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泰坦尼克

2023-02-15 13:38胡炎
安徽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米娜白皮秃头

胡炎

1

月亮像一个银白的戳,盖在墨黑的天宇上。夜色渐浓,烧饼刘、钉鞋郭和房东桃芝都睡了。井营村的上空除了安静就是狗叫。黑皮屁股下垫两块砖,坐在河边看月亮。月亮在水波里晃,像是桃芝在笑。黑皮看着看着也笑了。他朝旁边瞄了眼,对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说:“睡吧,白皮,泰坦尼克在梦里等你呢。”

白皮没理他,两手托着腮帮,手肘放在大腿上,身子前倾,依然入定般望着前方。前方,最多500米,便是新城区的高楼。它们在夜色里静默,亮灯的窗口有种漂浮感。这种漂浮感很奇妙,让他觉得自己被夜浪裹挟,腿在漂,胳膊在漂,整个生命都在漂。

大约在三个月前,白皮对黑皮说:“你瞧,它们像不像轮船?”

“轮船?”黑皮咧咧嘴,“发癔症呢。”

白皮像入了化境,继续说下去:“黑夜是黑色的大海,这些高楼就是黑夜的巨轮……”

黑皮啧啧了一会儿,这才想起,白皮不是凡人,是诗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还没有出名的诗人。后来,白皮指着离他们最近的那栋楼,补充说:“它——是我的泰坦尼克。”

黑皮就不由笑弯了腰,瞧着这个痴痴魔魔的白净瘦子,逗他:“你小子莫不是想当杰克吧?”

白皮没吱声。

“我瞧见了,露丝小姐在船上等你呢。”黑皮挤挤眼。

白皮沉默了很久,自言自语似的说:“总有一天,我会上船的。”

白皮当然没有上船,至少截至目前,看不出苗头,否则他此时就不会坐在井营,隔着一条河,看他的“泰坦尼克”。黑皮听着狗叫声在夜色里震荡,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拍拍屁股,说:“你做你的大头梦,我开我的工,走了。”

黑皮在哪儿工作,从来不说,总归是夜班,辛苦。这家伙从头黑到脚,还习惯一身黑衣,没在夜色里,就像夜晚的一部分。除了黑,走路还极轻,脚下像安了天然消声器,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有几次,白皮在河边发呆,黑皮突然在他身后笑,吓他一哆嗦。不管怎样,这家伙每天夜里12点前,都会陪他发呆,当然也会跟他开玩笑,搞恶作剧。他不反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黑皮算得上是他的朋友。

夜潮起伏,月色宛如涌动的波浪,那些高楼也像是在波浪中颠簸。亮灯的窗口越来越少,他的泰坦尼克在梦境中夜航。身前小河的水流声被夜的阒寂放大,甚至能听得出哪里有漩涡,哪里有水草和堤石划破了柔软的水幔。几丛月季在秋风中发抖,枯败的花朵抱紧了茎叶,似乎一松手就再也回不来了。白皮没有睡意,他习惯这样坐到很晚,但他会感到孤独。

烧饼刘趿拉着鞋来河边撒尿,一边打着哈欠。显然是憋急了,尿流在河面撞击出巨大的喧响。

“白皮,你是夜猫子变的吧?”他说。

白皮说:“就睡。”

烧饼刘没急着回去,顾自点了支烟抽。“天凉了,”他朝月色里吹了口烟雾,夸张地抽了抽鼻子,“适合吃火锅啊。”

白皮欠欠身:“我答应了的。”

烧饼刘说:“还没印出来呢?”

“哦,还没……”

夏天的时候白皮写了一组诗,自我感觉特好。纳凉的时候,他给黑皮、烧饼刘、钉鞋郭还有桃芝念,他们都说好得像天书。白皮知道他们听不懂,但他还是高兴,当着大伙儿的面说:“等我的诗发表了,就请大伙儿去朝天门吃火锅。”

不想,几个月过去,这都深秋了,承诺还没兑现。

“不让你白请。”烧饼刘把烟蒂扔进河里,“吃了你的火锅,我们哥几个凑钱回请。穷弟兄乐呵乐呵。”

白皮不出声。那组诗投了几家报刊都吃了闭门羹,说出来丢人。一周前刚转给本地晚报,他每天都留意着。如果再遇不到伯乐,他就不投了,留着自己看。本来,这组诗就是写给一个神秘人的。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不过,火锅他一定会请的,说过的话,他不能食言。

烧饼刘回屋接着睡了。白皮又被寂静包围。月光在高楼的顶部溅出水花,就像海浪扑上了巨轮的甲板。杰克和露丝在甲板上拥抱,经典的画面定格在岁月深处。此刻,在那棟高楼21层的某扇窗里,他的“露丝”又在干什么呢?

风突然大了,又一批枯叶从远远近近的树枝上落下,擦刮着地面,发出干哑的哀号。身后,桃芝房顶的石棉瓦发出被风掀动的啪啪声。这个女人,大约一年前听到村子拆迁的消息,就在二层楼上加盖了一层,用石棉瓦草草覆顶。村里的人大多如此,当然是为了届时多拿补偿。可不知为何,拆迁到现在还没动静。

狗叫声此起彼伏,月色汹涌澎湃,前方的高楼似乎在大幅度地摇摆。离高楼不远,几棵丛茂的松柏岿然不动。那里有几座坟,不合时宜地躺在人造花园里。活人有钉子户,死人也有。政府多次做工作,死人的亲属就是不给他们挪窝,也不问死人同不同意。坟的四周被绿化工人种上了密密匝匝的竹子,围作环形竹园,以免惊扰游人。此时,白皮看着那几棵松柏的暗影,突然想起了两个字——冰山。

是的,它们就像暗夜里的冰山。

白皮寒噤了一下,回房休息。阿黄围着他转圈,拿舌头舔他的裤腿。白皮弯下腰,在阿黄的脊背上抚摸了一番。桃芝养的这条狗温顺得像个丫鬟,个头不小,却不会叫。邻居们说阿黄是个哑巴,桃芝说放屁。说归说,她也拿不准阿黄到底是不是哑巴。白皮在阿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说:“睡觉。”

阿黄前腿一伸,狗脸贴着蹄子,当真就睡了。

白皮刻意让脚下轻些,免得扰人美梦。桃芝住一楼,他和黑皮、烧饼刘、钉鞋郭住二楼。三楼跑风漏雨,只堆些杂货。钉鞋郭的呼噜声穿透门缝,在狭窄的廊道上打滚。脚下绊了一下,一截废钢筋滑出两步远,发出刺耳的叮当声。白皮心一紧,定下身听着四周的动静。钉鞋郭的呼噜声停顿了片刻,又势不可挡地从门缝里冲出来。他真羡慕黑皮,若是他,断不会闹出什么声响来。快一年了,黑皮夜里何时回来从无人知晓,似一个游魂。

“谁?”是桃芝的声音,到底把她惊醒了。白皮探头看着一楼的光亮,桃芝抱着膀子站在光影里,抬头看他。他在黑暗中,桃芝应该看不清楚。

“是我。”白皮说,“不好意思。”

“黑皮呢?回来没有?”

白皮敲敲黑皮的门,寂然无声。

“死东西。”桃芝咕哝一句,回房了。

白皮笑笑,进了自己的门。他想,往后,这里或许就是黑皮的家了。

2

月光投射出狭长的阴影,黑皮贴着墙根,在阴影里走。

黑皮起初怨爹给了他这身黑皮,可后来他又感谢爹,爹给的这身黑皮,披在身上再合适不过,像一件隐身衣,让他在夜色里自在从容。他爹和他一样黑,娘估计也白不到哪儿去。黑皮没见过娘,娘生他的时候难产,他的出生宣告了娘的死亡。黑皮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娘,是他把娘害死了,要不然,他爹后来的日子不会那么难熬,他也会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疼着他长大。不过现在,他在黑夜里老想笑,当然,是因为桃芝。

桃芝高挑个,脸白,眼睛细长,几粒痣像点缀在饼干上的黑芝麻,好看。在遇到桃芝之前,黑皮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是桃芝把他的心拴住了。他在井营村安营扎寨,与桃芝、白皮、烧饼刘、钉鞋郭朝夕相处,跟一家人似的。这几个人都不错,没什么坏心眼,钉鞋郭给他补鞋从没收过钱,桃芝常做两个人的饭,有一双筷子是他的。烧饼刘挺抠,不过高兴的时候也会扔过来两个烧饼。数白皮是个异类,在这种老鼠打洞的地方,冒出一个斯斯文文的文化人,就像鸡窝里落了只孔雀,着实让人想不到。

第一次瞧见白皮,是在三月的一个雨天。白皮穿一件浅灰色风衣,梳着分头,戴眼镜,撑一把黑伞,和桃芝说话。黑皮猜疑,这是何方神圣,跟电视剧里的民国书生似的。他刚想凑近听他们说啥,白皮就走了,还把100元钱递到了桃芝的手里。黑皮看着白皮的黑皮鞋踩着湿滑的地面,步速不快不慢,脚下溅出微小的水花,好像为这双黑皮鞋让路。直到白皮走出院子的大铁门,黑皮才转过脸,问桃芝:“你亲戚?”

桃芝抿着嘴笑:“我有这么洋气的亲戚吗?”

“那他来干啥?”

“租房,跟你門挨门。”

黑皮翻翻眼珠,这小子怎么看都像个城里人,咋会钻进这破地方,跟他们做邻居?正愣神时,桃芝已经喜滋滋地上楼收拾房子了。

傍晚,烧饼刘和钉鞋郭回到院子里,黑皮早绷不住了,一手从烧饼刘的手推车上抓了个烧饼,咬了一大口。烧饼刘说:“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给钱给钱。”

黑皮把一枚硬币扔到烧饼刘手上:“瞧你的小气样。给你们说,来新邻居了。”

“哦。”烧饼刘没当回事。

钉鞋郭瞧着黑皮:“这有啥稀奇?”

黑皮嚅动着嘴,把一口烧饼咽下去:“这人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见了你们就知道了。”

钉鞋郭四下瞄了瞄:“人呢,在哪儿?”

“还没搬来,定金都交了,不信问桃芝。”

桃芝还在上边忙,蹭了一身灰,一绺头发垂在额上,脸也成了花猫。她探头冲下面喊:“都上来搭把手,晚饭我请。”

看得出,桃芝很用心,不光把房间打扫干净了,还在墙上贴报纸。贴了报纸,又要搭顶棚。黑皮搔着后脑勺,说:“桃芝,对这小白脸咋这么上心?”

桃芝撇撇嘴:“老娘就是喜欢小白脸,咋,嫉妒了?”

