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与俄国民粹派的思想交锋及其历史影响

2023-04-17 16:34耿仁杰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23年4期
关键词:丹尼尔民粹主义人民出版社

耿仁杰

民粹主义是19世纪下半叶俄国最具影响力的社会思潮之一。俄国民粹派对资本主义的发展持抵触态度,他们主张借助俄国古老的农村公社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马克思、恩格斯在晚年都曾认真研究过俄国社会发展问题,不可避免地 “遭遇”了俄国民粹主义。恩格斯同马克思一道,与很多俄国民粹派代表人物交往频密,他们的关系中既有交流和论争,也有关心和帮助。恩格斯与拉甫罗夫、丹尼尔逊有着长期的书信交往,民粹派组织 “民意党”成员加特曼在19世纪80年代初流亡伦敦期间,也曾经多次得到恩格斯的接济。因此,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恩格斯与俄国民粹主义的关系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此前国内学界多侧重于研究马克思晚年关于俄国发展道路的思想 (即 “跨越卡夫丁峡谷”理论设想),而对恩格斯与俄国民粹派思想交锋的系统研究相对较少。重新梳理恩格斯与俄国民粹派之间的这段思想史 “公案”及其历史影响,有助于更加深刻、全面地理解恩格斯晚年思想。

一、恩格斯在19世纪70年代对革命民粹派的批判

19世纪70年代,革命民粹主义在俄国逐渐分化形成了三个主要派别:以巴枯宁为代表的、主张立即发动农民暴动的 “暴动派”,以彼得·拉甫罗夫为代表的、主张长期宣传革命理念的 “宣传派”,以彼得·特卡乔夫为首的、主张由少数革命者密谋夺取政权的 “夺权派”。在这一时期,恩格斯不仅同马克思一道,在第一国际与巴枯宁分裂主义作斗争,也与另外两派革命民粹主义的代表人物拉甫罗夫和特卡乔夫进行过论争,对民粹主义的理论展开过不同程度的批判。

(一)恩格斯与拉甫罗夫的思想交锋

1871年,民粹派思想家彼得·拉甫罗夫在伦敦流亡期间结识马克思、恩格斯,此后长期与他们保持通信,直至两位革命导师先后离世。恩格斯十分尊重拉甫罗夫,称其为 “朋友彼得”。在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甚至将马克思研究俄国社会问题的大量资料转交给拉甫罗夫处理,足见他对这位老朋友的信任。然而,对于拉甫罗夫民粹主义思想中的错误观点,恩格斯从来没有碍于友情而 “吝惜”批评。

其一,批判拉甫罗夫的折中主义哲学,揭示巴枯宁主义对国际工人运动的危害。1872年9月,第一国际在海牙召开代表大会,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直接领导下,大会从理论上、组织上彻底清算了巴枯宁等人破坏国际工人运动的分裂活动,决定把巴枯宁等人开除出国际。1874年3月,拉甫罗夫在其主编的评论性杂志 《前进!》第2期上发文,反对革命政党内部的论战,鼓吹无原则的团结,“千方百计地劝导所有社会主义者保持和睦,或者至少避免任何公开的纠纷”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2页。。在1874年10月发表于 《人民国家报》上的 《流亡者文献 (三)》中,恩格斯立场鲜明地批判了拉甫罗夫的 “折中主义哲学”。在恩格斯看来,拉甫罗夫总是无原则地企图调和那些互相斗争的人,“力图从各种千差万别的体系和理论中选择最好的东西:把一切都试一试,把最好的留下来!”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1页。此外,拉甫罗夫认为第一国际清算巴枯宁分裂活动是基于某种“道听途说”的 “私事”,恩格斯则从事实层面反驳了这一观点,指出拉甫罗夫的判断 “无论如何是极端轻率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4页。。更进一步地,恩格斯指出拉甫罗夫折中主义哲学中的自我矛盾之处—— “虽然鼓吹团结,反对革命党内部的任何论战、任何 ‘互相指责的论争著作’,但是他如果不同样参加论战,当然就不能履行自己的埃卡尔特④“埃卡尔特”是德国中世纪传说中的人物,是忠实的人和可靠卫士的典型形象。的责任,如果不同样指责自己的对手,当然就不能回答对手的指责。”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8页。在恩格斯看来,如果不坚决同巴枯宁主义作斗争,只会危害国际工人运动的发展。

其二,批判拉甫罗夫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观点,阐明唯物史观的科学内涵。1875年9月,拉甫罗夫在 《前进!》第17号上发表未署名文章 《社会主义与和生存斗争》,提出人类发展的第一阶段是 “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斗争”,表现出对人类历史发展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理解。文章发表后,拉甫罗夫从马克思处得知恩格斯 “是从另一种观点来研究这个问题的”⑥《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35页。,继而写信邀请恩格斯发表一些批评意见。同年11月,恩格斯在给拉甫罗夫的回信中阐释了二人之间的一致和分歧,重申了他在 《自然辩证法》的札记 《生存斗争》里曾经表达过的观点,即“达尔文的全部生存斗争学说,不过是把霍布斯关于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学说和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竞争学说以及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从社会搬到生物界而已”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页。,“再把同一种理论从有机界搬回历史,然后就断言,已经证明了这些理论具有人类社会的永恒规律的效力”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8页。。恩格斯认为,将 “阶级斗争学说”这一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歪曲为社会达尔文主义 “生存斗争”的翻版,这本身是非常肤浅、幼稚可笑的。归根结底,人类是从事生产的,这与最多只是从事采集的动物是根本不同的,所以不能将生存斗争学说直接套用到对人类社会发展历史的理解上面。在恩格斯看来,如果一定要在唯物史观下谈什么 “生存斗争”的话,只能是 “生产者阶级把生产和分配的领导权从迄今为止掌握这种领导权但现在已经无力领导的那个阶级手中夺过来,而这就是社会主义革命”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9页。。

