚进三年的黎敏红都当副局长了,他还是个工作员。时不时地,他还得跟她汇报工作,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仕途上没啥指望,他就不自觉地转移了注意力,玩点别的,娱情悦志嘛。还别说,他在县城钓鱼界小有名气,只要是他推荐的渔具,大伙争相购买,他提出的钓法,大伙竞相效仿。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工作上有多失败,在钓鱼上就有多成功,彻底正负抵消。要不是单位不许兼职,他都想开直播了。

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身体真生了毛病,他的肚子竟然隐痛起来,有时连喝水也痛。他在药房买了一瓶奥美拉唑和一瓶雷尼替汀,吃后缓解个几小时,又接着痛。

怕戚芳也有不适,他小心翼翼地打电话问,戚芳说她在忙,跟客人介绍手机呢。薛宜志说,你真没觉得哪不舒服啊?戚芳说,难道你希望我哪不好?薛宜志说,没,我就是随口问问。戚芳说,不过倒是有。薛宜志紧张着,问哪里。戚芳说,叫你钓的鱼啊,这么多天了还没钓到。她这么一说,薛宜志哑口了。

钓到黄金鲤的那天,戚芳烧了鱼,说口感不错,薛宜志也说爽口。戚芳说,爽口的话你就再钓呗,反正你是钓神,对你来说轻而易举,60.28 斤重的鲢鳙都能拖出来,几年过去了,第一的纪录还是没人能破。戚芳这么一夸,薛宜志心里乐呵着,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钓就钓呗,有啥难的。

晓得戚芳没事,薛宜志也安心些,下午跟着单位的医疗队去了一趟村里,拍了一些照片。回单位后,戚芳打电话来,说都怪你这张乌鸦嘴,不说还好,说了,我的脑壳就有些晕。薛宜志关切地问,其他地方呢,肚子有没有不舒服?我肚子疼。戚芳说,肚子倒是没有,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天热的缘故。

薛宜志是提前20 分钟下班的,害怕她累着了,径直去的手机店。到店里,见她好模好样的,还做了晚饭,叫着小娴一起吃的。薛宜志不敢说出黄金鲤的事情,只说手上活路多,过些日子再钓。

小娴吃过饭,有事先走了。戚芳说她再守会儿店,9 点才打烊。薛宜志说,那他出去一趟,回头接她。洗好碗筷,薛宜志开着车去找李晓娅。李晓娅说她没在茶室,回家了,叫他屋里坐。

李晓娅问薛宜志喝咖啡还是喝茶。薛宜志说,咖啡吧。她给他冲了一杯。坐下后,她一边翻阅茶几上的资料,一边讲述陈继芳的故事。资料里除了陈继芳的照片外,还有她生前的证件、奖状和笔记、教案、事迹材料等。

陈继芳的一生,充分体现出一个女人的美好品质。对于老人,她是一个孝心满满的女儿;对于儿女,她以身作则,教育出品学兼优的李晓娅;对于工作,她兢兢业业,无私奉献,教学水平高超。似乎,她人生中唯一的不幸就是婚姻。不过,也正因为此,她伟大的品格才得以彰显,格外耀眼,先后获得过省市县各级表彰。

李晓娅说,我们住在团坡桥的老房子里时,墙上挂满她的荣誉证书,前年搬进这里后,我就给她收了起来。她没不高兴?薛宜志问。在薛宜志看来,陈继芳视名誉如金子。李晓娅说,换新家嘛,再那样布置挺怪的,再说了,那些荣誉虽然是她生活的印证和动力,但是年纪大了,有些东西也该内化掉了。

薛宜志诧异,李晓娅为啥不像她母亲呢?她们性格上有些地方趋同,不过更多的是不同。陈继芳对工作狂热,待人却严肃刻板,认死理,钻牛角尖。李晓娅则淡泊名利,思想独立,有主见,又能采纳别人的意见。

大学恋爱时,李晓娅学的生物,英语水平却非同一般,学校举办英语诗朗诵大赛,她参加后还拿了亚军,奖金1500 元。薛宜志坐在台下兴奋地为她鼓掌。领到奖金,她就跟薛宜志去荔波玩了,薛宜志问,证书呢?李晓娅站在阳光下,恬静地笑道,撕了。薛宜志错愕,为什么?李晓娅说,一张纸而已,我的英语水平得到证明了就行,再说了,奖金才是实在的。

当时不觉得,现在来看,李晓娅有反骨,有对陈继芳的强力反叛,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

薛宜志说,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李晓娅说,你讲。薛宜志说,陈老师得过那么多荣誉,也有那么多现成的材料,干吗还要我再写一份?如果是为了发表,这些材料里有些已经是发表过的。

李晓娅说,先前的稿子太琐碎,写的面也宽泛,你的这篇着重写她跟我外公相处的事。对了,以前的稿子爱提她去云南找我外公,她其实不大乐意提这段,你不要写,就写我外公到云城后的生活,以往的稿子还将我外公写成“干爹”或者“义父”,你也不要这样写,直接写作“父亲”。

薛宜志说,可他们之前的生活我不清楚啊。李晓娅说,事迹里有的嘛,你整合一下,发挥下你超强的想象力补充细节就行了,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好吧,薛宜志说,那资料就先放你这里,电子版你再发我一份,我回头弄。对了,你那条黄金鲤是哪里的师父送的,还有没有?

怎么,你还想吃?李晓娅打趣道。没,我就是问问,薛宜志讪笑着。那鱼是佛光寺的,不晓得里面还有没有。薛宜志哦了一声。他看了看时间,快9 点了,就说先这样吧,得回去了。

他站起身,李晓娅跟他走到门边。她突然一下子从身后环住他,轻声说道,宜志,你知道我们当年为什么分手吗?薛宜志有些措手不及,想去掰她的手,碰到后又有些不忍。

多好的一个人啊,薛宜志心想,遗憾的是他们的恋情却无疾而终。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他独自坐在教室里写诗,手机突然收到短信,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她就是这样,干脆得连几句敷衍的话都懒得讲。性格一向内敛自卑的薛宜志不敢和不愿多问,他怕深刨原因,得到自己难以面对的答案,他始终认为,既然要分就是不爱了,没必要纠缠,有失风度,也让对方难堪。

对于那段感情,他还是很珍视的。尽管分手多年,他依旧会时不时地在某些特定场景特定时间想起她,甚至梦到过她。他庆幸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然真怕梦里喊出她的名字,要被戚芳揪起耳朵跪键盘。

见他不语,李晓娅静静地靠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我妈的遗愿就麻烦你了。

薛宜志的心像一块融化的巧克力,一下子化开了,心想,她这会儿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他转过身,李晓娅呆呆地站着。她没有哭,没有难过,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等你写完稿子,我想送你一份礼物。薛宜志的心怔了一下,问什么礼物。李晓娅理了理刘海,煞有介事地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走吧,我送你下楼。

4

薛宜志开始走神,坐在办公室里,会情不自禁地瞥向窗外,望着几株香樟树发呆。他像一头老牛一样反复咀嚼着李晓娅说的那句话。她要送自己什么礼物呢?他想了一圈,什么也没想出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两人还会再有交集。戏剧性的是,老顾说麻芝村门口那条隐蔽的小河沟里有大鱼,他还不信,去钓,大鱼没钓到,竟然钓到李晓娅放生的黄金鲤,这概率比买双色球中一等奖还低吧。

党政办的李继永过来,说黎局让他带大家去广场搞宣传活动。薛宜志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到兴龙广场,在分好的区域里摆上两张桌子,放上单位做的宣传手册、宣传画,以及扇子、打火机、袋子等物品。

