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批评中的个人感情

2023-03-13 05:30丁波
读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章学诚陈垣史学

丁波

一九六二年九月,柴德赓发表《章实斋与汪容甫》一文。十一月十四日,柴德赓到北京医院探视病中住院的陈垣。面对前来探病的得意门生,陈垣最关心的竟是爱徒刚刚发表的文章,“殷殷问予《章实斋与汪容甫》文写法”(《柴德赓日记》,待出版。下凡不注出处,均引自此)。陈垣何以殷殷关切这样一篇文章呢?这要从陈门的传统说起。

首都博物馆馆藏《汪容甫临〈怀仁集圣教序〉》,是清代学者汪中临摹王羲之的手卷,原由陈垣珍藏,后捐赠给首都博物馆。这件手卷的特别之处在其尾跋:“昔柴、启、周、余,人称‘陈门四翰林’,今柴、启、周三人皆有题词,独阙余,盖余逊让之也。一九六六年五月 受业刘乃和。”尾跋中出现的陈门四翰林,即柴德赓、启功、周祖谟和余逊。陈垣出题,让自己最喜欢的四“翰林”在自己最钟爱的藏品上题跋(余逊由于身体抱恙,未题跋),由刘乃和代己书之,一幅手卷,汇聚了陈门一众精英,成一时学林佳话。

陈垣爱好收藏清代学者墨迹,他如此珍视汪中手迹,源于其与汪中学术上的志同道合。陈垣的史学路径,早年以赵翼为师,曾有“百年史学赵瓯北,千载诗名陆剑南”这样的诗句,他熟读《廿二史劄记》,学习赵翼研究如何校史,如何论史。后来,陈垣治学志趣发生转变,开始学钱大昕。陈垣学钱大昕,不只是学他的治学方法,而且全面模仿,陈乐素对其父的这一治学特点有形象的概括:“钱氏因不满于《元史》的陋略,有志重修,但仅有《元史艺文志》《元史氏族表》和《元诗纪事》,全书未竟成。陈垣同志既重钱大昕的考据学,而专攻元史,也不能说不是受钱氏的影响与启发。试看钱作《四史朔闰表》,陈垣同志有《二十四史朔闰表》;钱作(古今文人)《疑年录》,陈垣同志有《释氏疑年录》,这不是偶然的巧合吧!”(陈乐素:《陈垣同志的史学研究》,见《励耘书屋问学记》,三联书店二00六年版)

汪中和钱大昕是乾嘉朴学中吴派学者的中坚,与阮元一道率先打出“实事求是”的大旗,汪中治学,正如王引之所称赞“先生于六经子史及词章金石之学,罔不综览,乃博考三代典礼,至于文字、训诂、名物、象数……识议超卓,论者谓唐以下所未有”(《述学》)。他与钱大昕治学路径相同,关系密切,所以汪中虽“生平多谐谑,凌轹时辈,人以故短之。然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程瑶田未尝不极口推崇”(阮元:《淮海英灵集》)。爱屋及乌,陈垣转向钱大昕,对钱大昕所在意的汪中也心生向往,柴德赓在《汪容甫临〈怀仁集圣教序〉》尾跋中这段话似可说明此点:“以为容甫本湖海憔悴之士,居扬州繁华之都,不乐与市侩、俗吏为伍,舍孤高自赏以相抵拒,其将何以终朝夕邪。然容甫生平与人龃龉,亦已多矣。……余观钱竹汀慎于交友,其《潜研堂集》中未齿及实斋姓名,顾时引容甫之言以为重,竹汀岂无所见而云然哉。”

陈垣似乎没有专篇研究汪中,但在一封致汪中同乡的信中,他不经意间就展示了对汪中学术的精熟。陈垣在致厉鼎煃(江苏仪征人)信中说:“间尝阅贵乡先辈汪君《述学》,有《荀卿子》《贾谊年表》,知汪君对年代亦颇注意。然今本《述学》年历多误,殊不可解。”在指出了《述学》中汪中几处年代错误后,陈垣接着说:“凡此皆显而易见者,若细加考证,误当不止此。汪君近在百数十年,《述学》卷帙无多,付印时又经刘端临、李申耆诸老审定,今重刊小字本且附有校勘记,然上列诸点全未校出,幸文献具在,故可确知其误。倘再阅千百年,文献散佚,从何正之?……事关珂乡文献,执事何以教之!”(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三联书店二0一0年版)因厉鼎煃与汪中是仪征同乡,陈垣不辞笔墨,信手拈出《述学》中几处年代错误,展示的正是他对汪中《述学》之关注。

