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风鸟”的网名送给您

2023-04-06 11:27
山西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徐书城

张 昆

1

阳光一大早就挤占客厅,亮三角在地面隔出明暗。暗里的餐桌上,蛋羹和面包都没有光泽,也没有香味。佳蓓的心,已经盘桓在户外新鲜的日光中。她是起床时突然来的兴致,想一个人过周末,哪怕只有半天。佳蓓是个没有太阳帮衬的月亮,独自围着地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球是女儿小蓓。

佳蓓想偏离一下轨道。

墙面挂钟啪嗒啪嗒响,客厅光亮的边界一点点扩大。很久,女儿的房间才有了声响,小蓓终于起床,松松垮垮穿衣,松松垮垮洗漱,唯独有一点不能马虎,那就是,必须一起面对盥洗镜,母亲帮女儿梳头。梳好头,佳蓓双手停留在小蓓发际线两边,对镜子说:“妈妈今天想独自清静下,去外面逛逛,你跳完拉丁舞,午饭自己在麦当劳解决,我会来接你。”小蓓怔了怔,问镜子上方:“你,是不是约会?” 佳蓓笑笑:“不是。”女儿松了口气,翘起下巴:“有个条件。” 佳蓓问什么条件?小蓓盯住镜面母亲的眼睛:“我跟你说过一万次了,想养一只猫,像同学家里的那种。”是的,小蓓已经提过多次,都被佳蓓当即否决,这一次,她敷衍女儿:“妈妈会考虑下。”小蓓认真起来:“大人要说话算话……”

小蓓吃早餐的时候,佳蓓简单地抹了点口红,找了身浅橙色运动服,围了个桃红色腰包。腰包里放手机、钥匙,还有一包韩国香烟,别忘了打火机。没有挎包累赘,浑身轻松许多。小蓓心里有了猫,话真多,说猫屋可以放在立式空调旁,阳台的边角可以放置猫砂盆。不过,妈,你要特别当心,晚上睡觉要给猫猫留个推拉门门缝,如果它半夜要去阳台屙屎粑粑呢?那神气,好像家里已经有了一只猫。佳蓓替小蓓换上了舞蹈服,锁门的那一刻,小蓓蹲下,对空气说:“咪咪,等妈妈和姐姐回家。”佳蓓问小蓓你跟谁说话?她说猫猫。佳蓓笑:“你的咪咪,是弟弟还是妹妹?”小蓓说:“当然是妹妹!你不是说过男人都不是东西吗?”

太阳真好。街上不疾不徐的车流,没有了工作日的急躁。唯独快递小哥,鸣着电喇叭,嗖嗖擦身而去。佳蓓突然联想到小蓓,把手机从振动调到了响铃。说脑子里暂时清空了女儿,那是阿Q。北方已经下雪。她总想带小蓓去一次北疆,看一场真正的大雪,或者,看厚厚的洁白严严实实包裹着所有的凸凸凹凹。小蓓从未看过雪。寒假快要来到,母亲需要订票;或者干脆找个靠谱的旅行社。旅行社,在佳蓓的印象中,就近的,中心书城就有一家。这样一想,她立马决定了一上午的行程,那就是策划“雪游”,浏览杂书。她决定坐地铁。南方的冬天。绿化树。一对情侣迎面而来。男的穿T恤,女的穿裙子,亲密地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一辆电单车从他们身侧拉风而来,有挡风棉罩,毫无声响,又从她身边顺风而去。佳蓓进地铁站D口,很久都没这样走过台阶了,软底波鞋妥帖踏着水磨石磴沿阶而下。在右边,出站的乘客像流水线上的酒瓶,反方向从电动斜梯逐个升上来。她开了太久的车,完全忘记,在D口进站,是需要步行而下的。走向谷底,转角,一墙通亮的广告牌,一排笔直的顶灯,陪着她走向地铁闸口。