黑皮挑挑眉毛,咕哝着:“戏文里可说了,白脸奸臣,黑脸忠臣,包拯脸黑吧?那是青天。”

桃芝嘎嘎笑,母鸭似的,拿食指戳着黑皮的脸:“就你,还跟人家包青天比?笑断人的肠哟。”黑皮两颊臊出两团乌红,桃芝反倒笑得更欢,简直要笑岔了气。烧饼刘和钉鞋郭也笑得黄鼠狼掐着脖子似的,连气声都出来了。

黑皮说:“笑够没有?搭顶棚!”

几人把顶棚搭好后,已经大半夜了。桃芝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拍拍手,说:“吃饭,大锅熬肉,管够!”

一句话,把大伙儿的馋涎都勾出来了。大肉块炖萝卜,溢着青椒、花椒、八角、大蒜的浓香。黑皮、烧饼刘、钉鞋郭个个吃得肚子溜圆。钉鞋郭说:“这可是沾了那个小白脸的光啊。”烧饼刘说:“对对,福星。”黑皮打了个饱嗝,用筷子敲着碗:“吃肉不承情的主,要谢,也是谢桃芝。什么小白脸,屁!”

钉鞋郭和烧饼刘对了个眼色,诡谲一笑,这就往屋外走。黑皮没动窝。桃芝说:“咋还卧着?老娘困了。”说着,打了一个大哈欠。黑皮龇着牙笑,眼神灼灼。桃芝在他脸上拧了一把:“老娘来着大姨妈呢,快滚。”

黑皮扭歪了鼻子,讪讪地出了门。

白皮第二天下午就搬来了,一个皮箱,一个行李包,一个简易衣架。钉鞋郭和烧饼刘出摊,桃芝出门,家里只有黑皮,还在睡。听到动静,黑皮下了床,从门缝里探出头,看到白皮正在开门,这才知道,昨天桃芝就把钥匙给他了。黑皮灵机一动,装殷勤,帮白皮拎皮箱。进屋后,白皮道谢,黑皮嘴里说着“不谢不谢”,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白皮把床铺了,又把几件衣服挂在衣架上,打开皮箱,拎出一部笔记本电脑,这是文化人的行头。

白皮又看了眼黑皮,指指床:“坐。”

黑皮拍拍屁股坐定了,说:“咱俩有缘,隔墙。”

白皮客气地点点头:“以后请多关照。”

黑皮说:“那没说的,用得着兄弟,两肋插刀。”

白皮笑笑。

“瞧你这派头,咋着也得住高楼。”

白皮还是笑。

“这地界,也就我们这些下里巴人住。”

白皮开腔了:“说笑了。”

黑皮还想往下刨,白皮没给他机会,反倒站起身,问这附近有没有卖桌椅的。黑皮蹙蹙八字眉:“有是有,只怕配不上你。”

白皮说:“能用就行。”

这小白脸莫不是个穷光蛋?黑皮眨眨眼,心下狐疑。片刻后又想,穷人装富,富人装穷,没准小白脸留着一手呢,一个人的底细哪会那么容易让你摸清楚?黑皮好人做到底,说:“反正闲着没事,我带你去。”

老式三斗桌,木靠背椅,都是便宜货,分量不重。黑皮扛桌子,白皮过意不去,要自己扛。黑皮说:“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别逞强了。”扛了桌子疾步如飞。白皮拦不住,只好搬了椅子,在后面跟着。进院上楼,开门入屋,靠窗放好,黑皮一口气没喘。白皮又道谢,从衣兜里取出张百元钞票,递给黑皮,聊表心意。黑皮犹豫下,想接,又把白皮的手推开了:“这是干啥?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兄弟,别外气。”

白皮感动了,眼圈竟然微红,顿了下,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黑皮搓搓手,灵机一动:“那好,馆子就别下了,让桃芝做几个菜,叫上烧饼刘和钉鞋郭,大伙儿正好认识认识。”

白皮买了鸡鸭鱼肉,还备了几瓶酒。桃芝在灶台忙,黑皮打下手。白皮帮不上忙,就看桃芝烧菜。桃芝一双巧手,刀在砧板上跳舞,油锅呲啦一响,肉香顷刻四溢。黑皮脸往油锅伸,张大鼻孔闻味。桃芝拿胳膊肘捣他:“没出息货,当心把你的猪脸红烧了。”黑皮笑,白皮也笑了,心下意会到什么,悄悄地上了楼。

晚宴丰盛,冷热荤素满满一桌。桃芝左边是白皮,右边是黑皮,钉鞋郭和烧饼刘坐下首。黑皮拿起酒瓶开了盖,把四个搪瓷茶缸倒滿,唯独桃芝没有。

桃芝说:“我的呢?”

黑皮说:“你就别喝了。”

桃芝眼一瞪:“信不信老娘喝趴你三个!”

黑皮缩缩脖,忙给桃芝斟上。桃芝举起杯:“往后咱就一个屋檐下涮稀稠了,也就是一家人,喝!”

桃芝呷一口,黑皮呷一口,钉鞋郭和烧饼刘牛饮,一口下去半茶缸,舒坦地哈着气。黑皮瞧白皮只抿了一点,端起茶缸要和白皮碰杯:“这可不够意思,感情深,一口闷。”

白皮说:“我酒量不行,真不行。”

黑皮不依,桃芝挡了:“干啥?咱随意喝,喝多喝少都图个高兴。”话落,给白皮夹菜:“小兄弟,多吃点,尝尝我的手艺。”

白皮笑笑,脸红了。

黑皮眯眼看桃芝,又看白皮,说:“就是就是,自己人,别客气。”夹起一只鸡腿,丢进桃芝的碗里。

桃芝说:“老娘有手,自己来,吃你的。”

黑皮讪讪地,闷头啃猪蹄。

毕竟不熟,话匣子打不开。待到酒过三巡,舌头全都自由了。白皮那点酒量,架不住几番碰,也已经有了醉意。醉了就说醉话,没有豪言壮语,全都是一肚子苦水。桃芝先叹气,汪着两眶泪花,说:“老娘命苦啊,男人两年前死了,肝癌。这下好,老娘成了寡妇。公公婆婆恨我,没给男人留下个种,就扯着嗓门,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这还不算,还满大街说,算卦的说了,我命硬,是我把男人克死的,我就是个挨千刀的扫把星……唉,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老娘招谁惹谁了?”

桃芝又喝了一大口酒,哗哗流泪。黑皮拿袖子为她拭泪,桃芝把他的手打开了。黑皮说:“没人疼,我疼,我黑皮疼你一辈子。”见桃芝发呆,就看白皮。白皮眼眶泛着潮。黑皮说:“要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我也算一个。打我生下来,就不知道娘长啥样。我爹十年前在建筑工地打工,发了工钱,脑子一热就去喝大酒,晕晕乎乎到河边撒尿,结果一头栽下去,淹死了……我黑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哈哈哈!”

白皮低下头,无话。

钉鞋郭喝得有些晃,摇着脑袋说:“唉,我那疯婆娘跑丢好几年了,我就巴望着哪天钉鞋的时候,抬头一看,这疯婆娘回来了……”

数烧饼刘平静,酒量也大,他仰着头,看房顶垂下的节能灯:“我嘛,两个闺女嫁人了,老婆早死了。我就想多炕几年烧饼,挣了钱,把老房子扒了,盖个二层楼,再找个娘们,安安心心过日子。”

黑皮拿两手对着拍了一巴掌,说:“好,等你再找了婆娘,我去你家喝喜酒。”又看白皮,白皮还是低头无话。黑皮敲敲桌子:“小白脸,算了,就叫你白皮吧。你也别当哑巴呀,瞧你像个城里人,该不会是跟家里闹别扭,偷跑出来的吧?”

白皮犹豫了下,终于开口了:“我家在深山,正经的山里人。”

这小白脸莫不是心里有秘密,扯谎蒙人吧?黑皮怔了会儿:“当真?”

白皮说:“干吗撒谎?”

黑皮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山里人,风吹雨淋,哪有这身白皮?

“日头咋没把你晒黑呢?”

白皮淡淡一笑,不答。

“上过大学吧?”黑皮思忖着,又问。

白皮点点头,似乎有些失落:“上了又怎样,还不是打工?公司就在新城区,很近,可我又觉得很远很远,远得望不到边……”

黑皮想,学问人就这德性,拐弯抹角说话,叫人听不明白。不过有一样他现在可以确定,这小白脸跟他们一样,腰包里没几个子。黑皮还想问问他爹妈,他兄弟姐妹,可白皮显然不想多说,又把头低下了。

桃芝猛地抓住白皮一只手:“兄弟,若不嫌弃,这儿就是你的家。”

白皮一激灵,下意识看黑皮。黑皮绷着脸,眼球很大。白皮把手抽出来,说:“好,我有家了。”

3

白皮起得早,出门时,瞧见桃芝在扫院子。白皮停下脚,耳朵贴着黑皮的门,听见匀长的鼾声。白皮下楼,桃芝看他:“上班去呀?”

白皮点点头,告诉她,黑皮回来了。

桃芝笑:“这夜游神肯定睡得像头死猪。”又说:“啥时让我看你女朋友?”

这话桃芝问过多次,在此之前,桃芝没少探他的口风。白皮明白,桃芝对他有意,他更明白黑皮的心思。那天,他终于说自己有女朋友。桃芝穷追不舍,问哪儿的人,做啥营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白皮无奈,只说得空把女朋友领来,让桃芝过眼。

“她忙,等有机会吧……”

脚下明显急了,白皮像逃。桃芝扶着扫帚,望着白皮的背影。这么个俊小伙儿,屁股后肯定追着一大群女孩。他的女朋友不用问,绝对是个大美女,说不定貌若天仙呢。桃芝心里有点酸,都说男人好色,其实女人也喜欢俊的。喜欢归喜欢,不是你的,就是水里的月亮,眼馋捞不着。不过,捞不着小鲜肉,想想总可以吧?

不正经。桃芝偷笑。

钉鞋郭和烧饼刘也出摊了,几只母鸡开始叫。桃芝舀了一瓢玉米粒,撒进鸡舍。母鸡笃笃抢食,闹得欢腾。桃芝说:“饿鬼!”转脸看二楼,心下忽而有股热流荡漾。回到屋,梳头净面,在脸上抹了雪花膏,香喷喷地飘到楼上,敲黑皮的门。

黑皮裹了件薄袄,光着麻秆细腿,套着内裤把门打开。见了桃芝,眼里放光,嘴角咧到耳根子,邪笑。伸手抱了桃芝,放到床上,三两下就把桃芝剥成了嫩藕。桃芝说:“死鬼,门没关。”黑皮把袄甩到床脚,鼓凸着两排肋扇子,也不搭话,就盖到了桃芝身上。

一番云雨过后,黑皮咸鱼一样贴着床喘气。桃芝穿衣服,黑皮不让。

“急啥?”

