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兰香》中的死亡叙事

2023-04-07 00:46李捷鹏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李捷鹏

(广东科技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广东 东莞 523668)

死亡可以说是每个生命体必然的结局,人类自从认识到这一点,就开始了漫长的、不断的思考。死亡问题深刻影响了人类文化的方方面面,“任何一个真正关注人类命运的作家都不会回避对死亡的理性思考并以严肃的社会责任感在自己的作品中艺术地描写死亡”[1],古代小说中也不乏对死亡的描写。在清代重要的长篇世情小说《林兰香》中,死亡作为人物的必然结局就屡屡出现。在《林兰香丛语》中,评点者寄旅散人就举出王元美宴客的故事,在故事的最后,王元美说:“我知人人都是要死的。”然后,寄旅散人就作出结论:“此《林兰香》一部人物所以大半皆有收结。”[2]1-2这也是《林兰香》的一大特点。从叙事学来说,“叙事是一个交流过程,这个交流过程指的是将叙述内容作为信息,由信息的发送者传达给信息接受者的过程”[3]10。“死亡叙事一般指作品中对死亡故事或死亡事件进行的相关叙述。”[4]死亡叙事以死亡为中心,向纵深拓展辐射,包括了死亡原因及过程、丧葬、祭奠、上坟、死前或死后托梦等丰富的内容,这些死亡叙事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有着自己的艺术功能和艺术特点。

一、死亡叙事的布局

每个人最后面临的结局都是死亡,所以在《林兰香》中,人物的死亡并不是重点描述的事件,一般只是简单提及而已,而人物死后亲友的悼念和祭奠,作者反而更加关心。学者胡晓真已经指出,“追忆、伤逝,以及对人生如梦的感怀,是《林兰香》的主题”[5]201。

《林兰香》中人物繁多,据统计约有320个,在书中明确提到死亡的约有110个,占比不可谓不多。据笔者统计,《林兰香》中共有死亡叙事78处。从全书来看,死亡叙事多发生在下半部分,前32回的死亡叙事有21处,占全书死亡叙事比例约为27%;而后32回的死亡叙事为57处,占比超过70%。越临近结尾,就有越多的人物要交待结局,这也是后半部分死亡叙事增加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源于对于逝去人物的怀念,比如祭奠、上坟等等。全书的时间跨度长达105年,从明朝洪熙元年(1425年)一直写到嘉靖八年(1529年),横跨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宣德五年(1430年)是全书最重要的一年,从第十七回至三十二回,约占全书1/4的篇幅记述了这一年的故事。在这里最引入注目的是宴饮描写。[6]而到了第五十六回,开始频密地交待书中主要人物的死亡,叙事节奏也加快了很多。仅仅第五十六回,就从正统十年(1445年)写到景泰二年(1551年),一共写了六年,描写了彩云、耿朖等主要人物的死亡,也交待了林、宣两位老夫人的结局。其后的篇章,一面追忆过往,一面叙述人物的死亡,叙事节奏不断加快,死亡叙事成为主要内容,甚至回目也直接出现“伤生”“谢世”“思旧主”“上新坟”等词语。

纵观所有的死亡叙事,明显可以看出,死亡叙事的焦点人物正是书中主人公燕梦卿。燕梦卿虽然在第三十六回英年早逝,但其生前,在数次上坟拜扫中都是主要人物之一。梦卿为人极孝,拜奠父亲之时痛哭流涕,连耿家的仆妇也对她的孝心赞不绝口。燕梦卿在死后更成为书中被祭奠、追思最多的人。这个最多,指的是以下两个最多:一个是最多人,如第四十回,耿家众仆人大约有200人之多,分三次拜奠她;一个是最多次,单独拜奠她的叙述就有三次,其他追怀的情节更是不可胜数。这应当是因为“通过回忆,我们向死去的人偿还我们的债务”[7]94。实际上,“眷念之情无限期地延缓了死亡”[7]162,燕梦卿在人们的心目中实是虽死犹生的。全书终于耿顺之死,大约也是因耿顺是梦卿之子,且又以99岁的高龄而卒的缘故。梦卿去世时仅22岁,那么,随着耿顺之死,与梦卿有直接关系的,或者说梦卿见过的、见过梦卿的人都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故事也就不必再写下去了。