佳蓓在地下穿行。

2

很多朋友都知道,灰鸦是不喜欢什么签售的。这一次,看来是拗不过出版社的电话、微信、咖啡、奶茶和啤酒、烈酒了。开泰的美女责编一仰下巴颏儿,将一满杯烧酒毫不含糊地灌进了喉咙,并将酒杯翻转,证明没剩一滴酒,看着小徐微醺红润的面庞,灰鸦动摇了。他就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了。小徐说,现在出个书比讨老婆、比生孩子难得多。灰鸦动摇了。她说我们出版社会尽力将《擦肩而过》推介到外文所,说不定还能出个外文版,您不是有两个长篇一个译成英文、一个译成日文了吗?灰鸦动摇了。她说你的《擦肩而过》,不是莽撞,不是青春激情,不是奔涌而出,而是涅槃重生,是成熟的标志,是你的重启。灰鸦将一满杯烧酒毫不含糊地灌进了喉咙,翻转了酒杯,却有酒滴在杯沿忍了忍,终于落到餐桌。小徐哈哈大笑。她说的“重启”,是汉语的话里藏话,音外有音,和“王老五”有关。小徐直视的目光,瞬间闪亮,血液已让酒精打着了火。饭庄窗外的雪更大了。只要棉帘洞开,有人进来,就会有风雪跟进。厚棉门帘底下,是一摊面积逐渐变大融化的雪水。巨大的排气扇呼呼作响。约酒时,灰鸦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由自己来指定饭店。结果小徐埋怨,这是个连手机导航都没有标记的地方,害我找了又找。灰鸦笑,心想,这里可是烟民的圣地,尽管也有禁烟标识。小徐一掀饭庄门帘立马用手扇了扇鼻翼,尽管飞机涡轮般的抽风机在天花板中央哗哗作响,那种排不掉清不完的烟味依然顽固。灰鸦哈哈大笑。她说你真坏!待坐定,又补一句:不过,我不吸烟,也不反对别人抽烟,有时候,闻闻烟味也是别有情趣的。不久,灰鸦发现了一个细节,当他必须抽一支烟时,为了避让小徐朝侧边吐烟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将椅子朝后挪了挪……

航班起飞延误,一次又一次地播报“抱歉地通知您”,那是大雪的缘故。灰鸦准备翱翔离去的雪城,据说是国内误点率倒数第二的机场(第一在四川盆地)。他厌烦了“抱歉”,看一眼玻璃幕墙外悠悠不止的雪花,便拖着行李箱,来到电动斜梯,将它置于身后的台阶,从斜梯爬高,拐弯抹角,又将其置于身前,从斜梯落下,重复“爬高”“落下”,终于到达像极了集装箱的吸烟室。整个机场只有一个吸烟室,突兀在厕所和某登机口的过道边。灰鸦将拉杆箱放在玻璃墙外,对开的电动玻璃门由于人进人出,几乎无法关闭,里面塞满了人。一排打火机,被固定在钢板上,有两个还打不着。有人干脆相互“借火”。大排量的抽风机哗哗作响。男人居多。也有女人,只是个别。陌生女子,一身浅色运动服,围着深色腰包,衣着和举止含着文化。薄薄嘴唇,淡淡口红,细细薄荷香烟,丝丝缕缕清凉。女人和薄荷,在恶劣的烟雾中,竟然镇定了灰鸦。有一个念头接踵而来,假定——只是假定——和她一起,围坐在家中阳台铁质的白圆桌旁,将烟灰缸推过去,替她点烟,或者她给你点烟。烟雾杂糅,依依袅袅,散落天边,融合暮霭,缠绕夕阳。现实却是,灰鸦吸烟吐出的烟雾,曾将共同生活的女人逼到了澳大利亚。她极端讨厌香烟味道,可灰鸦写作必须抽烟。其实,也只是将香烟横在烟缸上,双手敲击键盘,只是在敲满若干字数时才吸上两口。灰鸦当然关好了书房房门,但烟雾还是会从门的底缝钻出,钻到客厅,钻到卧室,钻到厨房。于是就有女人夸张地咳嗽和抱怨。他试过让抽烟和写作分离。可是不行;从阳台吸完烟回来,文思荡然无存。他也试过去厕所,打开排气扇,倚靠瓷砖蹲下,吸几口回到书桌,却怎么都切换不回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这种状态不可能和女人说清楚。最后,女人说,男人和空气,我选择空气。她带着儿子选择了墨尔本的空气。后来,她又选择了墨尔本的男人。华裔。

