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周末延长时

2023-02-18 11:04小杜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2期

小杜

他在看窗外的云,大朵大朵攒在一起,像千军万马,像凝固了的惊涛骇浪。想起那首 Both Sides Now,歌名被翻成“正反的两面”,或是“人生的两面”。他觉得都不通,应该是“云的两面”:地上抬头望,是浮在天上的云,飞机往下看,就成了漂在地上的海。

微信里提起這首歌,她问是什么人唱的。他说记不准了,好像是美国人,鲍勃·迪伦的一个女朋友?谁的一个女朋友?她反问,显然有些不快。果然上网查了,告诉他是琼尼·米歇尔,不是美国人,是加拿大人,说得郑重其事。谁会在乎那个米歇尔是他妈哪国人呢?他好气又好笑。到了这年龄,不是没想过找个人安定下来,但她绝不会是那个人选。

不该较真的地方太较真,记忆力又那么好,生活在一起会很麻烦。他一向觉得自己怵的不是负责,是麻烦。

飞机降落在波士顿的洛根机场。毕业后他在西海岸找的工作,本以为就此永别新英格兰,没想到疫情还没闹完就转回来了。所以人的脑子永远比老天慢半拍。他戴上口罩,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对着行李传送带发呆。折腾了两年多,就算是病毒这么低等的生物也会觉得累吧?机场里的人稀稀落落,传送带上的大包小箱倒一件紧跟着一件。比起它们的主人,这些塞满了化妆品、安眠药、内衣裤的行李更像是行色匆匆的旅客。

出国之后人还没什么感觉,肠胃倒先“文化休克”了,一碰乳制品就崩溃。登机前就吃了药片,拿到行李还是进了公厕。双保险并不为过,因为今晚在她那儿过夜,又是长周末,肠胃与鼻毛类似,都是那种潜藏着魔鬼的细节。机场这马桶用的人次太少,不但看着干净,坐下去屁股也凉了一圈儿。划开手机,想告诉她自己到了,还是作罢。毕竟第一次见面,别让人家觉得太赶。

也是因为疫情,一款音频社交 App 成了全球爆款。他们就是在那上面认识的。不打字,不转图,不视频,只能语音,主题随意,来去随意,像是把声音当成假面的化妆舞会。

他们常去一个分角色读小说的语音聊天室。他读《红楼梦》里的贾政,她读王熙凤,昨天还对着贾瑞粉面含春,今天就搂着尤二姐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可是他听出来了,她真正想读的是干净利落的史湘云。而他埋放在政老那副官腔里的玩世不恭,她感受到了吗?微信私聊,上来就捅破这层心照不宣,然后就约见面,没拒绝,也没答应,她只是说刚搬到新英格兰,还不太熟悉环境。他说没关系,我要见的是你,又不是什么新旧英格兰。她没回复,他猜可能是自己有点过了,便往回拽话头,说他以前在波士顿读过书。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她问。

“你把波士顿市区想成是海淀区,周边城镇略等于国内四五线小城,再用密密麻麻的高速公路捆成一团,差不多就是新英格兰了。”

后来她承认,这个略显浮夸的比喻让她答应见面了。他并不全信。他一直单身,她也绝不像有过子女。能让他们俩在独立日的长周末见面,不可能只是一句比喻。拖着行李走出公厕,买了杯冰咖啡,小口啜着,站在机场门口等她。机场空调的森凉,更显得机场外的七月闷热。咖啡因一波接一波冲击着神经,让他在兴奋与疲倦之间摆荡。天黑透了,路灯下飞舞着无数虫类,他捏着空的咖啡杯,没想到会等这么久。失望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不解:如果不想见面,她完全可以提前告诉他,毕竟两人在护照上的年龄加一起超过八十岁了。

“稍等,”她发来语音,“开错路了。”

“不急,开车小心!”

一直等到起雾,那辆黑色凌志才停在面前。她穿了条过膝长裙。他见过这裙子,在她的朋友圈上。他扔掉咖啡杯,给了她一个拥抱。从机场往回开,她请他坐驾驶座上。他系好安全带,对这信任略感惊喜。

“我还不太敢在波士顿开车,”她说,“你肯定知道这边司机的绰号吧?”

“Masshole,”他盯着后视镜里她的眼睛,“马萨诸塞州和屁眼儿的合体。”

“我初来乍到,不知多久才能合体呢。”车灯调成远光模式,还是刺不透大雾。他瞄了眼她放在腿上的手,犹豫要不要握住。见面还不到半小时,似乎有点过。可考虑到今晚要一起过夜,好像又很正常。她大概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手抱在胸前,看车窗外的雾,任凭雨刷发出节奏单调的摇摆。

“听点什么吧,”他提议,“广播也行。”

“好。”

古典音乐频道,埃里克·萨蒂的钢琴曲《几百年和一刹那》。“名字起得真好。”他说。

“曲子更好,”她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我有乐谱,旋律看着简单,就是弹不出那感觉。”

他在视频里看过她弹琴,神情专注到不像是弹琴,像码工调试程序。等进了她的公寓,她赤脚弹这首《几百年和一刹那》,他才领教那双脚踝与踏板组合在一起的杀伤力。“这曲子让我想起过去的某个时刻,可有可无的那些时刻,”他说,“连时刻都算不上,就是一种忽悠而至的情绪。”

“比如呢?”

“小学时的一个雨天,路上踢出的石子在水洼留下波纹。”

信号渐渐乱了,他关掉广播,在大雾中开进她住的小区。

全封闭的公寓楼,一副贵模贵样。她提醒他戴口罩,说是规定。他没说什么就戴上了,却疑心她是不想让邻居们看到他的脸。也许曾带别的男人回过公寓,也像他这样严严实实捂着口罩。若非疫情,谁会想到口罩竟成了比保险套更保险的约会用品?走廊里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彼此不打招呼。好吧,请放心大胆把负面情绪写在脸上,无须担心付出社交上的代价。倒是美国人牵的美国狗对他好奇,用黑黑的鼻头蹭他的牛仔裤。

尚未拆开的纸壳箱还堆在客厅里,她这个家的确是新搬过来的。“椅子腿让搬家公司的人折断了,”她给他拿了双酒店用的一次性拖鞋,“吃饭只能坐纸壳箱上。”

“我都好,就怕压坏你箱子里的东西。”他坐了下来,心里有些歉意:她才搬过来,怎么可能就会带别人回公寓?

“压不坏,里面都是书,《红楼梦》正被你坐着呢。”

他的手指落在木质的饭桌上,轻薄,灵便,关节处不含任何金属,地地道道的宜家风格,倒是和这新搬的家很搭配。

“这楼里的人都把狗当成家人,”她点开电子屏幕控制的高压锅,“他们会跟你说这是我家麦克,他今年四岁了,或者这是我的露西,她很可爱。”

“而且用男‘他和女‘她。”

“是啊,”她抿嘴笑,“昨天在樓下看见两个白老头,一高一矮,不像朋友,也不可能是兄弟,倒像一对儿说相声的,推着辆婴儿车,里面坐着一条戴围巾的狗,跟我解释说他叫吉米,是他们的孙子。”

“狗坐在婴儿车里?”他茫然地看着饭桌对面的琴,“又是美国人搞的那一套。”小时候家住胡同里,邻居家有一条大黑狗时常追他。现在想来不过是要和他玩,况且也没追多远。反倒是多年后的梦里,大狗还不停地追他,伸着又肉又卷的舌头。

高压锅发出电子乐,她拧开气阀,他闻出锅里焖的是羊肉。他以前跟她提过老家县城烤的羊肉串——尽管她这羊肉是焖在锅里的——她果然是记性好,膻味儿十足的好。可刚见面就烧这么硬的菜,不会是要锁定我吧?我和她已经很熟了吗?难免疑惧,同时涌出感动。当然也得意,甚至一丝莫名其妙的轻蔑。情绪混乱而跳跃,反倒让隔着宜家饭桌的亲吻顺畅自然了。

“这样你会很饿吧?”她坐在床边,背过身,从胸罩穿起。

“没事,羊肉不已经熟了吗?”他盯着她的后背,试图理顺脖颈以下的皱纹,仿佛对自己刚才的大汗淋漓构成一种嘲讽。

“锅里炖的是羊排。”她刮了一下他的脸,穿 T 恤和套头衫去了客厅。

他在等待饥饿。不是不饿,是每次做完都被空白期填满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铺开身体,就那么躺着,把自己当成一张白纸。年轻时也有这空白期,短促,湍急,就那么一瞬。能容下整本《麦田的守望者》的一瞬。现在这空白期越来越长,长到变成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私密。所以理想的伴侣应该在这时陪他一起沉默,一起空白。他甚至开始理解那些被衰老一寸寸淹没的男人为什么会选择娼妓。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只刮了一下他的脸就走开,表现已经相当棒了。当然,这类比又让他陷入了某种感伤。

羊排的味道在激发食欲。出于最起码的礼貌,他知道自己该起来了。翻开床边小木柜的抽屉,打算穿好衣服之前再用纸巾擦一擦身体。没想到抽屉里还真躺着一盒纸巾。这是在说她很有经验吗?平常用的纸巾难道不应该摆在桌面上?他甚至想看看那盒纸巾底下有什么。放弃了,因为想象不出盒子下如果有一盒安全套自己会是什么心情。也不想穿撇在地毯上的牛仔裤。这个时间点他习惯在自己卧室穿平角底裤,而底裤又被掖在行李箱里——这才想起行李忘在了她的凌志车里——别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心理医生给他开的方子。别把自己看得该死的重要,他恶狠狠地提醒自己,可是根本不管用。

“尝着还行吗?”她撑着下巴问他,“我还是第一次烧羊排,在网上学的。”

羊肉的成年隐喻,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是对自己刚才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越来越看不懂她的微笑。“好吃,好吃,”他尽量让自己听着没那么客套,“家还没搬好,也真难为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那天跟你聊得开心,听你讲羊肉串鼓疖子乐得不行,刚好路过超市,就顺手买了这羊排。”

他怔了一下,羊肉的分子顺着肠胃蠕动向体内扩散。吃羊肉串鼓疖子倒确有其事,那还是上小学,县里的夏天和人民影院都很热闹,门口摆着炭火烤串的摊子,脚趾大小的肉块被穿在自行车轮辐条拧成的扦子上。爸妈从小管他很严,本来没有零花钱买肉串,刚巧碰到后奶家的小姑和一个男孩来看电影。那男孩比他和小姑大几岁,叼着烟,一副混混模样。小姑有些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非让那男孩请他吃烤串。他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吃,吃不出到底穿的是什么肉,一直吃到嘴里被烧炭味儿填满,小姑才和那男孩进去看黄飞鸿了,手牵着手。回家先是呕吐,然后腹泻,第二天胳膊上鼓起一个疖子,不很疼,但蕴含着一股耻辱,带着恼怒挤开,于是留下这块疤。“疤在这儿呢,”他伸出胳膊给她看,“其实就是轻度的食物中毒。”

“那位小姑现在怎么样了?”她用手指摩挲那块疤。

“她因为恋爱高考砸了,只去了个专科学校,毕业后教初中数学,开补习班,有几年很挣钱,后来又不行了。”

“小孩应该也到了能吃肉串的年龄吧?”