陈垣对汪中的深情,也深深影响了一众弟子。柴德赓在《汪容甫临〈怀仁集圣教序〉》尾跋题款中自述,他二十岁左右开始喜欢汪中,这正是他在陈垣门下读书之时。“汪容甫以经学知名,亦以狂傲见称。赓年二十许,始读其《自叙》一文,以为封建士大夫乃肯自道胸臆,毫不掩饰,其见解必有过人者。嗣读其《述学》,爱其文辞典雅,释经有卓识,遂并其狂傲而亦谅之。”而陈门四翰林中的启功,则说得更直接,汪中就是他的祖师爷。二00二年二月,启功应邀去扬州,他专门去看汪中墓,并坦言,“青年求学时汪中便一直是自己的偶像”,“汪中,汪容甫,那是祖师爷”(顾村言:《三柳书屋谈往》,文汇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222 页)。启功青年时跟随陈垣学习,在陈垣影响下喜欢上了汪中,从师承上看,汪中也确实是他的“祖师爷”。受陈垣的感染,陈门众弟子对汪中的喜爱,近乎情有独钟!

学术上心心相印,对汪中情有独钟,于汪中的对手,却难免冷眼,曾痛骂汪中的章学诚就不幸“躺枪”了。乾嘉学者中,汪中与章学诚皆以狷介著称,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对汪中既有正面抨击,也有暗中指斥,加之章学诚重义理轻考据,虽经胡适、梁启超等学界名流力推,站在了近代以来学术潮流的桥头,但在陈门学者眼里,章学诚却是一位读书少、好发议论的“乡曲之士”。

陈门另一位著名学者牟润孙,早期受梁启超、胡适等人影响,也看重章学诚,后求学陈门,认识发生了转变。他曾带着疑惑询问陈垣对章学诚的评价,陈垣的回答令牟润孙惊讶:“先师很少批评人,时常诵‘不薄今人爱古人’这句诗。‘五四’以后,梁任公、胡适都大捧章实斋,我曾问过先师,‘章实斋学问如何?’先生笑着说‘乡曲之士’!我当初不明白为什么说他是乡下人,后来看到章氏著《史籍考》,自称仿效朱彝尊著的《经义考》,却不知朱氏之书时仿自僧祐的《出三藏记集》。所见不广,岂不是乡下人?先师时常说,‘读书少的人,好发议论’……先师说读书少的人好发议论,其意或指章实斋。”(《励耘书屋问学回忆—陈援庵先生诞生百年纪念感言》,见《励耘书屋问学记》)

陈垣对章学诚“ 乡曲之士” 的评价, 似乎一直未有变化。一九六三年二月十八日,陈垣因病住院,柴德赓前去医院探视,当天陈垣精神状态不错,很有兴致,师生相谈甚欢。柴德赓当时正在写《試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师生的谈话主要围绕章学诚展开,“三时始得入谒援师,精神大好,所谈均关章实斋问题,师谓粤雅堂首刻《文史通义》,影响颇大,实斋实一村学究,不能上比刘知几”。陈垣“实斋实一村学究”,重申了对章学诚“乡曲之士”的定性。这次谈话,对柴德赓触动很大,他第二天继续阅读《章氏遗书》,有了很多新的认识,让他“愈觉此人之陋”。

同年三月,陈垣身体康复后,回到兴化寺街陈宅,恢复了往昔看书写字的生活。三月六日,柴德赓如往常一样到陈宅探望老师,师生检视陈垣收藏的清代名家字画,一起品评,“今晚共观王鸣盛(与王述庵)、赵瓯北(与徐山民)、钱竹汀(家书)、章实斋(与朱苍湄)、臧镛堂手札;章、臧书法至劣,传世极少,师言正因其坏而留之,相与大笑”。因书法至劣,而收藏章学诚的书法作品,这对章学诚也是极大的讽刺了。而据启功回忆,陈垣还曾把章学诚的书法作品当作反面教材:“他曾用三十元买了一开章学诚手札,在三十年代买清代学者手札墨迹,这是很高的价钱了。但章学诚的字,写得非常拙劣,老师把它挂在那里,既备一家学者的墨迹,又常当作劣书的例子来警告我们。”(《史学家陈垣的治学》,见《励耘书屋问学记》)