其三,批判拉甫罗夫片面鼓吹团结的观点,秉持革命宣传的斗争立场。作为革命民粹主义 “宣传派”的代表人物,拉甫罗夫认为少数知识精英的责任是要向人民讲清楚所谓的 “真正需要”以及 “满足这些需要的最好办法”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编译:《俄国民粹派文选》,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1页。。他真诚地相信,随着个人知识和道德标准的提高以及拥有知识和道德的人越来越多,当许多人自发地意识到他们的目标一致并决心采取一致行动时,社会主义理想就能够成为一股社会力量。而在人民中蕴含着的力量还没有被充分认识以前,知识分子则应当避免分歧,团结一致地进行社会主义宣传。恩格斯将拉甫罗夫的这一主张称作 “心理攻击法”,指出即便这种依靠 “感情上的联系”和道义感的宣传方法在俄国可能是比较好的,但是在德国则会被歪曲为一种虚伪的 “温情主义”。恩格斯指出,在当时德国思想界的首要任务是抛弃 “唯心主义的最后残余”,即 “恢复物质事实的历史权利”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页。。因此,在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宣传的问题上,恩格斯认为不能回避乃至放弃斗争的立场。这与恩格斯在 《流亡者文献 (三)》中批评拉甫罗夫折中主义的基本观点是高度一致的,区别在于,恩格斯在给拉甫罗夫的私人书信中,表达反对意见的语气要委婉一些。

总的来看,恩格斯肯定拉甫罗夫对俄国革命的贡献,对他的批评也较为克制,很大程度上是非论战性的。对于这些批评,拉甫罗夫即便不完全同意,也还是采纳了恩格斯的某些意见,并始终保持对恩格斯充分的敬意⑤参见 《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2-243页。。二人的彼此尊重一直延续到晚年,在恩格斯70岁生日前夕,拉甫罗夫专门致信祝贺,并高度评价恩格斯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所作的伟大贡献,真诚地期望从恩格斯那里 “听到能揭示科学社会主义的真谛和明确地勾划出科学社会主义的轮廓的重要言论”⑥《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9页。。恩格斯则谦逊地表示:“请允许我把您对我的热情赞扬大部分用来悼念马克思吧,这些赞扬我只能作为马克思事业的继承者加以接受。至于我能够恰如其分归于自己的那一小部分赞扬,我将竭尽全力使自己当之无愧。”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509页。

(二)恩格斯对特卡乔夫的批判

作为革命者,彼得·特卡乔夫17岁就在俄国参加 “小组”活动时期的民粹主义运动,多次被捕后于1873年流亡瑞士。在流亡苏黎世期间,特卡乔夫起初加入了拉甫罗夫主编的 《前进!》杂志,不过二人的分歧很快显现。1874年4月,特卡乔夫出版小册子 《俄国革命宣传的任务》(致 《前进!》编辑部的一封信),指责拉甫罗夫 “不可能成为革命政党的忠实代表”,“不能与这个党的总方针协调一致”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编译:《俄国民粹派文选》,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39页。。同年5月,拉甫罗夫出版小册子 《致俄国社会革命青年》回应特卡乔夫。拉甫罗夫将这本小册子寄给了马克思,恩格斯因而得知特卡乔夫和拉甫罗夫之间的矛盾和争论,并在 《流亡者文献 (三)》第二部分 “顺便”批评特卡乔夫 “胸怀壮志但却一事无成”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0页。,指出其在 《致俄国社会革命青年》中表现得像 “一个幼稚的、极不成熟的中学生”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6页。。特卡乔夫无法接受恩格斯的批评,很快就在苏黎世 《哨兵报》上发表 《致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先生的公开信》予以回击。1875年3月,恩格斯先是在马克思和李卜克内西的建议下写作 《流亡者文献 (四)》,系统地批判了特卡乔夫主义,而后又在 《流亡者文献(五)》,即著名的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中进一步加以批判,一场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著名论战由此展开。在这场论战中,恩格斯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批判了特卡乔夫的思想主张。

一是批判特卡乔夫民粹主义思想的空想性。在致恩格斯的公开信中,特卡乔夫公然宣称19世纪70年代的俄国 “没有资产阶级”,而且俄国人民绝大多数 “都充满着公有制原则的精神”,“是本能的、传统的共产主义者”,“集体所有制的思想同俄国人民的整个世界观深深地生长在一起”,因而俄国人民 “比西欧各国人民更接近于社会主义”④《彼·特卡乔夫致弗·恩格斯的公开信》,张静译,《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4年第3期。。恩格斯毫不留情地对此予以批驳。在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恩格斯先是否定了特卡乔夫对俄国公社特殊性的片面认识,指出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过与俄国公社相似的土地所有制形式,这一土地所有制形式在俄罗斯保存至今,“首先就证明农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农村社会状态在这里还处在很不发达的阶段,而且事实上也是如此。俄国农民只是在自己的公社里面生活和活动;其余的整个世界只有在干预他的公社事务时,对于他才是存在的”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1页。。接下来,恩格斯指出公社所有制自身存在的内在矛盾,包括富农对贫农的压榨、地主对农民的压迫等,这导致村社的所有制已经 “不再是一种恩惠,而变成了一种桎梏”,“俄国的公社所有制早已度过了它的繁荣时代,看样子正在趋于解体”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2页。。

特卡乔夫将俄国即将到来的革命视作社会主义革命,期望着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还处于低级发展阶段的俄国实现社会主义。对此,恩格斯虽没有彻底否认这一可能性,但明确指出特卡乔夫给出的理由 (即俄国人是社会主义的选民,特殊的劳动组合和公社土地所有制可以使俄国直接发展出社会主义)是极其荒谬的。由此,恩格斯也阐释了他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问题的核心观点,即必须对俄国可能走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加以严格的条件限定—— “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无产阶级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特别是提供在整个农业制度中实行必然与此相联系的变革所必需的物质条件。”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3页。