“离了,没判给她。”疖子的故事,给不止一个女人讲过,总是略有差别,这次是在县人民影院,下次就变成人民公园,这次是演的是黄飞鸿,下次就是枪神。牵手当然也能换成接吻。小姑身边那个混混男孩,还有小姑对他的愧疚,倒从未变过。他反而疑心是这两点纯属虚构。关于这位小姑,他其实还有个故事,学校开运动会,爸妈没给他钱,只能坐最后排看别人吃雪糕。小姑过来问他是不是没带零钱。他说钱装在校服口袋里,校服被锁在教室了。小姑那时当少先队长,身上有教室钥匙,要帮他开门。他说不用,小姑看出他的窘迫,但没说破,留下五块钱就走了。

“那时的五块钱也不少,”她听得很有兴趣,“你怎么花的?”

“雪糕五毛一板,十板吃了一下午,回家肚子痛,手脚冰凉,不过,好在没鼓疖子。”

“小姑是有点喜欢你。”

“也不是吧,她是我后奶的侄女,虽然跟我同龄,但比我大一辈,学习又好,大人们喜欢她,所以无论在家还是班里我都讨厌她,不跟她说话,她可能有这方面的愧疚。”

感谢这位多年前的小姑,这顿羊排没有吃冷场。他问她怎么不吃,她说她自己不吃羊肉的。

“你讨厌羊肉?”他愕然盯着自己盘里的羊排骨。

“不是讨厌,”她又认真了,而且听起来有些烦,“是不吃而已。”多年后因为她这股子较真而在商场或是餐馆里吵架,这场景在眼前划过,毫无预兆,吓了自己一跳。我和这人是没有长远打算的,他告诉自己。

“你该吃就吃嘛,”她语气又柔了,是不想让他过意不去?“再说去机场之前我已经吃过了。”

他没法再舒舒服服坐在餐桌上了,借了她的凌志车钥匙,去楼下拿行李箱。回来在走廊遇到她说的一高一矮那对老头,推着婴儿车,里面坐了条戴墨镜的狗。他戴上口罩,扫了眼落地窗外落在泳池上的月光,向两位老人点了点头。

“他是我们的孙子,”矮个子老人对他说,“他叫吉米。”

“你们家吉米很酷,不是吗?”如果是她站在他们对面,他忍不住想,会怎么说?

“是癌症,”高个子老人摘掉棒球帽,银发涌了出来,像孔雀开屏,“人都治不好的病让我们吉米得上了。”

“该死的化疗!”矮个子正了正吉米的墨镜,“他们给我的吉米注射跟人一样猛的剂量,小家伙才多少磅,人又多少磅?这些狗娘养的兽医!”

“现在还没有专门针对狗的抗癌药,”高个子又戴上球帽,他注意到是红袜子球队(注:波士顿地区职业棒球队),“只能对着人照葫芦画瓢,也不知道这国家那么多制药公司都是干什么吃的。”

“你刚搬过来?”高个子指着他的行李箱问。

“是的,”他清了清嗓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这谎,“刚搬过来。”

“住几层几号?”矮脚虎也对他发生了兴趣。他报出了她的房门号。

“太棒了,”矮脚虎向他伸出手,“原来我们是邻居。”

他握了握那只毛茸茸的、让他想起《水浒传》的手。高个子皱眉盯着他,也许是想起她才是他们的邻居?也许是见过她带别的男人回公寓?可是见鬼,她也才搬过来,不是嗎?别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更别把她想得太过重要。

“我们每天晚上都带吉米在月亮底下遛一遛,”矮脚虎说,“化疗后吉米对光很敏感,所以才戴墨镜,真不是要扮酷的。”

“您是红袜子的粉丝?”他问高个子。

“他把这辈子都献给红袜子了!”矮脚虎笑着捶了下老伙伴的大腿,“怎么,你也‘粉红袜子?”

“我是从中国来的,”他耸了耸肩,“在中国没人打棒球,也没人看那玩意儿。不过,我刚到这儿,打算去球场看个新鲜,就跟点一票波士顿大龙虾似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也不错,”矮脚虎耸了耸肩,“我们还有红袜子的季票呢,不过,这个赛季他们可是够呛,那个古巴投手说转会就转会了。”

“我们要搬家了,搬去佛罗里达。”

“是呀,这狗娘养的波士顿太冷了,宝贝儿,你准备好晒佛罗里达的阳光了吗?”

“我听说佛罗里达很棒,祝你们好运!”

“也祝你好运。”

两个老头走了,推着他们的孙子吉米。窗外的泳池映出清冷的蓝光,月光自有一种波澜。

以他对这个国家的认知,佛罗里达是所谓的死亡之州:许多老人退休后卖掉房产,搬到佛州,在游艇上晒太阳,吹海风,在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死亡。他想起自己爸妈,在东北的老家,一个十月份就会下雪的小县城。他曾以独生子的口气,邀请他们来美国养老,说他会给他们买一栋小房子,不用操心草坪和屋顶,厨房里甚至能装中式的抽油烟机。你跟我们聊这个太早了,母亲听力不好,所以这种话题都是父亲在语音里回他,我和你妈身体现在还行,而且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去美国。为什么?他问,你们以前不来过了吗?美国有什么不好?是环境不行还是医疗水平不够?我和你妈英语一句不会,连车都没法开,去美国干吗?

其实爸妈每次来看他,总是在行李箱里塞一本简易词汇的小册子,上面印着大号加粗且颜色鲜艳的字体,讲解如何用汉语拼音替换英文单词。当然,还有他们的放大镜、助听器和老花镜。再说我和你妈去美国投奔谁啊?你吗?你自己连个家都还没有呢。也听说国内许多东北老人去海南养老,网上流传三亚惊现东北炖菜一条街之类的截图,反过来老家县城的电线杆也贴了不少三亚的房产广告。海南:一个不设迪斯尼乐园的佛罗里达,东北老人们在沙滩上漫步,一步一个脚印走向死亡。等我和你妈老得不行那天,找个养老院就完事儿了,父亲说得斩钉截铁,得了那种要死要活的病,就来个干脆,对人对己都是解脱。他听了难受,可也没有办法。疫情期间连自己都回不去,又凭什么让爸妈飞过来?

落地窗外,婴儿车里的吉米出现在泳池边上,它的两个爷爷坐在月光下,四条腿搭在水里,蓝色的光跟着来回晃动。上次回国见爸妈还是疫情暴发前,在他读过的高中围墙边上,爸妈在前面慢慢走,既是牵手也是互相搀扶。那时的爸妈充满希望,因为他和维罗妮卡打算订婚了。虽然维罗妮卡不讲中文,虽然她对生孩子的话题讳莫如深,但好歹这是第一步,不是吗?可一回到美国,他就和维罗妮卡分手了,过了一个多月才敢告诉爸妈,理由是她不同意他们来美国养老——当然,他也不会答应她父母从罗马尼亚搬来美国一起住。

其实他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恐惧。他自认为对与某个人在一起生活怀有恐惧。深深的恐惧,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约了心理医生。衰老并不可怕,因为衰老是不可回避的。可怕的是衰老带来的无所不在的恐惧。维罗妮卡比他年龄大,反倒没什么好怕的,在他面前大大咧咧地不上妆,扩张的静脉盘在小腿上,像蓝色的蛇,毫不掩饰。

矮个子老头儿笑着抱起吉米,这条体内长满癌细胞的狗张嘴叫了两声。他隔着窗子,什么也听不见,好像在看一部月光下的家庭轻喜剧,放到团圆结局之前突然成了默片。好在他也松了口气:至少吉米还不是一条死狗。

她在客厅里弹琴,他小心不打断她,她也没有为他停下来的意思。他坐在纸壳箱上,盯着那双伴随踏板一上一下的脚踝,试图进入她断断续续的《几百年和一刹那》。“就是弹不出那感觉。”她停了下来。

“没有,”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贴在她的脖颈上,他对胡茬摩挲肌肤的感觉有一种执着,近乎迷信,“你弹得很棒。”

“还是用消毒液搓一下手吧,”她并没有依照他的想象那样闭上眼,“这楼里的人都大大咧咧,我们最好还是注意一下。”

他的手和下巴都缩了回去。

“如果可以的话,也洗一下脸?”

刚才在卧室里怎么不提什么消毒液呢?他有些不快,还是去了卫生间,惊喜于这七八平米的女性用品和衣物。他发现比起身体,卫生间才更能说明女人的内在:架在浴缸边的三角梯,每一层都挂着一个编织篮,装着浴巾、毛巾、香波、沐浴液或是洗牙器。也许是她的品好,也许是新搬来的缘故,反正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反倒是身体更可能千篇一律。他脱掉衬衣,看着墙上柜式镜面中的自己:肩膀因为每天四十次的俯卧撑还算宽阔,腰腹上的赘肉虽不至触目惊心,但也无法视而不见。在家办公一年多,受够了,和她过完长周末回去一定装上升降桌,站着办公,不然赘肉绝不会自动消失。脱掉牛仔裤,双手箍住粗壮的大腿。球当然要继续踢,只是膝盖越来越扛不住劲,说到底还是要减轻体重。今晚这羊排吃的真是活见鬼。她的厨房不像是有红酒的样子,喝上一杯有助消化。他至少还有审视自己身体的勇气和兴趣,她呢?

二十四小时前,在这镜子里赤身裸体的人或许就是她。再往前推算?想想就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猥亵。打开镜面后的柜橱,过了一遍里面的化妆品、棉球棒、电动牙刷、各种形状的梳子、睫毛刷、剪子和镊子。猜不出这镜子背后藏了多少秘密,但也没发现什么出格的玩意儿。

“那我洗澡了?”他也不穿衣服,故意走到她面前问。她点点头,继续弹琴,换成《献给爱丽丝》了。

他把头枕在小臂上,等她熄掉床头木柜上的台灯,趁着黑暗拥吻,被她拒绝了。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他的手并没放弃,“刚才不还好好的嘛?”

