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家属(短篇小说)

2023-02-21 03:20罗勇
当代小说 2023年1期
关键词:胖子老婆医生

罗勇

弟弟咆哮着冲向病房,要拉病床上的父亲和他一起跳楼。他的脸被怒火烧变形了,眼珠鼓凸,嘴唇外翻,鼻翼缩皱成一团,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我赶忙闪开,给他让道。

半小时前,弟弟还好好地守在父亲病床前,看见我进来,起身接过我的包,轻声说:“情况一天比一天差,不知道该怎么办。”胀鼓鼓的眼皮遮挡不住他眼底的血丝,一双眼睛如同刚出笼的包子,绽开嘴,露出暗红的馅。

在照顾父亲方面,弟弟一直是主角。近十年来,各种病症老鼠似的从父亲身体的各个部位争抢着往外拱,冠心病、糖尿病、高血压、胆结石、肾囊肿、胃溃疡……掰完十个手指,还数不完父亲的病,住院成了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人在机关,公务繁忙,弟弟没有固定工作,父亲住院的琐事,多苦多累他二话不说,一肩膀扛了,从不攀扯我。

这次,父亲的病来势汹汹,县医院不收,送到市医院,医生根据CT结果和症状表现,怀疑结肠癌变。父亲八十多岁了,多种疾病在他身体里缠斗,体重急剧下降,血压血糖节节攀升,心律不齐伴有房颤,医生不敢做活检确诊,建议转到更好的医院碰碰运气。

“人瘦得像根枯藤,进气多,出气少。”弟弟第一次打电话向我求助,“我没办法了,你来一趟吧。”他鼻音浓重,没说上几句话就哭了。

我心里堵得慌,立马放下手里的工作找领导请假。按单位规定,我只有三天假期。领导听说我十多年没请过陪护假,朝我竖起大拇指,破例批我五天。医生说的碰碰运气的话像是在说一场赌局,加上弟弟的反常表现,我吓坏了,恨不得将脚踩进车子油箱里去,飞快往市医院赶。

父亲像一张草纸,皱皱巴巴地铺在床上,单薄得顶不起棉被。虽然没经过科学仪器检测,但父亲身上癌症病人的特征已经十分明显,医生的判断肯定是准确的。

弟弟说:“医生的原话是八九不离十,可我感觉不是,爸爸当了一辈子好人,应该不会这么倒霉。”

“人家吃这碗饭的,要相信医生。”跟医生的经验相比,感觉算什么东西,弟弟认为好人应该不会倒霉的判断,是极其幼稚的一厢情愿。

父亲耳朵失聪多年,听不见我和弟弟说什么,但视力挺不错,怕他看见我们的神色起疑,我俩故意不避开他,尽量控制住情绪,保持和颜悦色的家常表情,讨论异常严峻的话题。

“医生说碰碰运气,可能还有一线希望。成都华西医院条件好,转过去试试,死……远着呢。”弟弟的意思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可又觉得表达欠妥,临时换了模棱两可的说法。

我没揭穿他,接着他的话头说:“医生明明告诉你转院就是赌一把,你咋听出有一线希望的?看爸爸的状态,转院的风险太大。”

“不冒险,怕将来懊悔。”弟弟拉好父亲褪到脚背上的袜子,把父亲的脚捂进被窝,望着父亲的脸,眼泪漫上来,眼底的红血丝活了,像水里闪闪游动的金鱼,“当年妈妈生病的时候,没条件送出去,走早了……现在想起来很懊悔,很难过。”

“路程太遥远,爸太遭罪,路上出问题怎么办?万一华西医院也不敢做活检怎么办?为避免懊悔,拿爸爸的生命去冒险,太残忍了。”母亲得的是脑溢血,她的去世确实与没有及时送到更好的医院救治有关。父亲得的是癌症,全世界束手无策的难题,送到哪里都注定人财两空。弟弟把二者混为一谈,纯粹是扯淡。