陈门学者对章学诚的轻视,在柴德赓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柴德赓认为,章学诚对汪中有正面抨击,也有暗中指斥的,汪中文章中却没有提过章学诚一个字,“学问上两个人是有过联系的,只有一面之词”,这对于素来“佯狂骂坐自平日,焉知性命鸿毛轻”的汪中明显不公,于是他施以援手,通过《章实斋与汪容甫》,分析了二人交恶的过程,淋漓尽致地批判了章实斋对汪容甫的责难。病中的陈垣可能就是觉得爱徒批判得畅快,便“殷殷”想了解柴德赓如何有理有据地替汪容甫张目。

柴德赓对章学诚的批判,并未止步于《章实斋与汪容甫》,之后,他历时三个月写出了《试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柴德赓对这篇文章似乎很满意,他在家书中倾述了完笔之后的喜悦之情:“此一周中,集中精力写《论章学诚》(即《试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今日全部完工,下午入城谒援师,五时半《光明》(即《光明日报》)到陈宅来取稿。此文酝酿时间最长,费力很大,夜车都开了三四次,有时简直写不动,等到难关解决,势如破竹,有时虽半夜三更,还是心花怒放,得意疾书。自写《谢三宾考》(即《鲒埼亭集谢三宾考》)以后,久矣无此笔墨矣。”(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三日家书,见《柴德赓往来书信集》)柴德赓信中提到的《鲒埼亭集谢三宾考》,是其学术代表作,在一九四六年入选国民政府教育部“第五届学术奖励著作(一等空缺)。柴德赓看重《试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的学术价值,故把它与《鲒埼亭集谢三宾考》相提并论。

柴德赓如此看重的一篇文章,在向诸好友征求意见时,得到的反馈似出乎他的意料。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四日,柴德赓带着《试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初稿征求翦伯赞的意见,翦伯赞看过之后,善意提醒柴德赓“章学诚有弱点,当肯定处亦不可抹杀,希予注意及之”。翦伯赞的意见很中肯,柴德赓在日记中并未记下他对翦伯赞意见的回应。四月二十四日,柴德赓又就此文征求郑天挺的意见。“郑客气异常,然观其意,似觉吾于章学诚否定过多,言外之意可知。”这一次,柴德赓根据郑天挺的意见,对文章进行了一些修改,“当即复核一过,略加改易”。所谓“略加改易”,应当是文字的局部修改,对章学诚的否定应无大的调整。当天柴德赓赶到陈垣宅征求意见,刘乃和认为文章火药味太浓,与陈门学术风格不符,“觉余文火气大,不类老师”。与翦伯赞、郑天挺不同,刘乃和并不反对柴德赓对章学诚否定太过,只是建议他少些“火气”。柴德赓显然接受了同门的建议,“又细改一番,刮垢磨光,存质去笔”。这次修改,可能也仅限于行文语气上平和放缓而已,对章学诚否定太多的基调并未调整。

征询了几位好友意见之后,柴德赓立即将文章投到《光明日报》。当时《光明日报》史学版的负责人是邓广铭,他接到老友柴德赓的稿子后,很快就发排了,五月三日专门把柴德赓请到家中审阅校样,五月八日,文章正式见报。正如我们今天在《试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中看到的,尽管有翦伯赞、郑天挺一致的反对,柴德赓仍然坚持了其对章学诚否定为主的基调,这不能不让人想到前述二月份陈垣与柴德赓的师徒对谈,而正是这次对谈,柴德赓读章学诚的著作“愈觉此人之陋”,这种情绪的堆积,一旦释放出来,让他“心花怒放,得意疾书”,自然就不顾一众老友的诤言了。

在《试论章学诚的史学思想》最后一段,柴德赓这样写道:“评论一个历史人物,或是评论一个学者的学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要肯定优点,也要批判缺點,才算是全面分析。像章学诚这样一位学者,我觉得近来肯定的过多了些,批评则太少了。”他对于章学诚,则集中于批判,而这种批判,正如他在《章实斋与汪容甫》中所说“人的好恶,多少有点感情作用”,这点感情作用如果控制不好,就容易矫枉过正。

猜你喜欢
章学诚陈垣史学
受益终身的三点“忠告”
陈垣与启功的师徒谊父子情
尊师风范
章学诚的笨办法
史学漫画馆
史学漫画馆
章学诚在安徽的行踪及著作
陈垣对外来宗教史研究的贡献述略
当代史学的转向
浅谈章学诚的女才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