“真的不行,”她停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感觉头晕。”

“是——”他用手背轻轻蹭她的脸,“——是生理期?”

“不是。”

“跟我说一说嘛,你也知道我那专业,相当于半个妇科医生。”

她松开了他的手。

“当然,是纸上谈兵那半个,不是真刀真枪那半个。”

这玩笑没有激起她的回响。他也有些不耐烦,翻过身背对着她。空调关了,卧室很热,或者是自己身体很热,干脆扯掉毛巾被,将身体暴露在黑暗中。

“是我的不对,”她的手顺着他小腹往下爬,“接你之前吃了不该吃的,吃得又急,在车里就不舒服,腹部堵得慌。”

“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他停住了她的手。

“中餐。”

“中餐?中餐也能把你吃病了?”

“是中式快餐,”她又较真了,“好久没吃那么油的了,去机场之前又吃得急——算了,我一直有这毛病,就是胃先难受,然后头疼。”

所以连中国人都不待见的中式快餐坏了自己的长周末?他在黑暗中哑然失笑。“没事,”他握住她的手,放回她胸口,“你好好睡吧。”

“你呢?”

“我其实也困了。你也知道,我睡眠一直很规律。”

“今晚可是让你不规律了。”

“没关系,反正是长周末,”他吻了下她的额头,“我们有的是时间,晚安!”

他睡不着,听她的呼吸声,知道她也没睡。

“还睡不着吗?”她似乎在表达歉意,他更后悔飞波士顿过这见鬼的长周末了。

“我没事,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不行,头更晕了。”

“来一粒泰诺止疼片?”

“没用,这时候吃泰诺已经晚了。”她声音虽疲惫,但语气硬邦邦的,好像对自己这病成竹在胸。他默然无语,有一种把返程机票改签到明天的冲动。划开手机屏幕,黑暗中格外刺眼。

“聊點什么吧,”她说,“我们在微信上一聊两个小时,见面反倒话这么少。”

“你不是头晕嘛?”

“这么晚拿手机干什么?”她捂上眼,“可以关掉吗?”

沉默再一次砸在他的头上。头晕?不发烧吗?

不会是染上病毒了吧?她不是说打过疫苗了吗?他自己是打过了,就算她染上病毒,也应该没事。可病毒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准?不是还有很多变异体吗?他没用手机查机票,反而去搜感染病毒的症状。

“关掉它,”她一下子坐起来,“你在看什么?有什么非看不可?”

“没事吧你?”他很惊诧,“我回我家里的微信不行吗?”

“你家里?”

“对,我国内的家里,”他要给她看手机,“我爸我妈。”

她又躺下,头蒙上被子。

“他们刚才散步拍的视频,”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切换到微信,母亲的朋友圈,“我们县高中围墙外侧新建了个花坛,种了千日红和大波斯菊,我妈看着喜欢,就拍下传给我了。别说花草,我是个连猫狗都不养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她。”点开视频,母亲站在花丛边上,父亲在镜头外喊,让她往里边站站,可别把高中那破楼拍进去了。

“我妈听力不好,不单是耳朵的问题,血管也不行了,系统性老化,很难治。一开始我在电话里对她吼,然后是我爸,一边听我电话一边对她吼。再后来所有人都对我妈吼,她虽听不清,还是从大家的表情里看出整个世界都在吼,不知道心里有多难受。”

“是你以前跟我讲过的高中吗?”她从被子里露出头,“那个坐在三楼的女生,总喜欢往窗外看,所以你就故意迟到,吹着口哨,迎着她的目光走过操场?”

“我们县那高中,自封的县重点,前年我回县里,还说要拆教学楼,桌椅都清空了,窗子支离破碎,黑板和墙上涂满脏字,反倒有一种破败的生命力,好像再续上两年光阴就能长出个新楼似的。没想到现在还没拆完,那么一个空楼架子摆在天地间,风吹雨淋,有点像一个人对过去的回忆,有时模糊,有时清晰。”

“因为疫情,才一直没拆掉吧?”

“也许吧。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我离开县城这么多年,哪有资格对人家怎么规划教学楼指手画脚?那可是几百个孩子念书的地方,凭什么由着我的记忆指指点点?”

“那个女生后来有联系吗?”

“如果联系就是指互加微信,当然有了。可聊几句就不聊了,平时在朋友圈上互相溜两眼,逢年过节点个赞,也就那么回事。”

那女生当时住校,他刚踢完一场球,输得很惨,脚踝也扭伤了。她说她寝室里有红花油,他就一瘸一拐跟她上了女生宿舍楼。赶上五一放假,阳光正好,楼里空荡,水房里的水滴声声入耳,心跳成怎样记不得了,反而记得脚踝很烫。她给涂的红花油,味道一直停滞在鼻子里,刺激他多年后的神经。两个中学生笨拙而小心翼翼地亲吻,又都吃过绿箭口香糖,满嘴的人造薄荷味儿,遮蔽了彼此的味道。成人后他养成一个执念:只要没什么病,接吻是探索彼此味道的必经之地。当时很流行找笔友,起笔名,她用碳素笔把“霁雯”两字写在他的掌心,那个年代典型的少年少女,不是吗?她后来通过婚姻移民去了法国,落脚在万花筒一般的大巴黎,他在美国第一站是保守的得克萨斯州,因为对国内的教育看法不一致,QQ上互相狠了几句——很荒谬,连小儿辩日都算不上,因为他们谁都没在国内有过一男半女——就不再联系了。也好,让一切停留在红花油和绿箭口香糖上吧。

她又坐起来,要下床,他扶住她,问怎么了。

“头更晕了,胃发酸,吐之前先尽量多喝水。”她听上去经验老到,反倒是他手足无措。

“你躺着,我帮你弄水。”

这种见一面就相忘于网络的快餐他吃过不止一次,穿越北美给对方当家庭护理还是头一遭。更别提他还是第一代独生子女,国内上学,出国留学,这么多年都是自己跟自己过,突然要照顾一个床边的人,居然感到新鲜刺激。想当然去客厅厨房找电热壶。找不到,也许是没有,也许是在箱里打包还没拆开。冰箱很乱,和屋里的纸壳箱互为验证这是一个没成形的家。有玻璃瓶装的凉水,浮着碎冰,典型美国人的习惯,他是决然没有的。有成排成排的酸奶,包装盒眼熟,仔细看果然是希腊酸奶,他公司里那些还在乎身材的白人女同事都吃这玩意儿,伴着封口袋里的坚果,嚼起来嘎嘣嘎嘣,让他想起在美国到处乱窜的灰松鼠。还有泡沫餐盒,里面装着宫保鸡丁,一看就是来自美式中餐馆,估计就是败坏这长周末的罪魁祸首了。果不其然,保鲜柜的角落里找到了餐馆赠送的油炸小蛋卷,拆开包装,捏碎蛋卷,摊开里面的幸运字条,中式英语写着“亲爱的朋友,你虽错过了一些机会,不过别担心,更好的机会一直等待你。”字条反面是鲜红的汉字“爱”,注释则中英混杂:“你很快就会跟ta say yes 了。”字条和捏碎的蛋卷都被他丢进垃圾桶。最底层塞满了分装好的白绿两样颜色,更让他瞠目结舌:白的是鸡胸肉,绿的是西兰花,到底是搬家还是逃难?不会像那些健身的整天吃西兰花水煮鸡胸肉吧?说实话,他唯一知道吃这白绿组合的有名有姓者是C罗,那个进球就晒腹肌的狂魔。她到底会不会做饭?做中国饭?如果生活在一起,他扪心自问,是不是要我天天做饭?想多了吧你,他又对着保鲜柜冷笑,只是过个长周末而已。

客厅的落地窗外,夜正深,月朗星稀。小时候语文课,老师让大家填月后面那个字,有人填明,有人填园,还填出亮和大什么的,只有他猜对了,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如果抽掉记忆,真不知道人生还会剩下什么。借着月光,他瞥见洗碗池里的高压锅漂着一层白的,打开灯,才认出那是羊排炖出的羊油。忍着恶心,从纸壳箱里翻出一个印着加菲猫的瓷杯,倒上冰水,从自己行李箱拿出两粒泰诺片,用勺子碾碎,一股脑投进水里。应该没事,他对自己说,只是让她快点好而已。

“没有热水,”他扶她起来,犹豫是否要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只能喝凉的。”

她大口大口喝,边喝边嚼碎冰,哪里像个生病的国产女人?

“一点都不烫,”他硬着头皮,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连发烧都算不上,明天就好了。”

她放下杯子,说胃里堵得厉害。他掐她右手拇指与食指间那块皮肉,说这是鱼际穴,能缓解痛苦。台灯调成微光,杯子上的加菲猫憔悴黯淡。旧式小说里的老夫老妻,想来也不过如此。

“别掐了,”她缩回手,打破了他的伤感,“没用的。”

他醒来后嘴干,鼻子堵,不敢用力擤,怕会出血。应该是她这卧室的通风问题。他的习惯是夏夜里开窗睡,可自己毕竟是在客场,她这儿连中立第三方的酒店都不是,尽量收敛一些,何况身边还躺着个病人。

她比昨晚更严重了,连叫几声都没回应。鼻息里还有一股苦酸,不知道因為隔夜还是这煞风景的怪病。摸了摸她额头,还是没有发烧的意思——真要发烧倒好了,他至少还有个努力的方向,像现在这样无因无果到底算怎么回事?不敢打开百叶窗,怕吵醒她,也是不愿看清她现在的模样。国内读研时交往过一个大二的小女生,爱看日本动漫,穿戴打扮走 Kitty猫之类的卡哇伊路线,校宾馆用学生证开了标间,反锁上洗手间的门卸妆,他躺在两张单人床靠窗的那一张上,贪吃蛇打出了哈欠。记不清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他醒得不凑巧,赶上她起夜,撞到一张没上妆的脸,慌乱间让他想起教工食堂砂锅窗口里的服务员小妹,手指通红且粗壮。又不得不搂在一张床上温存,心里悚然了很久,分手后再没敢去教工食堂点羊肉砂锅。

他过的是所谓晨型人生,七点一过肚子就饿得发酸。她冰箱里没有让他感兴趣的存货,又不好意思因为早餐喊她起来,只好用热水和她的洗发香波、沐浴露、浴巾在卫生间里把自己拾掇成能出门的模样。可临出门犯了强迫症——或者干脆就是犯贱——瞥了眼洗碗池,对那高压锅苦笑一声,乖乖挽起袖子对付白花花的羊油。对付一半放弃了,因为找不到清除油腻的强力洗涤剂,搞得两手全是黏乎乎的膻味儿。反复用洗手液搓,搓到手心手背通红。坐在她的凌志车里,行驶在她每天行驶过的麦迪逊大道上,脑子里又冒出两人一起购物的场景:她坐副驾驶,就穿昨晚那条裙子,露出膝盖和小腿,抱怨这个那个又买贵了,他懒洋洋地说无所谓啦,我们又不养小孩,专心升职加薪好了。赶紧他妈给我打住。