他穿着一身红马甲,以志愿者的身份向路人派发宣传单,讲解疫苗接种和卫生安全知识。老远,他瞅见王立信在向过往的群众赠发图书,就凑了过去,说立信主席,最新一期的《云从》排了没?王立信打趣道,薛作家快坐。薛宜志乐呵道,别取笑我了,咨询个事。王立信说,啥事?尽管吩咐。薛宜志说,你们新一期的杂志定稿没?王立信说,刚定。薛宜志说,还能调整不?我想发篇纪实稿。王立信说,别人调不行,你调的话不可以也可以。听他这么一讲,薛宜志心头喜滋滋的。王立信说,最好15 天之内交稿,领导催得紧,急着出新一期杂志参加省里的内刊交流大会。薛宜志说,那行。

《云从》是本季刊,由县文联的王立信任执行主编,他对稿子采用与否有生杀大权。小地方,写东西的人不多,他很早就不想办了,除了编辑和作者没几个人看。领导说,有一块阵地不容易,丢不得,再难也得办下去。每期编刊,王立最愁的就是稿源,他常常找薛宜志要稿,薛的稿子不说很好,发县刊是没问题的。现在,薛宜志请他发一篇也算正常。

宣传活动在中午结束,他们收拾好资料,简单吃过盒饭就回了单位。晌午的太阳暖烘烘的。薛宜志没去办公室,他将车停在楼下一棵大柳杉下,睡在树荫里。

真是想啥来啥,没梦见陈继芳,却梦见李晓娅了。醒来,整个人五味杂陈。

梦境挺美,李晓娅穿着一套比基尼,站在不远处的河边,河面清澈透亮,宁静浩渺。她下水前,冲他莞尔一笑。他脱掉衣裤,跟着走下水。他们在水中追逐,像青蛙一样伸展四肢。追上她后,他将她压在身下。他的双腿夹紧她,勾住她纤细修长的腿。她那两条白生生的腿在水中荡漾。他贸然挺进,她没那么容易让他得逞,扭动着腰肢,蹬着水,奋力向前游动。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他的心里拔凉拔凉的,感觉对李晓娅还有那么一丝难以言明的遗憾,多好的人啊,咋就没走到最后呢?以前太单纯,恋爱只是拉拉手,隔着衣服抱抱,连亲吻也只有一两次,身体更是从没有发生过实质性接触。

他脑海里浮想起一个问题,究竟是怎样的男人,才会最终得到她?这么想时,他给了自己一耳光,告诫自己,戚芳很不错了,该知足吧。

他的肚子又疼了。他在车里翻药,吃了一颗奥美拉唑,躺了一小会儿,绞痛感却丝毫未减。会不会真跟吃那条鱼有关?临上班时,疼得越发厉害,他给黎敏红打了个电话,说胃疼,想去医院检查一下,请个假。

他在医院跑了一圈,做完抽血、B 超、验尿几个项目,医生拿着检查单面露难色,说你的脾胃和肝肾功能正常啊,我实在无法用药,要不这样,你再观察观察,如何?实在痛了,就吃两片止痛药。薛宜志说,意思是先不管?医生说,可以这么理解,关键目前也看不出啥问题啊。

薛宜志扯回检查单,气冲冲地出了医院,抱怨遇到个庸医。

此时,太阳像颗鸡蛋黄似的斜挂在远处的山垭口上。他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差两个小时,不打算回单位了。李晓娅说那条黄金鲤是佛光寺的,他想去看看,顺便问问主持,像他这种情况有没啥办法化解。

驱车来到佛光寺脚下,周遭灌木丛茂密,蝉声聒噪,吱吱吱地叫个不停。薛宜志抬头,陡峭狭长的石阶映入眼帘。他喘着粗气往上爬。寺门口,一个女信徒正在扫地。薛宜志说,大婶,我咨询一下寺里是不是有黄金鲤。女信徒放下扫帚,说要到观世音菩萨诞辰或者大的佛事活动时才有,这会儿没有。薛宜志想进去,看能不能碰上主持。女信徒看出他的心思,既然问黄金鲤,多半是请主持开光或者放生和许愿的,就说主持下山了。薛宜志问,干啥去了?女信徒说,去镇上交水费电费顺便参加县政协的会,怕是要好几天才回来。佛光寺不大,香火却还算旺盛,只是这两年周边搞开发,征收了不少地,搬走了许多村民。

薛宜志还是进了大殿,烧了香。从山上下来,没想回家,在路边简单炒了碗怪噜饭吃。坐在车里,他给戚芳打电话,说单位加班,晚点才回。撒完谎,他又有些不安,结婚多年,他还是头一次扯谎,不知咋的,就是想先不回去。

他眼前是一条大河,放在往常,他会下去甩两竿,可今天就是不想动。透过车窗,宽阔的河面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静静铺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天边昏黄的山峦在斜阳下勾勒得起伏有致。

他犯疑,拿出写了一半的陈继芳事迹,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写。

在陈继芳的故事里,最令他费解的,是陈继芳究竟在图什么。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要去捡一个老人来照顾,且如此用心用情,这也罢了,临死时还对义女的身份不满。既然笃信这个老人是自己的生父,现今科技如此发达,她为何不去做亲子鉴定呢,用得着绕那么大个弯子吗?

一连串的问题,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些问题就像无底洞,持续追问只会搅坏人的脑子,可不思索又如鲠在喉。他只要写稿子,就非得逼着自己去想,像是胸中憋着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

他忍不住想联络李晓娅,摸出手机,打了过去。李晓娅说,怎么了?稿子写完了?薛宜志说,没,哪有那么快。李晓娅说,那是写作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了吧?薛宜志说,我有几个地方还是比较困惑。

李晓娅说,还几个地方啊,那我们还是见面聊聊吧,我还没吃饭呢,你应该也没下班吧。薛宜志说,快下班了。李晓娅说,来我茶室吧,早上我们刚做完一期读书活动,人数比预估的少了,还有些菜没吃呢,正发愁,你来的话算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她的话说得溜丝光滑,薛宜志不去,倒像是袖手旁观会心生愧疚一样,他自然要顺坡下驴,慨然允诺了。

再次来到茶室,室内檀香缭绕。只有李晓娅一个人在。她在厨房忙碌,薛宜志静悄悄走到她身后。李晓娅围着围裙在炒菜,说你闷声不响的。薛宜志说,你这里太僻静了,我进来都不好意思打搅。李晓娅说,你先外面坐吧,想喝什么自己倒,我一会儿就好。

菜不是剩下的嘛,怎么你现炒?吃饭时,薛宜志看向李晓娅。李晓娅夹着菜,说是剩下的啊,我只是热一热,顺便再炒一个,你不是爱吃洋芋鸡丁嘛。薛宜志知道,她在扯谎,不过不好继续戳穿。我还是没懂,薛宜志说,陈老师为啥一定要写这篇稿子,她究竟在遗憾什么?

李晓娅眨巴着眼睛,你那么聪明,不可能没猜到她怎么想的。薛宜志说,我又不是她,怎么可能知道她怎么想?李晓娅夹了一下盘子里的西蓝花,说我也不是她啊,说实话,虽然是母女,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总有不相通的地方。对于这个回答,薛宜志未置可否。

5

天黑透了,茶室里放起王菲的歌,先是《棋子》《誓言》《迷路》,再是《容易受伤的女人》《执迷不悔》……

薛宜志跟李晓娅对坐在窗前,他们面前是一杯都匀毛尖和一杯咖啡。薛宜志点燃一根烟,一边吸一边望向窗外。几株老槐树遒劲地盘根在山上,树枝繁茂,城市的灯光透过树梢细密地打下来。黄澄澄的路灯下,树影婆娑,光影斑驳。

薛宜志说,你还是那么喜欢王菲。李晓娅说,是啊,有人不喜欢她,可我却很偏爱,只有听她的歌时,我才觉得心是静下来的。是吗?要是听了有感触,那就不叫静了,而是产生了共鸣,薛宜志说,歌之外呢?你对她人怎么看?李晓娅说,人啊,也挺喜欢的啊,洒脱自在,为自己而活。

你一个人住在山上过没?薛宜志突然好奇,突兀地问道。经他嘴里吐出的青烟沿着玻璃袅袅升起。李晓娅瞥向窗外,说住过啊。薛宜志说,什么时候?李晓娅说,装修的时候,这间茶室是我们从一个老人手中买过来的老瓦房改造的,从设计到装修再到营业,我全程参与。

薛宜志不得不感慨,李晓娅确实能干。戚芳也能干,不过能干之余,比她要较劲得多,没她那么洒脱,那么闲适,也没她那么自信和从容。

李晓娅说,你问这个干吗?我蛮喜欢安静的,一个人住也不怕。薛宜志说,这么多年,你都一个人住啊?明显,他话里有话。李晓娅扯了扯嘴角,笑着说,可能吗?你都结婚了,我也三十出头了,不过我现在单身的。

她这么一说,薛宜志的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白天那种绞痛感又隐隐出现。他心想,她为什么不问他的另一半长什么样子呢?也不问他婚后过得咋样,似乎于她而言全然无趣,又或是她已了然于心,不然戚芳拍的鱼她咋会知道?