“眼睁睁一天一天等,才残忍。”

“你嫌爸爸活得太久,巴不得他早点走。”

“你才这样想,你早就这样想了。”

我和弟弟越说越激动,控制不住音量,病房里的患者家属齐刷刷放下手机,转脸打量我们。我悄悄踢弟弟,我俩同时噤声。弟弟狠狠扫视看我们的人,他犀利的目光像扔进深潭的刀子,没留下一丝痕迹就沉底了。那些人毫无退缩的意思,有两个患者家属脊背蹭着墙壁,一点一点慢慢朝我们移动,试图抢占最佳视听位置。

弟弟带我到电梯间与步梯楼道交汇的拐角处,他脸上风起云涌,继续跟我争论。他指责我担心父亲的身体是幌子,其实是心疼钱,更怕耽误时间拖工作的后腿。他说:“你眼里只有工作,工作是你爹。”

他的话激怒了我。这些年父亲住院,他出力,我出钱,表面看他似乎比我付出得要多一些,事实上我的累他根本看不见。钱不是树叶子,随随便便伸手一捋就有了,我长期加班加点工作,挖空心思从老婆手里讨钱,就是为了缓解经济上的负担。出力怎么了,力气这玩意儿,今天消耗完,吃饱睡一觉,明天又满血复活,哪能跟钱画等号。

弟弟不管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大声说:“你不转我转,我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你真有良心,别让爸去遭罪。”

“遭罪遭罪,这样活着才遭罪。”弟弟突然咆哮起来,往父亲的病房冲,“我和爸一起跳楼,死给你个黑心肠的东西看。”

闻讯赶来的保安架起弟弟,将他拖出层层叠叠的人群。他扭曲的脸、挥舞的手臂、嘶哑的嚎叫,像一台大功率压路机,把我的脸面碾得粉碎。在我周围,看热闹的患者家属像大会闭幕后列队合影留念的人,脑袋林立,面孔一张紧挨一张,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如同密集的雨点往我身上砸。直到他们蔫蔫散去,我才逃回病房。

父亲似乎看出不对劲,颤巍巍地问道:“你弟弟呢?”

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他回去休息几天。”

父亲说:“他最近动不动就发火,你是大哥,多让着他点。这世上,你俩是最親的人,千万别吵吵闹闹伤了和气。”老婆经常批判我太纵容弟弟,吃当哥的饭,操当爹的心,还要忍让到什么地步才是头呢。我微笑着朝父亲点头,假装在床下找东西,躲开父亲的视线,潸然泪下。

弟弟没交代照顾父亲的事宜,直接回家了。我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找不到口服药,弄不清毛巾哪块擦脸哪块抹脚,对父亲的饮食结构一无所知,急需送检的化验单据不知所踪,忙得满头大汗,还是理不出头绪。父亲因此对弟弟的不辞而别大为光火,说弟弟膈应他,拿他当累赘,逼我打弟弟的电话问个明白。

弟弟的做法很过分,可回头想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俩的出发点都是为父亲好;再说,一母同胞的兄弟,能有多大仇多大恨呢,过去就过去了。借父亲的坡,下我的驴,我深吸一口气,拨打弟弟的电话,他不接,连打五次,他一次也不接。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是一片狼藉——我就不转院,就要留下父亲,你能扔石头砸天?