这时段开业的只有快餐店,用手机导航去了赛百味,觉得总要比麦当劳健康些。当然是掩耳盗铃。一个赤脚穿睡衣的白人女孩坐在角落,对着双人份的三明治呜咽。他叫了火腿煎蛋卷饼,奶酪直接扔掉,黑咖啡里的甜奶精倒是没少加,单算卡路里的话,他可不想面对那个数字。他想给她叫一份卷饼,可她那状态恐怕够呛,何况人家冰箱里塞满了 C 罗健康套餐。划开手机,附近没有开业的中餐馆,华人超市也要等到十点过后,最后去美国超市买电热壶和洗涤剂,又突发奇想给病人熬热乎乎的甜米粥,结果只找到小包装的泰国香米,适合蛋炒饭或咖喱拌饭,非要熬粥的话难免刻舟求剑。超市里在放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再次拷问自己为什么不一走了之。给机票代理打电话,说可以改签中午的航班,但之前信用卡攒的积分就浪费了。要走的话还得抓紧,最好是现在就沿着查尔斯河一路奔向洛根机场。开她的凌志车?开着倒挺顺手,沉稳,舒服,启动减速都很顺滑,不像他自己那辆运动型的雪佛兰,硬桥硬马式的桀骜不驯。当然,不可能开人家的车。她那公寓从车库到大门全都装了摄像头,被报警的话可不是开玩笑。先开回去再打优步车去机场?恐怕也够呛。因为疫情,优步的司机们既不愿出车,要价又黑。但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唯一的事实是病毒闹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出门约会。

站在她门前,才发现忘带她的钥匙了。遍寻不到门铃。这种高档公寓居然不装门铃?有一丝气恼,还不至于慌乱。下意识拍了拍门,才想起她大概还卧床不起。那怎么办?总不能拎着一堆破烂站这儿傻等。用力捶了几下门,走廊里似乎有回响。不能太过分,到处都有摄像头,美国人又不嫌事多,搞不好会被当成破门闯入而报警。疫情期间什么荒唐的报警都有,广播上说有个航空公司的飞行员——没错,就是那种制服笔挺拖着小皮箱神情漠然地出没机场的家伙——因为停飞太久,在焦虑和困惑的双重驱动下大半夜去公园里游荡,躺在长椅上对着林肯的铜像手淫,被一个长途卡车司机撞见报警,被拘捕的理由是在公共场合行为不端,还因此丢了飞行员的工作和执照。真是吃饱了撑的:一个卡车司机半夜三更跑去公园干什么?走廊拐角处传来一声狗叫,戴墨镜的吉米端坐在婴儿车里,后面跟着它的两个爷爷。

“嗨,你们早上好!”他正了正口罩,向两个老人和狗走去,装出一副刚出门的样子。

老人们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都铁青着脸,莫非刚吵完架?反倒是吉米对他叫了两声。也许在一条狗的世界里,见过两次面就算是老相识了。

他装着摆弄手机,慢慢踅进拐角,听准人和狗都开门进屋了,立刻折返回来。她的门已经开了。勉强起来为他开的?餐桌上还留了字条:“对不起,病来得不巧,过完周末肯定会好,所以不用担心。Please feelfree to leave at any time.”他好多年没见过手写的汉字,没想到重逢竟是在这样一张字条上。至于她那句英文,字面意思是请随时离开,语气完全是工作邮件的结尾套语。可真正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中文转英文的心理:他自己在做这种切换时,要么是尴尬,要么是恶意。

“放心,我不会改机票的。”

他也手书汉字回她的字条,好久不动笔,字写出来像蚯蚓。赌气似的贴在她床头。她半张开眼,哭笑不得还是厌烦?她有什么好烦的?

“你总得吃点什么吧?”他坐在她身边,望着那张被莫名其妙的病折磨了一夜的脸。不嫌恶,也不哀怜,倒有一种亲切,以及你落在我掌心里的快意。“想吃什么?”他语气里的温柔让自己都觉得好笑,“我现在就给你做。”

“不用。”她闭上眼,他这才发现她的脖子与肩膀很不成比例。

“吐也得吃啊,”他不由分说,伸手捏她的脖子,松松垮垮,居然想起小时过年那些要被斩断头的鸡,“要不我再出去买点菜,给你炖个鸡蛋柿子汤,加点淀粉,吃起来热乎乎、黏糊糊的那种。国内有个亲戚,我爸家那边的,县里搞集资那几年很有钱,结果得了胰腺癌,手术化疗放疗像车轮大战,一样一样都挺过来了,就是熬不住各種忌口,临走时瘦得一把骨头外加癌细胞。我爸说不是病死的,也不是治死的,是饿死的。

当然了,死这个字眼儿太重,用在自己家亲戚上不好。但到了爸妈那个岁数,这种事见多了,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也就不用抠这点字面——”

她睁开眼,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他俯下身,鼻腔里闯进她一整夜的气味。

“手机。”她在他耳边说。

他不想给她看自己的手机,还没熟到有那个必要。她手机在客厅的琴上,拿过来,她在触屏上划出“Pedialyte”。

他并不认识这单词,再用她的手机查,原来是倍得力牌电解质补充液。Pedialyte 只是品牌,重点是后面的电解质液,说白了就是以前在国内医院打的点滴,被拾掇成各种水果味儿的口服液。小时候肠炎住院,瘦得不像样子,在最淘气的年龄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数着吊瓶里的点滴往下坠,气泡向上升,永远不会相遇。透过吊瓶看亲戚长辈们的脸,还有他们带来的水果,全都变了形,像在爷爷办公室里翻《党的生活》,最后一页全是漫画,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她突然起来去洗手间,反锁上门,一连串动作的爆发与决绝让他感到惊愕。呕吐声像一个人对着马桶哭泣。他悄然伏上洗手间的门,屏住呼吸听她呕吐,听呕吐与呕吐的间隔,听吐完冲马桶,听漱口,听用冷水冲脸。犹豫是否该问她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帮忙。嗯,要问就用英语问。可最后什么也没问,在她开门之前又悄然坐回床边。他看她有了一点活气,可能是被呕吐与冷水激起了斗志?也许今晚就好了也说不定。

“我出去给你买——”

“我吃过了。”

“你什么时候吃的?吃什么了?”

“你别管了。”

沉默。那点活气从她脸上褪掉了。

洗碗池里的高压锅,白色羊油上躺着一点残绿。

西兰花。没准还配了鸡胸肉。吃这玩意儿病能他妈好?他带着恼怒和强力洗涤剂屠戮一切。餐巾纸擦干手,把她的凌志与房门钥匙捆绑在一起,开车去买电解质补充液。还是先用手机搜附近的 CVS(注:美国药品连锁店),好在这时间点开业了,戴口罩的女药剂师正给一个白人大汉打疫苗,眼睛比眉毛还细,而且分得很宽,像迪斯尼卡通里走出来的花木兰,直而黑的头发垂在比他腿还粗的白人胳膊上。可别小看这 ABC 女孩——他扫了眼她白服下刺着汉字“大同”的脚踝——这种有执照的药剂师薪水很高,至少不低于那个在公园对着林肯像手淫的飞行员。电解质液有多种口味,不到十美元一瓶,他挑了香橙、葡萄和蓝莓,三种颜色捧在怀里像无形无状的花朵,笑问药剂师能不能掺一起服用。

“随便你了,”那双细眼睛没有看他,“反正核心成分都一样。”

“是给我太太买的,”他改用汉语,白人大汉张嘴看着他,“也不知道她喜欢喝什么口味。”

“所有口味都是人造的,”她犹豫一下,也改成生涩的汉语,狭细的眼缝总算流出一点好奇,“最重要的是4℃冷藏后服用口感最佳,但不要加冰,因为融化后会稀释有效成分。”

“那我替我太太谢谢你喽,”他愉快地将三瓶电解质液装进CVS的购物袋,“可惜没法付你小费。”

“Bullshit(注:扯淡).”白人大汉摇头嘀咕了一声。

十一

仔细读了一遍瓶装上的成分说明,略微担心与昨晚他偷偷加的那两片泰诺冲突。网上没查到什么正经说法,估计问题不大。问她想喝哪种口味,她说现在不想喝,没准还会吐。也好,就听细眉细眼的药剂师的,他把电解质液放进了保鲜柜。“那家CVS四星好评,离你这儿不算远,”他的手降落在她脸上,当然没力气反对,“不知道你去没去过——嗨,肯定没去过,你刚搬过来,去药店干吗?开你车的时候,知道我在想啥么?过去在波士顿读了几年书,如今一个地方也记不住。老家县城离开多少年了,拆了多少旧房,起了多少新楼,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这道理在你车里想明白了:县城是从小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波士顿是每天开车开出来的,顶多能记几个街名和高速出入口,就好比画画儿,光描线条不上颜色,怎么可能会画到心里去呢?现在有了手机,架空得就更彻底,连线条都不用描了。我现在没手机都没法出门,变成一个活在手机地图里的人了。”

她闭着双眼,他看了一眼那张被病容填满的脸:真的只有四十岁吗?钱包就在客厅里,翻出来看看她的驾照?还是算了吧,看到自己不想看的,感觉很开心吗?这些念头无关乎道德。一个人独处时,一个人就是所有道德。现在改机票不算晚吧?东西海岸间有三个小时时差,一切都顺利的话,还能赶回去踢一场球。

“你车后座上有一双高跟鞋,我用手机拍下来了,样式和颜色都很喜欢,你穿上一定很好看。不过,还没见你穿呢,应该是专门上班——你说什么?”

她的嘴唇在动,他俯下身子,“什么?”

“苍蝇,”她口里的气味让他难以置信,“从早上飞到现在。”

“然后呢?”

“打死它。”

窗子一直都没开,哪有什么苍蝇。就算开了,也隔着内置的防虫纱窗。整栋公寓又是全封闭,难道是嫌他出出进进带来了苍蝇?不会是幻听吧?他皱眉看她,这么说来这病好像也不是小打小闹。用送去医院吗?还是先静观其变?毕竟是客场,自己连个车都没有,开人家的车送人家去急诊室算怎么回事?她新来乍到,已经入波士顿这边的医疗保险了吗?就算入了,保额又涵盖哪家医院呢?

