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2023-04-05 21:33邝立新
山西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赵音箱噪音

邝立新

1

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时,许静的睡意正弥漫开来,神志渐虚空。恍惚间,她听见拖鞋踢踏踢踏踩在地板上,衣柜移门“刺啦”一声拉开又关上,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甚至还能听见洗澡水落在地上和冲洗马桶的哗啦声。她想努力忽略这些干扰,但这些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她忍不住朝楼上骂了一句脏话。身边的男人嘟哝几声,翻身打起呼噜。

等彻底安静下来,她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换几种姿势,起来上厕所、喝水,再上厕所、喝水,在心里数羊、做数学题,这些以往用过的方法统统失去效力。她本想拉开床头柜抽屉,摸出那盒有助睡眠的药。但迟疑着,手终究没有伸进去。右边脖颈开始隐隐作痛,腮颌部位也不适,她用手轻轻搓揉着,想缓解那些皮肉间的疼痛。也不知熬多久,她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壁和门走到客厅。路边的霓虹依然亮着,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

当初她在这里买房,周边还是荒芜之地,一家像样的饭店都找不到,自然没什么外界干扰。转眼五六年过去,这条街成为远近闻名的美食街,网红店一家接一家冒出来。到了傍晚,街上挤满慕名而来的年轻人。汽车进出小区要费一番工夫,堵起来时动也不能动。停靠路边的汽车,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儿,以及深夜买醉的人,让居住环境变得恶劣起来。别的她都能忍,唯有那些聒噪声、吵闹声,让她感到心神不宁,甚至生理性地疼痛。

住了一段时间后,她对先生老赵说,夜里好像能听到火车鸣笛声呢。老赵是个大喇喇的人,头挨上枕头不出两分钟就鼾声如雷。他说哪有什么声音,不会是幻听吧。她最初也以为自己是不适应新的住所。直到有一次,她发现几公里外一条穿城而过的老式铁轨才恍然大悟。火车徐徐经过时,必定发出低沉而持久的“呜——呀”声。那些住在附近的居民,反复投诉噪声,但铁路部门自有说法,政府部门也没有办法。多次抗议无果,他们只好接受现实。

时日既长久,许静也学会与远处的鸣笛和街上的喧闹和平相处。不适应又能如何?孩子在附近上学,几年内不可能再次搬家。还好那些声音隔着三五公里,在空中传播时渐次衰减,传到她耳朵里已然微弱。但楼上这家制造的噪音却难以忽视。起初是玻璃弹珠落在地面上,反复弹起、落下,直至归于平静。而后是在家里跳绳时发出的“砰砰砰”声,椅子拖动时跟地面摩擦发出的刺啦声。有时,不知有几个孩子在家里追逐、打闹,楼上仿佛有人拆墙打洞。她开始也想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只要楼上一有动静,她的右边脖颈部位就牵扯着疼,一种由内及外、丝丝缕缕的痛。

街上最后一拨人离开了,小区楼栋的灯光陆续熄灭。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冰箱时而神经质般“轰”的响起,路灯和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映进来一道光。许静的身体陷入柔软的真皮沙发,好像被人轻轻地拥抱着。她想起楼上那对夫妻,比她应该大几岁。女的身材颇为高大,站在电梯里头似乎快顶到厢顶,但不怎么搭理别人。男人看起来矮一些,肚腩凸起、动作迟缓,进进出出像一只笨拙的帝企鹅。她在电梯里碰到过几次,都没有说过话。此刻,他们应该躺在一张床上,或许睡着了,或许还在做些什么。隔一段时间,她就能听到那种刻意压制的有节奏的声音,持续三到五分钟。透过薄薄的水泥楼板,她仿佛能看到高个女人和矮胖男人赤裸的热乎的肉体。她每次看到楼上的女人,就难以抑制地想起那些声音。她为自己洞察了别人的秘密而感到羞愧。她跟老赵做这些隐秘之事时,楼下邻居是否也能察觉?