3

城市中轴线上的中心书城,据说是全国最大的。中轴线南北向。北面连着山,南面连着市政大厦。大厦的屋顶模拟张开的鹰翅,鹰嘴衔接着中轴线的长廊。长廊狭长平展,每一个立足点都是摄影取景的好位置——除了鹰翅——据说国际顶级设计师的灵感一开始并没有老鹰的概念,方案改了又改,大师险被逼疯,灵感荡然无存——这座城市的俗称是“鹰城”。佳蓓坐垂直电梯登上中轴线,顿时神清气爽。远处的北山顶青苍碧绿,近处横栏遮挡,只能听见街面车水马龙的声浪。很多年轻人在照相,背景都是城市标志性的突兀高楼。受他们感染,佳蓓也自拍,背景是玻璃斜顶的音乐厅。她努力将指挥家的雕塑拍进去,算是个中景。旁边有人打电话,佳蓓突然想到小蓓。此刻,小蓓正和一帮女孩和男孩,在舞蹈教练的带领下,甩脸蛋抖身子,跳那种什么拉丁舞。闺蜜曾告诫,“小孩子跳拉丁,男女挑逗,充斥……性欲。” 佳蓓咯咯大笑,“性什么欲?早点开发,又有什么不好?该发生的就会发生,不该发生的就不会发生,都是天注定。”原想中轴线空旷的桥廊,是能吸烟的,眼下到处是禁烟标志。佳蓓每天吸两支“爱喜”。必须找个地方,解决上午那支。

佳蓓在另一个垂直电梯下,电梯里人挤人。透明的垂梯竟然一下子就坠入到书城中心。玻璃门对开,最先进入眼帘的是一个六和塔状的展示柜。都是些畅销书,随便翻了翻,什么励志,什么鸡汤,什么动漫,什么营销……很多小朋友干脆坐在了台阶上,有雷公唤不醒的专注。她漫无目地闲逛,看见穿红背心的书城小弟正大摞大摞地从书架上取书,装进一个有镂空金属搁栏的推车,好奇地问:“是下架了吗?”他说不是,有个北方的小说家来签售。她问什么书?小弟顺手递给一本启封的《擦肩而过》。长篇小说。书脊和见过的不一样,裸露着排列齐整的叠叠内页。佳蓓问小弟,“这种装帧,应该有个学名吧?”“裸背书”,小弟解释,还问她,“这本书你要不要?不要的话,我要拿去签售。” 佳蓓说“要”,家里没有一本“裸背书”。小弟“嗯”,说:“签售十分钟后就开始,在南区大台阶。”小说作者叫什么“灰鸦”。佳蓓翻开扉页,有“灰鸦”的真容,简介倒简洁,没有列举一大堆头衔,罗列了几本出版过的书(她一本都没看过)。腰封上也没有什么“大家”的推介。“灰鸦”是个不喜欢喧闹的家伙。佳蓓去收银台扫码付款。拿到了书,却有点后悔:没带包;《擦肩而过》,会不会是个累赘?

