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老谭

2023-03-22 04:03刘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谭川藏线顺子

刘勇

七月,长沙的室外,足有40℃。

我爱人因手术住进了医院。术后第三天,同病室住进一位病友。“一个月前呐,我就是从这里出去的吆!”他边用拖着很长尾音的乡音同我们打招呼,边哈哈地大笑起来。新病友语气急促,声音洪亮,哪像一个病人!

“谭小兵,湘西人。当过兵的货车司机。我是1962 年的虎。你呢?”看上去,老谭至少大我一旬。我有点吃惊!

“我1964年出生,属龙。”感到自己反应有点迟钝,我边应声边伸出手。

“半年多,我做了五次手术。这次是第六次!”他掀开上衣,露出了一道道明晰整齐的刀口。我不敢用手去摸,只是多看了一眼,我很吃惊!

“怎么成这样的?”老谭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加重的语气。

他坦然一笑:“老天跟我开了几个玩笑。”

“误诊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能算。小医院,设备差,医疗水平跟不上。”老谭轻松地回答我。看上去,他没有一点点抱怨的意思,我特别吃惊!

老谭没有停顿:“开始时,左肾上有一个小囊肿。我们那里的小医院诊断是息肉,开了一刀,没找到,又缝上了。虽然医院没收费,但我白挨了一刀。过了一个月,他们通知我去复查,专家说CT 影像发现肾囊肿,我说那做掉嘛,就做掉了。这是第二次。又过了一个多月吧,要我再去复查,发现上次手术切除不彻底。不彻底,就彻底一次呗,哈哈,哈哈……”老谭的笑声里夹着无奈,我还听出了些许调侃。他指着刀口给我看:“前三次,三道口。就这儿。”我稍稍瞄了一眼,生怕看久了,他会疼。

老谭满不在乎。他继续说,后来的两刀是在市级医院挨的,跟第二、三次类似,只是换成了右边。

五次手术后,老谭以为万事大吉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放心不下,特地跑到常德,找了老战友的同学院长,复查一下。院长看了片子摇头说:“发现一个新囊肿。”“我的个妈妈呀!”说到这儿,老谭文雅地来了一句粗口,“一个多月前,我没留在常德的治疗,专程来省城,想彻彻底底查一下。在这儿,住了十来天,因为多次手术,身体弱,指标达不到,回家休养。”老谭说话时,显得特别的平静,好像这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这五次手术可以不做的。声音小得只有我们俩能听到。“要是,要是早点来省城……”他没往下说,言语之中有惋惜,也有后悔。

老谭忒健谈。只要有空,他就拉我到门外休息区抽烟,聊天。一个眼神,一次努嘴,我们就相互会意。有时,老谭还扛着正挂着吊瓶的杆儿,有时,他拎着嫂子买的盒饭,有时抱上一大壶茶叶水。

老谭曾是川藏线上的汽车兵。新兵训练时,高原反应厉害,他浑身像针扎一样,用他话说,活着,真不如死。有的新兵实在坚持不住,不学了,回家种地。他也曾有过这样的闪念,但想想家里,老是揭不开锅,在部队能吃饱穿暖,吃点苦流点汗算个×!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土墙草屋,咬着牙硬挺着。汽车兵体力消耗大,饿得快,他就勒紧裤带,多喝水。他想,这辈子恐怕就指望开车谋生娶老婆呢。他特别喜欢开汽车,也喜欢钻研汽车修理。新兵连考核时,他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驾驶技术科目考试,同时,在汽车修理技能大赛中获得团里唯一的“汽车修理能手”称号。有的故障,连他的师傅都修不了,他琢磨琢磨,再看看书本。咦,修好了。部队里,战友们喜欢把专业技术精湛、本领高强的人称为“老×”。不久,“湘西老谭”便在汽车连叫开了。老谭喜欢“湘西老谭”这个称呼。其实,那年他还不足十九岁。