我请医生按他们的判断治疗,重新开化验单和口服药,另买了洗漱用品。离开谁地球照样昼夜交替、日升月落,我照样把父亲服侍得妥妥帖帖,让他安心走完剩下的日子。

想是这么想的,却感觉自己像吞下钓钩的鱼,被弟弟吊在半空,活甩甩的十分难受。我打老婆的电话寻求安慰,刚说个大概,她嘴里简洁有力地蹦出仨字——“你活该!”不等我开口,抢着说,“转成都转北京转出国你让他转呗,偏要逞能留下来。这回好了,他趁机拍屁股走人,出钱出力你一个人兜着。”

“不至于,他没那么坏……”

“被人卖了你还替人数钱,我真为你难过。你们家的破事太杠耳朵,以后别跟我叨叨。”老婆不由我分说便挂断电话,隔几分钟又打过来,“往常他一个人照顾,钱我们出,我没半句怨言,这回你请假去照顾的,费用两家平摊,再让我单独拿钱,想都别想。”

我像一摊被人吐到墙上的浓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到墙根,瘫软在楼道里。好半天才看清,周围不知什么时候散落了七七八八的患者家属,目光跟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一束一束打在我身上。渐次熄灭后,玩手机的玩手机,抽烟的抽烟,发呆的发呆。

楼梯下的角落,一男一女正在争吵。女的年长,男的年轻。先压低嗓门叽叽咕咕,不一会儿,年轻男子声音渐渐大起来:“这几年挣的钱全花在医院了,还欠下一屁股的债,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

女人说:“我女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不管谁管?”

“不是不管。”年轻男子看看周围,试图压低声音,但澎湃的情绪把他的声音从原路顶了上来,“癌症是个无底洞,我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三个孩子,总得为他们留条活路。”

“跟你生儿育女的人,你忍心看着她……不好吗?她还年轻,没到该走那条路的时候。”

“我愿意代替她得病,病不会转移到我身上来,不看着,难道要和她一起去那边?”

“你的意思是放弃治疗?”

“不放弃可以,医疗费你出,我来照顾,一辈子生活在医院里都行。”

女人瞪大眼睛,嘴角急速抽动,人都抽散架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死死咬住衣襟,眼泪混合鼻涕,连成两股亮晶晶的线。年轻男子不理女人,自顾转身离开。经过我身边时,他把红亮的烟头杵到墙上,细小的火星纷纷扬扬往下流淌,他扔掉熄灭的烟屁股,嘴里嘀咕:“花那么多钱治癌症,不如另外娶一个。”

周围的人小声议论,说年轻男子歹毒,无良心,幾个年长的劝女人往宽处想。女人松开咬住衣襟的牙齿,捶打着墙壁放声大哭:“早晓得他这样狠心,嫁猪嫁狗都不嫁他。”

我同情女人的无奈,更佩服年轻的男子的果敢,情感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他看似不近人情的选择,其实是最理智的。我缺少年轻男子敢说敢做的魄力,让无理取闹的弟弟因此占了上风,还被老婆借机好一顿数落。真想握握年轻男子的手,来个贴心贴肺的拥抱。他走路带风,飘飞的衣角扫过我的脸,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

年轻男子身上的奇异能量,隔空传递,一下打通了我堵塞的任督二脉,身心一片舒坦,如果不是医院凝重的气氛需要搭配严肃的表情,我真想吹一曲欢快的小调。弟弟怄气的话,风一吹就散了,明天主动打电话给他,先认错,再重申不转院的理由,然后抛出年轻男子的例子,三箭齐发,总有一箭能射中他的要害。

第二天一早,瞅准患者家属最忙的时段,我踅摸到电梯间打电话。意外的是,弟弟关机了。我们有过约定,父亲生病住院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关机。他居然关机了。每隔一小时,我就到电梯间打电话,从旭日初升打到晚霞满天,硬没把弟弟的手机打通。我只好打弟媳的电话,铃声响到最后一秒她才接,说他们在火车上,准备去华西医院。我一惊,正要问他们去干吗,听筒里响起弟弟抢夺电话的声音:“一天屁话多,不说话你会死啊,挂了。”哗啦啦一阵嘈杂过后,传来嘟嘟的忙音。