4

灰鸦在凌晨两点抵达鹰城。在指定的酒店迷糊了一下,就被责编小徐的电话闹醒。她先问你航班延迟了多少小时?又说那你今天辛苦了,我们先到中心书城,还要赶场去另一个书城……你休整下,来一楼吃早餐吧。灰鸦感觉这一觉睡得尚可,“休整”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盥洗室,打开抽风扇抽烟。抽风扇嗒嗒作响,烟雾有点不情愿地被吸进淋浴间的排风扇。这是他到鹰城的第三根烟。在机场提取了行李走到迎客厅,半夜的缘故,写有“打火机”字样的塑料盒里空空如也。排队等候出租车时,前后的乘客似乎都没朝口袋里摸烟。让他吃惊的是,三更半夜,居然没有像他的城市,蛰伏的“黑车”会饿狼般朝机场猛扑过来,也没有黑车司机会拼命拉拽着你。两溜出租车,车身都是绿色,车棚都顶着“TAXI”,在两位保安的指挥下,启动、压线。司机从驾驶室出来,帮他提行李,问“喜欢坐前排还是后排”,提醒他,在这个城市,后排的乘客也必须系安全带。略微打开了后窗,呼吸了一下南方海边的空气——安静、纯净、温暖——在他的城市,是不可能在冬天打开车窗抽烟的。灰鸦看见了一个提示,前座后面有个小卡通人物,上面写着:

“亲爱的乘客,如果您抽烟,可能会影响到下一位不抽烟的乘客。”没有“严禁”,没有一支香烟上画着斜杠。事实上,想抽烟也是枉然,没有打火机,也不好意思向司机讨要。灰鸦在宾馆前台讨要了打火机,进入宾馆房间,迫不及待抽烟,一连两支。去吃早餐,小徐差不多已经快吃完,上下打量灰鸦的神情,“还好嘛,精神不错!”还说“书城的司机已经到了。”她指了指宾馆门前的一辆黑色商务车。自助餐不错,可他无暇尽兴品尝,快速潦草地填饱肚子,也无暇享用早餐后“快活像神仙”的那支烟。灰鸦向商务车司机打了个招呼,和小徐坐上了第二排。她早到一天打前站,像老资格的当地人提醒他,在这里,后排也是要系安全带的。他笑笑,将目光投向窗外绿色,有一种街树认得,叫榕树,另一种不认识,问司机,司机说是木棉。灰鸦立即想起了舒婷的《致橡树》。司机还加一句:“木棉树开花的时候,路上掉得到处都是,讨厌得很。”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过久的冰雪天会使人抑郁的。接踵而来的葱绿护拥着道路两边。灰鸦没见过这般宽阔的大街。双向车道中间是绿地,是花园,是北方的盛夏。司机喜欢说话,说接过许多作家,有谁,还有谁,都是名作家,如雷贯耳。小徐故意问司机:“您知道灰鸦吗?”李师傅摇摇头:“是乌鸦?”小徐就向灰鸦诡秘一笑。灰鸦笑笑,没觉得不妥,一路听取师傅的絮絮叨叨。车停靠在一个空阔的广场,铺满花岗岩。一边是人造瀑布,从黑色大理石斜面平展泻下,地面是一长溜红花,花朵细长,红得耀眼。司机介绍是“炮仗花”,还说“嘉宾一到,它就开花。”还挺幽默。另一边的建筑,就是书城了。没走几步,灰鸦便看见“灰鸦”巨大的宣传照片。“怎样?”小徐指了指海报问。那是她的创意。灰鸦说墙上的表情,会不会有点媚笑?“那怎么会!”她扯了扯灰鸦的膀臂,随意挽上。他随她。他清楚,在这个地方,不可能有任何人,会将墙上的那人与真人相比较。小徐来过书城,显得轻车熟路。她挽着他的膀臂,直到看见了电动斜梯。其实,灰鸦此刻最需要的,是吸那支“神仙”烟。他看见了电梯口外的不锈钢弃烟筒,像个拉高变瘦的消火栓杵在那,戴一顶清朝官员的斗笠帽。要赶路,他竭力驱散烟瘾。