“嗡嗡嗡一直在飞,落在我脸上和脚上。”

脚?她的脚可蒙得严严实实,他隔着被子捏了捏。这莫须有的苍蝇,是不是在讥讽我赖着不走?还想不想让我伺候了?好像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是我愿不愿意,难道不是吗?

“苍蝇我帮你打,但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睁开眼。

“加油快点好起来。”

他的嘴唇压在她的上面,那股子病味儿透着真实,透着情色。对病西施这说法他有了新的理解:重点不是西施有多美,而是西施他妈病了——因为病了,难免会有任意摆布的可能,或是错觉。

“我看见苍蝇了,”他说,“飞你衣橱里了。”

她这衣橱是所谓步入式的,很寬阔,清空衣物、鞋袜、围巾、帽子,恐怕能拴上两匹马。

“别担心,我不会让它死在你裙子上的。”

他止不住兴奋,原来闯进一个女人的衣橱比卫生间更刺激。泳装,套裙,西服,丝袜,登山裤,凉拖,长靴,Lululemon 牌瑜伽裤,贴着她名签的小行李箱:他仿佛窥见她不断流动的朝九晚五和一年四季。他关上衣柜拉门,灯自动亮了。看着立式衣镜中的自己,不知是角度还是充满商机的设计,腿被拉长了许多。他从衣架卸下各种颜色质地的裙子,摆在地上,脱掉自己的衬衫和牛仔裤,躺在那些裙子上,将她半透明的夏日短衫裹在腰腹深处,头埋进那些更私密的小衣小物里,拼命地嗅着,试图驱赶鼻腔里她的病味儿。

鞋架底层是未拆封的香烛与香水,包装还贴着未撕掉的标价。爸妈上次来美国,还是邈远的疫情开始之前,他每天下班开车带他们去公园散步,车里的气味让他忍不住说你们是不是该洗澡了。母亲有点不好意思,说打算明天和你爸洗的,又说咱们北方人也没有天天洗澡的习惯。他后来很懊悔,那气味其实就是衰老,和是否天天洗澡无关。难怪美国老人身上都香喷喷的,因为美国人太怕老了。感恩节去商场扫货,向来不用化妆品的母亲悄悄问他美国香水贵不贵。他装作没听懂,说给一般亲戚捎的话就不用买贵的。母亲说男用女用香水各来一瓶吧,别买太贵的,挑香味儿清淡的那种,就我和你爸用。他听了悲从中来,笑着给母亲挑了两瓶寻常的法国牌子。在爸妈离开美国之前,车里就充满了法国香水的味道,闻不出男女款型,所以也分不出是爸妈谁身上的。不知道两瓶香水能用多久,爸妈回国后还用没用。大概率是早就扔掉了,毕竟那工业提纯的香味对他们来说只是异国他乡的压抑。所以要不要给她喷点香水?哪怕只是往卧室里喷一点也好?就算是她自己,也不想一直躺在发馊的病味儿里吧?算了,香水还没拆封,也许是她要送人的礼物也说不定。只是来过个周末,保持点界限至少没有坏处。

他在怅然中穿上自己的衣裤,尽量按原状整理好她的衣物,裤兜里还顺了一条她的丝巾。“苍蝇还是放出来打吧。”他拉开门,她依旧没有反应。她刚才一直这样躺着?还是挣扎起来偷听他在衣橱里干什么了?他把手指放在她鼻子下,确定她还在呼吸。她睁开了眼。“我可没用这只手赶苍蝇。”他解释说。

“飞客厅去了。”她闭上了眼。

他走到客厅,发现那架琴原来是电子琴,只是看着像钢琴而已:木质踏板虽有模有样,按下琴键发出的音符却毫无轻重缓急。“苍蝇落到琴上了。”他用力敲了敲琴键,回头对卧室说,像是在对她解释。踢了下琴架旁的纸壳箱,感觉很重,用钥匙划开封死的透明胶,里面全是书,并没有他们一起读过的《红楼梦》。落地窗外阳光刺眼,已经到中午了?打开冰箱,电解质液已颇有凉意。从她的玻璃橱里拿出所有咖啡杯和酒杯——当然,那几套成双成对的高脚酒杯又引起了他的猜想。用高脚酒杯尝了香橙味,清凉,甜中带苦,葡萄与蓝莓也大同小异。倒了三小杯,依次端到她床前,没错,要的就是这种仪式感。

打开百叶窗,阳光折过三种颜色的液体,落在她脸上,微微晃动。侧枕太久,脸上有枕巾的印痕。她还是拒绝喝电解质液。没有好起来的迹象,甚至都没有好起来的愿望。他的担忧里又蔓生出恐惧:如果是那种能要命的大病,留在这儿岂不是自找麻烦?可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多要命的大病?至少在他的认知里,生病和衰老差不多,都是那种线性的渗透性的不可逆存在。大概率也许就是个头疼发烧。没有体温变化的发烧。或者连发烧都算不上,就是身体过段时间需要调整一下。电脑用时间长了还死机重启,何况是人呢。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

“我给医院打急救电话,让他们派救护车过来?”

“我现在这样能坐车吗?”

“你办医疗保险了吧?”他终于忍不住问。

“公司正在给办。”她侧过头,背对着他和阳光。

那就是没有保险喽!他体内掠过一阵绝望,换机票的念头又跳了出来。“你还是试试电解质液吧,我给你买了三瓶呢,”他坐下来,手臂跨过她的腰,“以前喝不是管用吗?每瓶 600 毫升,CVS 的药剂师说喝够1000毫升就会好。”

她用被子蒙住头,这动作激怒了他。

“我只能打急救电话了,不能看着你这么垮下去,等救护车开过来,就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了。”

她冒出头,转过来,看着他,目光古怪,但还是努力笑出来了。他也微笑着扶她起来。三种口味都喝了。不但没吐,还多喝了两口葡萄味的。

“太棒了,”他吻她的脸颊,“感觉你最少喝了 100毫升,躺下歇一歇,待会儿咱们继续。”

十二

他关上卧室门与百叶窗,脱掉衣服,躺在她身边。划开手机,登录他们相识的音频社交 App。周末在线人数远少于平时,天知道大家上班时都偷了多少懒。进了一个叫“爱丽丝·门罗”的房间,本以为是分角色读门罗的小说,没想到是一男一女两个ID对着另外几十个ID讲女作家的人生。手机放在枕边,手伸进被窝,握住她的手,任意捏握把玩。女 ID 讲,80 年代门罗来过中国广州,当时的作协搞了个交流研讨会接待,却不欢而散,因为门罗认为中国同行们对那些让她日后拿到诺贝尔奖的小说毫无兴趣。当然,这都是那种不会被写进传记或回忆录的小道消息,男ID却认为很可信,因为我们在 80 年代粉的是马尔克斯·昆德拉、加缪,再不济也是玛格丽特·杜拉斯,谁会把一个专写加拿大小镇家长里短的放在眼里?

“门罗要是晚来广州四十年,”他在她耳边说,“就妥妥的网红啦!”

门罗本人有过两次婚姻,50年代与第一任丈夫生过三个孩子,夭折一个,60 年代生了第四个,离婚,嫁给一个学者,专心写作。男ID认为门罗写了那么多关于婚姻家庭的小说,肯定和她自己的经历分不开。作家的深刻,与作家本人生活的沉重永远成正比。

“扯一扯作品也就罢了,”他很不屑,“拿人家私生活说事儿就没意思了。”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受她的心跳起伏。手指又伸到鼻子下,探测她的一呼一吸。

女 ID 又聊到门罗和前夫在加拿大维多利亚市经营一家书店,就叫门罗书店。男ID调侃说这书店在网上的粉丝才不到一万,单论流量,国内随便一个小网红就能吊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所以大家要是喜欢门罗的作品,就请多多支持她的书店吧。

“放屁!”他从她鼻子下抽回手,退出房间,“那是两个人一起开的书店,弄一帮乱哄哄的粉丝过去算怎么回事?有问过她前夫同不同意吗?把婚姻写得那么压抑痛苦,又是《逃离》又是《幸福过了头的》,我要是她前夫,可绝不想出现在她小说里。”

“门罗都没改姓氏。”她声音微弱,语调坚决,较真病又犯了。

“那又怎么样?”他不服,“两个人在书店都有股份,又生了好几个子女,还用门罗的名字出了那么多书,真改起来很麻烦的……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前夫很开心她出名也说不定,毕竟书店卖钱需要流量……

两口子之间的事嘛,自己都说不清,更别说外人了……门罗要是把门罗书店写进门罗的小说,那就好玩了……”

光线昏暗,她的气味在房间里越发沉重黏滞。他闭上眼,静心感受这气味的每一个分子,没有厌恶,没有担心,没有烦躁,发现这气味和爸妈的气味是相通的。他自己的气味早晚也会变成这样,只是时间问题。时间正过得越来越快,不是吗?申请绿卡那两年一直回不了国,拿到绿卡父亲才在电话里说爷爷快不行了,让他赶紧订机票。爷爷的病房就充满了这种味道。奶奶是后奶,到了这种时候还得指望骨肉血亲。父亲和叔叔在医院旁租了个小屋,兄弟俩一住就是几个月,轮流照顾他们的父亲,体内恐怕也被这气味填满了。父亲还有叔叔,可他这个独生子女还有谁呢?如果久住病房的是父亲,他能抛掉美国的一切,一陪就是几个月吗?所以父亲跟他提养老院的事,绝不是气话。父亲只是替他说出他心里不愿说出的话而已。他飞回美国后,爷爷很快就去世了。死亡:那气味的消散。小时候和爷爷过马路,明明车流不断,却觉得自己跑得比车快。还真让他做到了,对着马路另一边的爷爷傻笑。后来才知道那是爷爷第一次犯心脏病。爷爷当了一辈子书记,办公室里堆满《党的生活》,每期封底的漫画他都看过。大学放假回来,爷爷见老,更见缩。不问他考试成绩,也不问找没找女朋友,只问他入没入党。还说交志愿书和思想汇报的话,最好先给他看看。临出国,他去爷爷家,后奶知道这一別不知多久,借口出去买菜,让他们祖孙说话。却也没聊什么,爷爷只是拿出钱,让他赶紧接着。从小给零钱就是这样,让他赶紧接着,因为不想让后奶看见。时间之风越吹越猛,一切都被吹散了。死亡。拇指与食指间是鱼际穴,他就捏她的鱼际穴。没有反应。脉搏还在跳。如果她这病是父亲说的那种要死要活的大病,比如脑袋里长瘤,该怎么办?动手术之前先把头发剃光,像个尼姑一样?