二是批判特卡乔夫革命策略上的主观冒进主义。相较于其他同时代的民粹派革命者,特卡乔夫对于发动革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紧迫感。他无视革命形势的客观变化,将革命时机的选择诉诸于主观判断,表现出典型的冒进倾向。特卡乔夫在 《俄国革命宣传的任务》中声称:“一个革命者永远认为而且应该认为自己有权在任何时候号召人民举行起义;他与庸俗哲学家的区别,就在于他不是等待历史事件的进程本身指出变革的时刻,而是自己选择这个时刻,就在于他承认人民随时都准备起来革命。”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编译:《俄国民粹派文选》,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50页。特卡乔夫试图说服恩格斯相信,俄国比西欧 “有更多的机会获得革命的胜利”,“目前是实现社会革命最有利的历史时期,而且不存在任何障碍;需要的只是在俄罗斯某几个地方同时唤起人民胸中蓄积已久、已经沸腾的痛苦和不满。”②《彼·特卡乔夫致弗·恩格斯的公开信》,张静译,《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4年第3期。在恩格斯看来,这种主观冒进主义无疑是非常幼稚的。特卡乔夫对恩格斯没有肯定其革命诉求的真诚性和正义性而感到委屈,甚至攻击恩格斯对他的嘲讽实际上是 “为我们共同的敌人即俄罗斯国家很好地效劳”③《彼·特卡乔夫致弗·恩格斯的公开信》,张静译,《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4年第3期。。对于这种荒诞的指责,恩格斯在 《流亡者文献 (四)》中犀利地反驳道:“这些真正的革命者先生们,对我们总是为所欲为,尤其是他们在暗处这样干的时候,但是,你若试图不用最尊敬的口吻来谈论他们,试图揭露他们的活动,批评他们和他们的空话,你就是为俄国沙皇效劳和破坏国际的基本原则。”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4页。在恩格斯看来,恰恰与他遭受的指责相反,特卡乔夫自身的冒进主义才真正是在为沙皇政府效劳。因为很有可能一些缺乏经验的革命青年在特卡乔夫的煽动下走上冒进道路,从而自投罗网。俄国民粹主义运动的历史证明了恩格斯的正确,无论是特卡乔夫一派还是 “民意党”,都曾因在革命时机并不成熟的条件下盲动而付出惨痛代价。

对于特卡乔夫主张秘密夺权的革命策略,恩格斯认为必须加以辩证地审视:第一,俄国革命并非除了搞密谋之外再没有别的手段;第二,并非在任何国家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进行秘密革命,而是应当反对那些 “对于各国政府没有采取任何革命行动以及在革命党内进行充满野心的帮派活动”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22页。。恩格斯重点批评特卡乔夫的是他对革命困难程度的严重低估和对革命形势的浪漫想象,指出如果一切都照特卡乔夫估计的那样顺利,“不能想象有比这更容易更惬意的革命了”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4页。;哪怕俄国已经处在革命的前夜,也要正确判断方方面面的影响,特别是资产阶级对于革命的态度。因此,恩格斯语重心长地告诫无产阶级,在革命时机的选择上切勿冒进,以免 “过早的起义尝试把有产阶级再次赶入政府的怀抱”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对于特卡乔夫认为 “宣传派”将时间浪费在文字宣传上的观点,恩格斯也站在拉甫罗夫一边,批评特卡乔夫否定革命宣传重要性的观点是十分幼稚的。

三是批判特卡乔夫唯心主义的国家观。特卡乔夫在致恩格斯的公开信中宣称:“我们的社会形式的存在有赖于国家,这个国家可以说是悬在空中的,它和现存的社会制度毫不相干,它的根基是过去,而不是现在。”⑧《彼·特卡乔夫致弗·恩格斯的公开信》,张静译,《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4年第3期。针对特卡乔夫这种明显不符合科学社会主义的国家观,恩格斯借助从拉甫罗夫、丹尼尔逊等处得到的俄国经济资料,以数据和事实加以明确驳斥。恩格斯深刻剖析了俄国农民陷入贫困化的经济原因,指出哪怕是在俄国的农业制度之中,也已经充分体现出资本主义的剥削形式,而这种剥削的最大受益者,正是对剥削者阶级进行制度性保护的沙俄国家本身——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俄国这样,当资产阶级社会还处在原始蒙昧状态的时候,资本主义的寄生性便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整个国家、全体人民群众都被这种寄生性的罗网覆盖和缠绕。”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26页。基于这样的现实,恩格斯指出:“悬在空中的与其说是俄罗斯国家,倒不如说是特卡乔夫先生自己。”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26-327页。为了彻底批判特卡乔夫的唯心主义国家观,恩格斯站在更高的历史维度指出,俄国相互隔绝的农村公社正是东方专制制度得以自然形成的基础,因而沙皇专制就是 “俄国社会状态的必然的和合乎逻辑的产物”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1页。。恩格斯认为,只要俄国资本主义继续发展,那么公社的消亡就是历史的必然。“即使没有俄国政府的 ‘刺刀和皮鞭’的任何干涉,在这里也会把公社所有制逐渐消灭掉的。”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1页。