他说,也是,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大概是怕话题走向沉重,李晓娅扯开话头,说,你前面提出的疑惑我也有过,我比你还费解,毕竟我妈要去认一个除长相极度相似外其他完全陌生的人为父亲,且多年来甘之如饴地照顾他,这是一件多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另外,她临终前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她始终对他们之间的身份有遗憾,怎么说呢?可能就像两个人结婚总要找个证婚人做公证吧,要摆酒请宴,要让大家认可。

在她心里,肯定是不满义父义女这种关系的,薛宜志说。是啊,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人终究是有执念的,甚至可以说,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圈里,李晓娅说。

她的话,薛宜志没忙着接。在薛宜志看来,陈继芳要这样一篇他人撰写的纪实性文章,也可能是在混淆视听,自欺欺人,寻个自我安慰。这只是他的猜测,他当然不会说出来。

陈继芳,1970 年生于贵州荔波,9 岁时父亲陈现民去云南搞基建,之后未归。多年来,家里始终没有父亲的消息,但也没收到他确切的死讯。随着岁月的迁徙,父亲的印象在陈继芳记忆里已经模糊,但她坚信父亲仍旧活着……

在薛宜志看来,陈继芳起初应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典型人物,不过是在众星捧月之下给推了出来。接着,她就朝着这个方向自我塑造,将自己的一言一行规范到一个孝女慈母名师身上。

另一方面,人最怕做错事,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她明面上认李兴才为义父,骨子里却笃信其为生父,始终不满足既定身份。谁会愿意帮她写一篇自欺欺人的文章呢?恐怕除了薛宜志,没谁会了。不然,她咋会没勇气去做DNA 鉴定?该是怕面对真相。想一想,要是一个人坚信了几十年的事情最后发现是错的,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怎么不说话了?李晓娅看着薛宜志,想听听他的高见。薛宜志顾左右而言他,说,那你有没有什么遗憾?李晓娅呷了一口咖啡,你要听吗?她看向薛宜志的眼神像是含着温情。薛宜志吸了一口烟,你不愿分享的话可以不讲。他不敢说想听,他怕李晓娅说出的遗憾与自己无关,也怕与自己有关。

李晓娅说,每个人应该都有遗憾吧,人生要是没有遗憾,就不是完整的人生了,不过,人终究又很难接受遗憾。薛宜志说,这话怎么讲?李晓娅说,你先回答我,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薛宜志不假思索,用了漂亮、自信、优雅、独立等一连串形容词。李晓娅粲然一笑,经你这么一说,我很超脱的了。薛宜志说,算是吧。李晓娅说,那是给人的外在感觉。薛宜志饶有兴致,内在不是?李晓娅说,实际上依然心存执念,人说白了就是一团欲望,总有不甘。薛宜志说,我们的谈话会不会过于文酸气或者偏向哲学?李晓娅抿嘴一笑,是吗?薛宜志说,有点,可惜我不懂哲学。李晓娅说,我也不懂。

见时间差不多了,薛宜志说,我们回去吧。李晓娅说,你先走,我还有点事。薛宜志考虑到她大概还要处理店里的事,就先告辞了。

6

下山时,薛宜志的车旁停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车上坐着一个胖男人,开着窗子,抽着烟,看样子三十五六。那人像是认识他。他瞥了一眼,像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哦,他想起了,在陈继芳的丧礼上,这个人端茶敬前来吊唁的人们。当时他还在想,怕是陈继芳的学生或者是李晓娅的堂兄弟啥的。

他开车门时,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离了片刻。他点燃引擎,径自开走了。

戚芳关好手机店卷帘门,一脚踢上去,又提着脚尖哼痛。薛宜志在路边停好车,问,咋了,谁惹你不高兴了?戚芳说,气死我了,天佳花园有个老太太,下午买了一台手机,回去半小时后又过来,拿着一台一样的,说家里人反对,要退货。薛宜志挽着她上车,一边关车门一边说,那退不就是了。戚芳说,你身上咋一股香味?退什么退,你没做生意不知道,她调包了,拿的假货。薛宜志闻了闻自己,说,有吗?那咋处理的,咋不打电话给我?戚芳说,有,你自己闻不到啊,打电话给你有什么用?后面她就跟我吵,派出所民警来了,她见到民警就怂了,不愿意录口供,求饶呗,拿原机还我。

薛宜志嗅了嗅身上,想起李晓娅的茶室里有点檀香,就说去了庙里,问戚芳想不想吃夜宵。戚芳说,没心情,不想吃,早知道你不是去钓鱼,我还不跟着你去啊,就不会有今天这遭子事了。薛宜志说,我是打算钓鱼的,口不好才去的庙里,给菩萨烧了三炷香。说完,薛宜志心里暗忖,希望菩萨原谅他,同时又安慰着,自己也确实去过,不算撒谎吧。

到家,两人洗漱好,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教父》,不知道是剧情紧张还是啥原因,戚芳突然喊肚子疼,吓得薛宜志问咋了。戚芳捂着肚子,说不上话。薛宜志立马换上鞋,抱着戚芳出门,以最快速度赶到县医院。

在急诊室门口,薛宜志焦急地等候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医生才叫他,说戚芳羊水破了,幸好发现及时,目前已经采取紧急救治措施,不过病人暂未脱离危险。医生问他,病人有没有摔倒?薛宜志说,没有,没听她说,然后就转述了戚芳讲的事。医生说,那大概率是情绪波动,说完,就忙去了。

薛宜志乍慌得很,害怕戚芳住院时间长,他不好请假,于是打电话给母亲,请她明早务必过来一趟,说了戚芳的情况。母亲很担忧,说从毕节过来的网约车最早凌晨4 点发车,她早上7 点才能赶到。

凌晨1 点,医生推着戚芳从急诊室出来,转到普通病房。医生叮嘱,要好好照顾她,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病人得多躺,少走动,尤其不要做大幅度动作。待安胎效果稳定了,再少量走动。薛宜志连声道谢,将叮嘱记在心底。

戚芳醒过来,他喂了点热水给她,没多会儿她又躺了下去,眯着眼睛睡着了。

他思来想去,还是心怀隐忧,决定出去一趟。见病房的人都睡下了,他关上房门,下了楼,驱车回家,找到一些纸钱和香烛,来到那天钓黄金鲤的河边。周遭阒静,他见四下无人,来到河边烧了香,点了烛,一边烧纸一边念叨,赔着不是,请她老人家原谅,说自己不是有意的,也正在写她的纪实稿子,马上就完稿了。

薛母是早上7 点半赶到的,薛宜志在楼下食堂买了三份早餐,有稀饭油条鸡蛋。戚芳没吃,摆着手,说没胃口。薛宜志说,那妈你先吃吧,我早上还得去单位,中午下班,我回家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过来。

