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潜水员：一部电影给潜水带来的伤害

尹航

今年国庆档票房大盘一片惨淡，与暑期档影院的红红火火形成鲜明对照。《消失的她》《八角笼中》等带有体育元素的影片大卖，助推今年暑期档总票房达到206.19 亿元之巨。而陈思诚监制的悬疑犯罪电影《消失的她》，因集合朱一龙、倪妮、文咏珊等俊男美女，加之反转不断的烧脑剧情，拢共豪取了35.23亿票房，屡屡被推上热议高峰。

《消失的她》中有大量有关于潜水的内容，并起到串联剧情的作用，这在影视作品中并不常见。因此，现实中的潜水爱好者们当初是怀着好奇与期待，走进了电影院来观影。然而在看完电影之后，对这部电影的热情被另外的情绪替代——失望和无奈，对影片给潜水带来的误解不吐不快！

消失的潜水常识

潜水教练，绝对不会说“氧气瓶”。谈及《消失的她》中的潜水错误，潜水教练们一致表示，这个台词他们接受不了，且行业内所有人都接受不了。

男主角何非（ 朱一龙饰） 在影片中一句“氧气瓶漏气了”，在他们看来是全片最大的雷点。从事潜水教学的潜水教练，在教学和日常生活中，都会明令禁止学生说“ 氧气瓶” 。水肺潜水携带的是“气瓶”，里面是压缩空气，通过潜水员佩戴的一级头、二级头，逐渐转化为正常压力的空气，供潜水员水下呼吸。

之所以要将“氧气瓶”和“气瓶”二者区分开来，背后有着以生命为代价的教训——普通气瓶与高氧空气气瓶氧气占比不同，如果混淆会有氧中毒等危险。曾经，也真实发生过因为拿错瓶子而致潜水员死亡的惨案。

这是《消失的她》中有关于潜水的错误之一。这样的不严谨，甚至是虚构的潜水细节，在片中出现了数处。尤其是男主角何非（朱一龙饰演）需要定时吃一种可能致幻的头疼药。而造成他头疼的原因，竟然是“长时间的深潜，会对神经造成影响，并且造成面部抽搐”，这一设定多少有点捏造的意味。

目前，仍未有潜水造成神经损伤或面部抽搐的案例。安全、规范的潜水甚至并无任何可考的副作用。因为这种全身心投入，并且置身水中的运动，不仅不会对健康造成影响，还会刺激分泌多巴胺，如同其他所有运动一样，产生快乐放松的感受。

在电影中， 何非带李木子夜潜，并且将她关进防鲨笼，致使李木子溺水死亡。然而，防鲨笼不可能出现在影片设定的东南亚地区，防鲨笼只在冷水水域观看大白鲨时使用，在澳大利亚、南美等水域存在。而且，被关入防鲨笼的李木子，也有可以逃脱的机会——潜水证书 OW 的考试中，就包含水下穿脱装备。

何非与李木子夜潜的目的，是观看如同梵高《星空》画作一样的“海底星空”。听起来有点艺术化的设定，现实中类似的景象却是真实存在的。有些教练常带潜水学员参观一种只有在夜潜中才能看到的现象：所有人围成一个圆圈，把灯关掉，然后用手去搅乱身边的水流，水流的变动使浮游生物受到惊吓，发出蓝色绿色的光点，就像星光在夜空中亮起。

另一个关于潜水的认知错误，并未体现在台词里，而是隐藏在人物设定中。主角何非家境贫困，还染上赌瘾，几乎身无分文，在这样的情况下，并无可能成为一名潜水教练。从入门的 OW（Open Water 开放水域潜水员）到 AOW（Advanced Open Water进阶开放水域潜水员） ， 再到EFR（Emergency First Response）紧急救援，想要成为潜水教练，需要一定的潜水经验和经济资本。

其实，潜水教练就算赚到了钱也会用于升级装备。他们有一万闲钱，就会花一万块钱，去买船宿去世界各地潜水，没有心情也舍不得拿这个钱去赌。潜水教练，是一个实实在在“烧钱”的职业。

略显心酸的是，《消失的她》中何非作为潜水教练月入 5000，却是一个可能贴合现实的设定。可熟悉潜水行业的人都晓得，目前新任教练入职潜店后的基础工资可能低至两三千，加上教学提成，确实会有月入五六千的情况，教练与教练之间的收入差距很大。不过，薪资也与所在城市与教学资历有关，潜水教练这一职业的待遇和前景，正在随着需求走高而提升。

今年 6 月，正值大众出行复苏的第一个夏季，还是一个高温夏季，天时地利，潜水教练们本想大干一场，却半路杀出一个《消失的她》，在大众心中根植下了“潜水危险”的信号。潜水教练们对《消失的她》的愤怒可想而知。

被误解的潜水安全

“教练，潜水这么危险吗？”对于潜水教练们来说，这样的问题在电影上映后变得很常见。长久以来针对“潜水安全”的普及，又一次回退了好多年。

潜水的安全性到底如何？根据潜水事故组织（DAN）统计，自2006 年至 2011 年期间，在自由潜水领域，每年约有 59 名潜水员死亡，放眼整体，潜水死亡率约合万分之 1.63，仅仅略微高于交通事故死亡率 。 对于一年可能仅有三五次体验的潜水来说，这个数字已算极低，潜水并不能被归进“高危运动”行列。

