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土地,那一缕情思
——读李锦标先生《耕读拾遗》断想

2023-04-15 09:24安徽刘运好
金山 2023年2期
关键词:亳州辛弃疾文化

安徽/刘运好

长期研究古代文学,少年时纵恣横生的文学梦早已如烟如风,飘散无痕了。今年夏天,锦标先生馈赠一本散文集《耕读拾遗》,起初我也没有太多在意,随手放在书桌边。一次,研究阑珊之余偶然翻起,一激灵,心灵的倦怠顿时一扫而去。

我好奇地盯着书名……在传统的小农经济社会,“耕读传家”是耳熟能详的古训。耕,谋求生存;读,谋求发展。锦标先生生在现代,人生顺风顺水,似乎与浸透沧桑的“耕读”还有不小的距离呢。通览全书才有点明白:“耕”,是他长期从事行政工作所反反复复走过的那一片土地;“读”,是他日积月累读书所积淀的一缕沉思。所谓“拾遗”者,是行政工作之余所拈起的一点余暇、余味而已。

描写那一片土地,是锦标先生这本散文随笔集的特点。全书七编,主体五编,分别是“悠悠史话”“星河璀璨”“议论风生”“莫道闲情”“社会切面”。虽然少数篇章在社会事件的光影中折射出时代风云,在人生经历的描写中叠印着异域风光,但是绝大多数篇章所描写的那景那事那人,都是发生在作者深深眷恋的那一方土地上。

从青葱少年,到风华正茂,再到岁月沟壑横生于额头,作者一直在亳州学习、工作。生于斯,长于斯,这一方热土养育了他,这一方人民呵护了他,这一方文化滋润了他。从曾经的枯瘠苍凉,到今天的繁荣昌盛,这一片土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作者那一份心底的情感执着、深沉,一如既往,永远充满诗意。

《油河,油河!》简约的题目包含着何其厚重的情感!作者诗意地感慨:“这条弯弯曲曲,静静流淌的小河,是一条穿越悠久历史的小河。从岁月上游传来隐隐的桨声,记录遥远的岁月,古老而深刻。”虽然“在比例尺稍大的地图上”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但是,“在波澜不惊的河水里,映照着春秋战国时期的猎猎战旗和刀光剑影”。小河边的村落正诉说着历史的悲怆:龙台庙周遭的楚灵王台遗址,高堡村东面残留的吴楚争霸时所筑烽火台的旧迹,二女村旁边楚灵王兵败自缢后儿女陪葬的二女孤堆,无不见证楚国后期“辛酸的历史”。既有可歌可泣的抗击元代王爷的“华云庙”,千百年来回荡着“翠花婆”的愤怒吼声,也有铁营村考古新发现的大汶口文化遗迹,记载着原始时期的高光时刻。这里是作者的故乡,少年时,虽然对曾经升起的狼烟烽火、回荡的金戈铁马懵懂无知,然而那小河的景致却一直烙印在少年澄澈的心中:“20世纪末,这条河流还是一条原生态的河流,清澈的水底摆动着草蔓,河堤铺满绿草,河岸有村庄的地方,河面树荫下都泊有小木舟,木舟旁边大都有简陋的码头,几块青石,几块砖凳或一株歪脖老树……”还有高高的白杨、舒展的泡桐、飞翔的鸟群、雨后的蘑菇、机灵的野兔、摇曳的芦苇、觅食的白鹭,特别是早晨,捣衣声穿透滴着露珠的晨曦;黄昏,牛儿一边啃着青草一边走向远处的村庄,这一幅幅超越喧嚣的乡村风景图,至今宛然激荡着作者的心灵,那样富有诗意,那样令人回味。

一旦退去了少年的情怀,以一种深邃的目光丈量这一方热土时,作者便开始关注积淀于这一片土地上的历史文明。在《耕读拾遗》中,有大量篇章对亳州历史文明进行了深度发掘。《油河,油河!》不仅有少年澄澈的情怀,也有中年深沉的思考。将油河两岸所发生的历史故事,投影在小河的清清涟漪中,交织于乡村的孤堆断堡中,使平静的叙述描写翻卷着数千年历史的风云变幻。有时,作者索性直接将笔触伸向广袤的历史天空。如果说《城父,曾经的国都》《章华台》《立德,低调的历史名镇》《惠济河与宋襄公》等篇章,让你感叹亳州文化的厚重,那么《在皖北的原野上——尉迟寺文明探秘》,简直会令你灵魂震颤。