薛母端着稀饭,劝戚芳吃一点。戚芳没说话,眼里蓄着泪。问咋了,也不说。薛母说,你怀孕不易,钱多钱少往后再挣,身子要紧,多少都得吃点。

到单位,薛宜志还没进办公室,就遇到刚出电梯的黎敏红。黎敏红说,你检查身体没大碍吧?薛宜志说,没大碍,不过我老婆昨晚不舒服,住院了。黎敏红说,那你还回来?薛宜志说,我妈来照看她了。黎敏红说,也好,对了,昨天快下班时,陈局回来说找你,我说你有事请假了,一会儿他来,你上他办公室一趟吧。薛宜志问有啥事。黎敏红说,不清楚,不过脸色不好,你注意点。

陈局来后,薛宜志带着笔记本去他的办公室。陈局坐在电脑后面,冷冰冰撂下一句,坐吧。薛宜志知道,怕是又要挨批了。陈局让他自己倒水,说桌上的大红袍不错,冲来试试。薛宜志起身,倒了水,却没冲茶。陈局问,最近忙吧?薛宜志说,还好,就是家里事情多了点。他在单位忙不忙,陈局跟明镜似的,这不是明知故问嘛。陈局说,小戚情况咋样?薛宜志说,怀上了,医生叮嘱,这个节骨眼上马虎不得。薛宜志没提住院的事,不然领导会说,他家事是真多。陈局说,那肯定的,你得费心了。薛宜志点了点头,说感谢局长关心。心想,寒暄完,就等着挨骂吧。

陈局没骂,一本正经地说,考虑到你家里情况特殊,宣传科太累,写材料嘛,白天压根静不下来,非得晚上熬夜才能写,单位目前进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做其实更合适,再说也是锻炼,你也好轻松一下,兼顾好家庭。另外,他们说你还写诗,我还真在刊物上读了,蛮好的,好好发扬下去,没准以后就是个大作家呢。薛宜志讪笑道,局长您见笑了。

陈局说,哪里,我讲的真心话,我也跟你敞开窗子说亮话吧,你有没有意愿去其他科室?薛宜志猝不及防,没想到他不仅美其名曰关心,还打算调换他的岗位,皮球踢给他,由他来做选择。局里就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侧重医疗技术,宣传科虽然辛苦,但是能发挥写作特长,去其他科室他就真成了摆件,一无是处。难不成去后勤科?他想了想,说领导安排就好,去哪里都是工作,只要能发挥作用。陈局顿了顿,说,既然这样,那我回头再找几个副局商量一下吧。

出了陈局办公室,薛宜志感觉自个像是癞疙宝爬香炉,触了一鼻子灰。有些心酸,又隐忍着不表露出来。人真是矛盾,以前最厌恶写材料,几年下来,近视度数越来越高,头发越掉越少,不说提拔,连写个稿子名字都不能落,原本保留的那点文学灵气也磨损掉了。领导认可他的才气,也意识到他的局限性,说材料写得倒是不错,不过协调能力、统筹能力、专业技术还是欠缺了点。说白了,领导要是看重,哪怕是一坨牛屎也能讲成一朵花,不看重,再优秀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后面,年轻的技术人员进来后,他渐渐感到有压力,又不那么厌恶写材料了,至少还能体现出自己不是个闲人,有那么一星半点价值。

现在,领导是换着法子动他,他也在反思,是不是工作中或者生活中哪方面做得不够好,得罪了人却不自知,可思来想去,没理出半点头绪。

7

连着几天,戚芳闷闷不乐,既担忧病情又担忧店里。薛宜志也考虑到了,说要不我们再招个店员吧,你好好养病,店铺暂时交给小娴打理,我兼管。戚芳脱声脱气地说,你觉得行就行。

对于戚芳的脾气,薛宜志一向比较包容。坊间常言,嫁人不嫁钓鱼郎,娶妻莫娶打牌女。她能接受他,也蛮不容易。起初钓鱼,薛宜志还怕戚芳反感,每次从河边回来,身上总有股鱼腥味,像做贼似的偷偷脱下衣服挂外面。不料戚芳并不抵触,还默默地将其脱下来的衣服晾晒在阳台上。

那时候,薛宜志不知道,在戚芳看来,恰恰是那股鱼腥味带给了她一种遥远而古老的亲切感,令她想起那个让她感到温暖又心存遗憾的男人——父亲。她爸是个木匠,专给人修房子,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走过,出一趟门十天半个月才落屋。他爸待家里最长的时候是夏天,要捕一季的鱼,赚个几千块钱,供她们姊妹几个念书。不过,薛宜志没见过他岳父,他在戚芳大学毕业那年就生病走了。

小娴在街上张贴了好几张招聘海报,还专门在店门口立了一张公告。薛宜志则上省人才招聘信息网和58 同城发布招聘信息,薪资面议。

他一边忙招聘,一边赶稿子,时不时沉浸在陈继芳的故事里。似乎这个严肃刻板的老太太,其一生的生命状态都在薛宜志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他仿佛看到幼年丧父的陈继芳在与祖父母的相处中,一边下地种田,一边挑灯夜读。虽然对于生父的印象淡薄,但是父亲作为一名军人的光辉形象却时刻激励着她,令她感到无限光荣。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苦,都削减不了她身上发愤图强的精神。青年时她学习成绩优异,顺利考上师专。结婚后她却迎来多重打击,丈夫、祖父母相继离世,好在有女儿李晓娅陪伴,看到女儿,她就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中年时,她听说云南西双版纳有个与其父很像的老兵,就毅然奔赴找寻,认其为义父。甚至后来,义父没有子嗣,老伴走后她果断将老人接到云城,照顾到老人离世……

终于,薛宜志在一个多雨的早晨完成初稿。他松了一口气,给自己泡了杯茶,望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他也在想,既然这是陈继芳的遗憾,那现在她都死了,写出来又能弥补什么呢?

他想告诉李晓娅,又寻思着再缓缓吧,没准还有要修改的地方。

有薛母照顾戚芳,薛宜志要轻松得多。戚芳住院后,就像变了个人,整天焦眉愁脸,见到薛宜志也没个好脸色。薛宜志进出医院,跟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薛母悄悄揪薛宜志到医院走廊,说小芳又不太吃东西了,让他问问医生,究竟咋回事,同时也问他是不是啥事惹她不开心了。

薛宜志想不出哪里开罪了她。他去咨询医生,医生说孕期激素有波动,正常的,会影响孕妇情绪,不过也要注意胎儿状况。薛宜志问咋办。医生说,该咋治疗就咋治疗,作为家属在病人面前要多说好话,不要做令她烦躁的事情,多关心她,有啥情况随时向医生反映。薛宜志怀疑是病房太吵,进进出出的人多,问医院有单间没。医生说,我们这里没有。

戚芳老不吃东西,她要么侧着身子看着窗外,要么拿着手机刷抖音看视频。薛宜志问她想吃点啥,他去买或者回家做,她不吭声。问是不是在医院里憋得闷,要不换家条件好的。她冷不丁地乜他一眼,淡淡一句,不需要。没辙,薛宜志鬼火冒,只好给她讲了手机店店员应聘简历收集的情况,戚芳面无表情。

薛宜志想起戚芳喜欢吃河鱼,他来到一条河边。大概是下了一场雨的缘故,水中氧气充沛,鱼活性足。他坐了不到两小时,连起四条三斤重的草鱼,算是今年以来最好的一次战绩。

比起上班,薛宜志自然喜欢钓鱼,只要一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往那一坐,他就打瞌睡。那些活不是什么难事,做多了却把激情磨砺得所剩无几。工作对他来说,早就不过是个糊口的工具罢了。

钓鱼才是他找寻存在感的事,往地上一坐,天气、水情、钓位三结合,明确目标鱼后,思索用多粗的主线和子线,用什么款式的钩子,饵料选腥香还是香腥,用什么小药,样样讲究。

很多人费解,鱼有啥好钓的?一坐还大半天,气温高时顶着太阳晒,下雨时淋得像只落汤鸡。只有钓鱼人的激情雷打不动,风浪越大鱼越贵,一派愈挫愈勇的态势。那样子,像是一竿一人一水就能缔造出一片与天地隔绝又共融的世界。