那年月的川藏线不比现在,每执行一次任务,就像从死亡线上走过一回。一次,老谭和战友格桑往海拔5000多米的兵站运送物资,这是世上海拔最高的兵站之一。车慢腾腾地爬行在雪地上。青藏高原腹地,空气稀薄,天气变幻莫测。随着海拔的升高,雪越下越大,路上的冰越结越厚。他们的任务是天亮前将物资送达。半路上,格桑发烧了。格桑来之前,刚刚执行完一趟川藏线任务,本来身体就有点不适,还没来得及休息好。尽管他是一个四川籍健壮如牛的藏族小伙子,但多日奔波在高海拔地带,劳累是必然的。老谭给格桑喂水,喂药,掩好被子,让他半躺在副驾驶座上。他独自驾着满载物资的卡车,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拐过多少个弯。他感到,今夜的路,没有头;今夜的雪,没有尾。

老谭边开车边给战友讲故事。讲湘西剿匪的故事,尽管这些故事格桑听了不下百遍。“二顺子,姓张,人高马大,负责征粮。一次,为了完成征粮任务,他自告奋勇地要求到最偏远的地方去。你知道,偏远的地方,土匪好藏,死不缴械,最危险了。二顺子背着长枪,挂着短枪,在寨子里做了几天的工作,糧食也征收得差不多了,准备收工回区里。这时,大概中午十一点吧,土匪躲在暗处,放暗枪打中了二顺子,二顺子被打成了筛子。他们在二顺子的身上放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滚回去,小北方佬。在整理遗物时,村上老人从二顺子的口袋里找到了《入团志愿书》,上有:张顺,河北保定人,十七岁。牺牲时,他还是个孩子!当地的一位老人舍不得他,用自己的棺材装殓了这位南下的小兵。”

老谭有个担心的事,寒冷、饥饿、缺氧、发烧和大幅度的颠簸,会使格桑的病情恶化。只要格桑醒着,到了兵站,就没事。要是昏睡过去,就可能醒不来。老谭还讲爷爷讲给他的那些靠谱和不靠谱的糗事给格桑听。老谭顾不上故事的真假,只是不停地讲。

天亮时,老谭到了营地。天是蓝的,半山腰洁白的云流淌着。路,到了尽头;雪,也收起了尾巴。可是,格桑手脚冰凉,永远地睡着了。格桑兄弟,你醒一醒,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格桑兄弟,你不要走,我们还要一起出任务。老谭承受不了眼前的一切,一下子昏倒在方向盘上。

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后,老谭在格桑坟前坐了许久……

那条天路,老谭走了整整六个年头。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但每一次,老谭都是拿命拼下来的。在那样的天气里,在那样的路途上行车,命是悬着的,就像一阵风袭来,路边的格桑花随时可能刮走一样。老谭说,湘西山里人不服输的性格,加上部队里锻炼出来的百折不挠的意志,支撑着他,让他勇往直前,不辱使命!

老谭问我,要是从新中国成立算起至今,七十多年里,川藏线、青藏线等部队汽车兵运送过的物资,可以堆起一座珠穆朗玛峰吗?我望望他,不能确定。他又默默地说,倒在川藏、青藏线上的汽车兵年年都有,他们像格桑一样把青春留在了高原。我说,格桑们才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才是我们心里那座高耸的“世界屋脊”!

转业后,战友帮他在运输公司找到一个跑长途货车的活儿。每次重走川藏线,他都会停下车来,静上几分钟,送上一束鲜花,说上一句祝福。鲜艳的格桑花在风中摇曳,就像战友们向他露出的笑脸。每次,他的眼角总是挂着泪,走完一趟川藏线,他的心情总要沉闷很久很久。

川藏线,成了老谭心头一个解不开的结。

老谭说,与牺牲的战友们相比,自己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他后来跑了几十年的货车,车友倒不少,可是,前几天刚刚才见面的车友,几天后听说出车祸走了,这是常事。跑大货车的人,天天在闯鬼门关。过了,幸运。过不了,正常。“不是吗?山再高,也有顶。”老谭很淡然。

我不觉又看了看他肚子上的伤口,忽然领悟,不再吃惊。

老谭说:“上月回家,我卖掉了八成新的卡车。坐在驾驶室里一夜,我几乎号干了眼泪。”

“后悔吧?”我说。

老谭往窗外的国金大厦看了许久,一句话不说,任眼泪一滴一滴地掉。

老谭和我约定,不留联系方式,有缘就会再见。或许这辈子,我们就结交这几天,或许到终老,我们都不会再相见。我们,擦肩而过,心却从未走远。

我爱人出院那天,老谭进了手术室。

久旱的长沙下了一场雨。雨,下得很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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