综上所述,恩格斯在这场论战中比较系统地批判了特卡乔夫,不仅批评了俄国民粹派所共持的基本观点,也驳斥了特卡乔夫主义一些特有的核心主张。在19世纪70年代欧洲的社会思想背景下,恩格斯需要一个契机来阐述对于俄国社会发展问题的基本看法。因此可以说,恩格斯与特卡乔夫的论战既有偶然性,也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二十年后,恩格斯晚年在《论俄国的社会问题》的跋文中重申,“村社”这一农业生产的组织形式和所有制形式 “实际上是所有民族在一定的发展阶段上的共同现象”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8页。,而俄国民粹主义自赫尔岑开始就试图通过神圣化 “村社”来论证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特殊性的思想传统,无论从理论逻辑上还是历史逻辑上都是站不住脚的。

二、恩格斯在19世纪80-90年代对自由主义民粹派的批判

1868年,俄国自由主义民粹派经济学家丹尼尔逊接替被捕的洛帕廷,着手翻译 《资本论》第一卷俄文版时和马克思、恩格斯建立了联系。自此以后,丹尼尔逊和马克思、恩格斯长期保持通信来往,与两位革命导师就俄国问题都有过深入的交流。丹尼尔逊有着不错的经济学和德文素养,由他翻译的俄文版 《资本论》得到过马克思 “翻译得很出色”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478页。的肯定。虽然丹尼尔逊通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著作,也为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传播作出过不小的贡献,但是他始终未能摆脱民粹主义思想的束缚,无法完整理解科学社会主义。继19世纪70年代与革命民粹派的思想交锋之后,恩格斯在19世纪80-90年代通过批判丹尼尔逊等自由主义民粹派的观点,进一步阐发了他对于俄国革命前景的新思考。

(一)问题的源起:马克思对俄国问题的关注与未完成的研究计划

马克思在19世纪70年代曾经对俄国土地问题很感兴趣,丹尼尔逊为此寄给了马克思大量关于俄国经济的一手资料,为马克思晚年研究俄国社会发展问题提供了帮助,马克思也在和丹尼尔逊的通信中多次谈及俄国问题。马克思在1872年就写信给丹尼尔逊,表示: “在 《资本论》第二卷关于土地所有制那一篇中,我打算非常详尽地探讨俄国的土地所有制形式。”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549页。1873年,他们在通信中深入交流了俄国公社土地占有制的历史发展问题,丹尼尔逊向马克思详细介绍了俄国农村公社形成的历史,马克思也表示 “将很好地使用它”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603页。。到了1879年,马克思告知丹尼尔逊,从俄国得到了一批新资料,“使我幸运地得到一个能够继续进行我的研究的 ‘借口’,而不是最后结束这项研究以便发表”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47页。。事实上,马克思生前的确计划对俄国土地所有制进行全面研究,希望可以在 《资本论》第三卷的写作中起到类似 《资本论》第一卷中研究工业雇佣劳动时英国相关材料所起的作用,遗憾的是他最终没能完成这一计划。也正是以这样的思想交流为前提,丹尼尔逊在马克思逝世后一直期待能够从恩格斯那里获得马克思遗作中有关俄国问题的内容,作为支持其民粹主义观点的依据。就像他后来在信中同恩格斯所说的那样,马克思关于俄国经济研究的结论 “对我们来说都具有特殊的意义”③《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93页。。

(二)初步的观察:围绕 《资本论》第三卷手稿和俄国资本主义发展展开的探讨

1885年,在马克思逝世两年后,丹尼尔逊致信恩格斯,询问 《资本论》第三卷的手稿中是否将编入有关俄国经济生活的资料。在得知马克思的手稿中并没有专门论述俄国问题的章节后,丹尼尔逊感到十分遗憾。1886年,恩格斯向丹尼尔逊初步阐述了自己对俄国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一般看法—— “即使在至今还是纯农业的国家里,现代工业的巨大生产力也可以在多么短的期间里移植过去,并且牢牢地扎下根子。”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29页。1887年,丹尼尔逊认为 “整个俄国社会现在所选择的这一条道路是很危险的”⑤《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23页。,进而直接向恩格斯表达了自己打算根据马克思的理论来向广大读者描述俄国经济生活中的各种现象,以指出俄国正在走向何处的愿望。恩格斯对丹尼尔逊的愿望予以肯定,但还是委婉地建议他等到马克思的 《资本论》全部出版后再作这一尝试,“对您来说也许会更好些”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04页。。

然而丹尼尔逊并没有死心,他在1889年先是给恩格斯写信介绍俄国农业金融发展和农民土地所有制的情况,进而提出:“1861年后,一切经济条件都迫使占有土地的劳动者把自己的大部分农产品拿到市场上去出售,他们自己的家庭工业产品让位给资本主义工业产品”,“农民分化成两个阶层:富有的少数和愈来愈贫困的大多数”⑦《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44页。。不久后,丹尼尔逊再度致信恩格斯,补充了关于俄国农村地租的统计数据,指出俄国农民租种土地增加了地主的收入并提高了土地的价格。1890年,恩格斯在回信中感谢丹尼尔逊长期向自己介绍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并以唯物史观作出深刻总结—— “在政治安定的平静表面现象下,这个国家也和所有其他欧洲国家一样正在完成重大的经济转变,而观察这些转变的进程是非常有意义的。这种经济转变的后果,迟早也会在生活的其他各方面表现出来。”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413-414页。次年,恩格斯在读过丹尼尔逊一封介绍俄国家庭手工业是如何发展成为资本主义工业的长信后,在复信中肯定了丹尼尔逊的观察,即俄国手工业的发展的确 “存在着必须加以克服的公社的阻力”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94页。。

不难发现,丹尼尔逊在同恩格斯的通信中已经开始越来越多地流露出对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抗拒情绪。忙于整理马克思手稿的恩格斯则审慎地了解和吸收丹尼尔逊的观点,特别是通过其提供的 “总是引起我极大的兴趣”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29页。的大量资料,整体掌握了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发表后十余年间俄国农村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为阐述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问题的最新看法进行了理论准备。