薛宜志在钓鱼中是真正领受到自由与宁静的人,内心干净澄明,像是什么都能装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装,时刻保持着一种真空状态。再加上钓鱼犹如打仗,犹如一场钓鱼人与鱼的深度对话。他了解鱼,鱼也了解他。一旦上鱼,就证明他所发起的攻势是有效的,这是人内心深处渴望被认可被理解的体现。另一方面,鱼在水底,人看不清也摸不到鱼,仅靠猜测,充满未知,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战斗,由不确定性建立起来。钓鱼人每甩一竿下去,心里都被期待感所填满,幻想着下一竿可能会上一条大鱼。每次上鱼,薛宜志的肾上腺都像被激活一样,紧张,刺激,血脉偾张。不过,他也感到遗憾,今天没钓到黄金鲤。可真要钓到黄金鲤,这回怕是不敢带回去吃呢。不过,应该也没那么多放生鱼吧?他转念一想。

他拽起鱼护,鱼噼噼啪啪地跳动着。他选了一条大的草鱼带走,其他尽数放了。现在,他钓鱼已纯粹不再是为了鱼。他时常感慨,人一生中要做什么事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要不是那年他在大赛上拖出那尾60.28 斤重的鲢鳙,名声大噪,他是不会钓下去的,钓也不会执着。他知道,那天他纯粹瞎猫碰到死耗子,抓阄抓的位置是个回湾,貌似头天还有人打过重窝,风浪大,富氧,大鱼必定存在。

自打夺冠以后,多年来他不再参赛,就是对自己的技术不抱信心,害怕现在的自己败给曾经的自己。他不出手,别人就永远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厉害,纪录不破,他就可以一直活在曾经缔造的神话里。

收拾渔具回家,薛宜志又去了一趟菜市场,问了几家,没问到黄金鲤,他让一家帮他留意。他在家用慢火熬了一锅草鱼汤,端到医院,戚芳依旧没啥胃口,不过在薛母的劝说下,还是闷着声喝了两碗汤,吃掉几块鱼肉。

8

早上,薛宜志在病房的卫生间简单洗漱完,跟薛母换了班,就去单位了。

刚进办公室,瞧见李继永在抹桌子,还抬了电脑过来,自己的那台则已经拆了摆在角落里。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厉声道,谁叫你动的?李继永一脸不屑,领导安排的。薛宜志鬼火冒,要出门理论。黎敏红站在门外,拽着薛宜志到旁边,小声说道,薛哥见谅,陈局吩咐的,让今早必须搬,说小李早点过来好熟悉工作,他来得早,我就没通知你,让他先帮你拆了。

黎敏红这人并不讨嫌,很多时候,薛宜志请假她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听她这么一说,又想起前些天跟局长的谈话,薛宜志火气渐渐消了下来。算了,领导嘛,往后卡拿自己的地方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呢。

他挤出笑,没事,我先搬过去吧。说完,他走回办公室,弯下腰抬自己的电脑。坐他对面的老黄像是啥也没看到,对着电脑自顾自地忙。

坐到后勤科后,老黄才发来一条短信:老薛,你别多想,我还巴不得去后勤科呢。薛宜志问:为啥?老黄说:这个小李后台硬得很,你懂的。另外,恐怕你还没听说,上次你写的材料,陈局在大会上让书记批得灰头土脸,具体咋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薛宜志看完信息,一时不晓得咋回,思量片刻,还是说了一声谢谢。

他没明白,发言材料咋了?挺好的啊。要说不足,无非是受字数限制,他精简了又精简,很多地方讲得不够细,而书记可能会就里面的一些概念性提法提问,陈局极可能答非所问,东拉西扯,漏洞百出。

这一点极可能存在,早就听说书记事无巨细,问事情问得刁钻。陈局到单位时间不过半年,工作上也不咋上心,热衷于讨好上级和疏通人脉。

又要喊老子唱花脸,又要嫌老子的喉咙粗,薛宜志愤然道,这能怪我吗?谁想写那些破材料。

他清楚接下来的处境,大概率是会穿小鞋。他安慰自己,管他的,只要不违法乱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济就躺平,说能力有限,干不了,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单位就那么点人,真要这样,领导还不得屈身央求着他干。

他装好电脑,打开初稿修改一遍,又打印出来校对一遍。觉得没啥问题了,再拍照给李晓娅,又发了文档,看她有啥意见,还不忘强调时间有限,要是没啥大问题就投吧。

半晌,李晓娅发来一个感动和抱抱的表情,说前面在健身,没看手机,没想到你那么认真啊,你觉得没问题就没问题呗,相信你。薛宜志回复,应该的,再说了,你的事我能不仔细吗?发完,他自己都嫌有些矫情。李晓娅自问自答,这么认真,我该怎么奖励你呢?未来几天天气不错,要不一起钓鱼?提起钓鱼,薛宜志就心痒痒。

说实话,他还没见过身边哪个钓友有女伴陪着钓鱼的,对方不反对就算谢天谢地了,要是还有人陪,那真是羡煞旁人。他故作冷静,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过去。李晓娅说,你不是喜欢钓鱼吗?我们去西双版纳钓吧,顺便陪我去看看我外公的老家,算是帮我个忙呗。

薛宜志想了想,没答话,毕竟戚芳这会儿在医院里,他要是跟别的女人出去,算哪门子的事啊。再说了,戚芳正闹情绪呢。

见他迟迟不回,李晓娅说,咋了?写完稿子就不愿帮其他忙了?薛宜志心里清楚,忙不忙的,不过是彼此间的一块遮羞布或者说是保持联络的借口罢了。他说,没,怎么会?刚才在忙。李晓娅说,看来是答应咯,那就一言为定,别回我,我先忙去了。

薛宜志传稿子给王立信,顺便说了几句客套话。现在,就只等印出来了。想起最近的遭际,他就像是戴了只冬瓜皮做的帽子,霉登顶了。老这么霉不是个事,薛宜志想改下运,杀只公鸡来吃。在云城,人走背时运时就爱杀公鸡改运。公鸡乃大鸡,取其谐音“大吉”。

他到菜市场,路过水产铺子,鱼贩叫住他,说,你不是要买黄金鲤吗?薛宜志说,有了?老板说,我没有。不过我们同行群里今早上有人进到一条,你要不要?要的话我让他留下。

薛宜志喜出望外,要,咋不要?鱼老板说,那你等我打个电话,问鱼还在没。那边说叫他赶紧去城南的菜市场取。薛宜志听到后连声道谢,鸡也不买了,朝着城南菜市场走去。

买了鱼,他又买了一斤卤肉,一瓶习酒1988,打算好好犒劳下自己。鱼比他先前钓到的那条大,两斤半重。厨房里,他围上围兜,剥大蒜切姜片,一番操作后,一条清炖黄金鲤出锅了。自个饭也没吃,就找来打包盒,装好,亲自送到医院,想让戚芳开心开心。

戚芳坐在病床上,拿起筷子吃鱼,薛母跟薛宜志束手站在旁边,像在等待领导检视工作一样,期待着能从她嘴中冒出赞美的话。

眼瞅着一小块鱼肉在筷子的拨动下与鱼身分离,送进戚芳嘴里后,戚芳轻轻嚼了嚼。薛宜志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她的嘴角先是微微蠕动,像在回味,继而咀嚼戛然而止。她咽了一口口水。薛宜志立马转身倒水,以为鱼刺卡着她的喉咙了。她喝了两口水后,就放下筷子。薛宜志尴尬不已,脸涨得绯红。薛母说,不好吃吗?戚芳没说话,瞪了薛宜志一眼,躺了下去。