阿Q是怎么说的?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他伸手摸她的头,隔着头发揣摩她头颅的形状,来美国后才发现中国人的后脑勺大多很扁。她的似乎例外。维罗妮卡的也很圆。她到底是他的同类还是异类?假如躺在身边的她就这么死掉了怎么办?该给谁打电话?警察还是医院?她身上可布满了他的指纹,昨晚还有过床笫之欢,美国警察会让他如愿飞离波士顿吗?现在走掉呢?为什么还不走?难道是被这气味捆住了手脚?网上相识,网上删除,有这么难吗?可是真要仓皇走了,警察更不会轻易放过。原本当成小假期过的长周末,居然成了一场魂不附体的噩梦。如果周末没飞过来的话,现在应该刚踢完球,正经历剧烈释放多巴胺后的快感与茫然吧。

十三

马桶的冲水声让他睁开了眼。她不在身边,床头柜的台灯亮着,上厕所去了?他从床上起来,拉开百叶窗,外面黑透了,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

“你怎么样了?”他敲卫生间的门。

她又吐了,听着不再像呜咽,而是干号。已经吐无可吐了?他现在也习惯过来了,一点都不恶心,反而因为自己饿得肚子发酸感到羞愧。但也没到自责的程度,毕竟一天没吃东西了。久病的人总是让健康的人感到羞耻,不是吗?那些有一方长年病卧的夫妻,到底是怎么处理性生活的?

她吐完躺下了,头蒙上被子,一句话也不说。也许是说话的劲儿都吐没了,也许是对他的存在表示厌恶,不知道哪种情况感觉更糟。别把自己想得该死的重要!这么一想,他的自尊心又被刺了一下。我可不是非留这儿不可的,他告诉自己,不过,得先喂饱肚子。饿了不吃会伤胃的,就当来波士顿度个小假好了,没必要让她毁掉这个周末。

她的冰箱里没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打开泡沫餐盒,宫保鸡丁隐约有了馊味儿,扔掉。莫名其妙想起速冻饺子。

刚出国那阵不会做饭,又是穷学生,不知道吃了多少袋冻饺子。他不吃猪肉,因为小时候吃伤过。青春期时挑食最夸张,连粉条和豆腐都不碰,理由是口感像猪肉。这很折磨一日三餐顿顿下厨的母亲,但也容忍了他。独生子女怎么会有原罪呢?可到美国就没人管他那些啰里啰唆的了。华人超市里的冻饺子全是猪肉馅,饿得实在扛不住,只能猛加酱醋去压猪肉的腥腻。镇江香醋,李锦记酱油,老干妈香辣酱,华人超市卖的老三样,遍布全美,在她这厨房里居然一样也找不到。所以她已经入籍了?从里到外真把自己当成美国人了?他拆开还没拆开的箱子碰运气。那些箱子上也贴了标签,但和里面装的物件驴唇不对马嘴。也可能是箱子经历过不止一次搬家,搬着搬着标签就乱了套。搬那么多次家,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搞定的?想想也不容易。用皮筋扎起来的成捆的衣架,毛巾和纸巾层层包裹的碗碟,胸罩底下撑着防变形的晾晒塑料架,塑料架里又用餐巾纸包了日式小茶杯,图案是穿和服的玩偶娃娃,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妖艳。最后只找到了蚝油,聊胜于无。

冰箱里唯一的肉类就是鸡胸脯,只好烧水,配上西兰花,清汤寡水捞出来,蘸了大半瓶蚝油。人生第一顿 C 罗套餐。也是饿坏了,刚吃几口还行,鸡胸嚼着像嚼没味儿了的口香糖。再往下吃,就又想起华人超市的速冻饺子,而且是他最受不了的那种白菜猪肉馅儿的,酱醋根本压不住,得上芥末。越吃越恶心,想吐,去洗手间试了,但吐不出来,除非用手抠。不上不下最是难受。箱底又翻出一盒星巴克的速溶黑咖啡,两包合一杯用开水冲了,调得黑滚滚的,又酸又苦。倒是不想吐了,只剩心跳得厉害。

母亲发来微信,说有亲戚打了五条江鲤鱼,不是纯野生的,但至少没土腥味儿,今天炖两条我和你爸先尝尝,剩下三条收拾好冻上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吃。最末一条是视频邀请。爸妈前阵子在一个海外群里听的消息,说高速上出了车祸,三男一女全部遇难,都是中国人,从那以后只要他半小时不回微信,母亲必发视频邀请。

“妈,”他发了语音邀请,“我在朋友家呢。”

“在朋友家就不回信了?”母亲马上回了,显然是一直等他。

“朋友生病了,我过来照顾照顾。”

“什么朋友?”

“早就认识的朋友,跟你说也不认识。”他把她的症状跟母亲说了,尽量说得听不出男女。母亲说熬姜汤喝,汗发出来就好了。他说这位朋友刚搬家,厨房里没姜。

“那也得让你朋友多喝水,饭一天不吃能挺过去,水不喝人就完了,头疼可能就是缺水。”

说到底还得喝电解质液。他挂断语音,又去卧室扶她起来喝葡萄味的。她不喝,他吓唬要打急救电话,她只好从了。

他用日式小茶杯喂,手在她嘴上用了力气,几乎是掰开的。她喝下一杯,他就读一段她箱子里的《郁达夫精选集》。“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中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边做些漫无际涯的空想,倒是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四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初中时在我爸的箱子里翻到一本广播电视大学教材,”他合上书,调暗台灯的亮度,“里面收了郁达夫的《沉沦》,偷窥房东女儿洗澡,有肥白的腿肉,有被窝里的苦闷,青春期那会儿就当黄书看了。现在想想,真是写得太诚实了:一个身在国外的小青年,怎么可能不把性压抑和祖国孱弱联系在一起?当然,这是男性视角,换成女性也未必立得住。”

她一直闭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还是没有反应。

“大学时交了个女朋友,‘十一放假去她家玩,她老爸在当地酒店给我开了个单人间,我和她用笔记本一起看电影。在一起两年多,就亲热过一次。你能相信吗?那可是二十出头的年龄。她是挺好一女孩,人很干净的那种好法儿,你懂吧?所以不应该是她的问题。我过生日带她出去喝酒,然后打车去校外开房,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床单,很眼熟,因为那就是她寝室床单,上面印着04级食品科学2班,刚洗过,有一股她经常用的藥皂的味道。我跟她说今晚喝多了,难受,澡也没洗就直接睡。从那以后再没亲热过,我也没告诉她为什么。是不太地道,但这种话我怎么说出口?哦,因为一张床单扫了兴致?说出来谁信?轮到她过生日,陪她们寝的K完歌,打车出去,双肩包里装着笔记本还有床单,抱在一起看碟,前半夜看她喜欢的宫崎骏,后半夜看我喜欢的阿尔帕西诺,她要困了就先睡,我要困了就冲个冷水澡继续看,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天刚刚亮回学校门口吃小笼包,饿得眼睛发蓝,就着小米粥能连吃好几屉,原来单纯的熬夜更是一件体力活儿。”

“读过一篇鲁迅的文章,说刚当上新郎官的小伙子看着新娶的娘子,娇憨不可方物,但是别得意,看一眼老丈人吧,那就是多年后娘子的模样。”蚝油吃咸了,他连着干掉两茶杯电解质液解渴,“出国后还认识了一白人姐们儿,不是美国人,是罗马尼亚来的,跟咱们都一样,第一代移民,差点没结婚。比我才大两岁,但是白人比咱们太显老了,还总不上妆,我一看那张脸,就想起鲁迅的文章,然后是她父亲的脸——罗马尼亚老爷子年轻时候打过仗,那张脸都很难定义成一张脸了,线条都被大鼻子和眼睛窝儿给挤垮了——每次亲吻,我都不敢睁开眼,怕想起鲁迅那句话,怕看见老爷子那张脸——”

她翻了个身。“喂,”他用脸蹭她的脸,干燥,松弛,像被晒脱了的胶皮,“我这么说你能听清吗?”手捏住她的脸,分开嘴唇,再灌一杯电解质,用纸巾揩掉残留在她嘴角的液体。

还是渴。一口气喝掉了香橙和蓝莓两瓶电解质,很通透。葡萄味儿的还剩小半瓶,明天再去CVS买好了。周一凌晨两点,睡意全无。想开她的凌志车出去兜风,又怕万一被警车截下说不清道不明。干脆从行李箱翻出带过来的沙滩裤和花衬衫——他本打算和她去波士顿海边戏水来着——去公寓一楼的公共吧台,没有人,只有成排成排的酒瓶,还有音箱里不知唱给谁听的约翰尼·卡什。又回去换上网球衫和短裤,在踏步机上大汗淋漓。多巴胺退却前冲的澡,喂她喝剩下的葡萄味,再回一楼去小影厅用手机蓝牙连上放映器,想看一部老港片,谁演谁导都不重要,只要是粤语就好,有无字幕都没所谓。可还没等到五十三年前的梅艳芳与五十三年后的张国荣人鬼重逢,他已歪在影厅的沙发椅上睡着了。

十四

他醒来时,她已经醒了,侧着脸,安静地看着他。

窗台上的迷你电子钟已经中午十二点,百叶窗是拉开的,她已经起来过了。这目光是感动还是困惑于他居然还不走?既然猜不透,报以微笑就是最安全的。

“感觉怎么样?”他试着吻了下她的额头,手指拂过黏而薄的头发,“你出了很多汗。”

“我好多了,”她停住他的手,“感觉到饿了。”

皱纹,浮肿,眼睑和鼻孔里的分泌物。尽管阳光让这面对面的距离毫发毕现,嘴里的苦臭更具有叙事属性,他还是放松愉快地去用冷水冲脸,用超市买的泰国香米熬粥。她关上卫生间的门洗澡。他不同意她这么快就洗澡,隔着门劝不要着急,先好利索再说。她的回答是浴缸里的放水声。

粥熬好了,她还在卫生间里没出来。仔细听,没有水声,不知道在磨蹭什么。饿得受不了,自己先盛一碗,粗粝的棕糖添到粥里,筷子搅一搅就喝。控制摄入糖与碳水化合物,这是疫情期间他给自己定下的饮食底线,到她这儿就全乱了。今天恐怕还得去健身房,晚饭要吃纤维类的蔬菜。

“谢谢你!”她总算出来了,头发吹干了,还上了一点妆,犹抱琵琶半遮面原来是忙乎这个,有必要吗?