种种疑问霎时涌入脑海,把我的头撑得快要爆炸了。看来弟弟斩而不奏,是要决心跟我死磕到底,当哥的盲目自信蒙蔽了我的眼睛,我确实低估了他。如果弟弟强行转走父亲,我该怎么办?像老婆说的那样袖手旁观?我不忍心父亲遭受病痛之外的无谓折磨。坚持留在市医院,我担心斗不过弟弟,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心里没底。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这天下午,父亲腹痛加剧,像旱地里的鱼,翻来覆去不停地扭动身体。大便次数突然增加,拉的全是鲜红的血,好几次来不及喊我,就喷在裤裆里床单上。情急之中,父亲摘帽子去擦,手上帽子上污秽不堪,眼泪哗哗往下流:“跟牛马畜生一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求你们让我早点死了算了。”

如果按弟弟的思路来,此刻我们正在路途上,面对父亲现在的样子,他会有怎样的感受呢?我狠狠地想着弟弟倔强的脸,跑去喊医生。医生赶来查看一遍,把我叫到一边,说没别的办法,两条路,转院或者试试化疗。我选择上化疗。医生提醒我,有些进口药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必须事先准备好钱,钱跟不上会停药,影响化疗效果。

我在家里没有财政大权,父亲入院时,老婆按惯例交了两万住院费,我来市医院那天,她又用微信给我转了两千,没指明具体用途,但从数据上推测,应该是用于照顾父亲的日常开销。凭我对老婆的了解,她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与其拉下脸问她要钱,不如买彩票,中奖几率都比她给钱的几率高。除非按她的意思,弟弟承担一半,否则别妄想从她手中抠出一分钱。

我查询医院缴费系统,住院费余额不足四千。按医生的说法,常规化疗一次需要五千左右,四千块钱,不够一次常规化疗。

我有一张私房卡,偷偷锁在办公室里,平时零敲碎打地往里存钱,这次多个心眼带来了。我记不清卡里有多少钱,到医院大厅自动取款机上查,总共三千五百五十四块七角四分。我指点着数字念叨个十百千,点到千位,前面一片惨白,手指戳得生疼,也没在万位上戳出一个哪怕最小的非零自然数。

我攥着三千五百块钱,斜靠在大厅休息椅上发呆。三分钱逼死英雄汉,我不是英雄汉,却面临几百万个“三分钱”的巨大需求。大厅空调吹出的凉风,赶不走包裹我的燥热,我一头一脸的汗水。

“这里凉快,我们休息一下。”一个五官精致、脸色暗黄的少妇边说边在我旁边坐下。她推着轮椅,上面满满当当地塞着一个胖子,蓝白条纹病号服套在他身上,像箍住一截猪大肠。胖子胡子拉碴,低头看手机,手机里正播放动画片《小猪佩奇》,佩奇一家吃饱喝足,在泥坑里跳来跳去,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胖子陪着动画片笑,口水沿着歪斜的嘴角滴到衣服上。少妇在包里翻,没找到纸巾,一脸懊恼地抬手擦胖子的口水。

我把擦汗剩下的纸巾递给她,随口问道:“你老公?”

“出门前明明想好带纸巾的,又找不到了。我最近老丢三落四,脑袋里像装了豆渣。”她絮絮叨叨接过纸巾,仔细擦干净胖子的口水,剩下的纸巾叠起来,压平整,垫到胖子的下巴底,“是我老公,三个月前骑摩托车摔伤头部,缝了三十七针。”每隔几分钟,胖子抬起头,眼神慌张地四处找她。她举手喊道:“我在的。”胖子放心地低下头,继续看《小猪佩奇》。

我忍不住欠身看胖子的脑袋,又觉得不礼貌,赶忙缩回去。她坦然地将轮椅原地打转,胖子塌陷了一半的头顶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愈合的伤口疤痕像一条暗红的拉链,从右边太阳穴延伸到左边太阳穴。她说:“脑袋摔成烂瓜,抢救七个多小时才活过来,好好的人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语调舒缓平稳,透着悲痛过后无力回天的冷静,叙述时带着重复过无数次的熟练。