(三)郑重的反驳:重申俄国可能走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前提条件

1891年秋季,俄国发生了严重的饥荒,丹尼尔逊在这一年春季就在致恩格斯的信中不无忧虑地预见了这次农业危机,他将这次饥荒视为俄国农业资本主义化导致的经济危机。1892年初,恩格斯在复信中肯定丹尼尔逊的基本看法。恩格斯表示:“您认为这一次歉收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是1861年以来俄国走上的经济发展道路的一个必然结果。据我在远方所能作出的判断,我也是这样看的。”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4页。而且,丹尼尔逊的分析令恩格斯想起马克思1877年 《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表达的观点,即如果俄国继续沿着1861年走上的道路走下去,俄国的农民公社就必然要灭亡。在恩格斯看来,这样的时刻正日益接近。恩格斯虽认同丹尼尔逊对俄国农业危机成因的基本判断,但明确反对民粹派由此主张俄国应当利用农村公社直接进入社会主义。恩格斯认为,以当时俄国经济社会的发展态势,陈旧的村社制度在未来只会成为束缚俄国农民的枷锁。因此,他直言不讳地告诫丹尼尔逊:“将不得不把公社看作是对过去的一种梦幻,将来不得不考虑到会出现一个资本主义的俄国。”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6页。恩格斯还批评俄国民粹派的实际行动与其所宣称的理念存在自相矛盾—— “正是那些喋喋不休地断言俄国的原始结构同腐朽的西方的结构相比具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的人们,正在竭尽全力来破坏这些原始结构,代之以腐朽的西方的结构!”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06页。遗憾的是,丹尼尔逊无法认同恩格斯说的这些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1892年,丹尼尔逊绝望地向恩格斯表示:“仍然深深扎根于人民意识中的我国社会古老的公社基础已遭到了破坏,随着这种破坏,资本主义被人为地培植起来了,农业被变成资本主义生产的家庭形式。”⑤《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07页。恩格斯在复信中再次指出,俄国当前的农业危机是俄国从公社农业和宗法式家庭工业过渡到现代工业的整个过程所导致的必然后果,“这一变革最终必将危及公社的存在,并把资本主义制度扩展到农业方面去”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26页。。可见,对于公社能否经受得住工业革命、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等不利因素的连续打击,恩格斯并不乐观。但在丹尼尔逊看来,“资本主义形式的大工业愈发展,我国就愈接近于全面崩溃”⑦《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20页。。“如果资本主义更加发展,全体人民必将破产,因为现在它正在使人民遭到破产,并使人民陷入饥饿的绝境。”⑧《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23页。对此,恩格斯的回应是,俄国既然需要大工业,那它就只能是资本主义形式的大工业, “而有了这种形式的大工业,它也就要承受资本主义大工业在其他所有国家所带来的一切后果”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6页。。俄国民粹派不想承受这些后果,却又不知道如何改变现实,只能一再抱怨。恩格斯不得不语重心长地向丹尼尔逊一再重复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看法—— “资本主义生产作为一个终将消逝的经济阶段,充满着各种内在矛盾,这些矛盾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而发展,并日趋明显。”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7页。以及科学社会主义的一般原理—— “资本主义生产准备着自身的灭亡,您可以相信,俄国也将会是这样。资本主义生产会引起彻底的土地革命,假如它存在相当长的时间,就必然会引起这一革命。”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8页。

丹尼尔逊虽然受到了恩格斯的严肃批评,却并不打算放弃自己的观点,反而试图继续向恩格斯说明俄国的特殊性。丹尼尔逊的理由有两个:一是俄国是最后一个登上资本主义舞台的国家;二是 “俄国成为资本主义国家的时候,劳动生产率同它所代替的那个劳动生产率相比,已经达到非常高的发展程度”③《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42页。。在他看来,这具有特殊意义。对此,恩格斯虽然不否认农村公社 “包含了某些萌芽,它们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发展起来,使俄国不必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39页。,但坚持认为其实现的必要条件是 “外部的推动”,“即西欧经济制度的变革,资本主义在最先产生它的那些国家中被消灭”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39页。。这也正是他和马克思在 《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正式阐发过的观点——俄国的土地公有制必须在俄国革命 “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9页。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

(四)最后的批判:在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中所作的系统阐述

1893年3月,丹尼尔逊在圣彼得堡出版了 《我国改革后的社会经济概况》一书,进一步表达了自由主义民粹派对俄国农村公社和资本主义发展前景的一贯观点。丹尼尔逊认为,“该是揭开1891年饥荒的原因的时候了”⑦《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55页。。他明确将1891年俄国遭受的饥馑看作1861年农奴制改革以来俄国国内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我们没有努力坚持多少世纪以来为我国过去的经济生活所奉为神圣的原则——直接生产者掌握生产资料,而是采纳和发展了同我国过去的工业生活格格不入的因素——资本主义。”⑧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编译:《俄国民粹派文选》,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94页。丹尼尔逊提出,如果想要避免这种危机再次到来,俄国就必须放弃资本主义大工业的生产方式,转而依靠 “神圣的”村社制度。该书出版后,很快在俄国的社会主义者中引起了激烈的论战,不少人信念动摇,不知道丹尼尔逊的观点是否符合科学社会主义。犹太社会主义者联盟就致信恩格斯,表示丹尼尔逊 “尽管也给人留下了他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印象,他引用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话,运用了大量的统计材料,但却得出了与这两位伟大的政治经济学家完全相反的结论”⑨《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70页。。普列汉诺夫也致信恩格斯,介绍丹尼尔逊的著作受到了民粹派的热烈欢迎,给信奉村社社会主义的人提供了新的论据,他们在攻击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时甚至宣称丹尼尔逊 “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⑩《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13页。。