“万一来人,你不怕,老娘还得要脸。”

黑皮侧过身:“咱也别偷摸了,结婚吧。”

“想得美。”桃芝拧黑皮鼻子,临出门,回头一笑,“出力了,老娘给你煎两个鸡蛋补补。”

黑皮当真想和桃芝结婚,可桃芝就是不松口。女人心,海底针,实在猜不透。黑皮知道自己是癞蛤蟆,就算癞蛤蟆吃了天鹅肉,那又如何?天鹅还是天鹅,癞蛤蟆还是癞蛤蟆。桃芝喜欢白皮,鬼都看得出来。不过黑皮不担心,那个小白脸看不上桃芝。

两个馒头一碗粥,加两个煎蛋,风卷残云下了肚。黑皮拉著桃芝,说:“有东西给你。”

桃芝说:“啥?”

黑皮俯下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塑料袋,打开,取出一件毛衣,亮黄色,款式挺时髦。黑皮递到桃芝手里,说:“摸摸,手感咋样?”

桃芝手在毛衣上滑动,脸笑得妩媚,眼都成了小鱼,幸福地游起来。不由自主地又看手上的戒指,摸脖子上的项链。这都是黑皮送的。别人夜里睡觉,他夜里忙活,挣那仨瓜俩枣,怕是大半都贴给自己了。

“黑子有心了。”桃芝说。

“穿上,我看看。”黑皮说。

“天再冷些穿。”桃芝把毛衣贴着胸,那样子,是舍不得。

黑皮不依:“就现在。”

桃芝拗不过,只得换上。不大不小,把桃芝裹得凹凸有致,人也立马洋气了三分。

“好看。”黑皮拿舌尖舔嘴唇。

“真好看?”

“比七仙女都好看。”

桃芝偎进黑皮怀里,二人缠绕着,又温存了一阵。桃芝理理头发,忽而说:“黑子,你见过白皮女朋友没?”

黑皮一愣,这娘们,脑筋转得也太快了,看来还不死心呢。

“没有。”黑皮实话实说。

“院里这几个人,我看你俩最投缘。”

“那是,我黑皮,人见人爱。”黑皮做鬼脸。

“能得你!”桃芝说,“你说,他会不会是骗咱们的?没准他压根没有女朋友,对吧?”

黑皮说:“我知道,你巴不得。”

“放屁!”桃芝脸红了。

黑皮扳桃芝的肩:“你就死心吧,那小白脸不是你的菜。”

“滚,死鬼!”

桃芝推了黑皮一把,拿起碗筷跑掉了。黑皮抱着后脑勺,嘿嘿笑。其实,关于白皮的女朋友,他也一直犯嘀咕。若是真有,领来给大伙瞧瞧,碍啥。那样,桃芝也就没念想了。黑皮问过白皮,问过不下三次,可白皮就是藏着掖着,神神秘秘的,好像他们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不过,黑皮也想过,这小子或许是说谎,故意说给桃芝听,那样的话,这小子就太够哥们了。

困意上来,又睡了一阵。再醒,是桃芝叫他。黑皮打着哈欠,眼珠红着,问:“啥事?”

桃芝急煎煎地:“快滚下来,钉鞋郭被人打了!”

打人的是个秃头,井营人无人不晓,外号“惹不起”。旁边还站着一个女的,浓妆艳抹,脸像猴屁股似的,颧骨高得能杀人。钉鞋郭坐在地上,捂着半边脸,嘴角流血。一群人围着看热闹,烧饼刘也在,攥着拳头不敢说话。

桃芝叉着腰:“凭啥欺负人?”

秃头说:“问这钉鞋的,打他亏不亏?”

“我不问他,就问你。”

秃头骂了声“狗日的”,说钉鞋郭把他相好的新鞋钉坏了,那女的接腔:“高档货,五百块。”钉鞋郭吐了口血痰,一脸委屈:“我钉鞋郭钉了一辈子鞋,啥成色看一眼就知道。明明地摊货,撑死也就值五十块。”

话音未落,秃头一脚踹翻了钉鞋郭的鞋摊子:“狗日的,还不认账,今天不断你几根肋骨,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又要打,被黑皮挡了。

“您老消消气。”黑皮弓着腰,赔笑。

“滚开,”秃头瞪着他,“管闲事连你一起打。”

黑皮仍涎着脸:“有话好说,咱商量商量……”

“五百块,少一分也不行!”

黑皮没犹豫,从兜里掏出钱,数了五张递给秃头:“街坊邻居,往后多关照。”

秃头有些意外,在黑皮脸上多看了两眼,笑了:“小子,识相。”拍拍黑皮的后脑勺,扯着那女的,大摇大摆走了。

桃芝鼓着眼珠看黑皮,半晌没话,好像不认识眼前的黑皮了。过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有钱烧得呀,摆明讹人,凭啥当冤大头。”黑皮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来日方长。”又冲着一帮看客拱拱手:“大伙儿见笑,没事了,都去忙吧。”看热闹的似乎意犹未尽,交头接耳,没几个离窝的。

黑皮蹲下,看着钉鞋郭。钉鞋郭一口气堵着,全身发抖。黑皮帮他把摊子收拾了,叹一声:“忍忍吧,强龙不压地头蛇。”钉鞋郭拉了他的手:“兄弟,哥谢你,那五百块,我日后还。”黑皮说:“我又没让你借,还啥?”钉鞋郭腮帮一抖,泪就下来了。

直到此时,烧饼刘似乎才回过神,反身跑到斜对面,拿了一摞烧饼,又跑回来,塞到黑皮怀里:“你哥我天生胆小,兄弟,真爷们!”黑皮没客气,接过烧饼,对烧饼刘龇牙笑笑。接着拉桃芝:“好了好了,回去。”

桃芝挣开他的手,牙咬得咯咯响:“这口气老娘咽不下!”瞟着看热闹的人,心里更窝火,今天这脸丢大了。众目睽睽,骂街也没用,倒让人把她当泼妇,于是扭头朝家走,把黑皮甩在身后。黑皮追上去,哄她:“跟畜牲置气,犯不着。”桃芝气没处撒,边走边说:“充英雄是吧?那五百块咋不给老娘呢?窝囊!”又想起烧饼刘:“瞧他那样,躲人堆里,连个屁都不敢放,一群熊包!”

黑皮只管赔笑,等桃芝骂够了,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走着瞧。”

4

暮色四合。每次乘电梯上到21楼,白皮都有上船的感觉。船在大海里航行,这大海便是无边的夜色。白皮觉得,他的泰坦尼克似乎只适合夜航,天亮了,船就只是僵立的高楼,是一道流逝的梦影。

白皮迷恋这种虚幻感,却又有隐隐的恐惧。冰山,他潜意识里丢不掉这两个字。

米娜穿着粉色蕾丝睡衣,假睫毛修长性感,鼻梁高挺,头发染成栗色,有几分异域美人的味道。白皮有时纳闷,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而且总带着几分慵懒,干吗这么认真地化妆?既然不为取悦别人,那就只有取悦自己。自恋,白皮想。自恋的女人,他并不反感,反倒有种莫名的喜欢。

白色泰迪犬欢欢卧在沙发上,双目迷离,跟她的女主人一样,贪睡。白皮把米娜抱住,吻她的耳朵。欢欢叫了两声,似乎不高兴。米娜拉白皮坐下,开门见山:“报纸呢?”白皮微笑,打开公文包,取出今日的晚报。组诗占了很大一块版面,每个字里都有米娜的幽香。

“真好。”米娜看得很快,倦怠的眼神里有了神采。

“我想为你写一辈子。”白皮说。

米娜把报纸收起:“不准反悔。”

“我保证。”

卧室门关上,欢欢被挡在门外,它抗议,拿爪子挠门板。米娜说:“小东西吃醋了。”白皮知道,这张床是属于米娜和欢欢的。许多晚上,米娜身边躺着的不是老公,而是欢欢,他这是鹊巢鸠占。

床像波浪一样翻滚,床单、枕头、被子,甚至墙壁、吊顶和每一件饰物,都在散发米娜身上的香水味。那是来自法国的香水,像一个暧昧的精灵,撩人心魂。白皮看到海鸥,看到米娜的裙裾在飘,看到星星坠入海洋……他躺着,有些微微的眩晕。

“想好了吗?”

“什么?”

“啥时候跟老公离婚?”

白皮坐起来,看着米娜。米娜的脸在昏暗中泛着月色一样朦胧的白。

“等等吧。”

白皮不吱声。白皮在想米娜的老公,那个神秘的富商,此时会在哪个温柔乡里沉醉。而眼前,一株寂寞花,是否真的属于他?白皮想看米娜的表情,伸手要去开灯,被米娜拦住了。

“我不喜欢光。”米娜说。

白皮低下头,良久,恳求:“跟我去井营吧,他们都想见你。”

米娜不看他,也不说话。

“我答应过他们,等这组诗发表了,就请他们吃火锅。”

“那就去呗。”米娜语气很淡。

“一起,好吗?”

米娜沉吟了一下:“还是算了。”话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厌烦。

回到井营时,已经接近十点钟。夜色浓稠,月亮躲在薄云里,比昨晚憔悴了许多。星光淡而细碎,仿佛滚落了一串旧珠子,纷乱地散在天上。白皮没回屋,照例坐在河边,看前方的楼,看21层的那扇窗口。他不知道米娜是否也从那扇窗口里往这边望,他告诉过她,只要望到小河,就能望到他。

左肩被拍了一下,是黑皮。

“小白脸,你小子倒是自在。”黑皮说。

白皮不答。

“有事问你。”

白皮说:“你说。”

桃芝和烧饼刘也来了,出了钉鞋郭的事,都睡不着。白皮感觉不对头,瞧着他们,站了起来。夜色掩盖了他们的表情,但空气里的沉闷十分诡异,尤其桃芝,她一向话多,这不是她的做派。阿黄也来凑热闹,摇着尾巴,依旧做哑巴。

“都没睡呀,”白皮说,“钉鞋郭呢?”

黑皮说:“就是钉鞋郭的事。”

白皮懵懂,去看桃芝。

桃芝叹口气,把事情说了,问白皮:“依你看,这事咋办?”

白皮没犹豫:“报警。”

“屁!”桃芝不屑。白皮的话让她失望,就是个书呆子,她太高看他了。

“姐,你说咋办?”