6 月 27 日，国际专业潜水认证系统 PADI 发布了一篇名为《看完“消失的她”，潜水教练哭晕在厕所》的文章，陈列了这部影片中的潜水错误，文章阅读量快速突破10w+，在潜水圈里广泛传播。

国际专业潜水认证系统（PADI）在全球潜水认证市场占75%-80%份额，象征着国际潜水领域的“全球标准”。PADI 中国区地区总监阚啸峰向本刊介绍，PADI近 10 年在国内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普及潜水的安全性，推动大众消费者参与潜水运动。在他看来，《消失的她》中关于潜水的错误表述，无疑会对潜水行业造成一定影响，而 PADI 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发布了这篇文章，试图为潜水行业正名。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电影《消失的她》片方从未与 PADI 合作或联络，PADI 的logo 却出现在了影片中。在何非與李木子潜馆初见的画面中，PADI 的 logo 出现在他们背后的墙面上。潜馆中出现 PADI品牌标识意味着这是一家 PADI 认证潜馆，而学员独自下水险酿事故、聘请的潜水教练嗜赌且谋杀，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看，影片中的潜馆都并未起到正面宣传的效果。

PADI 在捕捉到这一信息后，也进行了相应的核实——国内 200余家注册潜馆中，并没有影片中出现的这一家，电影中的潜馆可能是虚构。 “也有潜水爱好者会在后台询问 PADI 是否参与了电影制作，答案是否定的。”阚啸峰说道。

《消失的她》有潜水指导吗？ 在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上，我们并未捕捉到相关职务。阚啸峰表示，《消失的她》在海南拍摄，行业内，大家基本都知晓有潜水保障团队参与了电影的制作。这些参与人员“承受了压力，有点冤” ， 因为不论是水下安全员、替身还是指导，可能都只对参与的部分有一点点了解，他们不能把控整个片子的方向。

“如果片方早一点找我们，很多错误也许可以避免。”阚啸峰希望，涉及潜水的影视作品能在制造戏剧冲突的同时，尊重这项运动的专业性。

《消失的她》故事设定发生在“巴兰迪亚岛”，这是一个虚构的地名，但影片明确其处于东南亚地区。在“潜水危险”的同时，《消失的她》同样描绘了一个危机四伏的东南亚——这对于潜水行业又是一个沉重打击。尤其是在国内，休闲潜水在 2015 年前后开始蓬勃发展，这一时期，也正好与东南亚海岛游兴盛的时间重合。潜水在作为一项运动的同时，也与旅游业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潜水的“时”与“机”

国内的潜水行业在近十年间快速兴盛，未来仍有较大的发展空间。与成熟市场如新西兰、美国潜水具有很强的旅游属性不同，国内潜水还未成为一个大众普遍参与其中的生活方式和运动。而在中国，有 70% 的潜水员在海外接受潜水培训，其中绝大部分处于东南亚海岛，只有约 30% 是在国内学习潜水，海南岛则是国内最大的潜水目的地。

要取得下一步发展，潜水需要能够“学在家门口”，并且向运动生活方式的属性迈进。很多青年男女接触自由潜，是在城市潜馆中学习、考证，之后计划前往国内外的潜点打卡。这样的过程，更能反映潜水在未来的角色：成为一个爱好和技能，潜水爱好者通过培训、认证、旅游等消费赋能整个潜水行业发展。

2020 年突然袭来的疫情，对潜水行业造成了极大冲击。但对于国内潜水行业来说，反而也成就了一个机遇。出行受限，城市中的潜馆因“家门口”优势维持着较为稳定的客流，这反而促成了潜水在城市中的发展。不能出国游，国内知名潜点如分界洲岛、蜈支洲岛、抚仙湖等热度提升，成为了国内颇受欢迎的潜水目的地。

同时，“美人鱼潜水”的兴起，在近年贡献了较多考证学员。这种穿着鱼尾、拍照出片的运动迅速席卷社交平台，以更为垂直、精细的潜水细分类别，为潜水带来了更多关注。

捕捉到这种趋势后，潜水行业也曾有意推动，为美人鱼热度添一把火。2021 年，三亚亚特兰蒂斯联合 PADI 举办了水下人鱼秀，110名美人鱼潜水员共游，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样的举措旨在促进潜水的出圈传播，达成不同方向的宣传。根据深潜发布的《潜水行业数据白皮书 2020》，“美人鱼潜水”的搜索数量位居第三，这项小众运动的出圈反哺了整个潜水行业的发展。

2010年，全国参与体验潜水的游客超过150万人次；2018 年，中国人潜水考证数年增长率约 40%，是全球平均增速的8倍。如今，国内潜水体量仍未恢复到疫情前水平，追平尚需要一段時间的复苏，潜水仍是名副其实的蓝海产业。

这种复苏，除了潜水的普及、设施的完善，影视作品如果能够传递正确的潜水内容，也是锦上添花。但有关影视作品中的潜水内容，在很多教练看来并不乐观。因为不少电影用潜水当题材，动机并不单纯，只是想拿这项运动去吸引眼球，去渲染它的危险何在。如今国内有关潜水题材与元素的影片，只有纪录片还算得上是正向作用。

反观欧美电影人对待潜水影片的拍摄，显然要专业得多。例如，2020 年，《我的章鱼老师》一举拿下了第 93 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项。这部历时十年拍摄的水下纪录片，讲述了动物的生存智慧，重新审视了人类与海洋乃至自然的关系。

潜水是一项奇妙的运动，它的诞生与海洋、自然紧密相关，如果只是作为戏剧冲突而存在，或许将永远无法被正确认识、取得应有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