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来的声音

2023-02-18 07:42琬琦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花木兰竹林燕子

琬琦

走进竹林,月光就被筛薄了,斑驳的黑暗包围过来。一束光被拧亮了,朝地面照着,领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往前走。弯弯曲曲的小径落满竹叶,柔软的叶子一片片向鞋底贴过来。“是往这边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对呀,穿过竹林就到啦。”女孩回答。

“该走哪一条?”女人问着,把手电筒往前照了一照。两个人都站住了。光里出现了数条分岔的小路,每一条小路的尽头,都是密不透风的竹影。

女人对她说:“嘘,你听!”

竹林的一角突然被风摇晃得厉害,哗哗地响着,似乎有一帮人在林子里跑,而另一帮人在后面追。女孩覺得头皮发麻,皮肤上生出一阵阵凉意。以前从未留意过竹林里藏着这么多风。或者这些不是风,是大人们经常说的鬼?就是那些喝药死的,上吊死的,投河死的鬼。男人们常常警告那些要寻死的女人:“不要随便说你想怎么死!那些鬼都等着替身来呢。”竹林里会有什么鬼?这月光也照不透的竹林呀。女孩抬起头看天。天也被筛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了,看不到月亮,但有月光漏下来。

女人拉着女孩继续走着。风从第三个方向带来了新的声音。这回是男人在唱。这男人中气十足,唱得十分轻快,声音绕着竹林盘旋上升,瑟瑟作响。两人站住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女人问:“你看过这出戏吗?你知道他在唱什么吗?”

“好像……是花木兰!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直到班师回朝,才知道花木兰是女的。这会儿,他唱的是,花木兰就像一只兔子,跑起来雌雄难辨……”

女孩一边听,一边解释。

“雌雄难辨是什么意思?”女人问。

“就是分不出男女的意思呀。就是说花木兰跑得像男人一样快!”

“是吗?你确定你没有听错?”女人有点怀疑,“古时候的女人怎么可能跟男人一样行军打仗?”

“就是这样的。这个戏,上个月在我们村子里唱过,那时候你还没来到我们家。”女孩自信地说。“那个花木兰,眉毛画得很粗,一柄大刀耍得满台转。”

“那我们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戏都唱完了。”

她们朝那个策马而歌的男人走去。但是风却猛然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受了惊,长啸一声蹿了出去,跑远了,消失了。

女人摇了摇脑袋,说:“唉,又听不到了。”

女孩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有虫子在喁喁地叫。

她循着声音看去,那是黑暗的深处,竹子密密地织着,死去的枯枝败叶纠缠成一团。这会是什么虫子呢?

蟋蟀吗?蟋蟀不是应该在秋天才叫的吗?或许夏天也可以叫吧。女孩听得有点糊涂了。

好像是为了回答,一点亮光从黑暗里飞出来了。

它一闪一闪地飘起来,像月光的碎屑,碎得只能照亮它自己。

“照烛虫出来了。”女人说。

“七姨,那叫萤火虫。”女孩一本正经地说,“课本上有的。”

“我们就叫它照烛虫。”女人说,“你妈没教你唱过那首歌儿吗?”

女孩抢着唱——

照烛虫,照入冲,的声落地捉鸡公。

鸡公飞上槟榔木,指甲开花满地红。

大姐摘朵当胭脂,十指尖尖媒人来,

问你嫁官不嫁官?嫁官就有银花插,

八人抬轿入衙门,入到衙门金鸡啼,

入到二厅金狗吠,入到三厅月亮光,

照见新娘好嫁妆。红漆枕头红棉被,

红丝结成花满床……

女孩念唱的声音像马蹄践踏着竹叶,嘈嘈切切,你追我赶。还没念完,她又喊起来:“七姨,你看,又有照烛虫飞出来了。”

她全然把老师教的萤火虫这个学名忘记了,只盯着那些飘荡在夜色中的小亮点。它们分散开来,浮动着,比漏下来的月光亮一点。手电筒照过去,光亮就消失了,只有一个个小黑点浮在光里。一移开,它们又出现了。

它们可能是月光里的金子?或者是白天贪玩,躲藏在竹篼里的阳光碎片?就像我们捉迷藏,躲得太好,躲得所有人都忘记了,才自己讪讪地跑出来。

女孩这样想着,眼睫毛向上张着,跟着萤火虫飞升,一直升到竹林高处。风又来了,风带来几只小鸟吵闹的声音。一定是风把小鸟摇醒了,它们嘟嘟囔囔地埋怨了一阵,又睡着了。

女人还在侧耳捕捉唱戏的声音。

“燕子,你还能听到他们在哪里唱吗?”