2

许静是被清晨的阳光惊醒的。她先是感觉眼内白茫茫一片,很快感到阳光的温度。她微微睁开眼,屋内那些陈设显出模糊的轮廓。她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刚出头。她的身体因陷入过度柔软的沙发而僵硬,头也有些沉重。楼下卸货的运菜车、小区清理垃圾桶的电动车,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无论如何,她决定今天上去跟楼上女人说一说。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疯掉。

老赵提醒她不要跟楼上发生正面冲突,有什么话好好说。她没理会他,随手抓了一件衣服,拎着东西上楼。她敲了一会儿门,才听见有人迈着沉重步伐走过来。女人把门推开,铁塔般立在门口,问她有什么事。她不由心慌起来。她定了定神,递上手里那袋水果和一堆橡胶脚垫。女人推辞一番接过去,但并没有请她进去。她说自己对声音敏感,只要楼上有响动,她就睡不好觉,希望楼上能注意一下,尤其孩子在家的时候。水果是她的一点心意,橡胶脚垫钉在椅子脚底能减轻噪音。女人看着这些东西,那张硬邦邦的面孔也软下来。女人说,妹妹,也不是我故意,说到底是房子质量不行,楼板太薄。女人也答应,今后会尽量控制,少打扰到你们。许静自然客客气气告辞。

接下来的几日,状况稍有改观。老赵说,你看沟通还是有效的,人与人之间很多时候就是缺乏沟通。许静听他讲这些空洞的道理,心里就很抵触。她说,你就会在我面前絮絮叨叨,你为什么不上去跟她沟通啊。老赵讪笑道,不是有你吗?你出面比较合适,我一个大男人,跟她也不好说什么。许静说,你不是不好说,你是不敢说,怂得很。老赵见势不妙,便不再言语。

自从许静上门沟通,两个女人就算认识了。之前也不是不认识,只是彼此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许静每次在电梯里见到楼上女人,会主动跟她打个招呼。女人跟她熟悉后,碰到她就抓着她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女儿的学习,儿子的不听话,老公的早出晚归,婆婆的挑三拣四,她一个人如何辛苦,等等。她并不想听女人唠叨这些,但每每也是耐着性子听完,然后感慨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自己也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女人看着她用力点头,眼里噙着晶莹泪水,找到人生知己一般。

说到不如意,也不完全是敷衍。她跟老赵在一起这么多年,还是磕磕碰碰。她跟老赵很少能想到一块儿,她往东,老赵必定往西;她想跟别人抗争到底,老赵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当初也不知自己哪根神经搭错了,挑这样一个男人,整天跟自己过不去。所以看到楼上这家人,她反而好受一些。

清净日子没维持多久,那些声音再次出现。楼上的男孩频繁把小伙伴带回家,在家里嬉戏、打闹、跳跃。有一次甚至打翻阳台上一盆水,污水顺着窗台流到她家客厅,地上留下一团黄色的痕迹。她看到那团污渍时,脑子里“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来。她冲到楼上,“咚咚咚”敲开门,大声说道:“你们为什么在家里闹?不知道下面有人住吗?大人不管你们吗?”孩子们愣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女人从卧室里冲出来说:“你对小孩子凶什么凶,谁家里没有几个客人,有本事,有本事你住我们楼上啊!”

许静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讲道理的女人。一股燠热之气从体内涌上来,她高声喊道:“住在楼上了不起吗?住在楼上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你下次再这样小心我直接报警!”女人也不甘示弱:“你报啊报啊报啊,你以为我怕你,我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引得楼上楼下的人纷纷出来看热闹。后来,许静是被老赵硬生生拉下去的,再这样吵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动起手来也不是不可能。总之,两个女人之间短暂的亲密关系就这样结束了。许静庆幸这一天到来得早,让她看清他人的本质。

她跟闺蜜聊起这些,闺蜜说这种事情没有好的解决办法。碰上这种不讲道理的人,要不就忍着,要不就跟她一样换个地方。前几年,她也碰上这样的邻居,每日在家叮叮咚咚做木工,沟通也没有结果。楼上人家说这是他多年的爱好,不可能为了她放弃。后来,她下决心卖掉这套房,在城市东郊买下一套顶楼复式房,周边都是浓密树木,楼上无人居住。闺蜜对她说,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惹不起至少我还躲得起。许静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老赵坚决不同意,说搬到郊区上班、生活都不方便,更要命的是接送孩子,每天开车几十公里不得疯了。许静说,这样下去,我迟早也得疯。