《林兰香》的结尾当然更离不开死亡叙事。全书对于结尾非常讲究,安排得也极为巧妙,可谓是一唱三叹。第六十一回,上半回是爱娘、丹棘、青裳、春畹、性澜、情圃六人先后辞世,通过丹棘、青裳的《燕田颂》和性澜、情圃的两篇《哀歌》对燕梦卿、田春畹进行了歌颂,开结尾之端。六人中春畹是妻、爱娘是妾,其余四人是通房,这样,耿朖及其妻妾就全部去世了。下半回是小楼失火,梦卿的遗物及林、燕、宣、任、平五人的诗集全部烧毁,此回中则是人亡物毁。第六十二回,由泗国公府中仅存的老丫鬟宿秀讲述往昔光景、回忆过去,紧接着宿秀就去世了,这样,耿家再无能讲述旧事的人了。第六十三回则是能演、能唱耿家旧事的李婆、红雨,或亡故,或出家,致使《赛缇萦》《小金谷》分别失传,耿家旧事,遂不传于世。第六十四回,童蒙坐化后引领耿顺梦中见母,梦卿指点耿顺反本穷源,寻自家本来面目,于是耿顺写了致仕本章,朝廷准其休致,接着他就隐居西山,99岁而卒。随着耿顺的逝世,这一场大梦也就划上了句号。

二、死亡叙事中的人物刻画

一个人的价值,在活着的时候不一定能完全体现出来,有时只有在死了以后,才能更好地体现出来。这也许是因为,“人们只有在回忆起往事时,才会认识到它的真正价值”[7]139。《林兰香》中的燕梦卿正是如此。在《林兰香》众多死去的人物中,不但能不断地被活着的亲人提起、追思,被许许多多的亲友、下人等怀念、祭奠,而且还广泛而深入地影响着活着的人的生活的,只有燕梦卿一个。可以说,《林兰香》的下半部分是笼罩在燕梦卿巨大的影响之下的。梦卿去世后的死亡叙事,主要是托梦和祭奠。

按书中所述,梦卿给三个人托过梦。首先是第三十七回托梦给耿朖。 其时耿朖出征在外,尚未知道梦卿的死讯。梦卿先是在耿朖独坐时,从灯后走出,“虽不笑以不言,却如怨而如诉”[2]726-727。 被 耿朖叱退后,又复入耿朖梦中。

耿朖又复入梦,见梦卿说道:“与君别后,无日不思。今冒险而来,欲一话别耳。”耿朖道:“卿不在家,欲别何往?”梦卿道:“妾自有去处,君不必知。但所不放心者,君之生平,性不自定,好听人言。现今数百口之家,尚被人播弄得七颠八倒。若后来身秉钧衡,安知不败名毁节?妾今日身将永别,不避忌讳,故敢直言无隐。至于君家幼子,君自爱之,妾不敢以儿女私情劳君寤寐也!”耿朖道:“卿既远来,何乃出此不祥言语?”梦卿道:“你看,大海茫茫,何处是岸?宜早思去路也!”言方毕,只见洪波万丈卷地飞来,耿朖豁然惊醒,却又是一梦。[2]727-729

耿朖最大的缺点就是“性不自定,好听人言”,可见梦卿早就知道这一点,只是在生前不能如此自由地表达。梦卿初嫁耿朖之时,也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规夫理家,和耿朖甚为相得。可惜好景不长,梦卿出嫁前有插簪之失,出嫁后又有失扇之疑,对耿朖劝谏过多,加之香儿播弄其间,致遭耿朖冷落。故而书中让梦卿死后托梦耿朖,大胆吐露心声。这说明梦卿对于耿朖,一直有着很深的感情,而且她没有为自己盘算考虑过,全然是为了夫主和家庭一心付出。可惜现实中,梦卿生前深受“夫为妇之天”的封建礼教思想影响,加之后来遭到耿朖的冷落,这些话是不敢也不能说的,只有死后才能靠托梦一诉衷肠。

世情小说《金瓶梅词话》中也有类似的托梦情节。如李瓶儿死后托梦给西门庆,劝告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叮嘱道“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8]861这虽然也表现了李瓶儿对西门庆的关心,却夹杂了花子虚索命的因果报应,不若《林兰香》专写梦卿之真心付出。

实际上,耿朖之命实为梦卿所救。耿朖曾梦见自己被狱帝审判,梦卿替夫受死,被处以斩刑。现实中,在耿朖酒色过度、医药无效之际,正是梦卿割指以疗夫疾,甚至发誓“愿销寿算,以代夫死”。而后果见奇效,使耿朖起死回生。