桃芝早绷不住了:“狗日的,以牙还牙,老娘就不信,咱们合起伙儿还打不过秃头。”

烧饼刘虚张声势:“对,人多力量大,吓也吓死他。”

黑皮古怪地笑了笑,烧饼刘随即闭口了。

白皮抬头望云中月,不语。

“入不入伙儿,给句话。”桃芝说。

白皮听着别扭,这话像是打家劫舍入伙为匪似的。法治社会,明明可以依法行事,为何放着明路不走,倒钻这死胡同?他想不通。白皮有种被绑架的感觉,进退两难。他知道桃芝心里一准在骂他窝囊废,但他真的没法回答。

“来武的,打他满地找牙,痛快。”黑皮晃着一条腿。

桃芝说:“这才像个爷们。”

黑皮抱着膀子,讪笑:“我话还没说完呢。”

“有屁快放!”

“痛快归痛快,”黑皮说,“公安来了,咱就不痛快了。”

燒饼刘就坡下驴,也说在理。桃芝气不打一处来,推黑皮一个趔趄:“说到底,还是包!都给我滚远点!”徘徊了几个来回,把牙一咬,“好,你们不去,老娘一个人去,跟狗日的拼了。”说着,就要回屋拿菜刀。黑皮忙冲过去,把她抱住了。桃芝说:“滚开!”黑皮不松手。桃芝怒极,张嘴在黑皮手腕上咬了一口,黑皮大叫,捂着伤口抽冷气。桃芝一屁股坐地上,哭起来。

白皮知道,桃芝是个要强的女人。公婆骂她,冷落她,她没办法。可她憋着一口气。打狗还要看主人,今日秃头欺负她的租客,就是欺负她,就是不给她面子。一枚炮仗被点了引信,不爆才怪。要紧的是,得让她出了这口气。

可白皮没主意。

黑皮冷气抽够了,向着桃芝,说:“属狗的,下口这么狠。”转而又笑,“桃芝你放心,这口气我替你出。”

桃芝抹把泪:“咋出?”

“我自有办法。”黑皮卖关子。

桃芝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啥办法?”

“保密。”

“呸,”桃芝啐他,“唬老娘呢。”

“走着瞧。”黑皮很认真。

烧饼刘打哈欠,又不好意思回房。白皮突然想起钉鞋郭,他才是当事人,一群人磨刀霍霍,还不知道钉鞋郭的意思,就说,咱得听听钉鞋郭的意见。黑皮说:“也对,我去叫他。”桃芝说:“早睡了,叫啥。”黑皮只管往院里走:“我就不信他睡得着。”

钉鞋郭果然没睡,半边脸已经肿了。黑皮硬把他拉出来,钉鞋郭给大伙儿作揖:“我想好了。”沉默一会儿,嗓音颤颤的,“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惹不起,躲还不成吗?”

“不成!”桃芝万没想到钉鞋郭会这么说,厉声道,“哪儿也不能去!”

“对,就在井营,哪儿也不去。”大伙儿挨个劝,没人赞同钉鞋郭走。白皮听得出,大伙儿是舍不得。这几个本不相干的人,机缘巧合,住在一个屋檐下,竟真的亲如一家了。

钉鞋郭听劝,答应了。又求大伙儿,千万别为他出头,惹出事他担不起。桃芝跺跺脚:“依你了。”嘴里骂着脏话,顾自回了。烧饼刘拉着钉鞋郭,也回了。

黑皮长吁口气,瞧白皮:“还看你的泰坦尼克?”

白皮坐下,那扇窗里的灯光已经熄了,心下忽而有些悲凉,若是今晚米娜来了这里,看到他们衣服上的污渍和鞋子上的灰尘,看到钉鞋郭被人欺负,看到他们有冤难申的样子,会怎么想?该是嗤之以鼻的吧。白皮明白,米娜看不起这里的人,尽管许多日子里,她以泪洗面,那座豪宅只是她的冷宫,但她依旧看不起他们,那是骨子里的。

“你真要替桃芝出气?”白皮问。

“那还有假。”

“还是……不要乱来的好。”

黑皮说:“这是我的事。”

白皮摇头,沉默。他想不出黑皮会用什么方式报复秃头,报警?显见的不会;打架?似乎也不是。他只能为黑皮捏把汗。白皮忽然觉得异常虚弱,他希望桃芝好,钉鞋郭好,大伙儿都好,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一种无力感从心底升起,牢牢地攫住了他。

“明晚……我请大家吃火锅吧。”沉吟许久,白皮说。

“真的?”黑皮惊喜。

“真的。”

“OK!”黑皮打了个响指,“正好给钉鞋郭压压惊。”

5

“朝天门”火锅店就在米娜的楼下,生意火爆,浓香溢出门外,在空气中弥漫。进门前,白皮仍不甘心,又给米娜发微信。米娜照例婉拒。白皮赌气,索性走到一边,给米娜打电话,话一出口却成了:“娜娜,求你了。”口气里,很有些摇尾乞怜的味道。

“你觉得合适吗?”米娜冷冷的。

白皮怎么也想不通,不就是吃顿饭吗,还能掉了身价不成?就算屈尊纡贵,为了他,难道不可以吗?

“你别强人所难,”米娜哼了一声,像是下最后通牒,“还有,今晚不要带着一身火锅味到我这里来。”

白皮收了手机,自惭形秽。少顷,笑着招呼大伙儿进了房间。懊丧只能藏在心里,他不能写在脸上。

众人落座,烧饼刘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两只眼不够用,只顾打量房间的装饰布局,不自觉坐了上首。黑皮在他背上捶了一拳:“桃芝的位置,你也敢坐?”烧饼刘臊红了脸,忙挪到钉鞋郭下首。

桃芝这次倒谦让,让白皮坐主位,白皮不肯。

黑皮纳闷:“这是为啥?”

桃芝拉白皮的手:“这是东家的座,兄弟请客,当然你坐这里。”

白皮没想到,桃芝对场面上的规矩这么讲究,无意识把手放在桃芝肩上,轻轻一按:“桃芝姐,你是我们共同的东家,就别推辞了。”

桃芝给那只手按得全身酥软,笑盈盈坐下。和往常一样,左白右黑,把她衬得像个女王。

烧饼刘感叹,这还是平生头一次下这么大的馆子,钉鞋郭半边脸青着,偷偷咽口水,说,我也是。

黑皮耻笑:“少见多怪。”

桃芝白他:“就你爱充大头蒜,这地方你来过?”

黑皮吐吐舌头:“梦里来过好多回。”大伙儿全笑了。

服务员递过菜单,白皮拿着圆珠笔,勾勾选选。

桃芝说:“多点素,少点荤。”

黑皮说:“多点荤,少点素。”

桃芝瞪他,又说:“别点多,够吃就行。”

黑皮说:“吃不饱,回去让烧饼刘生炉子,咱啃烧饼。”

桃芝转脸对着他,这次不是瞪,是拿眼睛剜:“闭嘴!”

白皮明白,桃芝是不想让他破费,也不出声,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说,先上,不够再点。

菜陆续上来,牛肉羊肉午餐肉,鱼丸虾丸蟹黄饺,豆腐千张绿豆面,还有各色时令蔬菜,把大伙儿的眼睛撑得溜圆。桃芝说:“不过日子了?”白皮笑笑,不答。倒高兴了黑皮,一迭连声夸白皮够意思。

“别耍能,下回你请。”桃芝说。

“没问题。”黑皮拍拍胸脯,向白皮附耳,“写诗很赚钱吧?稿费多少?”

白皮说:“还没收到呢。”

“肯定少不了!”黑皮說,赔出一脸笑,“往后教我写诗吧,得了稿费回回请大伙儿下馆子。”

桃芝的嘴差点咧到了脑后:“就你?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还写诗?做梦去吧!”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火锅沸腾,热热的香气盈满房间。一盘肉下锅,忙活了一双双筷子。钉鞋郭吃得急,嘴角的伤还没痊愈,连烫带痛,口里嘶哈着,脑门上全是汗。烧饼刘幸灾乐祸地笑,他俩坐得近,筷子老打架。黑皮做鬼脸,若不是钉鞋郭昨天挨了打,他一准要挖苦一番。

桃芝又好气又好笑,瞧着钉鞋郭,问:“疼吧?”

钉鞋郭捂着嘴:“疼。”

桃芝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白皮担心桃芝把话说重了,站起来,为钉鞋郭斟酒:“大哥,我敬你。”大伙儿这才意识到,刚才只顾吃了,第一杯酒还没碰呢。纷纷站起,把杯子举起来。黑皮提议每人说一句祝酒词,桃芝赞同:“好,我先来。老天爷让我们聚到一起,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咱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祝大伙儿平平安安,美梦成真。”

“桃芝说得好,”黑皮狡黠地瞟了桃芝一眼,“我就祝弟兄们往后喝的酒,都是喜酒。”

烧饼刘说:“我也没那么多词,就祝大伙儿多炕烧饼多赚钱吧。”

“好你个烧饼刘,”黑皮晃着酒杯,反唇相讥,“我们又不炕烧饼,敢情钱都让你赚了是吧?”

烧饼刘自知失口,讪笑着:“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钉鞋郭想了想,还是那个心愿,希望他的疯婆娘早点回来。黑皮说:“你心里就惦记着你的疯婆娘,就不祝大伙儿两句?”桃芝心软了,劝慰他,别伤心,好人有好报,会回来的。转脸看白皮:“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边。兄弟,该你了。”

白皮依旧腼腆:“我就祝大伙儿心想事成吧。”

“这不还是桃芝说的美梦成真吗?”黑皮捡了元宝似的,乐不可支,“小白脸,你也没几个词嘛。”

桃芝抢白他:“深水不响,响水不深,你懂个屁!”和大伙儿一一碰杯,说,“就为心想事成,干!”

众人一饮而尽,想不到,钉鞋郭紧接着来到黑皮身边,拿起酒瓶,为黑皮斟满,恭恭敬敬举起来:“这杯酒,敬恩人!”

黑皮一惊,钉鞋郭如此郑重,让他始料未及。从小到大,几人瞧得起他?现在,钉鞋郭敬他,还叫他恩人,差点没把他眼泪叫出来。黑皮一张利嘴,这下倒说不出话了,直把酒仰脖灌下去。钉鞋郭又说,那五百块钱,他一定还。黑皮火了:“再提这茬,咱就不是兄弟!”钉鞋郭鼻子一酸,眼圈红了。

桃芝说:“有情有义,真爷们!”又把酒举起,“这第二杯,咱就祝秃头早死早托生!”