许静上网搜索“如何无痕迹反击楼上噪音狗”。有的说买震楼器,有的说买低音炮,有的说报警、打官司,但看来看去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有一个资深反击者说,最重要的是坚持,就算身边人都不支持你,也要抗争到底,直到对方服软认输。下次有噪音发出,她就打电话给物业,让保安去提醒他们。保安上门说了几次,楼上女人不搭理他,后来干脆门也不开。她就直接打110。警察上门后,照例一番询问、调解,到最后还是和稀泥,让她们互相体谅、互相理解,什么住在一起是缘分、抬头不见低头见之类。

老赵劝她算了,不要做那些无谓之事,花工夫不说,还受气。许静说,那我怎么办,就这样受着吗?老赵送给她一副Bose蓝牙耳塞,有噪音时就把耳机塞上。她试了几次,效果是有的,但心里那股气始终咽不下去。有一天下楼时,她在电梯里碰到楼上矮胖男人。她盯着电梯按键,看着数字一点点变化打发着时间。快到三层时,男人忽然开口。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让她着实感到某种威胁。他对许静说,你要玩是吧,我们陪你玩到底,看看谁玩得过谁!她当时可能真的被吓住了,什么话都没说。当时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男人并没有做什么,电梯门打开,腆着肚子大摇大摆走出去。

从电梯事件开始,许静下定决心跟楼上斗争到底。那口气在心里淤积、发酵,成为她解不开的心结。她有时像神经病般在家里咒骂,骂楼上那家人,骂那些不作为的保安和警察,尽管他们根本听不见。她就当作发泄自己的情绪,骂完心里似乎好受一些。她日思夜想的,都是怎么对付楼上那家人。总要做点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甚至搬离此地,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3

老赵这天正好出差,她定了凌晨两点的闹钟。醒来后,她把折叠梯搬到卧室,撑开放置在床边。她把充足气的篮球塞到网兜里,对准枕头上方的天花板,用劲砸上去,一次又一次。篮球撞击天花板,发出沉闷的声音,灰尘纷纷掉落下来。她找出一只口罩戴上,继续往墙上撞、砸。楼上很快有了反应,塑料锤敲击地面,衣柜门左右移动,甚至还有人跳起来重重落在地面。她不急不恼,等楼上停歇下来,她再次抡起手里的篮球,砸向天花板。

这一波反击结束,她躺在客厅沙发上,和衣而眠。楼上仍时不时传来声音,她决定不再理会。抡了半天,她右手胳膊酸痛,脖子也生疼。这种人工抡锤实在太累,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老赵知道了肯定会劝她收手,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她躺在沙发上东想西想,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她在电梯里碰到楼上女人。女人瞪着她,似乎想质问什么,却没说出什么。她干脆理也不理,把女人当作空气,该干嘛就干嘛。

有一天拖地时,她看到闲置不用的蓝牙音箱,心中有了新的想法。蓝牙音箱是老赵带回来的,说是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瞥一眼就明白,大概是客户或别的什么人送给他,他转手当礼物给她的。她跟老赵这么多年,很少收到真正的礼物,更不用说鲜花、珠宝之类。她有时跟老赵抱怨别的女人经常在朋友圈晒礼物,什么情人节、女神节、结婚纪念日等。老赵却说,缺什么炫什么,秀恩爱死得快,平平淡淡才是真。这让许静几乎无话可说。

送她音箱有什么用?难道让她带出去跳广场舞?她还没到跳广场舞的年纪。也没听说谁在家里用蓝牙音箱听歌,没这个闲心不说,也会影响到楼上楼下邻居。现如今跟楼上闹到这个地步,也顾不上那么多。她能肆无忌惮地制造噪音,我就不能给她听听音乐吗?她把音箱充好电,连上一台闲置的手机,把音箱塞到客厅吊顶夹缝里。重金属音乐响起,整个房间瞬间充斥“轰隆隆”的声音,楼板也轻微颤动起来。她在客厅里待了一会儿,心脏似乎蹦出来。她带上门,反锁,下电梯,走出小区大门,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欣喜。