两个人,四只耳朵竖在半空中,四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有声音的。除了唱戏声,还有看戏的人在大声叫好,还有哗啦哗啦的掌声,像大风翻过山头,乘着月光追赶那些落荒而逃的敌人。鼓点越来越急,孩子们在舞台下模仿着喊出冲杀的声音。还有些孩子只顾着打闹,哪里热闹往哪里钻,戏也不好好看,却喜欢挤去后台看人家化妆。

“那粉那么厚,抹在脸上,一抹,黑红的脸就变得比墙还白。”

“你家的墙有这么白?你家的泥砖墙,明明是黄的!”

“我是说课本上画的那种墙!”

女孩似乎能听到他们吵个不停。她也喜欢看演员化妆。那女人明明是黑瘦的脸,眼角也有皱纹,平日里也像妈妈一样,皱着眉头在大太阳下挑粪水。戏班子的锣鼓一响,那嘶嘶作响的马灯挂起来,照得整个院子像白天一样亮。演戏的女人就站在白亮亮的灯光里,自己动手,把那些白的红的黑的依次涂上去,描上去,就变样了,就从凡人变成了仙女。系了一层层重重叠叠的长裙子,把一双大脚盖住。还要系一个大坎肩,边缘垂下银光闪闪的流苏。头发上插的簪子也好看,一步一摇。儿歌里唱的新娘插的银花也不过如此了吧?当然,花木兰的妆容没这么柔美。她是要朝着男人的方向化妆的。不过,再怎么描粗眉毛,她的俊美也是掩饰不住的。

声音的来源显得很可疑,风拨弄它们,让它们一会儿变一个方向。听起来就像每个方向都有人在唱戏,都有人在奔跑,还有锣鼓声声,虚无缥缈地传过来。竹林被戏台包围了。竹林瑟瑟发抖,为这四面八方、漫山遍野的刀光剑影战栗着。

“他们还在唱的。只是,我听不出他们到底在哪里唱。”女孩苦恼地说,“风吹得全乱了。”

“早知道叫你妈一起来。”女人说。

“七姨,你蒙了?我妈不是坐月子了吗?她不能出门呀。”

“是,我怎么忘了。唉,又生了个妹儿。要生个弟弟,你妈晚年才有依靠。”

“为什么一定要依靠弟弟?依靠我不可以吗?”

“你?”女人轻轻地笑了一下,“你以后还得依靠别人呢。”

“我才不依靠,我一个人都不依靠!”女孩拧着身子,气鼓鼓地說,“人家花木兰也是妹儿呀,不见得比男人差!”

“傻妹儿,戏台上演的,哪里能当真。”

“我们老师说了,花木兰是真的,”女孩说,“真人真事,你不信拉倒!”

“好啦,好啦,就算是真的,估计也看不成了。”女人摸摸女孩的头顶,息事宁人地说,“转了一晚上都找不着路,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光画了一道弧线,又在地上来回照了许久,终于选定了其中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猛一看没什么特别,仔细看,它像一根树干,其他小路都是它身上发出来的枝丫。女人问:“是不是这条?”

女孩仔细看了看,说:“是这条啦,我们应该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

是的,她们刚刚从这条路上过来时,天色还没有暗。竹林外还是明朗的黄昏,大人们坐在晒坪上织泥箕。一根根长长的青竹堆在旁边,一条条柔软的篾片在大人的手指间翻飞。女孩在晒坪上转来转去,微风吹着,空气里都是淡淡的青绿。有人问:“燕子,你怎么跑出来啦?不在家抱妹妹吗?”