梦卿死后,仍然守护耿朖。 在劝耿朖“早思去路”的次夜,她又入耿朖梦 中。耿朖与三彭激战,正在危急之际,梦卿便以女元帅的身份出现。梦卿之韬略、手段胜耿朖多矣,故能大胜强敌。后面梦卿突然七孔出血倒地而死,春畹继之摇旗击鼓,这是预示现实之象,也是对耿朖的示警。

第三十九回中燕梦卿托梦给康夫人,则是出于对康夫人的关心。因顺哥出痘,康夫人念其是无娘孩子,多有忧虑,故梦卿托梦而劝慰婆婆。从婆媳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梦卿对香儿、彩云并无怨恨之言,反而多有怜恤之心,可见她确是德高之人。而关于天堂地狱一段对话,也可窥见梦卿的生死观:

康夫人道:“儿今日既可还家,何不常来以慰我念?”梦卿道:“阴阳隔绝,生死殊途,如何可以常来?今日是因我母思念太过,故梦中偶得相通。若说必要常来,又恐怕妄费心思了。况且妖狐恶鬼,往往假托人形,以求人间的祭享,我母亦不可不慎。”康夫人道:“俗说人死善者升天堂,恶者入地狱,果然真么?”梦卿道:“天堂地狱,阳世就有,何必阴间?即如茅御史,投身烟瘴,遗臭千年,那便是地狱。朱将军效命疆场,留芳百世,那便是天堂。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但看阳世循环,便知阴间报应。”[2]772-773

梦卿于报应一说主现世报,这样的主张就让人更加注重现世的行为,因为今生的善恶在阳世就会有报应,为恶的会遗臭千年,作善的将流芳百世。这也正是儒家的说法,儒家讲报应,不在死后,而是在现在,在每一个当下。可以说,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的死亡意识“比较注重和强调死亡的社会性和伦理意义”[9]。第二十回,浴佛节那天,梦卿与香儿之间就谈论过轮回和报应。梦卿是这样说的:“佛教主气,其说报应处,未免太着形象,故有天堂地狱之谈。儒家主理,其说报应处,似无实据,然却丝毫不爽。如孟子所说,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非报应而何?”[2]383既然梦卿秉持的是这样的观念,那她救父、救夫等种种节孝之举,还有爱护奴婢、体恤下人等件件德义之行,也就不难理解了。

梦卿最后一次托梦是在第六十四回,这次其出场不同于前两次,不是主动去到对方跟前,而是使人将对方引到自己的府第。这应该是因身份不同而不同,前二次是妻见夫、媳见婆,而这次是母见子。梦卿见到64年未见的儿子耿顺,先是劝诫他好寻退步,接着又对小楼失火一事进行宽解:“人且不能长享其春秋,物又何能恒留于宇宙?理数如斯,于汝何罪!”然后又告诫道:“因你思念过切,我故令童养正引你。你要反本穷源,须寻自家本来面目。功不可居,名不可久。汝从我言,虽沧海重新,桑田再变,亦可无恙也。”[2]1268-127“0功遂身退,天之道也。”[10]105这是梦卿对儿子前途的关心,谆谆教诲,尽显慈母之心。而当耿顺照见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一妙龄男子时,则又生功名之心,于是梦卿怒而将其送出。由此也可以看出梦卿对待儿子的严格,这也是为了耿家的家族着想,可见她虽然已故去多年,心中仍牵挂耿家。

书中祭祀梦卿的情节很多,为避繁冗,仅举一回为例。在第四十九回,时值正统七年(1442年),即燕梦卿逝世的第11年,在她的忌日,因为顺哥已经出继为耿忻之孙,所以棠夫人令春畹设立梦卿神主,于是亲族们都来拜奠,很多已经嫁出的丫鬟都回来了,耿朖家的男女仆妇除了有事的,连八十以上的老翁都来了。“是日烛焰薰天,香花匝地。人人颂德,刊作口碑。个个感恩,记成心录”[2]962,这充分说明了梦卿在人们心中的分量。在这一回的下半部分更是写到耿朖另立梦卿神主,供在九畹轩,到次年梦卿忌日,由耿朖致祭,春畹领了耿顺来拜奠。以前的丫鬟采萧、采艾也从外地赶来拜奠,而后又由春畹告诉她们:“童蒙被逐无依,投到南京,作了道士。改悔前非,一意向善。今年盂兰会,特为二娘作了一坛道场。可见人若公平,不但受恩的感恩,就是未受恩的亦要感德。”[2]978童蒙本是香儿一派的,竟也感梦卿之德,可见儒家所说“仁者无敌”[11],实在是极有道理的。而在采萧、采艾赶来前,爱娘更是对梦卿作了一番总结:

祭毕,爱娘指着冷心亭的匾额说道:“冷梅冷竹的名色,不过是因我有竹卿梅妃的话,故借来以比二娘的人品,惟有这冷心二字,起得大有见解。我想,二娘当日让居东一所,不肯专理家私,使人名利之心可冷。后来分辨朋友的好歹,不教官人受冯、张之累,使人交游之心可冷。不与同类分是非,不与一家分彼此,使人争竞之心可冷。及至夫妻反目,犹然割指医病,使人爱憎之心可冷。孝义感动得宦官内侍,恩德感动得女子小人,使人抑郁之心可冷。且至子嗣有人,遇毒不能伤,遇邪不能害,使人毒恶之心可冷。总而言之,看得二娘的一生,则人人的心都当冷了。”[2]970-972

千冷万冷,梦卿都是一意,可谓贞心越冷越坚。不管遭遇如何,梦卿总是逆来顺受、岿然不动。正如第三十八回,康夫人回忆梦卿“遇着可喜的事,从不见他大说大笑;遇着可忧的事,也不见他愁眼愁眉。总然身体清爽,从不见他催酒索茶,胡游乱走。就是疾病深沉,也不见他蓬头垢面,迟起早眠”[2]749-750。总之,她是举止有常,进退有度,孝义不落人后,恩德不求回报,真是女中丈夫也。

在关于燕梦卿的死亡叙事中,通过燕梦卿死后托梦、受人祭奠等情节,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人物,对人物进行了刻画,展示了人物的价值。燕梦卿才智过人,生前可以说是并未尽其才。为尊重林云屏耿朖正妻的身份,梦卿未能尽展理家手段;梦卿对于耿朖的规劝本来极有道理,奈何耿朖是性不自定、喜花好酒的平庸之人,一开始尚能勉强接受,后来是怕听、厌听劝诫,加之任香儿等人在其间播弄是非,梦卿遂被耿朖疏远,最后郁郁而终。所以,她的本领生前未能得到充分施展,价值也未能充分体现。死亡叙事中,梦卿托梦的情节,使她不再受时空束缚,也可以突破封建礼教的藩篱,一方面能对耿朖加以劝诫,说出她在生前想说而不能说的话;一方面可以在梦幻中展示自己的本领,甚至是带兵打仗的本事。实际上,梦卿不仅有治家理事之能,亦有报国之志。梦卿曾有诗云,“却怜柔素与奴似,些子春光占帝台”,从中可见她自负其能、为国用事之意。在死亡叙事中,还有许多祭奠燕梦卿的情节,这既显示出她生前治家有方、井井有条,令人佩服,且对奴仆多有关心,令人感其恩德;还表现了其人格魅力和为人称道的品德。她生前为了赎父亲之罪,甘愿没入宫庭;为了履行婚约,甘愿舍妻而为妾;为了救夫婿性命,不惜割指熬药、削发制甲;这些都体现了燕梦卿惊人的自我牺牲精神,她也因此得到了人们的敬仰和爱戴。在对于梦卿的祭奠中,特别是下人们对其祭奠的重视和真诚,更能清晰地体现她的人格。在这些托梦、祭奠的死亡叙事中,通过正面描写、侧面烘托,进一步展现了梦卿的本领和价值,还了她一个公道,也使得其形象更加立体、鲜明。

三、死亡叙事的审美特点

死亡和生存是相对的、矛盾的,但是组成在一起又是和谐的,从而构成了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千变万化、生机盎然的大千世界,构成了美的世界。《林兰香》中的不少死亡叙事都写得颇具中和之美。

(一)描写含蓄委婉,情感有节有度

儒家美学的开创者孔子,既推崇“和”的观念,又提倡“中庸”的原则。在儒家经典中也多有论及中庸、中和的,较典型的是《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2]在《林兰香》中,也表现出儒家的中和之美。