尉迟寺遗址位于安徽蒙城许疃镇,“现存面积约十万平方米,是国内目前保存比较完整、规模较大、以大汶口文化晚期为主的原始社会聚落”。对于原始聚落而言,其规模何其弘大!“尉迟寺清理出14 排、18 组共73 间红烧土排房,面积1170平方米”“其中有一组保存完好的13间相连的红烧土建筑”“中心的三合院格局及其套间是目前绝无仅有的发现”,其布局何其规整!而且遗址四周有规模宏大的围壕(护城河),这种原始聚落已经超越一般的族群聚居,而具有了军事意义——这是部落形成的一个标志。出土的鸟形神器,不仅证明尉迟寺是一个完整的原始部落,而且“鸟”形的图腾崇拜,也闪烁着早期农耕文明、人工豢养禽兽的历史浮影,说明禽兽豢养已经成为那个时代不可或缺的生活资料。从发掘的实物看,当时养殖、制陶、酿酒都相当发达,这证明亳地农耕文明至迟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就已经高度成熟,比《诗·大雅·生民》所描写的周始祖后稷创造农耕文明的时间要早,这在农耕文明史上,意义是何其重大!

记得多年前,在亳州学院“亳文化研究中心”成立大会上,我详细地解释了“亳”。从甲骨文多种写法看,都是上为高屋、下为禾苗之形,是一个由两个象形字构成的会意字。《说文》说:“亳,京兆杜陵亭也。从高省,乇声。”简直是谬之千里。由“亳”字的产生,我们可以作一个基本判断:“亳”是农耕文明的发源地。所以研究亳地早期的农耕文明应是亳文化研究的一个方向。可惜,我的发言并未引起注意。直至现在,《说文》的解释仍赫然引进学院的校名释义中,亳地农耕文明研究也没有引起学界重视,这不能不说是小小的遗憾。

作者最后结论说:“尉迟寺文明和商文化同出一源,上接少昊,下连殷商,同宗共祖。”尉迟寺文明的发现足以证明“亳”在农耕文明中举足轻重的位置。如果沿着这一线索进一步追寻远古历史,深入探讨亳的农耕文明,或许可以揭示中华农耕文明史另一面貌。作者在考古研究的基础上又深入研究,特别富有启发意义。但愿这一研究能够产生突破性成果,这对亳州乃至对中华民族的农耕文明研究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安徽地处江淮腹地,江淮文化是安徽历史文化的灵魂。从空间分布上说,江淮文化主要集中于皖北与皖南。从文化源头上说,皖南文化以宋代以后的“徽学”为核心,皖北文化以春秋战国的“道家”为核心。道家与儒学并峙,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源头意义。更何况亳州不仅是老庄故里,还是三国文化的重要发源地。可惜,这种辉煌的文化被“药都”的响亮名头掩盖了,不仅老庄研究受到了冷落,曹魏研究也不见起色。在这一点上,作者的触角似乎相当敏锐。

关于道家文化,《耕读拾遗》只收录《〈道德经〉的气质》一文,吉光片羽,弥足珍贵。作者对“道”的把握,以散文的语言描述出来:“‘道可道,非常道。’也许,‘道’是静思冥想的感悟,只有穿透生活的喧嚣浮华才能感悟‘道’的精深;‘道’是身体力行的体验,只有通过亲身体验才能理解‘道’的真谛。”这是一篇文化散文,当然不是《道德经》的学术研究。或许作者无意于从学术上阐释道,但是作者的阅读直觉却非常准确。《庄子·大宗师》强调“外生”然后才能“朝彻见独”。“外生”就是忘我忘物,“朝彻见独”就心境澄澈而体悟道。这不是“穿透生活的喧嚣浮华”的悟道方式么?在老庄哲学中,“道”是抽象的存在,也是以现象为表征;“道”是宇宙本原,也是人的行为准则。所以,“道”和“德”成为老子阐释的两大内容。“德”即是行为准则,这不是“通过亲身体验才能理解‘道’的真谛”么?作者信手拈来,阐释“无为而治”“言善信、正善治”“以百姓之心为心”的现代意义,都是很有意义的现代解读。