灰鸦有意和小徐隔开两个台阶的距离。对开的电动斜梯,这一边上的人多,那一边下的人少。有一位女人下来。灰鸦一惊,仿佛似曾相识,头脑里蓦然出现候机楼女人吸烟的场景。两人的轮廓、相貌和衣着——都是一身运动服,都有个深色腰包——居然惊人的相似。俩电梯反向移动。他和她隔着电梯交会,还看清了她怀揣的书——《擦肩而过》——他甚至看见了她的唇膏,颜色和雪城机场的吸烟女一样,眼眶棱角也相同。他突然想到一部香港电影,成龙从上行的电梯急速跳到旁边下行的电梯夺“梯”而逃——后有黑帮追杀。灰鸦对自己突然的妄想抿嘴一笑。又想,她为什么不多等十多分钟,让一位千里迢迢来签售的作家,在她刚买的《擦肩而过》里,签上龙飞凤舞的“灰鸦”?

5

佳蓓抽烟。“爱喜”的海绵嘴里有两颗爆珠。捏碎爆珠,心尖能颤动,血脉会偾张,没人知道这种感觉。她一天只吸两支烟。上午一支,睡前一支。上午,迎接孤寂;晚上,消弭孤寂。佳蓓在书城的角落慢慢享受这支烟。有一个不锈钢“吸烟栓”——联想到消防栓,姑且这样称呼它——顶端是一个类似清朝官员的小尖帽。她将烟头在尖帽上揿熄,扔进尖帽下面的窟窿,考虑是不是该给小蓓打个电话。扯腰包拉链拿手机,书却落到地面。捡起来,扑打了下灰,佳蓓看见了封底的故事简介。

失散多年的廖氏父子千里迢迢,互相寻找。蹊跷的是,由于岁月弥久,他们三次相遇而未能相认。其间,他们共同认识了一位外号叫“鹮”的女人,而鹮却始终没有联想到这两位男人是“父子”。随着故事的展开,人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和“伴侣”、“寻找”和“逃离”、“求生”和“绝望”的精神撕裂始终弥漫在字里行间……

很突然地,《擦肩而过》重启了佳蓓对小说的兴趣。那张扉页的照片也很有意思。灰鸦拿着一根点燃的烟。神情淡然,微微一笑,享受宁静。佳蓓抬头看见了大门口那张宣传海报,也是灰鸦。背景是张风景画。也就是普通的肖像,自然微笑,没有抽烟,没有刻意的张扬。脚下突然有“喵喵”叫唤。佳蓓低头一看,有只小奶猫,在侧墙下端的落水管道中,露出个脑袋,看着她,喵喵直叫。她蹲下。猫脑袋又朝外探了探,黄色,小身子嶙峋,目光散乱但执着地盯着佳蓓,伸出前掌试探,碰了碰她的波鞋。佳蓓从未有过和奶猫打交道的经验,下意识地退一步,猫也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最南方的冬天,寒意也是有的。佳蓓感觉自己厚绒运动服里的身体也循环出了凉意。她感觉它冷,感觉它饿,或是渴了。它突然停止了叫唤,可能是为没有引起同情而沮丧。佳蓓站起,两边看了看,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保安,便摇手呼唤他过来,说洞里有一只可怜的小猫,你能不能照看一下,我去买点食物和水喂喂它。他说那你就快点,我有我的工作。佳蓓“嗯”,疾步从最近的楼梯下,一路盘算,应该买点什么才能让小奶猫解除饥渴,慌乱中进了一间连锁店,也顾不得排队,径直问售货员:您知道我买点什么合适,给一只小猫咪?售货员愣了愣,说“不知道”,手里忙活着给其他顾客扫码、装袋,“下一位”。佳蓓决定买鲜奶,是冰冻的,让售货员将奶盒在微波炉里转了转,赶紧回去。佳蓓走岔了路,一模一样的楼梯,却上了另外一个,居然到了先前到过的中轴线长廊。手里的牛奶在渐渐冷却。她清醒了下大脑,想起了那张“灰鸦”的海报。唯有找到它,才能断定她抽烟、也就是小猫猫的位置。七拐八拐,保安不见了,小猫也不见了。佳蓓拿着牛奶不知所措。最后决定,将吸管插进纸盒,放在洞口。她希望小猫能回来,能自己对着吸管吮吸。大概率的是,牛奶会被清洁工收走。中轴线的清洁,要符合中轴线的尊荣。