书中主要人物燕梦卿之死本来是个大关节,按理说应该是浓墨重彩、详细描述,但是作者却没有用太多的笔墨,而是表现得很含蓄。书中第三十六回的末尾,耿朖从前线寄回家书,附了四首绝句,梦卿读后感到万念俱灰:

梦卿道:“人是五个,诗只四首。可见那人已将小妹当作死之久矣!”说毕昏然迷去。爱娘、春畹几乎吓死,慌忙扶住。停了些时,方慢慢醒来。爱娘再三劝慰,梦卿道:“适才觉得凉气从脚根渐逼至腹下,以及胸前顶门。如有人一按,遂眼黑耳鸣,不省人事。若使此心把持不定,早已归于乌有矣!”说毕又息了一息,向爱娘道:“小妹之久不弄笔墨,原以解从前之失。今当永诀,不知肯借笔墨一用否?”爱娘遂令春畹取过纸笔,梦卿乃草书一绝道:

梦里尘缘几度秋,卿家恩意未能酬。

仙源悟处归宜早,去去人寰莫再留!

写完,搁笔端坐,瞑目不语。众人就近来看,已神消气散,奄然死去了。正是全受全归,不愧不怍。[2]715-717

梦卿昏去又醒,让大家虽是吓了一跳,但也还没有往坏处想,然后又说出“今当永诀”的话,就有点不祥了,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写完诗后梦卿就故去了。这中间虽然也算有点波折,但还是让人非常意外。而梦卿死后,众人如何痛哭流涕、如何去报知康夫人、康夫人又是如何伤心、如何办丧、亲族如何拜奠、如何下葬等等,尽皆略去不提,这样就体现出了叙事的含蓄、委婉。也因为作者要表现的是燕梦卿的德,不但在平日喜忧有节、进退有度,就是在临终之际,也没有说出怨恨的话、悲哀哭泣,这就表现了她的教养和气度,在情感和理性的张力下达到了一种动态的平衡,体现了中和之美。

《林兰香》叙述主角燕梦卿之死的含蓄,可以跟同为世情小说的《金瓶梅词话》做一个对比。《金瓶梅词话》中李瓶儿并不是第一女主角,但在叙及李瓶儿之死时,完全是不惜篇幅,而且涉及到的人、事都很多,如死之前有王姑子探病、潘道士作法,再有花子由献方、冯妈妈探望、西门庆如何买棺材、李瓶儿又怎样分东西给下人、西门庆与李瓶儿如何不舍;瓶儿死后,有西门庆如何痛哭、如何请阴阳先生、如何报丧、如何办丧,还有亲友吊唁、作道场、搬演戏文、炼度荐亡,足足用了五六回的篇幅。这里主要是为了表现西门庆这个时候正是鼎盛之际,所以各方也都着力奉承,相应的描写就体现出铺张扬厉的风格。而在情感上也表现为放纵和膨胀。

另外,晚清的《兰花梦奇传》中的女主人公松宝珠,因为其形象与燕梦卿有相似之处,故也有研究者进行过比较。在该书的第六十四回中,吟梅山人对宝珠的死亡是这样叙述的:

紫云在房磨墨,宝珠定了定神,提起笔来写道:

妾以雄服,游戏人间。……

紫云事我最久……妾蒙宠诏,重返瑶台。种福无媒,升天有路。……短歌代哭,临别赠言:

瑶台重返证仙班,手把花枝解笑颜。

一霎浮生春梦短,枉留恩怨在人间。

一轮明月浸蓬莱,十二重楼处处开。

认得西池王母鹤,来迎花史返瑶台。

宝珠写毕,面带笑容,掷笔而逝,正交十点三刻,空中音乐之声,鸾鸣鹤泪,满室异香扑鼻。外房众人,俱皆听见,正在诧异,只听紫云急声都叫出来,哭道:“不好了,小姐去了!”