薛宜志恼火了,他本以为会讨戚芳说声好,结果自作多情。这些天来她阴阳怪气的,再是什么激素影响心情,也不至于如此吧,他强力克制住即将爆发的情绪。

薛母轻声问道,小芳,怎么了?戚芳说,没啥,这鱼不是河里的。薛母说,不是河里的那就是水库里的呗。戚芳冷冰冰地说道,也不是水库里的,是人工鱼塘里的。说这话时,她俨然一副质问的口气,挖了薛宜志一大眼,像是薛宜志犯了天大的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怀个孕,她这些日子变得如此偏执,如此较真,如此不懂事。他说,你爱吃就吃不吃拉倒,说完还不够,补充道,别挑三拣四给脸不要脸。话一出,又担忧有些重了,怂了,后悔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9

在医院吵架是件很难堪的事情,为避免火势失控,薛宜志不再说话,闷着声走出病房,来到楼下。他蹲在路牙边上抽烟,良久,薛母打来电话,问他在哪。薛宜志说,楼下。薛母说,等我下来。

薛母见到他,说我问你个事。薛宜志说,你讲。薛母说,小芳住院那晚你去哪了?薛宜志说,没去哪。薛母说,没去哪?那天白天小芳被一个老太太拿假机子行骗,你回来后,身上一股香水味,她住院,你凌晨还偷偷开车跑出去,是去哪了?当时就她一个人在病房。

薛宜志晓得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了,他感到百口莫辩,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过,还是纳闷。那晚她不是睡着了吗?他说。睡着了?你以为睡着了不会醒啊,你真当她是傻瓜?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了怀这个孩子付出多少?你还有点良心没?那么晚了,她才出急诊,你丢她一个人在病房。你到底见谁去了,说,我不相信你深更半夜还去钓鱼……

薛宜志被怼得哑口无言。薛母说,你说不出话是吧,心虚了是吧?你去跟人家小芳好好讲,打小妈就跟你说,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你要做些臊皮的事,我这块老脸还往哪搁?行啦,薛宜志不耐烦道,我能见谁?我谁也没见。说着,他站起身走向停车场,开着车出了医院。

见谁?我能见谁,还不是去见陈继芳,可这话能说吗?说来谁会信?他感到憋屈。他开车来到一块空旷的河滩。此时,他也担心戚芳的情绪和胎儿状况。好在戚芳是个坚强理性的人,她那么需要孩子,不会任由情绪蔓延的。

靠在车里,他抽完一根烟,拿出手机,想给戚芳发短信解释,又觉得事情太琐碎,不知该从何说起,算了。他想找个人倾诉,不知道该联络谁,翻了翻好友。弹出李晓娅头像,他点进她的朋友圈,只能显示三天可见。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该联络的人越想。他发了条信息过去,问她在干啥。李晓娅没回。他又点燃一支烟,郁闷地抽着。再看,对方发来一张健身照,素面朝天,扎着马尾,穿一身黑色的瑜伽服,身材很棒。

薛宜志说,这是瑜伽?我还以为你的健身是跑步。李晓娅说,嗯,怎么了?薛宜志说,心情不好,想跟你说说话。李晓娅说,心情不好才想起我啊。她这话说的,薛宜志一时不晓得咋回,那边又发来了,问要不出来喝杯茶。薛宜志说,好啊,我请。李晓娅调侃道,你还是改不了花小钱时慷慨的习惯。薛宜志说,怎么会?我一直挺大方的啊。李晓娅说,没看出来,对我好像从来没有过。

然后,李晓娅发了定位过来,说你到这里接我吧。

开车接李晓娅的路上,薛宜志也在犯迷惑,这人啊,像是真着了李晓娅的道,咋就鬼使神差地去找她呢?还没嫌戚芳生气啊。这么想时,他又自我安慰,反正没干啥出格的事,就当是老朋友见面罢了,再说了,要不是戚芳无理取闹,他也不会出来。

健身房楼下,李晓娅着一身黑色短裙站在路边。薛宜志摁开车窗,李晓娅见了,径自上了车。

薛宜志不知道该去哪里,要说喝茶,他也不懂茶。他突然想起那条钓的黄金鲤,或许是在工作上和戚芳那里受的憋屈气没处撒,他提出一个无厘头的建议,狡黠地看向李晓娅,说,去哪里都可以?李晓娅说,是啊。薛宜志说,我想去一条河,一条隐秘的河,你去不?李晓娅说,我倒想看看有多隐秘。

他们来到河边时已是擦黑,月光皎洁,星罗棋布。

薛宜志停好车,走了下来,说,你饿不?李晓娅说,不饿。薛宜志说,那我们晚点再吃饭吧,这个地方你记得不?李晓娅环视四遭,怔了怔,说只到过河的上游,没到过这里。

她这么说,薛宜志能理解,那条黄金鲤大概就是在上游放的,不过这种巧合确实太不可思议,概率实在太低,偏偏让他钓到。李晓娅说,我以为这条河不会有人钓鱼,没想到只要是一汪水,钓鱼人都想看看有没有鱼。

薛宜志朝前走了一步,说你算是说中了,这是钓鱼人的通病,见到水好似见到鱼,就像一些男人见到女人就动歪心思。李晓娅说,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黑不溜秋的。薛宜志说,我想去河边看看。

已立夏,草木疯长。李晓娅站在路边,她白生生的长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诱人。薛宜志说,你怕草里有蛇不?李晓娅说,你别吓我。走吧,薛宜志说。李晓娅胆怯,不自禁地挽着他的胳膊。

他们朝着丛林深处走去。

薛宜志打开手机电筒,照着脚下的路。河边没人垂钓。丛林里有风穿过,轻轻拂动柳树。薛宜志闻到李晓娅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他说,你猜,路边刚才停的那些车是做啥的?李晓娅说,我咋知道?薛宜志说,没人钓鱼,说明那些可能是来这里打野战的。李晓娅乜他一眼,说,这里乱七八糟的,谁会到这里来做那事?也许人家是在路边等人呢。薛宜志诡谲地笑道,没准有些人,就想体验一下不同环境下的战况是咋样的。他越说越离谱,李晓娅没接话。

河水泛着波粼,前几天雨水冲刷过,水看起来清澈许多。

薛宜志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李晓娅继续站着。他说,你坐啊。李晓娅说,没地方。薛宜志起身,让她坐在石头上。李晓娅坐了下去,不知咋的,又迅速起来了。薛宜志说,还是我坐吧。

李晓娅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没啥好看的,黑咕隆咚的。薛宜志说,黑才好,我觉得它挺像一个地方。李晓娅说,哪里?薛宜志说,你从这里看过去,像不像我们大学时学校后山那座公园里的那条河?李晓娅目光所及,确实有些像。不过她说,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她这么说,薛宜志像是有些失落。他说,我还记得。李晓娅说,是吗?那你还记得啥?薛宜志说,我记得那片森林公园白天没什么人,我们走到人少的地方时,我就偷偷抱你亲你。李晓娅不屑道,你记性可真好。薛宜志说,要不……

10

李晓娅转过头,要不什么?薛宜志定睛凝视着她,月光下,她的眸子像是蓄着一汪秋水,莹莹的。要不,我亲下你可以不?李晓娅顿了顿,说,亲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有家室,不怕我缠你?

薛宜志没作答。李晓娅莞尔道,就晓得你有贼心没贼胆。薛宜志点燃一根烟,沉默地抽着。李晓娅故作认真地说,要是我告诉你我不会影响你的家庭呢?薛宜志还是不语。李晓娅说,要是还让你占点其他便宜,你会咋样?