她坐在外面广场的座位,点了一杯干式卡布奇诺。最近,她迷上这种浓郁的味道。这是她经常来的一家店,离家近,清净,不像星巴克那样闹哄哄。上午这段时间,是她一天中最闲的时候,先生去公司上班,孩子送到学校,家里也收拾好,她可以坐下来安静地喝点东西。还没到这座城市前,她和老赵在一座小县城里生活。她在那里有很多朋友,孩子同学的妈妈、关系好的同事、一个小区的老乡等,有赴不完的约、吃不完的饭。三年前,她跟随老赵来到这里生活。地方看似变大,生活圈子却变小了,连一个班的学生家长都相互提防着。时间长了,她也习惯这种生活,以至于回到那座城市,反而觉得人与人之间距离太近。只是那些无法躲避的噪音,不知不觉间塑造着她。她和老赵经常为了拖地、洗碗、孩子学习这种事情而争吵。她之前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会这样频繁地发脾气。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每次发完脾气,实际上她自己受伤最深,脖颈、下颌等部位牵扯着疼,头部也要炸裂。

先打过来的电话是物业。管家对她说,有人投诉她噪音扰民,能不能尽快回来处理一下。她说,知道了。管家继续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对电话那头说:“我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问那么多干吗?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家倒也不恼,就像每次要物业费却遭到拒绝时那样,语气平和地说:“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职责。”“我投诉楼上噪音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管?我天天晚上被吵得不能睡觉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些事?我想放就放,爱放多久就放多久,以后也请你们别跟我打电话了。”她对着电话里一顿吼,边上的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

过了二十来分钟,片区民警的电话也打了过来。警察说他已经在她家门口,请她尽快回来处理。她不好继续对警察发火,看看时间也过去一个多小时,她清理桌面,收拾东西,不紧不慢走路回家。楼上女人也在她家门口,旁边就是给她打电话的警察。女人有了警察加持,好像底气特别足,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无来由的轻蔑。警察问她为什么故意制造噪音。她若无其事地表示,本来在家听音乐,出门时忘记关掉,打扰到邻居实在抱歉。楼上女人气呼呼地喊:“警察同志,她就是故意的,谁会在家里听音乐放这么大声音,而且出门都不关的。”警察也不说到底谁对谁错,照例让她们在出警记录上签字。让她们好好协商,不要动不动就报警,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她当着楼上女人的面走进屋里,把重金属音乐停下,客厅里顿时静下来。

那几个晚上,她睡得特别踏实,甚至没注意到楼上男人什么时候回家。第二天早上,老赵见她气定神闲,问她有什么好消息。她说已经找到对付楼上女人的办法。老赵问有什么好办法,她却不肯透露。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做什么事都是我个人行为,你不知道也不参与最好。”老赵讪讪地说:“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家人,你这样说话就没劲了。”她专心吃早餐,不再回话。

4

每天早上,男人和孩子离开后,她开始做家务。洗碗的同时,她让机器人扫地。机器人扫过两遍,她再用湿拖把抹一遍,地上渐渐显出光泽来。不忙的时候,她还会用抹布揩去电视机、冰箱、窗户玻璃上的灰尘。衣服不是每天洗,但两三天至少要洗一次。她习惯先用手搓一遍,打上肥皂,再放到滚筒洗衣机里,洗上两三遍。上午十点多,家务活都干完,她终于可以坐下来。往常这个时候,楼上就会传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她最初在业主群里提醒,女人嘴上答应,行动照旧。后来上门沟通,情况有所好转。两人撕破脸皮后,女人倒打一耙,公然在群里说她是“舔狗”“贱人”。气愤之下,她想到蓝牙音箱能治她,她不厌其烦地把音箱塞到天花板夹缝里。

她翻开手机云音乐,找了几首国外乐队的演唱会曲目,发现都需要会员。一年会费是99元,她犹豫了几秒钟,决定点进去付款。解锁之后,她发现多出许多选择,点播、单曲重复、整场重复、倍速播放等。她选了Rammstein乐队的《Keine Lust》。蓝牙音箱里传来刺耳的电吉他声、密集的架子鼓点、以及撕心裂肺的喊叫,让刚刚打扫干净的房间变得怪异无比。她设置好一个小时的播放时间,换上衣服,带上水杯、iPad和充电器,准备出门。

她走到门口,却被楼上匆匆赶来的女人拦住。“你出门了我怎么办?”女人貌似气势汹汹,话语中却有哀求成分。“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她毫不客气回复。“我也不是故意跟你作对,我也是正常生活。”“这是你的事,现在我要出门,请你不要拦着我。”“你把音乐关掉再走。”“这是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两个人僵在门口,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