“好,死了喂咱家阿黄。”烧饼刘拍了下桌子。

桃芝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话解气,酒便也喝得痛快。

肉吃完,菜吃完,三瓶酒喝完,绿豆面还堆在锅里。桃芝、白皮早吃不下了,黑皮也放了筷子,只剩烧饼刘和钉鞋郭还在拼命往肚里塞。

桃芝开玩笑:“当心把肚子撑破了。”

烧饼刘一点也不难为情:“放心,我的肚子能装半头猪。”

酒意上来,桃芝左摇右晃,一会儿靠在黑皮肩上,一会儿倒在白皮怀里。黑皮说:“你醉了。”

桃芝眯着眼:“老娘才没醉。”忽而放声大笑,把大伙儿都笑糊涂了。“黑子,你说……你的脸咋这么黑?”桃芝拿食指在他脸上比划,“比煤都黑,比夜都黑,比狗皮膏药……都黑……”

烧饼刘把嘴里的面条都笑喷了,白皮也想笑,忍着没笑出来。都以为黑皮会吹胡子瞪眼,可他气定神闲,等大伙儿笑够了,一本正经问:“知道我为啥脸黑吗?”

“爹娘生的呗。”烧饼刘说。

“错!”黑皮正了色,“那是因为我不愿白活着。”

此话既出,语惊四座,也不知黑皮打哪儿淘来的俏皮话。桃芝收了笑,说:“照你这么说,人家脸白就是白活了?”

黑皮挤挤眼,无言以对。不过,他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忽而眉毛一挑,矛头又对准了白皮:“知不知道,这栋楼上有个秘密。”

“又作啥妖,快说!”桃芝催促。

“白皮的露丝小姐就在这里呢。”黑皮一脸坏笑,“还有呢,这栋楼不是楼,是白皮的泰坦尼克。泰坦尼克,大轮船,听说过吧?”

大伙儿似懂非懂,都把眼神移到白皮脸上。白皮心跳顿然急了,头往下垂,直想钻入地缝里去。隐秘被人偷窥,就像被人窥了私处,尽管他明知,黑皮只是戏言,抛个噱头逗乐而已。这栋楼上的秘密,除了他,无人知晓。但他还是心虚,尴尬难禁。尤其怕桃芝刨根问底,让他乱了方寸,露出马脚。良久才定了神,佯装若无其事,徐徐说:“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泰坦尼克。”

照例,白皮的话,大伙儿听不懂。至于什么露丝小姐,都以为是黑皮的醉话,连桃芝都没在意。白皮暗暗松了口气。黑皮很失望,本想给白皮个难堪,奈何对牛弹琴。又说笑一阵,绿豆面也被烧饼刘和钉鞋郭消灭得干干净净。临走,桃芝忽然一叹,叹得无比伤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这话没头没脑,大伙儿一头雾水。桃芝这才透露,村里已经通知,最近就要拆迁了。大伙儿的心沉下去,霎时竟有天各一方的酸楚。黑皮说:“嗨,这事都说过多少次了,光打雷不下雨,别当真。”可大伙儿情绪还是压抑,适才的酒兴失了大半。

桃芝依在白皮身上,黑皮拉她,桃芝不肯。白皮搀着她,踉踉跄跄走出饭店。华灯璀璨,城市的夜晚永远喧嚣迷离。桃芝已经瘫软如泥,黑皮弓下身,把桃芝背起来,在前头走着。白皮放慢脚步,仰头看着半空中的窗口,心里一阵冲动,掏出手机又想打过去。恰在此时,电话响了。

是爹的号码。白皮很意外,爹几乎一向不打电话。这部老人机当初买给他时,他死活不要,不愿白白扔了电话费。白皮好一通劝,说万一遇到急事,也好传个消息。话费白皮月月交着,不过十几元基础费用,好在爹还知道给手机充电,因为,隔三差五他总要给爹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也报报自己的平安。

可爹今晚突然来电,莫非有事?白皮不由紧张了。

“爹……”

“你娘病了,抓紧回来一趟。”

白皮心中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6

班车只通到镇上,余下的路,白皮搭了辆三轮车。司机竟是熟人,打小光屁股长大的鼻涕虫。鼻涕虫眼神好,白皮四下找车时,老远把他认出来,挥着胳膊招呼他。白皮走过去,鼻涕虫迎上,笑出两颗豁牙:“回家?”

白皮点头:“你不是在外打工吗?”

“外面也不好混,”鼻涕虫说,“我爹又摔伤了腰,干脆回来,忙时种田,闲时拉客,在哪儿还不是讨口饭吃。”

白皮上了车,鼻涕虫坐上驾驶位,说声坐好了,便加速向前驶去。镇上的商铺很快被甩到后面,前方山连着山,岭叠着岭,起伏綿延。山脊上,还有淡淡的烟岚。

“好多日子没见你了。”

“瞎忙。”白皮说。

“谦虚啥,忙着发财吧?”

白皮没底气。公司业务不稳,市场波动太大,除了三千元底薪,奖金提成不过画饼而已。上个月业务没完成,还被扣了五百元。上大学时,常梦想衣锦还乡,入了职场才知打拼艰难。可这些,他不愿说。

“我娘啥样?”

“你娘?”鼻涕虫有些纳闷,“好好的呀。”

白皮蹙眉:“她不是病了吗?”

“谁说的?”

“我爹。”

“唬你呢,”鼻涕虫大笑,“昨天我还见她活蹦乱跳的。”

白皮糊涂了,爹何故要骗他?莫非是自己久居城市,爹娘想他了?想也不明说,还设计骗他回来,若是如此,倒更让他惭愧了。不过,知是一场虚惊,心里倒也轻松了。

车进了山,左转右拐,鼻涕虫一点不减速。白皮攥牢了把手,提醒鼻涕虫慢点开。鼻涕虫满不在乎:“这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放心吧。”话落,竟吹起口哨。口哨清脆嘹亮,在山谷激起回音。白皮这才想起,儿时一起玩耍时,鼻涕虫的口哨是吹得最好的。

“你倒是一点没变。”白皮笑了。

“活着图啥?穷乐呗。”

鼻涕虫似乎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他说多亏政府修路架桥,有了路,山就不是山,河就不是河,山就是路,路就是河。这几年精准扶贫,老少爷们日子好过多了。还说,今年国庆他就结婚了,那姑娘身板大,屁股肥,是块持家的好料。说着,口哨跟响箭似的,直射到云霄里去。

白皮口里说好,心下却失落,想起米娜,不知此时是在睡觉,还是在化妆?女人多爱逛商场,可米娜例外,或许该有的她都有了,满室堂皇,金雕玉砌。衣柜里琳琅满目,再无一寸多余的空间。即便偶尔出门,唯一的去处也是美容店。她的脸,她的身体,大约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他呢,到底喜欢米娜什么?她的美丽,她的性感,还是她的雍容?没错,是她身上那种雍容的贵气,那是他骨子里想要的,让他无力自拔,沉迷不醒。哪怕是一个毒饵,他也要像鱼一样把钩咬死,这是他的宿命,他认了。

“啥时把你的城里媳妇领回来,给老少爷们看看?”鼻涕虫回过头。

白皮苦笑了下:“光杆一条。”

车突然减速,停下。白皮懵懂。鼻涕虫站在路边,拉下裤链,大摇大摆撒尿。白皮也想小解,却难为情。鼻涕虫说:“别憋着了,小时候,咱从村东尿到村西,还用尿浇屎壳郎呢。”

白皮忍俊不禁,儿时的恶作剧,真是罄竹难书。别说当街撒尿,偷菜摘瓜,还把炮仗扔进人家的鸡窝……什么坏事都干。白皮跳下车,走开几步,背对着鼻涕虫,把尿撒得润物无声。

山风吹来,清爽中含着特有的香味。举目四望,满山杂树老藤,橙黄枫红,乡间的秋色不矫不饰,总有股野性。山雀子唧唧喳喳,叫得欢快,似是邂逅了他这位故人,跟他拉呱呢。

“还记得不,有次咱们在山上烤麻雀,把一片山坡都点着了。”鼻涕虫看着他。

白皮说:“哪能忘。”

那次可是惹了大祸,若不是乡邻及时扑救,后果不堪设想。没准,连他们这些半大小子也会变成烤麻雀、烤蚂蚱、烤溪沟里捉到的小鱼。为此,他们被父亲胖揍了一顿。不过,那些孩提时代的特色烧烤,倒是别具风味,吃到嘴里,有肉腥,有煳味,还有炭渣。至今忆起,白皮的舌尖犹存苦涩的余香。

闲聊一阵,上车,继续赶路。白皮忽觉全身疏朗,心中积结的郁气,全给大山融化了。少时贪玩,只觉这山间草木、鱼虾鸟虫煞是有趣,及之上了高中,这山岭沟谷就只剩了贫瘠丑陋。发奋走出去,再不愿回头。今日作为看客,竟有隔世之感,山还是这座山,彼时此刻,感觉竟是这般殊异。

入村不久,家便到了。三间平房,石砌小院。鼻涕虫说:“留个电话,回城叫我一声。”白皮道谢,临别,把一百元钱扔到车上。鼻涕虫死活不要,白皮说:“那我就不好意思再坐你的车了。”鼻涕虫揖手:“那行,这阔绰劲,百分百发财了。”白皮无语,向鼻涕虫挥挥手,就进了院门。

娘果然生龙活虎,正在张罗饭菜。爹蹲在院里,拿锤子加固钉耙。白皮叫了爹娘。爹笑笑:“回了?”娘从灶间出来,朝他招手。白皮走过去,刚想问娘为何扯谎装病,娘倒先神神秘秘对他附耳。白皮这才如梦方醒,绕这么大弯子诱他回家,原来是让他相亲的。此前几次叫他回来相亲,白皮都拒绝了。

“姑娘就在屋里坐着呢。”娘推他一把。

白皮唬下脸:“娘,你这是做啥嘛。”

“见了你就知道了,”娘依旧笑,“这姑娘,百里挑一,水灵得跟山桃子似的,保你满意。”

白皮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进屋。女孩果真生得俊俏,看得出,也着意打扮了一番,低眉顺眼,有些紧张。白皮傻坐着,不知说什么好。空气沉闷,白皮看着房顶发呆。山里姑娘,即便再俊,也蜕不去那层土气。白皮不喜欢,打心里不喜欢。何况,他的泰坦尼克上,有梦一样的米娜。

饭菜上桌,炖了鸡,煎了蛋,烧了鱼,山里人家,这是难得的奢侈。娘给姑娘夹菜,也给白皮夹菜。夹菜时,偷偷向他使眼色。白皮装作看不见,只管闷头吃饭。饭后又闲坐一阵,姑娘看他冷淡,自觉无趣,便起身走了。

“你呀,就等着打光棍吧。”娘嗔怪他。

白皮笑笑,不答。

爹带了怨气,对他使脸子:“城里姑娘有啥好的,当个老佛爷供着,一辈子低三下四……”

“就是,”娘接过话茬,“等我和你爹老了,还能指望她伺候?”