佳蓓想起了签售活动,看了看手机,时间应该还宽裕,能让“灰鸦”在大作的扉页上留下签名。她会排在签售队伍最后一位,这样,就有机会和灰鸦交谈几句,甚至互留微信。佳蓓的微信、微博名都是“风鸟”。“灰鸦”和“风鸟”,嘻嘻,不一定所有的作家都知道“风鸟”。

风鸟是太阳鸟的别称。

6

听众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灰鸦是有点怯场的。他推掉过一所大学客座教授的邀聘,正是考虑过自己的口拙和思绪会瞬间短路——他明白自己的短处。还好小徐每每能转危为安,不至于停滞、冷场。灰鸦主要谈了《擦肩而过》的写作过程。他承认,这部长篇有些地方是“硬写”的,也就是,在没有状态的情况下强行闯关,却也会似有神助。也承认,主人公廖卫东和流浪猫开始相处的桥段,就来自自己切身的感受。小徐提醒,“能不能剧透下,在真实的生活中,你是如何将猫猫领进家门的?”“好,”时间关系,灰鸦扼要简述了当时的情景。

那天灰鸦已经进入了写作的最佳状态,忽听门铃响,不情愿去开门,是两个女孩,个头稍高的那位,怀里揣着麦当劳的纸袋,稍矮的那位,怯生生看他,又赶紧低头。稍高的同伴很沉着。他说:“你们好!你们,替麦当劳送外卖吗?可我没订餐呀。” 灰鸦发现食品袋里的食物会动。“是这样,”高女孩略微调整下呼吸问:“您是作家是吧?”他说:“算是吧。”她说:“我们课本上有您的散文。”他说:“那不算什么。”她说:“应该是算什么的。”矮女孩点点头,跟说:“算的。”高女孩问:“作家是不是都有爱心?” 他说这题目比较大,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反正灵感已经无影无踪。她们进来。矮女孩有点拘束,高女孩还好,老练地端坐在沙发边沿,麦当劳纸袋蠕动得厉害。灰鸦问:“这是麦当劳的新产品吗?”高女孩松开了袋口,就有一只橘黄的小猫头伸出来,耳朵又尖又长。精瘦精瘦,眼睛倒机灵。小猫想挣脱纸袋往外跳。高女孩命令道:“咪咪,听话,现在在作家家里,别乱动。”她将小猫的头摁下去。灰鸦笑:“让我来观赏一下你们的宝贝?”“是这样,”高女孩说,“咪咪是我们小区的流浪猫。”又指了指矮女孩,“我和然然把咪咪的家安置在车库里,但是……”然然跟说“但是”,见高女孩不发声,也马上闭口,看了看同伴。灰鸦问高女孩:“她叫然然,怎么称呼您?”她说,“叫我露露好了。”“你好,露露,”他问,“‘但是’后面,跟着什么?”露露看一眼然然,问:“你要肯定自己有没有爱心。”灰鸦说:“应该是有的。”露露对然然说,“我说过的,是吧,作家没有爱心怎么写文章?”然然点点头。灰鸦问:“今天,我们一起来讨论爱心?”“是,也不是,是更加……”露露比较严肃,“高屋建瓴。”灰鸦哈哈大笑,“这个成语用得好,说说,怎么‘高屋’,怎么‘建瓴’?”露露接受了然然鼓励的眼神,说:“冬天,地库太冷,如果您能养一只小猫的话?一只很有灵性的小猫。”灰鸦指了指纸袋:“就是咪咪?”“对。”露露然然异口同声。“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灰鸦摊了摊双手,笑道,“你们家长,不同意你们把咪咪带回家是吧?”露露点点头,居然湿了眼眶,坦诚道:“他们的爱心,肯定不如您。”然然终于怯怯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您能试养一段时间吗?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不知怎的,咪咪喵喵喵,挣脱出袋口,跳到茶几,又跳到灰鸦脚前,嗅嗅拖鞋,滋溜一下钻进了电视柜下……临走,露露仰起头问:“您的笔名为什么叫‘灰鸦’,不能光明一点吗?”灰鸦笑,“那您给个建议吧。”露露很认真:“我要回去……深思熟虑……”小家伙喜欢用成语。