许静把手里的包摔在地上,对着楼上女人一字一顿说道:“你到底要干吗!你在上面为所欲为的时候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上门去跟你沟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一下?我不是舔狗吗?好,我现在不做舔狗,我也要光明正大地做人。你不是要投诉、报警,让保安、让警察来给你撑腰吗?你继续报啊!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还有,你家男人不是在电梯里威胁我吗?让他继续来啊,我跟他,跟你们家奉陪到底!看谁耗得过谁!”许静在吵架方面似乎颇有天赋。这些话她事先并没有演练过,但一开口,那些词语、句子仿佛自发蹦出来。楼上女人听得一愣,一时间讲话也不利索。

“我——我老公就是这样的人,外强中干。他也就嘴上说说,做不出什么的。他是IT行业的,经常加班到很晚。要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那么晚回家。家里的孩子都靠我一个人,大家都不容易。”女人气势弱了下去。

许静把涌上来的同情心强压下去。如果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后续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天我就不放了。今后怎么样,完全取决于你自己,要是你不注意,还在楼上随意制造噪音,不要怪我不客气。”

女人说:“我会尽量注意的。妹妹,方便的话,我加你一个微信,今后家里要是有客人,我会提前告诉你,你也不要再放音乐了。”

许静本不想加她微信。但女人坚持要加,她只好勉强同意。楼上女人微信名竟然叫“云淡风轻”。哈,好一个云淡风轻。人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软的不吃偏要来硬的。想到女人低声求饶的模样,许静的心情愉悦起来,连续几日的结节疼痛似乎也缓解一些。她给闺蜜打电话说起这些事。闺蜜说,乖乖,还是你厉害,换作我肯定算了,没那么多心思跟她烦。

不知道楼房质量真的不行,还是楼上女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三五日后,那种敲敲打打的声音又出来了,拖凳子、玩弹珠、跳绳、东西落在地上、脚步沉重地行走,半夜回家的男人,持续而有规律的动作。她在微信里跟女人说过几次。“云淡风轻”回复说“知道了”,但实际行动并未改观。她的右边脖颈一阵阵疼痛,甚至整宿睡不着觉。老赵还说要带她进一步检查,确定是否需要手术处理。她不太敢去医院,她宁愿拖着,多拖一天是一天。

每次出门时,她没有忘记把蓝牙音箱打开、连上手机,循环播放Rammstein乐队的歌单。她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支乐队?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邻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讲道理的人?她在房间里待上两分钟,整个人都会神情恍惚。但走出家门,她的神志又清爽起来。“云淡风轻”不再报警,她知道报警也没有什么用。两个女人仿佛达成某种默契。许静放一次音乐,楼上就消停一两天。音乐一旦停下,吵闹依旧如故。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尽量避开老赵,嫌他唠唠叨叨。但时间长了,他还是知道。老赵有几次回家,听到家里“轰轰隆隆”放着音乐,手忙脚乱把蓝牙音箱关掉。老赵劝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激化矛盾之类。许静不以为然。有一天他们要送孩子上课,时间已经很紧。许静仍然不慌不忙打开蓝牙音箱、连手机、选音乐。老赵一着急,言语间就有责备意思。他说:“今天就别放了,天天这样搞来搞去有什么意思,其实吧,我觉得也没那么吵,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些声音,别人也要生活。”她听了心里不舒服,但没有立即发作。把孩子送到培训班后。老赵开着车往超市方向走,他们准备去采购生活用品。

在一个长达120秒的红灯路口停下时,许静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最初大声地争辩,说自己受不了噪音,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说自己孤军奋战,他不帮忙倒也算了,还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讲话,讲那些空洞无用的大道理。后来,她大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骂老赵,骂“云淡风轻”,骂矮胖男人,骂偷工减料的开发商,甚至踢汽车、摔东西。她的脸颊通红,眼泪哗啦啦流出来,冲开脸上的粉底。她仿佛要把自己受到的委屈、痛苦和愤怒统统释放出来。老赵把车停靠在路边,扭过头去,沉默地望着窗外。

他见她平静下来才对她说:“今后我不说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爱放多久就放多久,好吧!”她没回答。他继续说:“以后有机会,我们把这套房子卖了,住到郊区去,环境也好一些。”她再次激动起来:“为什么要卖?凭什么是我搬走?我告诉你,我就住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我跟她斗争到底!”“好吧,我们就不搬,我们就住在这里,跟她斗争到底。”