因为亳州是曹魏文化的发源地,曹魏遗迹也非常多,作者在这方面用力尤多。20世纪70年代中期,亳州有一次震惊学界的考古发现——东汉墓群的发现。虽然这些墓群涉及曹氏、夏侯氏两大氏族,但是最有意义的乃是曹氏家族墓群。作者借助考古发现,详细介绍了汉墓出土汉砖的历史价值、文化意义,写出了《东汉字砖里的亳州文化、经济及其他》《亳州汉字砖:东汉时代的社会记忆》《曹魏时代的中日交往》等系列文章,将枯燥的考古成就转化为普及性文字,对于亳州文化传播也是非常有价值的。

作者在这些考古成就中抽绎出几个饶有趣味的问题。第一,“汉字简化何时始”。比如汉砖有两块“会稽曹君”,而“会”“曹”的写法则不相同,一繁体,一简笔,“这说明简化字在东汉已经很流行”“两种书写民间都存在”。这是一个合乎历史事实的判断。“隶书”本来就是下层小吏追求书写便利而对小篆的改造,在隶书书写中再有简笔(减笔)是再正常不过了。第二,以出土字砖推断黄巾起义的酝酿时间。元宝坑一号墓出土32号字砖有“苍天乃死”这一太平道鼓动造反民众的口号,而9号砖又刻有“建宁三”“四月四”,说明此墓建造时间在汉建宁三年(170年)四月。这就证明三点:一是黄巾起义的酝酿时间应该早于公元170年,比《后汉书》记载略早;二是亳州也是黄巾起义的策源地之一;三是将太平道口号刻入曹氏家族的墓砖中,至少昭示了曹氏家族对于太平道包容甚至默认的态度。后两点与曹操在董卓之乱后回乡招募义兵,以及后来收编青州黄巾军并以此作为曹军主力,应该有深层的逻辑联系。第三,从墓砖有关酒的记载说明亳地酿酒业的发达。如果将尉迟寺发掘的酒器再与《大雅·生民》对照,证明亳地酿酒文化远远早于黄河以北的酿酒文化;从汉墓董园村一号墓、元宝坑一号墓关于沽酒、饮酒、祭酒以及酒的勾兑,到曹操《奏上九酝酒法》,说明亳地不仅酒文化渗透于生活的各个阶层,而且酿酒工艺“已是华夏一流水平”。从尉迟寺酒文化的发达,到《韩非子》所载“宋人沽酒,悬帜甚高”,中间应该还有一个隐秘的历史线索,不知“古井酒文化博物馆”是否有所考证。

虽然《耕读拾遗》所收录的这类文章属于文化随笔,作者也无心于关于道家、曹魏文化的学术研究,但是作者所思考的问题,反而是学界必须从学理的历史与逻辑上进一步发掘而加以阐释的问题。

中华民族历史悠久,传统文化积淀深厚。从空间上说,历史是以区域为载体,正是每一片土地孕育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从时间上说,历史又是以时代为段落,正是每一段历史创造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异彩纷呈。中国的每一片土地都蕴含着动人的“中国故事”,每一片山川林泉都孕育着灵动的诗性文化。所以,旅游不仅是山河美景的享受,也是文化之旅的盛宴。中国文化和旅游部的设立,是一个明确的政治——文化信号。“诗路文化”也成为近年来特别热门的话题,浙江专门成立了一个“浙东唐诗之路”的研究机构,中央电视台也专门开辟了“跟着书本去旅行”栏目。回归于“旅游→文化、文化→旅游”,无疑是一条正确的选择路径。

《耕读拾遗》的文章多写于“诗路文化”勃兴之前,作者并没有蹭热度的机心,但却为亳州“诗路文化”打开了一扇窗户。《东汉字砖里的亳州文化、经济及其他》辑录了元宝坑30号字砖的一首诗,可补现有全汉诗之阙,就连今天壮观的万亩芍药,也是古已有之,“花前花后皆人家,家家种花如桑麻”,芍药种植古代就何其普及。《亳州的“欧阳修路”》《范仲淹的亳州情缘》《亳州,辛弃疾的第二故乡》也成为亳州诗路文化的一幅美丽剪影。