“快趁热吃吧。”

她只穿了件浴袍,他尽量不看,专心对付碗里的粥。她打开冰箱,拿了盒希腊酸奶拆开,又加了两勺坚果,核桃杏仁之类,小口小口抿。

“你就吃这个?”他问。

“我平时都吃这个。”

“可是你生病了,”他改用英语,“不是吗?”

“是病了,”她用英语回,语气比那包坚果还干巴,“这两天真是抱歉,一直麻烦你,浪费了你的长周末。”

“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他放下碗,又缩回到汉语,“能在这儿陪你我挺高兴的,不然就你自己怎么办?还有那个电解质液,那么管用的话就多买几瓶留家里备用,反正CVS卖得也不贵。”

“嗯,放洗碗机里吧,”她指的是他吃粥用的碗筷,“你往回飞的机票是今天的?”

“今天不走,”他没法掩饰自己的不悦,“今天走太不像话了,等你明天好利索再说。”

“那怎么行?我真的OK了,你别耽误明天上班。”

“下午三点的航班,现在去机场肯定来不及。再说我也可以远程办公,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不过,我明天必须要上班。”她隔着餐桌和浴袍给了他一个拥抱,脸贴了一下脸,算是致谢他这份坚守?不知道她用的是香水还是护肤霜,香味很虚幻,只有被遮盖的病味儿才是真的。

她吃完酸奶,刷过牙,又回卧室躺下了,说身上还没有力气。她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闪烁,他问要不要看一下,昨晚就在闪了。“肯定是我家里人,”她说,“我现在不敢看手机屏幕,怕又会头晕。”

“那就更得回了,”他想到了母亲,想象不出自己一天一夜不回信她会急成什么样,“怎么能让家里人担心呢?”

她只好劃开手机,让他帮忙回复。这信任他并不意外,毕竟连又皱又臭的病容都见过了。未读信息基本都来自一个叫“家”的群,除了她还有“爸”“妈”和“弟”三个ID——他都不知道她在国内还有个弟弟,要是有个儿子他会是什么反应?剩下的信息看头像也分不出男女。倒不怕她事后发现他点开过,而是他的老毛病,不愿看到自己不想看的,像鸵鸟那样乖乖把脑袋插进沙子里吧。

“你爸发过来的。”他点开语音条,是他听不懂的方言。这才想起她以前说过她家在南京,还说那个叫作金陵的南京早就没了,只剩下架在鸭脖子上的南京。城里是满街的盐水鸭、咸板鸭、鸭血粉丝汤,城郊是鸭子的集中营和生死场,每次回国要用两个礼拜的时差来缝合这恐怖。他自己对鸭子虽无嗜好,但这话还是听着别扭:从小就在南京长大,为什么出了国才发现恐怖?

“我爸就是问我怎么不回话,”她闭着眼,不急,不慌,“你在群里打字回他吧,就说我在朋友家呢,朋友生病了,我一直帮忙照顾来着。”

“我跟家里也这么说来着。”

“什么?”她半睁开眼。

“我家里也问我干吗呢,我也说在照顾朋友,”他对她挤出一个笑脸,“咱们想一块儿去了。”

初吻后他给那个笔名叫霁雯的女生家里打电话,事先约好响到第三下接的人才是她,不然就挂掉。他把自己和母亲之前的对话敲到她的家人群里,回味着两个中学生对付家长的天真与荒唐,任由时间之风在脑顶掠过,不免心生悲凉。

“你爸问你是什么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

“嗯,很好的朋友。”他摇头,苦笑,一个字一个字照她说的敲。

“你爸让你在朋友家也别摘口罩,还是要小心疫情。”

“告诉他晓得赖,这是南京话。”她从未跟他提过南京话。当然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有什么好抱怨的?两个护照年龄超过八十的人凑一起过周末,不是很好的朋友又是什么?跟她一起回国,回她的南京,街头的板鸭店,自己爸妈就坐在对面,翻开菜谱,问有没有适合东北人口味的主食——手指越发僵硬,在她家人群里打错一个字就删一个字,删掉再打,再删,再打——他不明白这种时候怎么还会冒出这种狗屁画面。

“你妈说让你发张照片,她想看看到底是哪位朋友。”

“我妈?”她睁大眼,听着有些吃惊,“她怎么比我爸还婆婆妈妈?”

“不信你看,”他递过去手机,“你妈就是这么说的。”

“你就说是美国朋友,他们不认识,也没见过。”

“逗你玩儿的,你妈什么也没说,”他拍着腿,放声大笑,“你妈淡定得很,女儿躺了两天,一句话都没问。”

“嗯,”她也笑,“这一点我倒很像我妈。”

“帮你回完了,”他放下她的手机,打开窗子,晴得让人心悸,“天气这么好,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烟花。

“我还是没力气,不然就跟你去海边了。”

“没关系,以后再说。”

十五

她醒来时,他正在用手机查“与你一起醒来的一百种方法”和“我愿每天早上和你一起醒来”哪句是徐志摩的手笔。

“睡过去的时候就在想这两句话,”他说,“醒来就赶紧查,结果哪句都不是徐志摩写的,网上乱说而已。”

她笑一笑,准备起来。她的气色好了很多,床上的病味也消退了,他反而感到失落。

她这卧病不起的状态,私密而不常见,结果被他撞上了,占有了,可是才两天一夜就消失了。如果他们还有以后,这个充满病恹恹的长周末或可被当作一件亲昵的往事重提。更可能是就此别过。她呢?她肯定盼他也忘个一干二净吧?他建议她继续休息,晚饭他来准备,“你冰箱里没什么好吃的,我想出去转转,刚好去趟华人超市,这样等我走了,剩下半个礼拜你也不用再去买菜了。”

她不同意,理由是太麻烦他了,“I just cant abuseyour being here.(注:我不能因为你在这儿就没完没了)”

这句英文噎得他够呛,只好给餐馆打电话订菜,幻想她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由他全权照顾,全程摆布。

“那馆子叫‘天府之城,四星半的网评,”他放下手机,干巴巴地说,“不过,中餐馆的厕所都脏得不得了,四星五星根本就是个笑话。”

他开着她的凌志,查尔斯河的夜景在眼前掠过。

太阳落下没多久,天边还是奇异的深紫色,河畔已经起了稀稀落落的烟花。有的只听见响,不见烟花,有的刚好相反。

小时候在爷爷家过完除夕夜,和爸妈一起往回走,街上漫天的烟花。母亲那时听力没有问题,很怕炮响,看到谁家院子里蹿起魔术弹或钻天猴儿就捂耳朵。父亲只是默默往前走,偶尔打个哈欠,呼出的白气也被烟花染上了颜色。比起远远近近、疏疏密密的爆竹,棉鞋踩在雪里的咯吱响他反倒听得更清晰。后来想一想,这逻辑也说得通:毕竟雪踩上去有实实在在的触感,烟花飞上天就只剩寒风中若有似无的火药香。眼下这美国的烟花就更缥缈,一簇一簇倒映在水上,分不清是射向查尔斯河还是夜空。

开到“天府之城”,气派可是不小:车道直通大门,两旁立着老庄孔孟秦皇汉武,都是两人高的石头像,打躬作揖间透着五千年的压迫力。推开门先入眼的是老板和林青霞、张曼玉、刘嘉玲们的双人合影。好家伙,半个《东邪西毒》的剧组都齐活了。

大厅里很冷清,只有两个系围裙戴厨师帽的男子,抱肩立在窗前,一边看烟花一边用粤语聊天。“天府之城”卖的难道不是川菜吗?广东人来掌勺岂非要凉凉?果不其然,三杯鸡根本是泡在酱油、蚝油和花生油里的鸡块,另一样更后现代:莲藕蘑菇鱿鱼汤浇在一坨米饭糊糊上就自封为三鲜锅巴了?为保险起见,他又点了二十个饺子——南方人包饺子向来论个不论斤——韭菜鸡蛋虾仁,再三强调自己是回民,连和馅用的油都必须是素的。

败兴而归,她不但没听他话好好休息,反而在收拾卧室的衣橱,从里到外喷了清新剂。

“又飞进苍蝇了?之前那只被我干掉了。”

“不是,”她说,“就是看着乱,忍不住收拾一下。”

他这才想起自己曾赤身裸体躺在她的裙纱短衫里。

洗衣机发出提醒音,原来她还洗了衣服。“烘干机还没修好,就先不洗你的了,”她说,“怕你回去时还没干透。”

客厅也拾掇出个模样:他拆开的纸壳箱都扔掉了,未拆开的就推到角落,制造出硬性的空间,软性的氛围由立在餐桌上的香烛输出,像是在给长周末办一个悼亡仪式。

“早知道我就再买束花儿了,”他也调整情绪,尽量打起兴致,“可惜还差一瓶酒。”

餐盒摆在餐桌上,烛光朦胧,三杯鸡和三鲜锅巴看着没那么惊悚,她仍然不碰,只象征性地吃了个饺子。原来西兰花煮鸡胸肉还可以加萝卜块,再配上黑椒和橄榄油,该死的C罗套餐升级版。

“待会儿楼下吧台开party,”她说,“一起下去看看吧。”

“那是他们的国庆节,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至少有现成的鸡尾酒。”她把电子琴调到自动播放模式,《秋日私语》汩汩而出,他想起那盒精装的理查德·克莱德曼,高考后送给那个笔名叫霁雯的女生做分手礼物。她伤感地收下了,却拒绝在八月的夏夜和他见最后一面,害怕在操场深处被他占了便宜。

广东人烧的川菜果然荒腔走板,反正她也不吃,一股脑倒了,专心对付饺子,发现皮儿上有笔墨的渍记,被烛光晃得没法视而不见。给“天府之城”打电话,接的居然是一个东北口音的女人,嗓音低沉,问他有啥证据证明是她家的饺子。他说有发票,还有餐盒,还说这里是美国,打个电话就能让你家执照吊销。

“大哥,你是認真的吗?”那女人笑了,“你就说想要多少折扣吧。”

“折扣?”他被气笑了,放下筷子,走到窗前,独立日的烟花映在脸上,“这是吃肚子里有毒没毒的问题,跟折扣有个毛关系?