他们开车去超市,买了一大堆油盐酱醋、肉类和蔬菜。然后开车去接孩子,回家拖地、做饭。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有足够的默契,似乎也不需要说话。许静有一个好处,发泄情绪的时候不管多么激烈、多么不堪,暴风雨过去,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老赵也没有再提起过车内那场争吵。那根卡在喉咙里的刺,终究与血肉融为一体。

5

出门前打开蓝牙音箱,放上音乐,成为许静的习惯动作。她有很多固定习惯。习惯本身没多大意思,但对她而言是有意义的。她做这些事,让自己稍稍得到安慰。至于效果如何,她也没办法控制。楼上的声响不可避免,除非那家人彻底搬走。在这座房价高企的城市,换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一段时间,她没有碰到“云淡风轻”,但来自楼上的声音并没有消失或减弱。音乐一旦停止,楼上立即报复性地用锤子之类的工具敲击地面,发出“铛铛铛”或“咚咚咚”的声音。还有人在上面跳绳,楼板震动,声音从天花板上传导开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许静发现一个宝藏UP主,专门收集和发布各种噪音,各种时长都有。老赵信守承诺,无论她怎么折腾,再也不多说一句。只是那种反击带来的愉悦感或报复感正逐步减弱,也许是得不到应有的反馈。就像打在棉花上的一记重拳,所有的力量都被化解、吸收。她有几次甚至想上楼敲门,当面问问“云淡风轻”,对她播放的音乐作何感想。也许“云淡风轻”跟她一样,把音乐或噪音当作生活本身的一部分,无法反抗,也无法逃避。当初楼上如果稍加注意,也许不至于如此糟糕。

她的神经似乎比以前更敏感。夜深人静时,小区里野猫声声叫唤,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偶尔还有夫妻吵架,东西摔在地上;天光未亮时,电动车把垃圾箱抬起,倒空里面的东西,再徐徐放下,菜场卸货的工人把箱子一个个扔在地上;白天在家时,街上汽车的喇叭声,别人家放电视的声音,孩子练习钢琴的声音,以及几公里外火车鸣笛的声音。她的耳朵像是一个灵敏度极高的雷达,四面八方的声音一起向她涌来。她想努力驱散这些声音,却又无能为力。也许只能像她的闺蜜一样,搬到荒郊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吧。

年底的时候,物业管家上门催收物业费。许静随口问楼上那家交了没有。管家随口说:“姐,805搬走有一段时间,好像搬到南部新城,你不知道吗?”许静心下一惊,问搬走多久了。“差不多有两三个月,国庆后人就没住这里。”“真搬走了?”“是啊,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要物业费呢,微信、电话什么的也联系不上。”管家又说:“姐,麻烦把费用交了呗,公司要考核我们的。”许静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下子想起许多事,也不知道后面说了什么。

许静爬到楼上,敲了许久的门,却无人应答。摆在门口的鞋柜看上去很久不用了,上面积了一层黑灰。一张印刷体的金箔福字贴在门中间,正好把猫眼挡得严严实实。她看着在楼道灯光下暗暗发光的金箔,想到金箔后面的猫眼,心中生出莫名恐惧。她逃离一般跑下楼梯,回到自己家里,“砰”地一声关上防盗门。她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用两只手掌按住耳朵,再猛地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她想努力捕捉一点声音,但四周静极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她在沙发上待了很久,直到老赵回到家里,她才挣扎起身。

九月的一个周末,老赵陪她去医院做了穿刺检查。结果还好,医生说是良性,不需要开刀,但要注意保持情绪稳定,避免生气。医生跟老赵交代,这种病严重时会影响耳部神经,出现幻听症状,千万不要刺激她。老赵本想多问几句,许静已经上完洗手间走过来,医生把话题岔开。开车回家的时候,老赵并没有提起医生的话。他想找个话题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要不问她晚上吃什么。她忽然开口:“楼上那家搬走了,你知道吗?”

车子此时正开到一条单行道,前方也许发生了事故。汽车一辆紧挨一辆,红色的刹车灯明晃晃亮着。一辆汽车摁下喇叭,边上的车也跟着摁。声音好似有传染性,焦躁的司机们纷纷摁下喇叭。“嘟——”“呜——”“嘀——”,各种喇叭声混杂在一起,整座城市瞬间被嘈杂的声音所淹没。许静关上车窗,靠在座椅上紧闭双眼,声音还是拼命钻进她的耳朵、她的身体。

2022年7月初

2022年12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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