众人一轰而入,都大哭起来。……喊声震天,哀声动地。……

……(文卿)顿了几脚,顺手在床栏上拔出宝剑,望项下一横……

……松夫人正哭着,一头向玻璃屏上触去……

松筠顿足捶胸,跳进跳出,又滚在地下,撞得满面血流。……宝林、紫云伏在床上,抱定宝珠双足,哭得泪尽,继之以血。合家上下人等,以及男女奴仆,无不思念宝珠的好处,内外号哭。……[13]262-263

虽然松宝珠也留下了一首诗,但是在前面她还写了一大段话,且不说以其重病之身,如何能支撑着写下这么一大段文字,就看其内容也觉得有些自夸,抵御外侮、保国安民之功固然不小,但认为“苟国家非妾身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就有些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里的狂傲了,更何况这话最早是曹操在《述志令》中所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14]10虽然小说中的松宝珠颇有成就,但自称贡献可与一代枭雄魏武帝相媲美,还是令人咋舌。她还把爱婢安排给了自己的丈夫,也有越俎代庖之嫌。吟梅山人对于宝珠死后众人的反应也是大写特写,哭得昏倒的有、寻死觅活的有、失魂落魄的有,甚至泪尽血继的也有。这样夸张的描写反而让人感到不真实。“相对于《林兰香》写梦卿之死的清冷省笔,《兰花梦》漫无节制的哭声与泪水,反而揭露了感情的滥与薄。”[5]218而后面的内容,也就是书中最后四回,也是在宝珠之死上大做文章,吊唁、办丧、祭奠,甚至还录了许多挽联、祭文。一面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一面是天恩浩荡,热闹非常。这强烈的反差使人生疑。然而一再的渲染、铺陈使得重复的场面和情节不断出现,不仅让人生厌,小说也因此失去了美感。

(二)自然、和谐的表现方式

道家美学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中和”,但是具有这种思想。《老子》中就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0]233其中的思想内核和题旨与“中和”是一致的。这在庄子的思想中也多有体现。《林兰香》中的死亡叙事也体现了道家美学。

死亡的到来在《林兰香》中表现得十分自然,正是人生如寄,死如长眠。在第六十一回,写宣爱娘的死:“宣妇人爱娘已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三日大睡不醒,终于正寝,享年六十岁。”[2]1204死得是如此自然。接着是丹棘和青裳:“丹棘以无疾而终。……青裳亦以无疾而终。”[2]1206写得亦是十分简洁。然后是春畹:

于成化十六年正月内,春畹无疾而终。临终时对耿顺道:“我本侍妾,得至斯极。且又年登七十,死亦何悲?所喜者,你已年近五旬,名位年齿,俱过先人,不负主母生育一场。顺娘嫁得君子,儿女成立,不愧耿家所出。我死于地下,亦可以见二娘矣!”言毕,含笑闭目而逝。[2]1208-1209

春畹由婢而妾,再为大妇,又能完梦卿未完之心愿,相夫教子,功莫大焉。更难得其一生为人勤谨,尽其本分,保其本色,向不自矜自夸,故能淡然自若地迎接死亡,得以含笑闭目而逝。春畹不但抚育儿女成立,自己也得享七十之寿,一生也曾经历风波沧桑,而桑榆晚景独好,耿顺在家事奉三年,也足使春畹老怀大慰了。

之前也有得享高寿之人,就是过继耿顺为孙的棠夫人,第五十七回,在云屏、爱娘、春畹共定,耿顺四兄弟分产之事后,“自此,棠夫人卧病不起,医巫罔效,延至夏末秋初,正应了一句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遂于景泰五年七月命终,享年八十四岁”[2]1133。棠夫人得享上寿,一生虽无所出,然嗣孙耿顺能继家业、振家声,继媳有敬老之德、助夫之功、教子之能、理家之才,且难得婆媳深为相得,故棠夫人离去时也应该不会有遗憾了。

再有,全书末尾耿顺的离去也极其自然、从容:

耿顺休致后,不理人事。平时故吏将佐,一概谢绝。隐居西山,虽耿佶亦不知其定在。有时骑一小驴,随二奚童宿雾眠云,亦不知其定向。西山内招提别业,大半俱是中官休沐之场,亦不知有泗国公在内。过了弘治正德两朝,至嘉靖八年,九十九岁而卒。[2]1274

这种潇洒真是羡煞旁人,仿佛与西山合为一体,再无一丝烟火气。这样的死亡,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

四、死亡叙事的文化蕴含

死亡和文化本来就是分不开的,“死亡问题是一个差不多与人类同龄的最为古老的文化问题”[15]3。死亡叙事中也含有丰富的文化蕴含。

(一)丧葬礼仪

我国的丧葬礼仪,在能查考的情况下,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到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对礼乐制度进行了全面系统化的改进,丧葬礼仪作为礼制的一个重要部分也最终成型,这可以通过“三礼”中对各个环节的仪节记载的详备看出。从汉代开始,儒家思想逐渐确立了统治地位,这一整套丧葬礼仪也为统治者所继承,虽然历代有所删改,但总体上还是与“三礼”的规定保持一致。在《林兰香》中,也有关于葬仪的叙述:

未到十二月回京之时,宣妇人爱娘已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三日大睡不醒,终于正寝,享年六十岁。春畹……以杉木为棺,外用灰漆,内用沥青,设魂巾,立铭旌。二日小敛,三日大敛,四日成服,三月下葬。不动鼓吹,不作佛事。比及耿顺到家,已是期年小祥了。耿顺在外,于闻讣之日,就位成服,哭奠如礼。[2]1204-1205

这里描写葬仪都符合礼法,也说明这个勋旧之家,是尊礼重孝的。

儒家提倡孝道,《论语》中就有许多处提及孝道,如“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16]6“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16]13。到了孟子,更是提出了还要对去世的亲人进行隆重的物质送葬。从儒家来看,重孝首先要在精神上表现出对死者的敬爱,要哀毁骨立,其次要在物质上做到厚葬,事死如事生。这在《林兰香》中也颇有提及:

迨至正统四年正月,康夫人暴病身亡。春畹又帮云屏、爱娘料理丧务,从重从忧,不僭不滥。尽慎终之道,极事死之诚。以此耿朖甚加敬爱。彩云出身虽非阀阅,自幼曾读诗书。遇此大丧,颇能守礼。惟有香儿,生于市井,嫁入绮罗。训诲未闻,娇慢成性。耿朖以此甚不满意,又每将彩云居大的行事,教戒香儿。香儿自此与彩云不睦矣。[2]941-942

自此,棠夫人卧病不起,医巫罔效,延至夏末秋初,正应了一句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家去。遂于景泰五年七月命终,享年八十四岁。耿顺以孙代子,春畹以妇代夫,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就是火氏、康氏那些人,亦无半句讥评。[2]1133-1134

从这两则例子来看,长辈去世,有无哀戚、能否守礼是评价一个人的重要标准之一。香儿正是因为不懂礼、不守礼而招致耿朖的不满,春畹因在两次长辈的丧葬中的表现而让众人满意。除了这些,要尽孝和讲礼,还必须对死者进行厚葬。在第五十八回,爱娘、春畹在料理林云屏的丧事时,因遵其临终之言,一切外事从俭,随即为曹、石之党所参,道耿顺已出嗣故对林氏丧葬从薄,是心术不正。结果是众论沸然,幸得林承祖、宣继宗代为辩驳,方得无事。这是因为“随着孝道在明清封建礼制中地位的日益提高,对先人的治丧礼仪也成为了评价个人是否遵从孝道的一个重要标准”[17]267。

(二)祭祖习俗

祭祖则是丧葬礼仪的延续。祭祖习俗早在氏族公社时期就已经初步形成,起初是源于祖先崇拜。祭祀自古就是国家大事,慎终追远是中华民族的重要传统,历代统治阶级倡导以孝治天下,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观念深入人心。《林兰香》中很重视祭祀,有不少关于祭祀的情节内容。

1.与死者死亡时间相关的祭祀

倏忽间已到虞祭之期,郑夫人同胞弟郑文领着子女来坟上祭扫。[2]102-103

虞祭是安葬之后举行的,目的是使死者的灵魂得以安定,分为“初虞”“再虞”“三虞”。“凡虞祭,葬之日,日中而虞,柔日再虞,刚日三虞。”[18]1490初虞是在下葬当日进行的,故此处应是“再虞”或“三虞”。

不觉又是七年八月。正值梦卿忌日,棠夫人令春畹设立梦卿神主。亲族们都来拜奠,如知心的楚二娘,感情的涣涣,亦亲送祭仪。夏亭、秋阶,黎明便来伺候。枝儿、喜儿、绿云、汀烟,结伴而至。采蘩、采蘋、采荇、采藻、采绿,逐队而来。次后耿朖家内的男女仆妇,除了有事的,无有不到。最可喜的是周详、周宣一双老者,俱年过八十,扶仗跪拜。金莺、玉燕、白鹿、青猿、贺平、贺安、贺吉、贺庆,八个少小夫妻,齐齐祝祷。是日烛焰薰天,香花匝地。人人颂德,刊作口碑。个个感恩,记成心录。祭毕分福而散。[2]961-962