白皮知道,爹娘这番苦心,还是为他考虑,怕他一个山里后生,高攀了门楣,日子过得委屈。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要赌一把。他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赌这口气。

“你们就别为我操心了,”白皮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真有了?”娘半信半疑。

白皮说:“真有。”

“那就把她带回来,让老子看看她是七仙女还是母夜叉!”爹硬硬撂下话,顾自出门扛了钉耙,下地去了。

白皮的心抖了抖,无话可说。沉默良久,起身向娘道別:“公司忙,我就不停了。”

“就不能住一晚?”娘不舍。

“等放假了,我再回来看你。”

白皮放下2000元钱,任母亲再三挽留,还是决然离去。脚下忽觉铅般沉,心也似压了重石。爹的话犹在耳畔回荡,嗡嗡作响。是啊,这辈子,他能把米娜带回来吗?若带不回,又会如何呢?也许,他的梦便碎了;也许,他将一蹶不振,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也许……

太多的也许,他无从知晓。

7

黑皮又给桃芝买了件风衣,面料不错。桃芝前些日子说过,有回上街,看见一个女的穿风衣,特别有范。黑皮问,啥颜色?桃芝说,咖啡色。说便说了,桃芝没想到黑皮真会买,还这么快。

“花了不少钱吧?”桃芝问。

“别管,穿就是。”黑皮说得豪气。

桃芝有点过意不去,心中也疑惑,才赔了秃头五百元,黑皮哪来这么多钱?又一次问黑皮,到底干啥营生,黑皮说:“真想知道?”

“真想。”桃芝说,“不准瞒我,要是来路不正,我可不要。”

黑皮叹口气:“你们女人,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接着一脸神秘,压低了嗓,说夜里给一个私人矿主看场子。

“这有啥说不得,装神弄鬼的。”桃芝不解。

“你不知道,”黑皮声音更低了,“我们老板放高利贷,我还负责讨债。”

“打手?”桃芝一阵紧张。她听说过那些讨债的堵门、打人、砸玻璃,还往人家门前泼粪、放花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也没那么邪乎。”黑皮轻描淡写,“打人的事,我从来不干。”

桃芝忽然想到了秃头,秃头也放高利贷,井营人都知道。

“黑子,你该不会和秃头有瓜葛吧?”

“想哪儿了,八竿子打不着。”

桃芝松口气,但还是忧心忡忡,劝黑皮别再替人讨债,那是做恶,再说,万一把人弄出个好歹,人家冤冤相报,他也脱不了干系。黑皮说,他也正有此意,要么找家单位当保安,要么给人开夜班出租车。

“就我这个机灵劲,还愁没饭吃?”

“能得你。”桃芝笑了,忽然若有所思,“你不会和你的打手弟兄去找秃头理论吧?”

黑皮有点奇怪,女人心眼咋这么多?啥都能往一块儿拉。“放心,硬碰硬,傻子才干。”说完,扔下桃芝,一个人出门了。

先到烧饼刘那儿,看他炕烧饼。这么久,还真没欣赏过烧饼刘的手艺。烧饼刘手快,面团被擀面杖轻轻一推,就成了,随手撒点熟芝麻,贴在炉壁上。烤半熟的,手指一捻翻个面,也不嫌烫。旁边筐子里,已经堆着一摞烤熟的烧饼。不时有人来买,扫码付费,烧饼自取。

“咋样,想拜师不?”烧饼刘间或抬头,冲黑皮笑。

黑皮耸耸肩:“受不了这个罪。”

“嘁,”烧饼刘撇嘴,“想学我还不教呢。”

黑皮又去钉鞋郭的鞋摊前。钉鞋郭抱着膀子,像只呆雁。黑皮蹲下,在地上的木匣子里捡了个高跟鞋的鞋跟,上下颠了颠,问钉鞋郭发什么愣。钉鞋郭说,打从早上把摊子支起来,他的眼皮就一直跳。黑皮头往前伸,仔细瞧了瞧,没看出来。

“左眼右眼?”

“左眼。”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黑皮把手拍得响亮,“今天一准生意兴隆。”

钉鞋郭苦笑:“大半天了,还没开张呢。”

黑皮打趣:“说不准你那疯婆娘要回来了。”

钉鞋郭一声长叹,不吱声了。

接下来干啥,黑皮没主意,索性沿街瞎逛。卖菜的、卖鱼的、卖肉的,黑皮只问价,不买。又去服装店试了几身衣裳,在鞋店试了几双鞋,吊足了老板胃口,终了拍屁股走人,让老板大失所望。一家店铺飘来馋嘴鸭的香味,勾魂。黑皮走近,让两个鼻孔過足了瘾。再往前走,忽然灵机一动,就向人打听秃头住哪儿。穿过几条巷子,面前赫然一座三层楼,装修得很是那么回事。三面围墙足有一丈高,墙上围了铁丝网,还插着玻璃碴。这地方黑皮曾经路过,只是不知这就是秃头的家。娘的,一看就是土豪,真够气派的。

三楼走廊晃出一个女人,臃肿不堪,像条肥蚕。这婆娘莫不是秃头的老婆?黑皮断定,那个讹钉鞋郭的小娘们,百分百是秃头的姘头。大门后传出两声狗叫,黑皮没有久留,转身往回走,路过馋嘴鸭铺时,毫不犹豫买了一只,中午他要和桃芝分享。

钉鞋郭的疯婆娘当真回来了,这让黑皮绝未料到。与钉鞋郭说笑时,本是一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黑皮进院时,几个人就坐在当院,桃芝、烧饼刘、钉鞋郭都在。钉鞋郭旁边坐着个女人,衣着邋遢,蓬头垢面,一个劲傻笑。还有个乡下汉子,五大三粗,红脸膛,像熟透的西瓜瓤。黑皮愣了愣,桃芝冲他勾手指:“快过来,”指着那个邋遢女人,“叫嫂子。”

黑皮恍然大悟,瞧向钉鞋郭,钉鞋郭笑着抹眼泪。黑皮心里一热,也不多想,把手里的馋嘴鸭塞进女人怀里:“我就说嘛,左眼跳,好事到。这只馋嘴鸭就当见面礼,嫂子你尝尝。”

女人一点不客气,扯了鸭腿就啃,涎水从嘴角流下来,钉鞋郭拿手给她抹抹,说:“慢点吃。”话音里,满含怜惜。

大伙儿坐着闲唠,黑皮这才知道,钉鞋郭的疯婆娘自己摸回了村里,找不到人,嗷嗷大哭。那个红脸膛是钉鞋郭的老乡,知道钉鞋郭在井营,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带女人一路找来。钉鞋郭已经哭过一场,烧饼刘说,当时街上那么多人,钉鞋郭哭得像狼嚎。他也顾不上生意了,拿了几个烧饼,和钉鞋郭一起回到桃芝这里。二人的摊子,还在街边撂着。

时已近午,桃芝说:“一会儿我做炸酱面,晚上等白皮回来,咱摆桌酒席,好好庆贺庆贺。”

黑皮说:“我去买肉馅。”

红脸膛站起身,憨笑着摆手:“甭费事,家里还有几十只羊,我得回去伺候它们呢。”

大伙儿挽留,红脸膛执意要走。烧饼刘把那几个烧饼递给他,红脸膛接了:“路上够吃了。”说着,撒开大步就走。大伙儿送到门外,一直看着红脸膛背影消失。

烧饼刘说,炸酱面他就不吃了,中午生意忙,他接着去炕烧饼,晚上再一起乐呵。钉鞋郭要去收摊子,又不放心婆娘。桃芝说:“我守着,你去吧。”

黑皮回头往院里瞧,女人还在吃鸭,两条鸭腿已下了肚。黑皮看得出来,这女人其实不疯,估计脑子不灵光。问钉鞋郭,这些年嫂子都去了哪儿,咋走丢的?钉鞋郭摊着手,说,哪里问得出来?

“回来就好,”桃芝叹口气,“瞧嫂子这样,一定受了不少罪。”说着,眼眶便湿了。

“还没问嫂子叫啥名呢。”黑皮说。

“翠花。”

“翠花,上酸菜。”黑皮又打趣,“以后可要看紧点。”

钉鞋郭说:“我想好了,往后弄根麻绳,一人绑一条腿。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黑皮扑哧笑了,这才叫一根绳上的蚂蚱。又说,晚上的团圆宴包在他身上。钉鞋郭急了,这咋行?咋着也得他请。桃芝一向惜钱,这次倒慷慨:“你们谁都别争了,嫂子回来,这是大喜,我来!”

黑皮没正形:“听娘子的。”

“谁是你娘子,叫娘还差不多。”桃芝捶他一拳,“快滚,买肉馅去!”

直到傍晚,白皮才回来,样子有点失神。得知钉鞋郭的婆娘回来,眼神一亮,像换了个人似的。菜已上桌,荤素八个盘。白皮问桃芝喝什么酒,桃芝说,本地老白干。白皮说,等会儿,我去去就来。不多会儿,白皮拎了三瓶老窖,还买了一斤五香牛肉。牛肉贵,桃芝没舍得。

翠花下午洗了澡,桃芝又把自己的衣裳拿了两身,给翠花换上,人干净了许多,样子也没那么难看了。大伙儿坐定,桃芝举起杯:“亲人回来了,团圆了,咱今天就好好喝顿团圆酒!”