恩格斯起初觉得自己精力有限,对俄国经济现实的了解也还不够充分,且自己的核心观点在1875年的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已经阐述过了,因此并不打算发表新的意见。但是在俄国革命者的再三请求下,恩格斯决定 “尝试从对俄国当前经济状况的历史比较研究中得出某些结论,作为对这篇旧文章的补充”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5页。, “部分地是直接针对”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94页。丹尼尔逊,在1894年初为《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写作了一篇跋文。恩格斯在文中首先为了回应马克思 《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在俄国思想界引发的争议性解读,重申了他和马克思共同的观点,即俄国不经受资本主义的苦难而取得资本主义的成果这一可能性的前提是:俄国公社保持相当的生命力,直到西欧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内部矛盾和阶级冲突激化的时刻。恩格斯进而为这种可能性明确了相对具体的触发条件—— “对俄国的公社的这样一种可能的改造的首创因素只能来自西方的工业无产阶级,而不是来自公社本身。西欧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胜利以及与之俱来的以社会管理的生产代替资本主义生产,这就是俄国公社上升到同样的阶段所必需的先决条件。”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1页。恩格斯反复强调,俄国公社自身不具备自发地演变成高级社会形式的能力,单单是俄国公社保存到了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濒临崩溃时刻的事实,“并不能赋予俄国公社一种能够使它把自己发展成这种新的社会形式的力量”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2页。。

事实上,恩格斯在1893年秋回复丹尼尔逊的信中就已经直言不讳地表达过这一观点。恩格斯说:“从原始的农业共产主义过渡到资本主义的工业制度,没有社会的巨大的变革,没有整个整个阶级的消失和它们向另一些阶级的转变,那是不可能的。”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3页。“在俄国,从原始的农业共产主义中发展出更高的社会形式,也像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是不可能的,除非这种更高的形式已经存在于其他某个国家,从而起到样板的作用。”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4页。对于恩格斯如此明确的观点,丹尼尔逊却依旧充耳不闻,甚至还试图说服恩格斯认可民粹派 “另寻出路”的主张。对此,恩格斯的选择是不再回应。在生命最后的不到两年时光里,恩格斯虽然依旧保持着和丹尼尔逊的联系,但无论是在公开发表的文章还是书信中,都不再回应丹尼尔逊的理论问题。这种 “忽视”背后既有晚年恩格斯精力愈发不济的因素,也反映了恩格斯的某种心境,即深深失望于丹尼尔逊和俄国民粹派的冥顽不化。一个直接的依据就是,在1895年2月致普列汉诺夫的信中,恩格斯坦承他已经放弃规劝丹尼尔逊。恩格斯对普列汉诺夫说:“至于说到丹尼尔逊,恐怕对他无可奈何。”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93-394页。恩格斯意识到,哪怕他已经对俄国民粹派的学说进行了系统的,甚至是不留情面的批判,丹尼尔逊等人仍固执己见,他们已经陷入一个理论 “死局”之中。恩格斯无奈地感慨:“同他所属的这一代俄国人是无法进行辩论的,他们至今还相信那种自发的共产主义使命,似乎这种使命把俄罗斯、真正神圣的罗斯同其他世俗民族区别开来。”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94页。

为了让自己的思想不被民粹派曲解,恩格斯晚年还多次要求丹尼尔逊不要再引用自己的观点。此前,丹尼尔逊在写作 《我国改革后的社会经济概论》前言时,就在恩格斯不知情的情况下引用了恩格斯1893年写给他的信中的一段话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历史可以说是所有女神中最残酷的一个,她不仅在战争中,而且在 ‘和平的’经济发展过程中,都驾着凯旋车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驰骋。而不幸的是,我们人类却如此愚蠢,如果不是在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逼迫之下,怎么也不能鼓起勇气去实现真正的进步。”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40-641页。恩格斯显然不希望自己的观点成为民粹派的论据,此后多次谢绝丹尼尔逊引用的请求,要求他 “不要坚持希望引用我的观点,或者,起码引用时不要作为我的观点”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12-313页。。

总的看来,在19世纪80-90年代,恩格斯同自由主义民粹派经济学家丹尼尔逊的思想交锋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经历了从一般交流到观点辩论,再到理论批判的过程。也正是在这样一场理论碰撞中,恩格斯掌握了俄国社会经济发展新的现实状况,丰富并深化了有关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思考,一方面捍卫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另一方面也为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同民粹派展开思想斗争提供了帮助,为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进一步传播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深刻影响了俄国革命的历史发展。

三、恩格斯与俄国民粹派思想交锋的历史影响

马克思在世时,恩格斯基于他和马克思共同的观点,同俄国民粹派进行思想交流乃至论战,阐述了对俄国社会发展问题的一般看法。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将大量精力投入到对马克思遗作的整理工作之中,并独自扛起指导国际工人运动的责任,同时依然保持着对俄国问题的关注。自19世纪70年代直至1895年逝世,恩格斯留下了大量论及俄国问题的著作和书信,对俄国革命和马克思主义在俄国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这主要体现在对普列汉诺夫、查苏利奇以及列宁等人的影响上。

(一)对普列汉诺夫的影响

普列汉诺夫是俄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转向马克思主义之前,他曾经也是一名民粹主义者,领导创建了活跃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革命民粹派团体—— “土地平分”社。这一时期的普列汉诺夫提出过一些典型的民粹主义主张,如 “俄国还不能称作是马克思所指的那种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生产国家”, “农民村社是阻止俄国无产阶级发展的最好的堡垒”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国际共运史研究室编译:《俄国民粹派文选》,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89页。。1882年,随着阅读和翻译 《共产党宣言》,普列汉诺夫在思想上逐渐转向马克思主义,并创建了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团体—— “劳动解放社”。后来,普列汉诺夫写作了一系列论战文章,走在与民粹派斗争的第一线。正是由于这样的经历,普列汉诺夫对民粹主义的认识格外深刻。