薛宜志怔了一下,这像是李晓娅故意考验他说出的话。他抬起头,问什么便宜。李晓娅说,看吧,逗你玩的,还当真了。

她俯下身,清朗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耷下来,那双漆黑的眸子泛着亮光。那柔软红润的唇令薛宜志不由得不心动。她的鼻尖凑到他耳边,酥酥麻麻地说,我想把自己交给你。说完,她似乎在窃喜。

薛宜志的鼻尖就嗅到一股幽兰般的气息,瞬间,脑子像是触电一样,耳边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他惊讶着,故意大声问道,什么?李晓娅说,好话不说二遍。薛宜志定睛看了看她。她直起身。薛宜志端详着她,心想,怎么当年没发现她那么美呢?他嗫嚅着,想说,难道你真不介意我有家室?可是,他立马咽下了这话,他怕说出来,李晓娅会感到羞赧,会打消刚才冲动的念头。

他转念问道,为什么?李晓娅没有正面回答,她绕开话题,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

对于这个问题,薛宜志确实想知道,不过,他还是很淡定地说,我不知道。李晓娅说,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会问我的,可惜你没有,我很难过。薛宜志不敢直视她,他从兜里再次摸出一根烟点上,说,你应该知道,我不敢问的。

李晓娅说,我妈大概是察觉出我恋爱了,怕误入歧途或者遇人不淑,就刻意提出一个很世俗的条件,要在城里买得了房的才行。薛宜志说,你当真了,对吧?李晓娅说,我那会儿才一二十岁,她的每一句话,我打小都是认真对待的,尤其她是老师,我怎么敢违抗?同时我也怕伤到你自尊。你知道吗?我那时仰慕你,好奇你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怎么会写出那些优美的诗句,写出那些情节复杂的小说?为什么我写不出来?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个薛宜志就羞愧难当。如今来看,当初意气风发的文艺青年出了校门踏入社会什么都不是,且混得很差,那些算是什么诗什么小说呢,不过是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糟粕罢了。

薛宜志说,然后呢?李晓娅说,你知道我多想掰开你的脑袋吗?想看看里面到底装的啥。薛宜志心想,他哪有那么优秀?他的那点所谓的才华在现实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一败涂地,他做事笨拙、不善言辞、不善社交、生活能力差,等等,这些都需要日久相处才能发现,她不过是只看到了他的某个横截面罢了。

她继续说,我想办法活成你,热爱文学,热爱艺术。大学有人追我,处过一小段时间,我总拿他们跟你相比,都没有那种让我恨而不得的抓狂感,总觉得他们身上欠了点什么。毕业后回到县城,以为不断提升自己,会遇到更优秀的另一半,却不想成了剩女,年龄不上不下,如今比我小的男生嫌我大,比我大的又多是结婚了的。

她说完,像是松了一口气。

薛宜志静默着。

风好似大了起来,一下子拂过河面,李晓娅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薛宜志一把搂她进怀里,她顺势坐在他的腿上。顺直黑亮的头发扫过薛宜志的脸庞,他被这阵阵清香所迷醉,感到她的身体娇小而绵软。她一动不动,说,我是不是很不要脸?跟你说那么多,明明知道你的情况。薛宜志沉吟片刻,说,没有,没有。有个男的追我,人挺本分,也老实,适合过日子,要不是我妈过世,我都打算跟他处了,李晓娅说。薛宜志说,你妈的事已经过去了。李晓娅说,我还没接受他,总有些不甘,不想让这样的自己就这么结婚了。

薛宜志想,好在今晚她没喝酒,不然这些话他都怀疑是她的酒话,和她现在的外表完全不符。他说,是一个有点胖的男人吗?李晓娅说,嗯。薛宜志想起那晚下山时遇到的那个男的。这么看,他突然有些不甘,心想那男人实在不如他啊。

李晓娅说,有些问题我始终没弄明白。薛宜志说,哪些?李晓娅说,比如我妈,她为什么要纠结“义女”这个身份啊?几十年都过去了,人都要走了,她还在乎个啥?

薛宜志说,她始终有遗憾吧,对了,书大概快印好了,到时候我们送给她吧。说这话时,薛宜志略感慰藉,算是做了一桩好事,尽管他知道,这桩好事对于陈继芳来说是一份过期的安慰。不过,对于李晓娅对于他自己来说,这份安慰还能受用。

我始终觉得我们之间也有遗憾,李晓娅的话像连泡珠似的冒个没完。

那怎么办?薛宜志自问自答,是不是感觉像是一件事还没做完一样,心里总欠得慌?李晓娅像是认真地跟他讨论起来,说算是吧,就像是缺少了某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薛宜志说,两个人如同两条平行线,在仅有的几十年的光阴里却始终没有产生过实质性交集,并没有真正拥有过对方。李晓娅说,差不多这样吧。

薛宜志突然觉得,这是一种多么浩大的遗憾啊。几十年的光阴,唯一一次的生命历程,却只在精神上从未在肉身上得到过彼此。可是,要是真的得到了,那么大家又都进一步得到了什么呢?

李晓娅跟薛宜志双双陷入困顿。

此时,薛宜志的身体里已经有一股力量在蓬勃而出,按捺不住。他一下子抱紧李晓娅,捧着她的脸,深沉地吻了下去。

他沉浸在这朦胧的月色中,手从她的大腿间撩开裙底,却被她按住了。她娇羞道,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再说了,我这两天身体不方便……

11

戚芳出院了。

常言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仇?再说了,一道门下生活,鼻子杵眼睛,再正常不过。互相谦让一下,理解一下,也就过去了。

薛宜志在微信上简单做了解释,谎称她出事的前些天就有预兆,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后来他肚子疼,所以才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住院那晚,他是出去烧纸钱去了。戚芳没有回他,不过也算是默认了这个解释,毕竟,戚芳是相信他为人的,不是拈花惹草那种。另外,解释是一种态度,不解释就真的会心寒。

再加上,家里一些琐事时不时会有,终究需要薛宜志解决,比如:换空调的过滤网,拆洗油烟机,开车送她去产检,等等。薛母不熟悉,戚芳也不能做。所以说呢,男女搭配,干活才不累。

兴许是身体激素又有所转变,戚芳对他的态度慢慢有所好转,又兴许是出于对孩子的考虑,她犯不着钻牛角尖。她躺在家里,指导小娴完成新员工的面试和录用。见戚芳能下床走动做饭了,薛母说,我还是回去吧。薛宜志说,您再待段时间吧,我放心一些。

他们夫妻俩,照常去医院做检查,打黄体酮。

事情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周一下午,黎敏红说,陈局找你,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吧。薛宜志想着,怕是后勤方面做得不够好,又得挨批了。他带着笔记本去陈局办公室。陈局从电脑后面站起身,说,快坐。薛宜志坐在沙发上。陈局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泡茶。薛宜志起身,说我自己来。陈局说,你坐,这是朋友寄的西双版纳的古树茶,你试试。

薛宜志端过茶,轻轻呷了一口。陈局坐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说是这样,年初刘亦菲跟李现拍的那部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你看了没?薛宜志愣了一下,说看了。陈局说,又炒火了大理,不得不说,他们的文化宣传工作确实做得好,县里拟于近期组织一批宣传骨干去大理交流培训,为期5 天,我想着,虽然你目前没在宣传科了,但是之前在,是局里资深的宣传骨干,要是你手头没啥要紧的工作,家里又走得开,我觉得你去比较合适,黎局那里也极力推荐你。

薛宜志意识到,陈局是在安抚他。去就去吧,领导能考虑到他,说明还是意识到换岗对他有影响。他说,谢谢局长关怀,我手里倒是没啥要紧的事,家里的话,我妈在,能走得开。陈局说,那就好,那就这么定了,等具体方案出来后,你再让会计给你订机票,工作方面该交接的交接。

出了陈局办公室,薛宜志再度陷入焦灼。他将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捆绑在了一起。心想,难道冥冥之中老天在撮合他跟李晓娅的事?李晓娅说想去西双版纳,他则要去大理培训,虽然地方不同,却都属于云南,这只是简单的巧合吗?

他本想等具体方案下来后再联络她,不过,已经抑制不住这份喜悦了。他打电话过去,李晓娅没接。想着怕是在忙吧。没关系,她看到后会来电的。半小时过后,依旧不见音信。薛宜志猜想,她在干吗呢?他再打电话,那边接了,喘着气,很累的样子。薛宜志说,你干吗?李晓娅说,你猜。薛宜志的心揪了一下,说猜不到。李晓娅说,你慢点。像是在跟谁说话。薛宜志说,你和别人在一起?李晓娅继续喘着气,说是啊,有啥事?