这顿饭吃到很晚,有笑,有泪。阿黄也来凑热闹,在大伙儿腿下钻来钻去。翠花爱吃牛肉,直接下手抓。钉鞋郭拦她的手,翠花还以为不让她吃,“哇”地哭起来。

“真不好意思……”钉鞋郭窘得满脸涨红。

桃芝给翠花抹眼泪:“嫂子不哭,这盘肉都是你的,可劲吃。”

翠花破涕为笑,两只手左右开弓,嘴巴鼓得像只仓鼠。钉鞋郭无奈地叹一声,瞧着大家,满脸歉意。桃芝冲他使了个眼色,对大伙说:“愣着干啥?动筷。”转过脸,悄声问白皮,“你娘啥样?”白皮说,不要紧。桃芝说,这就好。最后一杯酒喝完,阿黄已经卧在墙角睡着了。

桃芝没醉,烧饼刘没醉,钉鞋郭也没醉,黑皮酒量大,从没醉过。醉了的,只有一人。

谁也没想到,会是白皮。

8

其实,傍晚白皮下车时,给米娜打过一个电话。回来的路上,他脑子里全是米娜。他只想马上见到她,这个愿望异常迫切。他要牵着她,抱着她,怕她丢了,怕她像梦一样消逝无痕。他要问她,何时才能离婚,何时跟他一块儿回到大山里,去见他的爹娘,哪怕只去一次,他就知足。

可米娜把他的电话挂了。

后来,他收到了米娜的微信,只有四个字:“他回来了。”

白皮觉得,他像山崖上的一块石头,无望地坠下去。天是黑的,四周都是黑的,没有一丝残光。山谷幽深,似乎永不见底。他听到耳畔的风声,是锐利的尖啸,足以刺穿他的心,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给米娜回微信,三个问号,三个叹号,但微信发不出,他这才知道,米娜已经把他拉黑了。

他没勇气再给米娜打电话,也许,他的号码已经进入黑名单。羞耻。他被深深的羞耻感捆缚,让他挣扎,让他窒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等待,等那个人走。

在寂黑的夜里,白皮醉得一塌糊涂。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醉酒,腹内的秽物吐在枕头上,他浑然不知。梦很沉,他在梦中狂奔,眼前是山,身后还是山,他总也跑不出去。后来,山上燃起大火,他的衣服着了,头发焦了,胳膊上腾起蓝色的火焰,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凌晨三点多,白皮醒了,口渴得要命,全身燥热。没有开水,就喝了一碗冷水。顫栗了一下,又用冷水洗了脸,跌跌撞撞下楼,悄悄来到河边。月光清凉,沉睡的村庄静无声息。他望着前方高楼的轮廓,那扇窗户隐没在夜色里,无法辨识。此时,米娜或许正躺在那个人的怀里,是梦是醒,他无从得知。

“我要见你!”

白皮把这几个字复制下来,一次次发,一次次被驳回,就像一只鸟,奋力撞击着笼子,渴望撞出一个豁口,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只要不死,就不会停下。

小提琴声,从未知处隐约传来,哀婉,深情。那是泰坦尼克上的琴声,在为杰克和露丝烘托着最后的诀别。白皮忽然后悔,不该把那栋楼想象成泰坦尼克,这是个致命的失误,他太轻率了。可他不是杰克,米娜也不是露丝。白皮相信,他的泰坦尼克不会沉。

是的,永远不会。

这一日白皮是在恍惚中度过的,电脑开着,但屏幕上的图文,不过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号,他直盯盯看着,却什么也没看到。午饭时间到了,他一动未动,同事说,发啥呆呢?他说,不饿。下午仍旧发呆,灵魂似已出窍,坐在这里的,不过是他的皮囊。

临下班,领导叫住了他,脸色很难看:“你留下。”

一份文件甩到他面前,他木然地扫了一眼:“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领导怒极,差点没把桌上的茶杯摔了,“你自己看!”

他强打精神,仔细看了一遍,懊恼地拍脑门:“对不起。”

“这么明显的错误,你的心思用哪儿了?”领导逼视着他。

“我……我重来。”

“今晚你加班,什么时候整好什么时候走。”领导走到门口,又回头,“不想干,早点滚蛋!”

他想反击,这话太刺耳,话到嘴边,又忍了。

夜幕垂下,霓虹的光晕爬到28层,已是强弩之末。阔大的夜晚,如一个天然的舞台,黑暗便是巨幅的帷幕,幕启,幕合,被一个神秘者操纵。有人惊艳亮相,有人黯然退场,而他,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扮相丑陋,表演苍白。

关闭电脑时,已是子夜。起身,头一阵眩晕。去卫生间冰了冰额头,这才清醒了几分。走廊狭长而昏暗,电梯门冷若冰霜。白皮忽而感慨,这一生,多少门对他关闭,又有几扇门为他打开。就如米娜,那个华贵的门,他进去了,现在,那个门又拒绝了他。他没有钥匙,始终没有。

试着再给米娜发微信,依旧徒劳。

白皮笑了,笑得惨淡。走出写字楼,看着夜空,月亮也在笑,笑弯了眼。白皮想,笑吧,是他自作多情,他就是这城市里的一个笑话。就像当年上大学时,他不自量力追求班花,班花丢下句:“乡巴佬!”就挽住了一个富二代的臂弯。他是一个失败者,一直都是。可他不甘,真的不甘。

一天没吃饭,腹内空空,饥饿感终于袭来。白皮走到一家面馆,这家面馆24小时营业。进了门,他却突然不想吃了,只问店员,有酒吗?店员指向酒橱,各种档次的酒都有。白皮要了瓶二锅头,转身走了出来。

街道上人际寥落,夜寒透衣。白皮拧开瓶盖,仰脖喝了几口。酒很烈,喝下去身子就暖了。白皮今天才觉得,酒真是好东西。往日入口的辛辣感,此时也淡了许多。边喝边走,一座高楼站在眼前时,他才发觉这里不是井营,而是米娜家的楼下。

他又醉了,但他不知道。他手里攥着剩下的半瓶酒,仰着脸喊米娜。他的声音很大,在夜空里震荡。门卫被叫声惊醒,见他酒醉,不敢招惹,只好心劝他回家。白皮说:“我不回,你把米娜叫下来。”门卫说:“我不认识米娜。”白皮说:“那你让我进去找。”说着,硬要往里闯。门卫上了点年纪,拦不住,还被白皮推了一把,趔趄几步,差点蹲在地上。

又过来几个酒鬼,全是半大小子。有一个矮胖子,像是给白皮的叫喊惹到了,说:“他娘的,大半夜嚎啥?你娘死了?”

白皮被彻底激怒了,冲过来:“你娘才死了!”把酒瓶子砸下去,矮胖子躲了,酒瓶脱手坠地,摔得粉碎。

半大小子们一拥而上,把白皮当了沙袋,正好练拳脚。门卫看这阵势,也没报警,躲进了门卫室。白皮躺在地上,夜空在倾斜,高楼也在倾斜。那几个半大小子,像是夜晚的魅影。白皮想,也许今晚我就死了,死在米娜的楼下……后来,又一个黑影出现,那群半大小子骂骂咧咧离开了。恍惚中,他的身体飘起来,一直向空中飘,飘向21层的那扇窗户……

白皮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头痛欲裂,全身的疼痛也接踵而至。他咳嗽了几下,肋骨似要断了。门虚掩着,黑皮和桃芝走进来。桃芝煮了碗荷包蛋,放在桌上,默默叹了口气。

“小白脸,昨晚的事还记得吧?”黑皮瞧着他。

“昨晚……”白皮的記忆里,只有一片空白。

“你被一群人打,要不是我恰巧路过,你没准就被打死了。”黑皮指指自己的右眼窝,那里罩着一团黑晕,像只大熊猫,眼球上还有血丝,“瞧见没,我也挂彩了。”

白皮拼命想,还是想不起来。

“你说你,咋喝那么多酒?”桃芝怪他,语气里满是心疼。

“我……喝酒了吗?”

黑皮咂咂嘴,这小白脸,莫非脑子被打坏了?又试探着问:“咋回来的,知道不?”

白皮摇摇头。

“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你都忘了?”

白皮低下头:“真的记不起了。”

黑皮一叹:“瞧我这好人当得,冤!”

桃芝拉拉黑皮,叫他打住。嘱咐白皮再睡会儿,若不舒服,就去医院检查一下。临出门,又说:“记得把荷包蛋吃了。”

白皮捧着头,用力去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确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9

谁也没想到,几日后,秃头会找上门来,还带着几个小喽啰。

夜里临近九点,天早已黑透。白皮和黑皮坐在河边,其他人都回房了。黑皮心里还在好奇,这小白脸到底摊上了啥事?那晚被人打,他想起来没有?和他搭话,白皮也不吱声,蔫蔫的,只管低头玩手机。

“脑子真被打坏了?”

“谢谢你,黑子!”白皮忽然转过脸,话说得庄重。

黑皮松口气,看来白皮脑子没短路,是他想多了。不过白皮一准有心事,这小白脸心思重,凡事闷在肚子里,抠都抠不出来。

“我走了。”

白皮的心里,一直盘绕着这三个字。这是米娜留下的。微信恢复后,米娜只留下这三个字。他发了无数消息,米娜都不回。打电话,对方也不接。他不知道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米娜又去哪儿了?想去米娜家一探究竟,可他伤痛未愈,脸上还有几片瘀青,他不想让米娜看到他的狼狈相。

“昨天碰见秃头了,他娘的……”黑皮话没说完,秃头出现了。黑皮一惊,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还没反应过来,秃头已经气汹汹地进了院。

阿黄冲上来,喉咙里仍是无音。秃头说:“有出气的,给老子滚出来!”黑皮和白皮忙走出去。桃芝本已睡下,套上衣服匆匆打开门,一看这架势,来者不善。上次那口恶气还在心里堵着,见了秃头,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

“干啥?”

“赔钱!”秃头说。

烧饼刘和钉鞋郭听见动静,也下了楼。钉鞋郭没忘把门关好,以免婆娘受了惊吓。

“想钱想疯了吧!”桃芝作势往前扑,黑皮忙把她拦了,照例向秃头示弱:“大哥,咋回事?”

秃头往旁边一指,是冲他虎视眈眈的阿黄:“问这畜牲!”

“大哥说笑呢,”黑皮一头雾水,“狗咋会说人话?”

“废话少说,”一个小喽啰急了,“这狗日的是个强奸犯!”

“对,”另一个小喽啰补充,“它强奸了我们老大家的小花,真他娘的色胆包天!”

桃芝心里一沉,怪不得这几日阿黄魂不守舍,总往外跑……这个该死的,犯贱也不长眼,偏去触这个霉头。可她不会认这个账。

“你说是就是,凭啥?”

“别想抵赖,”秃头说,“这条哑巴狗扒了皮老子也认识。”

“对,我们都是证人。”小喽啰们异口同声,“拿钱吧,精神损失费,五千。”

桃芝气炸了肺,这是照死里讹人呢。反身去厨房抓了菜刀,就要和秃头拼命。两个小喽啰劈手把菜刀夺了,脚下用了狠劲,把桃芝踹在地上。桃芝捂着肚子爬不起来,也说不出话。黑皮见桃芝挨打,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块砖头,拍烂了一个小喽啰的脑袋。其他几个小喽啰冲上来,打翻了黑皮,一只脚踩他的脸,两只手反拧他的胳膊。黑皮听见骨节发出的咯吧声,痛得龇牙咧嘴。烧饼刘和钉鞋郭终是胆小,不敢靠近。正这时,翠花在楼上哭叫,钉鞋郭便一溜烟跑上楼去了。

“跟老子玩横,瞎了你们的狗眼!”秃头说,又问一个小喽啰,“这强奸犯,咋办?”