1884年,普列汉诺夫撰写了与拉甫罗夫论战、批判民粹主义的 《我们的意见分歧》一书。针对民粹派天真地期望村社能够独立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外发展的观点,普列汉诺夫将其犀利地讽刺为 “正如希望被拖到岸上的鱼可以活得长久和繁殖一样的奇怪”④《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302页。。普列汉诺夫认为,“乡村公社不过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分化中的一个阶段”⑤《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292页。,这更是与恩格斯的看法不谋而合。因此,恩格斯十分重视 《我们的意见分歧》一书,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甚至专门向俄国女革命家查苏利奇表示:“得知在俄国青年中有一派人真诚地、无保留地接受了马克思的伟大的经济理论和历史理论,并坚决地同他们前辈的一切无政府主义的和带点泛斯拉夫主义的传统决裂,我感到自豪。”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4页。普列汉诺夫对恩格斯无比崇敬,非常渴望得到恩格斯的指导。1892年,普列汉诺夫翻译出版恩格斯的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在译者序言中赞美马克思、恩格斯是 “俄国社会主义者的最可信赖的领导者”②《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1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502页。。在生命的最后两年,恩格斯与普列汉诺夫建立了直接的书信联系。普列汉诺夫起初称恩格斯为 “亲爱的导师”,恩格斯则谦虚地表示:“请您不要称我为 ‘导师’。我的名字就叫恩格斯。”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38页。此后,普列汉诺夫改称恩格斯为 “亲爱的公民”或 “将军”,以表达尊敬之情。

由于普列汉诺夫与恩格斯建立书信联系与丹尼尔逊出版 《我国改革后的社会经济概论》在同一时期,他们在书信中有大量针对俄国民粹主义的讨论。普列汉诺夫曾在信中批评丹尼尔逊 (笔名为尼古拉——逊):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尼古拉——逊如此喜爱的旧经济制度破坏得愈多,我们就愈接近于革命。”④《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22页。在普列汉诺夫看来,丹尼尔逊提出资本主义问题的方式就仿佛资本主义在俄国还不存在,而事实上俄国 “已经尝到了资本主义的苦头,此外,还在尝资本主义不够发达的苦头”⑤《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22页。。普列汉诺夫认为,丹尼尔逊作为 《资本论》的译者,“在政治上本来是更应掌握分寸的”,然而实际上却 “给我们的革命运动带来巨大的危害”⑥《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49页。。如上文所述,恩格斯对此也十分无奈,表示同丹尼尔逊这一代民粹主义者是无法进行辩论的。在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同民粹派的论战中,普列汉诺夫深知恩格斯的表态具有怎样的价值和分量,因此一再真诚地向恩格斯恳请:“您如果讲几句不赞成的话,就会带来很大的好处。”⑦《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54页。可见,对于普列汉诺夫而言,恩格斯对俄国民粹派的批判是极具指导意义的。

(二)对查苏利奇的影响

女革命家维拉·查苏利奇是较早与马克思、恩格斯建立通信联系的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正是她写信请求马克思解答关于俄国农村公社命运的问题,促使马克思提出关于俄国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制度 “卡夫丁峡谷”的假想。同普列汉诺夫一样,查苏利奇早年也是一名民粹主义者,曾加入民粹派组织 “土地和自由”社。正是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教导和鼓舞下,查苏利奇转变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和革命活动家。马克思逝世后,查苏利奇继续保持着和恩格斯的联系,向恩格斯介绍俄国思想界和革命阵营的新动向,也孜孜不倦地翻译和推广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恩格斯曾高度评价查苏利奇,称赞她翻译的俄文版 《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译得好极了”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23页。。马克思、恩格斯很多关于俄国问题的著作都是查苏利奇翻译成俄文的,包括马克思 《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和恩格斯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及其跋文等。查苏利奇将恩格斯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及其跋文编成小册子,以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论俄国》为题在日内瓦出版。这本小册子后来在俄国革命者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在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与民粹派的斗争中起到了很大的助力作用。

恩格斯像马克思一样鼓励查苏利奇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在得知马克思主义在俄国快速传播后他欣喜地表示: “这种几乎完全从我们德国各学派中消失的理论精神和批判精神,看来,实际上在俄国找到了容身之地。”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22页。1890年,查苏利奇在致恩格斯的信中评介俄国思想界的最新状况:“我国大批知识分子充满了民粹主义思想”②《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49页。,“青年学生有个时候曾把自己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混为一谈并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是社会主义的青年,尽管他们只是巴枯宁主义-民粹主义的青年”③《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55页。。恩格斯则鼓励查苏利奇同民粹主义积极展开斗争,他说:“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必须同各地的民粹派作斗争,不管是德国的、法国的、英国的还是俄国的。”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370-371页。与此同时,恩格斯还建议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不仅要立场坚定,而且要在理论斗争中保持镇定的心态:“你们越是不受这些微不足道的刺激所牵动,你们就越能积蓄进行伟大斗争的力量和时间。”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388页。此外,恩格斯对拉甫罗夫等人的批评也为查苏利奇同民粹派的论战提供了理论支持,帮助她认清了 “宣传派”的折中主义本质。由此,查苏利奇向恩格斯郑重表态:“我们认为自己的责任是开门见山地宣传革命的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原则、以及竭力澄清对我们的运动有害的思想混乱,而不管拉甫罗夫先生在这方面是怎么说的。对拉甫罗夫先生来说,只要自称是社会主义者并答应 ‘高举旗帜’,一切纲领就同样都是好的!”⑥《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56页。