亳州仙翁路因欧阳修而命名。宋治平四年(1067年)初,欧阳修身陷政治旋涡,遂辞去参知政事,以刑部尚书的头衔出知亳州。欧阳修初到亳州,分明感觉是“雨过紫苔唯鸟迹,夜凉苍桧起天风”的荒凉,但是白醪酒嫩的淳和、红棘林繁的景致使他产生如居山中的空阔,超越喧嚣的宁静,不禁感慨“寄语瀛洲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自此,“醉翁”的头上又增加一顶“仙翁”的华冠,我不知道今天的仙翁路是否直达欧阳公当年的官廨,假如这一条大路真是直达当年的官廨,那简直是韵味无穷了。由欧阳公《涡河龙潭》还可知当年涡河人工养蚌的繁荣。如果将其所作的《太清宫烧香》《游太清宫出城马上口占》,与半个世纪前范仲淹任集庆军推官时所作的《过太清宫》比较,就可以证明当年的太清宫香火何其昌盛!这也证明这里才是老子文化的真正发祥地。欧阳公出知亳州时间虽短,却留诗八首。假如将欧阳修从滁州到颍州、再到亳州的诗文著作串联起来,岂不是一条独具特色的“诗路文化”。

读《耕读拾遗》,方知宋朝文人与亳州关系多么紧密。不仅范仲淹、欧阳修,仕宦于亳,更加奇异者出身于山东历城的辛弃疾竟然“少年时代是在亳州度过的”,所以作者题曰《亳州,辛弃疾的第二故乡》。据作者介绍,辛弃疾生于宋金对峙之初,幼年丧父,由祖父辛赞抚养成人。“宋金议和后,金朝政局相对稳定下来,开始对北宋原来的官员采取安抚政策,‘宋旧有官者皆换授’,对北宋的官员重新起用,辛弃疾的祖父辛赞也出任金朝官吏,担任谯县(今亳州)令。”这中间还有一段曲折的史实。按照辛弃疾《美芹十论·札子》:“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历宿、亳,非其志也。”辛弃疾跟随祖父,最初是滞留京师,拜亳人大儒刘瞻为师,即在这一时期。祖父任亳令后,才随之生活于亳,或许仍然往返于亳与燕京之间,因为史料阙如,难以确考。因为年少,辛弃疾没有留下直接描写亳州风物人情的诗词。后来,辛弃疾南归后,在32岁时出知滁州留下大量诗词。辛弃疾虽没有留下直接描写亳州风物人情的诗词,在他后来的词中却仍然有亳州影响的蛛丝马迹。作者认为,《满庭芳·静夜思》(云母屏开)“通篇都是中草药名,显示了对第二故乡的眷恋”;《鹧鸪天》(春入平原荠菜花),也“无不透露着亳州的影子、亳州的特点”,这个结论也应是相当可靠的。非常有趣的是,欧阳修由滁州而入亳,辛弃疾由亳而入滁州,前后往返叠映,使这一条“诗路文化”在宋绽放出绚丽的色调。

从文化上说,亳州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诞生了影响世界的老子、庄子,叠映着战国吴楚的风云,孕育了辉煌的曹魏文化,即使在近代史上也有捻军抗争的怒吼,尤其是尉迟寺的发现揭示了早期中华文明史崭新的一页……从深度、广度、长度上,以亳州为核心的皖北文化都超越了皖南文化。可是,皖南文化研究风生水起,皖北文化研究却波澜不惊,幸而《耕读拾遗》掀开了历史的一角。

虽然作者年过半百,按照现在的生命节奏,仍是富于春秋,但愿在以后的岁月中,作者进一步发掘这一片神秘土地的文化底蕴,覃思精研,写一部“亳州历史文明剪影”,让更多的人了解亳州文化,呼唤更多的学者投身亳州文化研究,以弘扬近乎断层的亳州文化研究。我深深地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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