似乎看出我心存疑惑,她点开手机,翻照片给我看,暗黄的脸上点缀着隐隐的骄傲:“你想象不到,他从前有多帅。”

第一张照片,一男一女相拥着站在金黄的油菜花地里,男人英俊挺拔,和眼前的胖子判若两人,女人是她,只不过照片上神采飞扬,现实里神色黯然。第二张照片,男人一身厨师装扮,在一间餐馆厨房里炒菜,蓝色的火焰舔着油黑的锅底,颠到半空的菜如同一朵盛开的花,和男人开心的笑脸一道定格在我眼前。

“他当大厨,怕我累,不准我工作,那时家里家外全靠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他……”

我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说。她也沉默了,手拄着腮帮,出神地看胖子,好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背过身去打电话。我假装打盹,偷偷观察她。她向亲戚朋友借钱给胖子做理疗和高压氧,普通话方言轮番上阵,讨好,央求,保证,一共打了十三个电话,没有一个借成功。她长长地叹口气,整理好胖子歪斜的纸巾,对胖子说:“怕我们还不起,都不愿借,你别怪我……”

小猪佩奇的弟弟乔治,把心爱的恐龙玩具弄丢了,乔治哇哇大哭,胖子紧张地瞪着手机屏幕,也哇哇地叫。她拍拍胖子肥肉晃荡的脸,说:“你又忘了,乔治的玩具在树上,后面就找到了。乖乖等着,我去上厕所。”她踅摸到大厅角落打电话,大约十分钟后,回来对胖子说:“走,我们去做高压氧。”我想在她脸上寻找点什么,她不看我,自顾推着胖子走了。

背着胖子打的电话,说什么事、做什么决断,我不得而知,但解决了燃眉之急是一定的。少妇临危不乱的坚毅给了我勇气,和她相比,我面临的困难都不好意思叫困难。我决定挺直腰杆问老婆要钱,家里的收入我占大头,我有权支配。

电话接通,我的声音不由自主矮下去,憋足的劲头瞬间土崩瓦解,柔声问孩子好吗,说好。问她呢,说不好,心烦。知道她烦啥,不敢接话头,故意扯天气冷暖、吃喝拉撒。她不上当,直奔主题:“医药费的事,跟你弟弟怎么商量的?”

“他去成都了,等他回来再商量。”

“一定旅游去了,在朋友圈晒玉林路的照片,说只见玉林路,不见小酒馆。我以为是网上的照片,看来是他在旅游途中拍的。你爸病最严重的时候,他反而去旅游,一定是害怕承担责任,故意制造矛盾,设圈套套你。”

老婆向来听风就是雨,凡事喜欢凭主观臆断下结论,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但这次她似乎是对的,事实活生生摆在眼前,我再不认同她的观点,跟无理取闹的弟弟并无二致。我第一次在老婆面前痛批弟弟:“真不是东西,良心被狗吃了。”

“骂有屁用,我看你怎么收场。”

“我为爸爸好,没想那么多。”

“你为爸好,他也为爸好,却从不问问老人的想法。你们的好,太自我,太自私。”

老婆的话,陡然拔到一个高度,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后面是有坑的。有一年,她母亲因为白内障住院,医生说手术可做可不做,她家三兄妹商量,以母亲的意见为主。母亲没有收入,养老钱医药费全由三个儿女均摊,不愿额外增加儿女的负担,执意出院回家。事实上,没多久母亲的白内障更严重了,她自己做的决定,怕儿女们怪自己多事,不敢说,私底下跟我唠叨眼睛看不见,又怕我传话不当引起误会,左叮咛右嘱咐,不准我说。蒙在鼓里的老婆以此为荣,每次我强行送父亲住院的时候,老拿她母亲的例子说事:“尽孝道,要尊重老人的想法。”