这里写的是家祭,在死者忌日,亲人于家中设立神主,亲友亦可前来拜祭。对于故去长辈的祭祀怀念是古代尊老风俗的组成部分,也是古代家族生命观的体现。故去的长辈仍然是家族冥冥中的护佑者和监护神,后世子孙作为家族的延续者应当遵守祖宗的规矩,延续家族血脉。在嫡长子家中要设立祖宗牌位,常年祭拜。棠夫人命设立梦卿的神主,也是因为耿顺年龄渐长,已交十二,故先设立其生母神主以便其将来承祭。这一回的下半部分还写到耿朖怀念梦卿,从而想将春畹所立梦卿神主迎入九畹轩,众妻妾建议另立梦卿神主,供在九畹轩,以待日后耿▯、耿▯承 祭,于是耿朖即刻令人办理。到梦卿忌日(正统八年八月),由耿朖致祭,春畹也领了耿顺来拜奠。以前的丫鬟采萧、采艾也赶来拜奠。这也可见出梦卿之恩德,足以感人肺腑。

2.与节日相关的祭祀

这日正值清明,宿雪早消,处处现来草根绿。和风遍播,枝枝摇动柳梢黄。饭后登楼,侍儿启户,但见提筐荷桶,挟纸锭,捧楮钱,尽是修坟以去。策马驱车,携幼男,抱弱女,无非拜墓而来。[2]182-183

在魏晋之后,祭祖就多与节日相关联,至唐代,清明节扫墓方始盛行。柳宗元在《寄许京兆孟容书》这样写到:“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19]5789祭祖扫墓是清明节的重要内容。一般在清明节,除了家祭、扫墓、烧纸钱,还要上坟添土、插柳枝,等等。明人笔记就有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20]102而早在宋人笔记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21]178在《林兰香》第四十回就写道:“已是三月清明时候。耿家因耿忻、梦卿是两个新坟,合族大小,无一人不到。”[2]781说明清明扫墓之习俗实是深入人心。

除了清明,还有被称为鬼节的中元节,“中元祭扫,尤胜清明”[22]27。如第五十八回写道:“本月十五,节又中元。小户大家,俱都拜扫。是日云屏、爱娘、春畹仍是会齐,一同上坟。春畹因得了孙儿,在棠夫人、耿朖坟前痛哭两场。”[2]1141-1142而中元节其实与佛、道两教都有关系,明人笔记记载:“(七月)十五日,诸寺建盂兰盆会,夜于水次放灯,曰放河灯。最胜水关,次泡子河也。”[20]10《4林兰香》第二十六回写到:“再说七月十五日,耿服闻得棠夫人将涣涣送给彩云的信息,好似一盆烈火,顿被水浇。走出走进,叹气嗟声。当晚满街上佛号钟鸣,释氏建兰盆之会。玉音笛奏,道家修宝盖之斋。无精无彩,到泡子河看了一回河灯。”[2]508-509这些叙事都很生动地反映了祭祀和节日的密切关系。

另外,还有研究者注意到,“《林兰香》中表现祭礼的形式多样,除了出现次数最多的墓祭之外,作悼亡诗、观遗影、写哀歌等特殊的祭奠形式也成为小说人物缅怀逝者的方式”[23]。可以说,这些祭奠的方式也是古已有之,同样显示了其中的文化蕴含。

综上所述,死亡叙事在《林兰香》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之前的死亡叙事研究“对于明末清初的长篇世情小说还不够重视”[4],其实这里面大有文章。明末清初的《林兰香》在世情小说中非常独特,被认为是“感伤时代的感伤文学的杰出代表”[24]51,甚至可以说,“《林兰香》的问世,标志着中国近世世情小说中感伤主义这一支流的正式出现”[25]。在表现感伤色彩方面,《林兰香》中的死亡叙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方面,《林兰香》中记叙了大量的死亡现象和死亡事件,但又较少场面、细节的描写,同时也以正常死亡居多,消解了其中的悲剧色彩。另一方面,《林兰香》反而着意于与死亡有关的意象,比如上坟、祭奠的情节随处可见,这些情节更多的是对过世的人的缅怀和追忆,更具有感伤色彩。最突出的是书中主角燕梦卿,她一心想要规夫理家,结果反而失欢于耿朖,郁郁而终,对于梦卿的追忆和祭奠也加深了小说的感伤色彩。同时,这些死亡叙事在刻画人物形象、丰富审美意蕴、增强文化蕴含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