发言不知不觉就顺畅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提问阶段。有观众模仿露露提问:“您的笔名为何叫‘灰鸦’,不能光明一点吗?”睿智的提问引起笑场。灵机一动,灰鸦说:“我之所以取笔名‘灰鸦’,是希望读者读了小说以后,都成为太阳鸟;无论多么灰暗,总能看到光明。”哗哗一片掌声。其实,“太阳鸟”的原创,不是源于灰鸦,而是露露。露露郑重其事,在纸上写了“太阳鸟”三个大字,还画了一只鸟。这只鸟,用尽了她颜料的所有色彩,显得斑驳陆离,十分夸张。最夸张的是眼睛,比例大,像人眼,而且,露露还精心给鸟眼一笔一笔画了细密的睫毛。灰鸦笑道:“呵呵,有睫毛的鸟。”她解释:“所有的鸟中,只有太阳鸟有睫毛。” 灰鸦问:“为什么?”她说:“它整天朝着太阳飞,没有睫毛,会坏掉眼睛的。” 灰鸦看了看露露清澈的眼睛,点头,再点头:“画得好,太好了,这睫毛是神来之笔。”露露松出口气,严肃问:“我的建议,怎样?”灰鸦知道,她想让他的笔名改成“太阳鸟”。“这样吧,”灰鸦和她商量,“我先把你的画作,当我的微信图案,好吗?笔名嘛,我喜欢双音节的,双音节的比较好,有合适的,我一定改,行吗?”她略加思考,点点头。接着,用逗猫棒去逗咪咪。接着,排队,签售。书城的司机师傅来了,和小徐说了几句时间很赶什么的。小徐就吆喝:“我们还要去其他书城,亲爱的读者,要签名的,请赶紧……”

7

佳蓓登上电动斜梯。这边上,是三三两两的人;旁边下,空无一人。不一会,旁边金属台阶下沉的速度碌碌加快。下梯口出现了一个人,一手扶梯,一手打电话。佳蓓蓦然发现,他多半就是灰鸦。《擦肩而过》扉页有他,大幅海报有他。他们渐渐接近。灰鸦握着手机说:“……露露,然然也在旁边是吧?小铲屎官,辛苦了,咪咪怎样?”继而大笑,笑声爽朗:“等我回来,会奖励你们……对,这里从来不下雪……对对,我看见了太阳鸟,太阳鸟太漂亮了,是真的……”在并列上下斜梯的中点,佳蓓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后面跟着的漂亮小妹,手里抱着一摞《擦肩而过》。佳蓓上到电梯顶端,又下意识地拐弯下来。她不清楚为什么要下来,或是想让他题写“风鸟”、签上“灰鸦”?她看见灰鸦和小妹朝一辆黑色商务车走去。商务车打着双闪,已经发动,小妹先上车,灰鸦举起烟盒朝司机晃了晃,点了火抽烟。他只是匆匆抽了几口,将大半支烟在路牙上揿熄,左右看看,没找到扔香烟的地方,便将它塞进了烟盒,上了车,车门“哐”地自动关闭。

车辆开动。佳蓓看不见司机和乘客。商务车都这德性,车窗贴膜偏黑,尤其后排。

2022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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