病人住院,都是以患者家属的意愿为主,生死抉择,医生征求的是患者家属的意见,签字认可的是患者家属,哪有病人自己做主的?我绝不会蠢到按父亲的想法做出治不治病的决定。嘴上不敢反对,心里极度鄙视老婆一家的做法,怕她再拿这事堵我的嘴,连声说:“是是是,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想得不周全。”生生摁住辩解的冲动。

“我可提醒你,你的假期只剩一天,你弟弟再不回来,就算他同意出钱,你爸恐怕也只能出院回家。”

老婆的提醒,句句实锤,锤锤击中我的命门。弟弟成了解不开的死扣,电话要么关机要么不接,发给他的信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连弟媳也杳无音讯了。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老婆不耐烦地挂掉电话,手机里的忙音,像一串射出枪膛的子弹,将我要钱的雄心壮志击得粉碎。

我宁愿与父亲互换位置,躺到病床上去承受病痛的折磨,任人主宰我的命运。我绝望地在医院小公园里徘徊,仰头从浓密的树叶间隙望出去,父亲的病房在二十二楼,大楼直耸蓝天,与云朵相依相伴。云层背后,就是天堂了吧,父亲离天堂那么近,却要历经磨难才能抵达,一步跨过去多好啊。我躲在没人的地方,狠狠抽打自己这张在人世混迹四十多年的脸,火辣辣的疼痛催生出无可奈何的决断:谎称父亲做手术,请单位延长假期;放弃化疗,所有我能掌控的钱交给医院,花完弟弟还不回来,我就带父亲回家。

我准备厚起脸皮找医生说放弃化疗的想法,一转脸,看见一对母女坐在对面,母亲大概经历多次化疗,头发掉光了,白嫩的头皮在阳光下十分惹眼。女儿抱着母亲嘤嘤哭泣,母亲抓起女儿乌黑的长发,贴在脸上,缠绕在指间,放到鼻子底下嗅着,小声劝女儿:“白血病治不好,转院纯粹浪费钱,明天我们出院回家。”

“不行。”女儿的头抵住母亲的胸膛,不停摇晃,仿佛要钻进母亲的身体里去,“换好一点的医院,结果会不一样的。”

“你是大人了,得学会面对现实。”

“妈妈,换成我生病,你要怎么面对现实?”

“那不一样,我是你妈,你是我的命根子。”

“你是我妈,你是我的命根子。”

母亲松开女儿的头发,伸手擦她脸上的眼泪,说:“咋那么倔呢,你这么孝顺,妈妈很满足,别再去遭罪了。”

“我们去试试。”女儿双手紧紧箍住母亲的身体,“不为别的,只求我喊妈妈的时候,你能答应我一声,遭多大的罪我也不怕。”

我听得心酸,赶紧拔脚离开。眼前的树叶突然模糊了,晃晃地荡成一片碧绿的水泽,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都湿漉漉的。我使劲揉去眼前的模糊,再回望那对母女,女儿俯下身,用自己的头发仔细遮住母亲的光头,母亲像换了一个人,母女俩举起剪刀手,笑嘻嘻对着手机自拍。

我转到人迹罕至的垃圾箱旁,不堪入目的肮脏和不堪入鼻的臭味共同发力,圈出一片难得的清静。我戴上口罩,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掏出手机拨弟弟的号码。他不接,我一直打,打到他接为止。告诉他,我同意父亲转院了,马上转。

电话刚响第一声,就传来弟弟虚弱的声音:“哥,我正要打你电话——我生病了。”

“生病?生什么病?”

“重度抑郁症。”

“怎么会抑郁?”

“医生说,可能与我长期陪护病人,精神过度压抑有关,不住院治疗会越来越严重。我刚刚办完住院手续。”

“啊……”

“哥,我控制不住情绪,脾气暴躁,有自杀倾向都是抑郁症闹的,你别放在心上。成了病人我才想明白,你留下爸是对的,我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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