(三)对列宁的影响

在恩格斯晚年的19世纪90年代,刚刚登上革命舞台的列宁第一个要面临的任务就是同俄国民粹派作斗争,捍卫科学社会主义。恩格斯关于俄国社会发展的思想以及对民粹主义的批判,自然对青年列宁产生了直接的影响。1895年恩格斯逝世后,列宁在纪念文章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中,将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及其跋文这两篇文章作为恩格斯的主要代表作加以介绍和推荐,称其为 “篇幅虽小,但价值极大的论述俄国经济发展的文章”⑦《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95页。,足见列宁对恩格斯有关思想的重视。总的来说,在批判民粹主义这一问题上,恩格斯对列宁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正确认识俄国的经济现实,批判民粹派对村社的错误幻想。针对民粹派试图以村社制度为 “支点”使俄国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的 “幻想”,恩格斯强调首先要正确认识俄国的经济现实。早在19世纪70年代,恩格斯就明确表示,只要俄国资本主义继续发展,那么公社的消亡就是历史必然。到了19世纪90年代,俄国资本主义的持续发展令民粹派怨声载道。恩格斯认为这种抱残守缺的态度对于革命运动来说毫无益处,他向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发出呼吁:“没有必要跟他们抱同样的空想。上帝选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9页。在恩格斯有关思想的指导下,列宁也在与民粹派的论战中呼吁俄国所有信奉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抛弃民粹主义式的 “幻想”,“在俄国现实的而不是合乎心愿的发展中,在现实的而不是臆想的社会经济关系中去寻找立脚点”⑨《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7页。。列宁早期的重要著作 《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就是以扎实的统计数据对19世纪末俄国经济现实作系统研究的典范。

二是以唯物史观揭示国家的阶级本质,批判民粹派的唯心主义国家观。如前所述,恩格斯以唯物史观批评特卡乔夫唯心主义的国家观。在恩格斯看来,相互隔绝的公社正是形成东方专制制度的基础,因此,沙皇制出现在俄国也是一种合乎逻辑的必然。列宁在这一问题上的看法同恩格斯高度一致,他批评民粹派自称 “人民之友”,实则是冒充劳动者利益的代表,他把国家视为某种 “凌驾于各阶级之上从而适宜于并且能够给被剥削群众以某种重大真诚帮助的东西”①《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页。,而这恰恰体现了唯心主义国家观的反动性所在。在与民粹派的论战中,列宁继承了恩格斯对民粹主义国家观的批判,不仅以唯物史观揭示了俄国国家的阶级本质,还进一步揭示了俄国民粹主义的阶级意识本质,即一种小资产阶级、小市民阶层的意识形态。

三是捍卫唯物辩证法,批判民粹派对马克思主义形而上学的曲解。自由主义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就是按 “黑格尔三段式”的规律来解决一切社会问题。列宁在反驳米海洛夫斯基时曾大量引用恩格斯的观点。列宁指出,凡是读过恩格斯关于辩证方法的定义和叙述的人,都会看出根本没有所谓的 “黑格尔三段式”,“全部问题不过是把社会演进看作是社会经济形态发展的自然历史过程”②《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在列宁看来,米海洛夫斯基这一观点的论证方式完全是从杜林那里拿来的,因而恩格斯的 《反杜林论》就是对其最好的回应。

四是主张以历史的辩证法,正确评价俄国民粹主义的进步价值。作为西欧空想社会主义在俄国的 “变种”,民粹主义运动在反对封建专制、传播社会主义思想、焕发群众革命热情等方面有很大历史作用。在经过与形形色色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潮斗争后,恩格斯提出要以 “历史的辩证法”正确看待空想社会主义的价值,即 “从经济学来看形式上是错误的东西,从世界历史来看却可能是正确的”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页。。恩格斯的这一观点对列宁启发很大。列宁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引用恩格斯关于 “历史的辩证法”的论述,并要求马克思主义者在批判民粹主义的同时“必须记住恩格斯的这个深刻论断”④《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00页。。在列宁看来,“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浪潮必然建立在对以往俄国革命传统的批判性继承之上”⑤耿仁杰:《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早期俄国民粹主义的评析》,《理论视野》2023年第2期。,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民粹主义运动中突出的革命民主主义精神。

结 语

在批判俄国民粹主义的问题上,恩格斯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民粹主义的思想先驱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与马克思、恩格斯同时代的思想家,马克思在 《资本论》德文第一版第一卷的注释增补材料里就曾批评赫尔岑:“俄国公社在他手中只是用以证明腐朽的旧欧洲必须通过泛斯拉夫主义的胜利才能获得新生的一种论据。”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27页。不过,民粹主义的主张也促使马克思在晚年认真思考俄国走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可能—— “俄国是应当像它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还是与此相反,俄国可以在发展它所特有的历史条件的同时取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部成果,而又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28页。为了回答这一问题,马克思原本打算在 《资本论》第三卷的写作中认真研究有关俄国经济的材料,但这个计划没能实现。最终完成彻底批判民粹主义,并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和解决俄国社会经济问题这一历史任务的是列宁。而在马克思和列宁之间,在思想史上发挥着承上启下作用的则是恩格斯。

马克思在世时,恩格斯就在马克思的建议下研究俄国问题,以 《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在理论上系统回应了革命民粹派。在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基于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新材料,在批判自由主义民粹派的同时进一步阐发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恩格斯有关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思想极大支持了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与民粹派的理论斗争,对列宁等影响颇深。历史地看,虽然列宁领导的苏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与马克思、恩格斯曾经的设想有着很大不同,但列宁思考和研究俄国问题的方法论原则,“与恩格斯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思想的科学方法是高度契合的”②孙来斌:《恩格斯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思想的重要历史贡献》,《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第4期。。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深刻指出:“实践告诉我们,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什么好,归根到底是马克思主义行,是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行。”③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6页。从这个意义上看,恩格斯在与俄国民粹派思想交锋中彰显的科学方法论精髓,对于在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而言同样具有启示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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