女孩回答:“妹妹太小了,我不敢抱。”

“再不抱,过几天就抱不上了。”

“怎么会?我妈妈说,等她长大一点,脖子没那么软了,我就可以抱了。”

“说不定,过几天,妹妹就出去玩了呢。”那人眨了眨眼睛,说。

“怎么会?她那么小,哪儿也去不了。”

大人们互相看看,都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屋檐下有蝙蝠在飞,它们在捉蚊子。有人远远地喊着:“燕子,燕子!”

是女人来找女孩了。女人说:“燕子,听说邻村今晚演采茶戏,我们去看吧。”

女孩说:“七姨,你听谁说的?我咋不知道?”

女人说:“你妈妈说的。”

女孩更奇怪了:“我妈天天关在房间里,她怎么会知道?”

女人笑了:“你妈有顺风耳,她说是风把锣鼓声吹到她枕头边了。”

“是啊。”有人插话,证实女人的话,“昨天我就听说有采茶队来了,从平南那边来的。”

女孩说:“我不认识路呀。”

又有人说:“怎么会不认识?穿过竹林就到了呀。就在马塘那边。”

“是啊,燕子,你就听着采茶戏的声音走就可以了,很近的,快带你七姨去。”

“你七姨过来侍候你妈妈坐月子,多久啦?”

“怎么你爸爸还没有回来?”

“哎呀,人家在外面挣大钱呢,急着回来干什么,又不是生第一胎。”

“又不是生男孩……”

她们这样七嘴八舌的时候,女人和女孩已经走了。顺着村道往外走,从女孩家的屋边走过。那时候晚霞渐渐淡了,风把一个婴儿的哭声送过来。她哭得这么没心没肺,咿呀咿呀的。女孩站住了,对女人说:“七姨,我妹妹又哭了呢。”

女人说:“不要紧,这么小一点的孩子,哭着玩呢。”

这会儿再从竹林里钻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有两三点萤火虫跟着她们飞出来,一看四周围都是空荡荡的黑,又赶紧飞回去了。月光照着田野、道路、树林、山包,到处都亮堂堂的。女人把手电筒关了,带头走在前面。女孩突然发现,月光并不是均匀地照下来的。在某些角落,比如草丛里、树影下、田埂底,月亮很吝啬,只留下团团斑斑的暗影。对女人的背影,它却十分慷慨大方,几乎是不遗余力地照着。女孩注意到,月光照着女人既丰腴又苗条的身影,每走一步,都像一只水蜜桃在移动。女孩偷偷地笑了一下,想起晒坪上的娘娘和婶婶有时候会讨论谁的屁股大,好生养。女人是去年冬天结的婚。女孩还记得,那些红红绿绿的喜糖特别甜,女人给女孩抓了好大一把,把衣兜撑得满满的。其中有一种花生酥糖,咬起来,甜甜的碎屑在嘴巴里跳舞,连说话都是香的。宴席上的扣肉很大很沉,她伸筷子去夹,差点夹不起来。扣肉下面是藠头,白亮亮的,吃到的人酸得皱眉咂嘴,却连赞两句:“好酸,好酸!”本地土话,“酸”与“孙”同音,一桌子人就呵呵地笑起来。

哎呀,老是惦记着吃的,真是有点羞人。就老实承认吧,那个女孩就是我,那个女人是我七姨。是的,我外婆生养了七个孩子,直到第六个才是男孩,我叫他舅舅。外婆预感她还可以再生一个男孩,可是生下来的却是七姨。外婆和妈妈都说,七姨嫁得好。“独生仔,三间大瓦屋都是她自己的了。”“赶紧生个儿子就好了。”她们时常这样嘀嘀咕咕。

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嫁得好。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几天之后,我那刚满月的妹妹就被送了人。包着她的蓝花小被子是我小时候盖过的。

把她抱走的人面目模糊,在鸡叫头遍、草尖上的露水未干时来到我们家,又赶在天亮之前穿过竹林离开了。

妹妹离开之后,妈妈在窗户后面站了很久。她扯下头上包着的围巾,扯长了两只耳朵。清晨的风带来竹林里的鸟叫声,它们叫得比平常凄厉,像在争论一件令人惊恐不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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