薛宜志想提培训的事,恍惚中,又犹豫起来。就说,没,没啥事,就是突然想联络你。李晓娅哦了一声,说,我在山里呢,信号不好,一会儿再跟你说吧。薛宜志说,你去山里做啥?李晓娅说,有个朋友说金溪沟里有古茶树,我来看看,要是能行,年底好跟这里的农户签协议,明年请师傅来制茶,刚才本打算出沟了再打给你的。好嘛,那你注意安全,先挂了。行,就这样吧,李晓娅说道。

薛宜志能想象,李晓娅这会儿正穿着一件登山装,戴着防晒帽,拄着一根木棍,气喘吁吁地跟同事穿梭在山林间。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从河边回来。她在车上说,你要是想好,我会像飞蛾一样赴汤蹈火。他一边开车,一边打量着身旁这个看似优雅自信的女人,没想到,在他面前还能流露出少女般的天真和义无反顾,他真不该辜负这份热情,不然就是亵渎,就是有罪了。

见他不语,李晓娅说,就当是给我的青春补一个仪式!我需要这个仪式,在我结婚之前。

薛宜志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李晓娅继续说道,所以你吃了那条鱼是一回事,我本就想联络你是另外一回事,只不过刚好凑巧了。

车子穿梭在弯弯拐拐的国道上,薛宜志诡谲地笑了笑,不免嗟叹,人啊,只要想做一件事,总会赋予这件事各种合理的理由。不过呢,有时候一个人要是能将一件看似错的事做到极致,那么这件事也会成为对的事。

就拿陈继芳来说,她或许有自己笃信的东西,也有渴望被进一步认同的东西,也许在她心里,她觉得他们义父义女间的情感早已超越了亲生父女间的。

12

李晓娅自打接了他上一个电话,就没主动再跟他联络了。薛宜志知道,她是在等他。要是他在态度上没有实质性进展,贸然联络,只会让她尴尬或者无所适从。不过,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挂念她。

每天,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点开她的微信头像,看看她有啥动态,可惜依旧是三天可见。没有任何动态。好几次,他竭力克制内心的冲动,告诫自己不要发信息。

终于,去大理的时间敲定了。

这天,单位的同事们下班回了家,薛宜志仍旧坐在电脑前发呆。他思忖着,究竟要不要告诉李晓娅。一旦迈出这一步,就可能收不了尾。李晓娅说不影响他的家庭,可真要被捏为把柄,他还真没有回旋的余地。

怎么说呢?薛宜志感叹自己,真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天下还有这样的人。不过,他一个穷光蛋,对方犯不着这样嘛?再说了,李晓娅也绝不是那样的人。

她现在,不过是想让他成全她,帮她补一个仪式。如果确凿,算是出轨吗?不,不算,他又不是跟别的女人,她是谁?她是李晓娅,是他的初恋女友。他们的那段恋情里本就该有这个仪式的,不过是落下了而已,现在补一下罢了,无非是时间跨度拖得有点长,以至于他都结婚了,就算他没结婚,这个仪式也会有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打了电话。那边少了先前的热情,多了几分从容和淡定。他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他们都清楚,有些东西,要想再走一步,就得彻底捅破那层纸,不想再走一步,就权当那晚说的是玩笑话,如同做了一场梦。

人就是这样,在对方热情快要熄灭时,自己的那盏灯又点燃了。她越这样,薛宜志的顾虑反而越少。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他说,我们去大理的时间定了。她说,哦。他说,你还愿意陪我去钓鱼吗?说这话时,他的心怦怦在跳,他强力抑制住骤快的心跳声,以让声线和呼吸匀称。她说,我又不会钓鱼。他知道,她是在逼他说出更明朗的话。他说,不会可以学嘛,我还不是学的,再说了,我可是高手。李晓娅说,是吗?我怕你钓的不是鱼。她说这话,薛宜志一下子轻松许多,他知道,他们的话题可以以一种轻松幽默的态势继续下去了。

他说,是啊,我是姜太公,你愿不愿意上钩?他能感觉到李晓娅那边的声音变得圆润清脆起来,甚至能看到对方嘴角扬起微笑。她说,你抠门得连饵都不想挂,哪有那么笨的鱼会上钩?薛宜志在心里掂量着她的话,默然,没答话。估计是见他沉默,李晓娅又说,不过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比较笨的鱼,有时候笨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知道,李晓娅这团火已被他重新点燃。

他话锋一转,对了,《云从》的清样出来了,要不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吃饭,咱们抽个空带去看看陈老师如何?李晓娅说,好啊,你看啥时候。薛宜志说,周六下午吧,我周日就要走。李晓娅说,行。

周六上午,戚芳带着薛母到楼下的森马给薛宜志买了三件T 恤、两条裤子,又在意尔康买了一双新皮鞋。要带的东西,戚芳提前帮他收拾好了,装在密码箱的夹层里,诸如剃须刀、内衣内裤,等等。

薛宜志选了两本随身看的书,看着戚芳如此体贴周到,他一想到下午要去见李晓娅,一想到他们还要在大理相见,就生出一丝内疚来。不管咋说,戚芳还是贤惠的,他怎么可以蓄意做一件伤害她的事呢?

不,不是蓄意,他心想,没有伤害,这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吧,不然怎么会刚好是去云南呢?再说了,今天下午只是去给曾经的老师扫墓吃个饭而已,扫墓是件正事。

他谎称办公室还有点事,就拿着几本新出炉的《云从》出门了。《云从》的封面呈淡蓝色,素雅大气,内文排版也清新自然。拿到刊物后,李晓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认真翻阅着上面的文章。

车子开进公墓,他们下了车,穿过迂回冗长的墓园过道,一排排墓碑林立在四周。李晓娅走在前,薛宜志走在后。他抱着一捧菊花,提着纸钱、香、烛,还有果品。他们在一棵柏树下驻足。薛宜志望着墓碑上的照片,跟灵堂里摆放的一样,笑容可掬,这应该是陈继芳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微笑的照片了。

他蹲下身,摆放果品、点烛、敬香、烧纸。李晓娅说,妈,我跟薛宜志来看你了,他给您写了那篇稿子,我们给您送杂志来了,您得空时可以读读。说着,她蹲下身,将书递到火舌边,书烧了起来。

黄澄澄的火光燃烧着,蹲在地上的薛宜志感觉周身有些热。他坐到旁边的台阶上,看着李晓娅笃信地烧着纸,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碎碎叨叨地说着话,像在跟她母亲交流什么,应该是许愿啥的。

火苗子越烧越高,望着红彤彤的火焰,望着李晓娅虔诚的样子,薛宜志的心顿时充盈起一种满足感,一种获得感,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写这篇文章,不仅是帮陈继芳完成心愿,也是在帮李晓娅了却心中的遗憾。他长舒了一口气,原本悬在心上的那颗石头也终于落下。

下山的路上,他按捺不住好奇,问李晓娅,你刚才跟陈老师讲什么?李晓娅说,你想听?薛宜志说,有些好奇。李晓娅说,我许了个愿。薛宜志说,什么愿?李晓娅说,好奇害死猫,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越这样,薛宜志越想知道。

他们上了车,薛宜志说,你想吃点啥?李晓娅说,随便,你安排就好。

山路崎岖,车子在盘山公路上拐拐停停,好一会儿,才下到山下的城市大道。换了路,一下子平坦得多了。

李晓娅坐在副驾上,瞥向窗外,路两边巍峨的山峦一帧帧地掠过。

两人都静默着,找不到话说,又像是都在等待对方说些什么。

薛宜志摁了下音响,音乐响起,是伍佰的《挪威的森林》。他望着前方,继续专注地开着车。李晓娅则斜靠着身子,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像在想着什么。

音响里唱起: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试着将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瑕

是否依然为我丝丝牵挂

依然爱我无法自拔

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过的地方啊

……

或许我,不该问

让你平静的心再起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