“不要折扣就是要饺子呗?我家现在打烊了,明天带发票和饺子的照片——”

“Fuck you(注:去你的)!”他挂断电话,对着漫天烟花拍视频,背景里有影影绰绰的噼啪声,有甩干筒的转动声,有《秋日私语》的旋律,有北大西洋的潮湿闷热,有不那么汹涌的食困,没有自拍,没有合影,没有寒风中的火药香,更没有棉鞋踩在雪里的咯吱声。

传到朋友圈里,不知道她会不会点赞。

她在洗手间里梳洗打扮,出来时换了一条他没见过的裙子。忍不住想象美国男人掺混着酒精的目光落在那双小腿上。

“韭菜馅的饺子,”她提醒他,“还是刷一下牙吧。”

十六

走进吧台,才意识到是所谓的theme party,主题是棒球——那种让他昏昏欲睡让美国人疯狂的运动——穿上老家球队的球衫,一次性托盘里堆满寿司和培根虾卷,鸡尾酒里的碎冰块在晃动中与独立日的夜一起消亡。对于美国人搞的这些玩意儿,他向来不感冒,没想到她却很投入,还说家里没有球衫,不然肯定穿一套下来。

“我在国内就踢球,”他不屑地说,“到了美国也一直踢,找中国人踢,我只有足球衫。”

“可这儿是美国呀,”她帮他正了正衬衫领子,“这儿也是你的家了,为什么不适应它呢?”

“是,我是在美国买了房子,给美国公司上班,退休,十有八九还会老死在美国医院,可我啥时候说我的家在美国了?”

“随便你吧,”她给他点了杯鸡尾酒,Mojito,冰块里竖着一簇薄荷叶子,“记住,是西班牙语的发音,Mo-Hee-Toe。”

他吸了一口,酸,甜,辣,还不如泡在酒里的冰有嚼头。

派对请了现场乐队,乡村布鲁斯一路唱到嬉皮民谣。她的短裙在一堆棒球衫当中既格格不入,又引人注目。白人黑人印度人都跟她谈笑,碰杯。为什么不呢?酒精再加上猜不透年龄的亚洲女人,有什么比这组合更刺激他们跃跃欲试?

吉米的两个爷爷也来了,穿着红袜子的球衫与短裤,露出四条毛茸茸的腿,但是没有带吉米。也是,这一屋子的人类荷尔蒙恐怕也不适合一条长满癌细胞的狗。

“那女人是你的?”矮脚虎开门见山。

“嗯,从西海岸飞过来看我,”他说,“一起过个长周末。”

“挺好啊,”矮脚虎跟他碰了一下杯,“她看起来很棒,也很爱笑,不是吗?”

“她跟我不一样,”他干了鸡尾酒,“她是 ABC,又天天晒着南加州的阳光,走哪儿笑哪儿。”

她在人堆里回过头,向他和两位老人举杯,挥手。

“我看她倒是有点眼熟,”高个子老人小口啜着啤酒,“好像在这楼里见过。”

“是吗?那我可得要看紧她了。”他开个玩笑,叼着吸管向她走过去了。

十七

临睡前又洗漱一遍。虽然他不认为有什么好洗的,但这不是自己家,只能客随主便。她用洗手间的当儿,他歪在床上把烟花的视频发给爸妈,说朋友已经康复,他也回家了。

“到底是什么朋友?”母亲问。

“妈,你别管了,”他打字回复,“我睡了,明天还得上班。”

她穿着睡裙从洗手间出来,“你闻到了吗?”她指的是那股像臭鼬的味道。

“嗯,”他用力闻了闻,“可窗子都关上了,怎么飘进来的?”

“是通风孔传过来的,”她在他身边躺下,“估计是楼上的人在抽。”

“这国家不就是这样嘛?”他轻蔑一笑,腿压在她的腿上,“养小孩,养狗,看那些没完没了的球赛,吃没完没了的垃圾食品,搞垃圾派对,抽垃圾玩意儿,不然就不算融入他们。”

“晚安!”

她戴上眼罩,被子底下握了一握他的手,腿从他腿下抽走了。

全世界的新闻都在报道疫情结束,他在办公室订回国的机票。病毒来得说不清道不明,去得更是莫名其妙。隔壁有人在哭,听着像霁雯,推开门才发现是她,抱住他说弟弟在国内出了车祸,孩子还不到两岁。

醒来划开手机,发现她把派对的照片贴到朋友圈里了,应该是哪个美国人给她照的,跟乐队吉他手的合影,没有他,不知道有没有南京的家人点赞,不知道有没有在他梦里出车祸的弟弟点赞。

她睡得很稳,很沉,呼吸均匀,像查尔斯河畔升起的烟花,一簇连着一簇,听不出远近,听不出真假。

十八

因为做了太多梦,醒来就不早了。她已上好妆,穿着套裙,准备上班了。“我帮你叫了早餐,会送到家门口的。”临走,她拥抱了他,在他脸颊留下一种可称之为清雅的气味,与套裙带来的视觉感相得益彰。

早餐送过来了,是 Cracker Barrel(注:美式连锁餐厅)的煎蛋、培根和土豆饼。所以她自己吃那么健康,给我就点这个?他把培根倒进了垃圾桶。

又是一个晴天,打开窗子,阳光填满了公寓。墙角卷着一捆瑜伽垫子,上面放着她那条 Lululemon 瑜伽裤,叠得方方正正,还是能看出来她早上用过了。

他抚摸它,外层质地柔软,内层也是那种吸汗的料子。仔细闻了,有汗味儿,但和她生病时的汗味儿绝对不一样。“想喝咖啡的话,公寓大堂也有咖啡机,”她发来微信,“Enjoy your morning(注:享受你的早晨)!”

他迅速吃掉热量奇高的煎蛋、土豆饼,打算用工作来排遣失落。

笔记本电脑是带过来了,但不知道她的wifi密码,又不好问。他们已不再是见面之前的他们,不是吗?

公寓一楼有一间公用的小会议室,在健身房对面,wifi信号很棒,窗外还能看到游泳池。他刚回了几封邮件,一个西装革履戴口罩的白人男性过来敲门,自称是公寓经理,很客气地问他是否预订了会议室。

“反正這屋子也没别人,非要预订吗?”他反问。

“对不起,这是我们公寓的规定,都写在您签的租约合同里了。”

“那我现在就预订,可以吗?”

“对不起,”喷了过度古龙水的经理指了指对面的健身房,“她已经订好了。”

“谁?”

“就是那位躺在瑜伽垫上的女士。”

又是瑜伽,体内掠过一阵恼怒,“她现在不还没完事吗?”

“对不起先生,”经理晃了晃肥厚的满是汗毛的手掌,“使用前会议室要提前半小时清空,这是疫情期间的规定。”

他收起笔记本,汉语甩了句国骂。

“对不起先生,”经理给他开门,“十分抱歉。”

“Please stop fucking sorry me(注:请别再对不起我了).”吧台也有免费 wifi,他在靠窗的方桌坐下来,很快跑进来几个黑人孩子,橄榄球在他笔记本上飞来飞去。他报以宽容的一笑:他们的肤色在这国家的历史和现在都太沉重了,只有上帝知道他们长大后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卸掉这沉重。可当他发现带领这些孩子的是一个白人女性,而且胖得像一口灌满水的麻袋,便坐不住了:她是家长吗?她那两条大白狗凭什么不拴狗绳?

“喂,能拴上狗吗?这可是室内的公共场所。”

胖女人依旧看着孩子们与狗嬉闹。

“你是这里的住户吗?”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告诫自己要管住舌头,千万别提肤色,别提性别,别提体重,别提这国家的任何禁忌,“如果孩子被狗咬了你能负责吗?”

“就像你说的,这里是公共场所,”她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不爽的话你可以回家呀。”

他快速收起笔记本,去前臺投诉。一个五官与肤色都充满拉丁风情的女人接待了他,衣领的扣子开得很低。

“您好先生,我叫卢西娅,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吧台里有孩子和狗,”他把目光从她的胸口移到那双深到能放下两个鹌鹑蛋的眼眸上,“狗没拴绳子,我担心孩子们的安全。”

“是您的孩子吗?”

“是一位女士带过来的,狗也是她的,我看她不像是孩子们的家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听着,我对这公寓一直感觉很棒,想把一居室改成两居室,叫我女朋友搬过来一起住,不过,现在我不确定了。”

“您住哪个房间?”卢西娅的嘴唇像两支横过来的口红。

他报出了她的房间号:“可以尽快处理吗?我约了人在吧台谈事。”

“没问题。”卢西娅去了吧台,可是很快无功而返:胖女人声称就是为了让孩子与狗亲近,才不拴绳的。

“咬着人怎么办?”

“咬人的话可以报警,那是违法的。”

“只要没咬人就是不违法了?什么混账逻辑?”

“你现在就可以给警察打电话,”卢西娅耸了耸肩,胸口跟着颤抖,“但我打赌他们是不会来的。”

“我每月付三四千美元的租金,就为了听你说这个?”

“嘿,”她拉下脸,“我是在帮您的,这里安了摄像头,不准任何人撒野,您明白吗?”

十九

中午她带回来石锅烤肉,“这边中餐馆我还不熟,就订了韩国菜。”他愤然告诉她上午的辗转,还说要打电话,问美国警察到底管不管美国人的狗。

“公寓前台给我打电话了,”她给他掰开筷子,“原来是为了这个,早知道把wifi密码给你就好了。”

“给你打电话了?没事吧?”

“应该没事,我太忙了,没接。”

他用筷子夹烤肉,她用小勺挖坚果酸奶。两人之间的碟子里摆着切成小块的苹果,没人动。电子琴在放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编曲有简化的嫌疑,迷幻已经压不住尴尬了。

“是这样的,”她放下勺子,“我给你订了下午的机票,吃完就送你去机场,好不好?”她甚至还捧住他的脸,吻他,歉意还是不舍?

“你已经彻底好了,”他盯着她那张上妆的脸,好像武士披着铠甲,和没上妆就是不一样,“是吗?”

“嗯,这两天真的谢谢你了。”

她继续吻他,他用令她窒息的拥抱回应。因为要赶时间,所以略过卧室,直奔卫生间。一次性的方便筷子搭在烤肉餐盒上,如果框进静物画里,不像一个周末的结束,倒好像刚刚开始。她反锁上卫生间的门擦洗,他躺在卧室地毯上,盼着空白期降临。划开手机有母亲的微信,说刚看完晚间新闻,他所在的城市暴发了疫情,让他千万戴口罩,切忌远行,远离人群流动密集区。

“妈,你放心吧,今年春节不管疫情什么样,不管隔不隔离,我都要回国看你和我爸。”

本来要再加一句“我想你们”,却没用语音。他从来不跟母亲说“想”或“爱”之类的字眼儿,不是因为母亲听不清,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对那些带给他空白期的女人,倒不吝慷慨。人生过半,才知是一场虚妄,说与不说大概都是枉然。

打出那四个汉字,点击发送,放下手机,那片空白方如梦似幻,悠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