“杀无赦!”

一根骨头抛下来,桃芝明白了,嘶喊着:“阿黄,别吃!”可阿黄只是一条狗,经不起诱惑,闻了闻,一口叼嘴里,嚼得有滋有味。不多时,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呻吟了一阵,便无动静了。

桃芝哭嚎,她已不再愤怒,而是绝望。秃头说:“哭也没用,我兄弟脑瓜子烂了,再加五千医药费,今天拿不到钱,把你房顶掀了,信不信?”

桃芝摇着头,虚弱地说:“你把老娘的命拿去吧。”

“贱命,谁稀罕!”秃头笑,喽啰们也笑。

自始至终,白皮一直呆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吓住了。从小到大,他不会惹事。那晚和人打架,他只是听黑皮说的,记忆非常模糊,就像一个梦,一个荒诞的传说。现在,他看着桃芝瘫坐在地上,黑皮也瘫坐在地上,阿黄已经死了。可他像一个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这一切几乎都是无意识的,直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他才醒悟,他拨的并不是110,而是米娜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哭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让秃子接电话。”米娜说。

谁也没想到,这场噩梦会以戏剧性的结果收尾。白皮看到不可一世的秃头弓下了腰,孙子一样赔笑,赔罪,他还听到秃头叫着“娜姐”,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末了,秃头朝白皮拱手:“得罪了!”一扬手,一干人扬长而去。

剩下的,是死一般的静。

白皮走到阿黄身前,蹲下,从头到尾抚摸阿黄的皮毛。他在流泪。他记不得多少个深夜,从河边回来,总要和阿黄说说话。阿黄温顺地依着他,任他抚摸。他还给阿黄说过自己的秘密,阿黄静静听着,似乎听懂了。良久,白皮站起来,拿起铁锨,去河边一棵树下挖坑,然后,抱着阿黄,一步步走出去。短短几步路,他像走过了二十多年,和他的人生一样长。他把阿黄放进坑里,最后抚摸了一遍,轻轻铲土,把它和树埋在了一起。

月亮瞧着他,像一张失血的脸,苍白而忧伤。白皮又看前方的楼,那扇窗黑着。几日来,那扇窗一直黑着。也许,米娜真的走了。他忽然觉得困惑,米娜今晚为何接了他的电话?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电话竟然通了。是心有灵犀,还是某种神秘的巧合?神秘的不只是这个电话,还有米娜,她一句话就降服了秃头,她到底是什么人?在他有限的认知背后,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多少未知的秘密?

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的提示音。打开,短短一行字:

我不欠你什么了。

白皮没看懂,米娜本就不欠他什么,倒是和她相处的日子里,米娜没少贴补他。可现在,米娜说了这句话。它像一枚锋利的刀片,把他的灵魂切开。也许,今晚米娜接他的电话,就是为了这行字吧。

白皮忽然笑了,他看到那栋楼在月色里猛烈颠簸,汹涌的夜潮扑上来,彻底淹没了它……

许久之后,白皮听到了桃芝的尖叫。那声尖叫有着强大的爆发力,足以把人的身体击穿。她是冲黑皮叫的,她说:“你不是要替老娘出气吗?全是屁话!屁话!”

黑皮一言不發。白皮奇怪,以他的性格,即便不是豪言壮语,也绝不会沉默。

但黑皮真的沉默了。

10

最早发现白皮不对头的,是黑皮。

在愈来愈冷的夜风里,白皮坐在河边,对着前方的高楼,嘴里一直重复着三个字:“船沉了……”

“醒醒,小白脸。”黑皮拍他。

可白皮没反应,仍说:“船沉了。”

黑皮叫来了桃芝,叫来了烧饼刘和钉鞋郭。他们都没有把白皮叫醒。后来,桃芝说,把他架回去。烧饼刘和钉鞋郭一人驾着一条胳膊,桃芝拉着白皮的手,黑皮断后,怕他猛地挣脱,跳进河里去。白皮像一个木偶,机械地随他们走,进院,上楼梯,进门,躺床上,瞪着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桃芝替他盖好被子,身边脚头掖好被角,说:“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船沉了。”白皮又说。

出了门,桃芝就落泪了。桃芝说:“我这是造了啥孽啊!”烧饼刘和钉鞋郭不知该说啥,默默回房了。黑皮送桃芝回屋。桃芝不理他。黑皮本想随她到屋里说说话,但桃芝摔上门,把他挡在了外面。

黑皮叹一声,低着头出了院子。

后半夜,桃芝醒了。她是被惊醒的,外面的动静很大,人声嘈杂,还有警笛的嘶鸣。这声音就在她家附近,桃芝的心悬起来,一定是出事了。她最早想到的是白皮,衣服都没套好,就冲到了院子里。二楼的灯都黑着,她听到了烧饼刘和钉鞋郭的鼾声。桃芝跑到院外,河边不远处警灯闪烁,光线在夜色里异常刺眼。一堆人影在那里晃,像一群鬼魅。

桃芝奔过去,她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一个人,一动不动。警察打着手电,炽白的光在那个人身上爬来爬去。他的衣服全部湿透,还在淌水,头发贴在前额上,像一把湿漉漉的油漆刷。桃芝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黑得和夜色难以分辨。她愣了一刻,然后低沉地叫了一声,扑倒在地,摇他的胳膊,打他的脸。可那人和阿黄一样,再也没有动静了。

“人已经死了。”警察说。

“活该!”

桃芝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即便从地底下冒出来,她也听得出,是秃头。桃芝站起来,像只斗鸡,对着秃头的脸,一字一顿:“你说啥?”

秃头后撤了一步,眼前这娘们,脸上有股杀气。“他娘的,这黑鬼吃了豹子胆,去我家偷东西,多亏老子及时发现,”秃头说,“还他娘的想跑,眼看就要逮着了,他竟然跳进了河里,阎王爷索命,怪谁?”

桃芝的头猛然低下去,这个动作太快,没人反应过来。秃头嚎了一声,捂着手腕:“疯狗!”桃芝被警察拉开,啐了一口,秃头的一块血皮,在手电光里飞出了一道弧线。

烧饼刘和钉鞋郭是何时来的,桃芝不知道。桃芝跪在黑皮身边,当着所有人,把他抱在怀里。桃芝说:“是我害了你,黑子,是我逼你为我出气。我知道你没死,我给你暖暖,暖热了你应一声。”黑皮的头贴着她的胸,身上也有了她的温度。桃芝说:“你为啥要骗我?你说你给人看场子,你说你替人讨债,你还说要去当保安、开出租车,你都是在骗我,你这个大骗子!”她用手指给黑皮梳头,一缕一缕,一绺一绺,梳回了黑皮往日的发型。黑皮闭着眼,像是睡熟了。桃芝呜咽起来:“你不是想和我结婚吗?你不是想和老娘过一辈子吗?我应了,黑子,我不嫌你黑,我应了……”

当寂静重新降临的时候,桃芝说:“黑子,咱回家。”

烧饼刘和钉鞋郭抬着黑皮,但他们不知道该把黑皮放哪儿。桃芝说:“抬我屋。”黑皮躺在了桃芝床上,摆正了头,伸直了腿。桃芝说:“你们都走。”烧饼刘和钉鞋郭呆了片刻,回了。桃芝关上门,开始烧水。她把黑皮的衣服脱下,脱得一丝不挂。水沸腾起来,茶壶发出尖锐的蜂鸣。桃芝拿起脸盆,先接了冷水,再把开水兑进去,试好水温,找了条新毛巾浸进去,然后拧出来,温热的毛巾散发着雾白的蒸汽。桃芝说:“黑子,我给你擦身子,咱擦得干干净净的,下辈子,你也换身白皮。”她从脸开始擦,脖子,胸膛,腹部,私处……一直擦到脚。再给黑皮翻身,她翻得很吃力。擦好了,又让黑皮仰面躺好,拿了自己梳头的梳子,从前往后梳。桃芝说:“我给你梳个大背头,这才有派头。”

一切妥当,桃芝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脱得像黑皮一样一丝不挂。熄了灯,贴着黑皮的脸,一条腿放在黑皮的身上,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桃芝说:

“睡吧,黑子,咱睡一辈子。”

初冬的风扫过井营的早晨,烧饼刘和钉鞋郭的三轮车停在门外。附近的村舍在机械的轰鸣中坍塌,腾起漫天烟尘。秃头的楼也塌了,在倒塌之前,秃头被戴上了手铐,还有那帮小喽啰,整整装了几辆车。桃芝那天放了一挂鞭炮,对着天说,报应来了,黑子,你能闭上眼了。又走到埋着阿黄的树下,说,早点投胎吧,阿黄,下辈子还来我家,可要长点记性,咱再也不啃毒骨頭了。

翠花坐在车上,冲桃芝傻笑。可桃芝在晨光中流泪,烧饼刘和钉鞋郭也在流泪。

“走了。”烧饼刘说。

“走了。”钉鞋郭说。

桃芝抹把泪:“有空回来。”

“嗯。”

“记着打听白皮,别忘了。”

“一定。”

白皮失踪半个月了。行李没带,连手提电脑还在桌上。打他电话,关机。黑皮有天晚上托梦,说白皮找他的泰坦尼克去了。那就去找吧,找到找不到,他总会回来的。对此,桃芝坚信不疑。

“哦,差点忘了,”桃芝忽然想起什么,“白皮的真名实姓,你们还不知道呢。”

烧饼刘和钉鞋郭这才知道,白皮姓凌,单名一个“云”字。

“记住了?”

“记住了,凌云,多好的名字。”烧饼刘说。

桃芝往远处望了望,一会儿,烧饼刘和钉鞋郭的三轮车就会在远处消失。钉鞋郭说,这次回老家,守着翠花,就再也不出来了。烧饼刘也要回老家,盖房子,然后再寻个地方炕烧饼。井营没了,桃芝也要去远处,到另一个地方。她回过头,看自己的家。在离开之前,她要把这个家里里外外看个遍,把它装在心里,一起带走。

“等白皮回来了,我给你们打电话。”桃芝说,“天大的事也要放下,咱们好好聚一聚。”

烧饼刘和钉鞋郭点头:“那没说的。”

“给黑子留着位,”桃芝又说,“缺了他,不叫团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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