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学作品中塾师被丑化和嘲讽的原因探析

2023-04-19 11:31
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塾师丑化文学作品

李 爽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塾师是古代私塾的教师,有众多不同的称谓,如塾师、馆师、蒙师、学师、蒙馆先生、训蒙先生、教书先生、书师、教读、教馆先生等。明清时期,科举文化兴盛,读书人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步入仕途,而通过科举考试的读书人只有少数。多数科举失意的文人出身寒微、家境清贫,需要承担养家糊口的重任,科举落第后只能另谋出路,在“人须有恒业。无恒业之人,始于丧其本心,终至丧其身。然择术不可不慎,除耕读二事,无一可为者”的时代[1],教馆授徒成为他们的最佳选择。

作为“传道授业”的重要一员,塾师在传统社会中是被人尊崇的,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然而在明清文学作品中,本应受到尊敬的塾师往往被描写刻画为落魄书生,成为文学作品丑化、嘲讽的对象。这种反常的文学现象值得深入分析。

一、明清文学作品中被丑化和嘲讽的塾师

(一)小说中的落魄塾师

《儒林外史》中的周进,是落魄塾师的典型代表。周进在科举考试中多次败北,加之生活窘困,年过花甲依然是童生,他先在汶上县担任三年塾师,后到薛家集观音庵私塾中设馆授业。他入馆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2]。年至花甲,科考失意,生活窘迫……文中细致入微的描写把当时周进的落魄刻画得入木三分。如此悲惨的遭遇,不仅没有得到众人的同情和怜悯,反而被秀才梅玖和王举人大加揶揄和讽刺。在席间作陪时,梅玖毫不留情地奚落周进。

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2]

周进之所以受到梅玖的嘲讽与奚落,是因为两者的读书身份相差较大:前者年至六旬仍然是童生,后者已是进学的生员。说明当时的社会已经唯功名是从,将功名作为评判读书人的唯一标准。这种嘲讽与奚落在周进的身上多次发生。在教馆任职期间,王举人下乡扫墓到学堂时对周进的轻慢甚至超过梅玖,“管家奉上酒饭,鸡、鸭、鱼、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地扫了一个早晨”[2]。由此可见,同样奚落周进,梅玖还在乎“面子功夫”,而王举人根本没有把周进放在眼里,流露出赤裸裸的厌弃与鄙夷,践踏他的尊严。

在清代,有些作者还专门为乡村塾师“著书立说”,短篇小说《村学究》就是其中的一例。小说开篇对学究的外貌展开描述。

其人躯干长细,双肩斩然若削,骨节柔脆,举步晃漾难禁,头小于蒜,耳大于蒲,顶平而狭,眼大而洼,双瞳灼灼,湛然以绿,哆口而隆准。手苗条而僵,双腕突出袖间者尺许,颤然摆动,若可当猎夫之枪也。足长与手等,色黝然黑,若可充拔火之杖也。[3]

从这段对塾师外貌与神态的描写,可以看出这位塾师奇丑无比,俨然是一个怪物,读之让人不寒而栗。作者还在小说中将其比作“穷神”和“山精”,甚至全身一无是处……作者在小说中有意丑化塾师的形象,毫不掩饰自己对塾师的挖苦。

(二)戏曲中的落魄塾师

明清时期,师道尊严受到严重冲击。塾师社会地位下降,塾师的形象在世人眼中每况愈下。明清戏曲中出现的塾师比小说少,但《绿牡丹》《翡翠园》《牡丹亭》等分别塑造了形态各异的塾师形象。汤显祖《牡丹亭》塑造的陈最良成为迂腐塾师的代言人。

自家南安府儒学生员陈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医。小子自幼习儒。十二岁进学,超增补廪。观场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师,考居劣等停廪。兼且两年失馆,衣食单薄。这些后生都顺口叫我“陈绝粮”……[4]

经历多年“灯窗苦吟”和多次“科场苦禁”,最终却成为“寒酸撒吞”、寄人篱下的私塾先生。做舌耕这个职业并没有想象中的顺畅,在雇佣关系下时刻面临失业的风险,陈最良也不例外,他曾“失馆两年”,以至缺衣少食,遭后生的耻笑和捉弄。“陈绝粮”这个绰号是对他极大的讽刺与嘲弄。陈最良受传统封建礼教戕害至深,他的行事常带有迂腐行为,在“闺塾”这场戏中表现最为明显。他一出场,便咿咿呀呀地吟哦潜玩《毛传》;教导杜丽娘“女学生要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以《诗经》作为授课内容,宣讲“后妃之德”和“思无邪”;满口封建礼教,说“女郎行,哪里应文科判衙?止不过识字儿书涂嫩鸦”;对学生的好奇追问更是极为厌倦甚至不满,当春香引逗丽娘去花园时更是触及了他的底线,“哎也,不攻书,花园去,待俺取荆条来”[4]。这些表现,充分说明他是一个满口仁义、行为迂腐的“冬烘先生”。

汤显祖是明代反对封建腐朽、张扬个性解放的领军人物,他笔下的陈最良是一个反面教材,他把这位“冬烘先生”的迂腐麻木刻画得淋漓尽致,借此痛批封建科举制度对文人士子的扼杀。汤显祖对陈最良不惜笔墨进行夸大,带有揶揄和嘲讽的意味,一定程度上表现作者对当时的科举、教育、士人处境、世态风俗等持批判态度。

(三)诗词中的落魄塾师

教馆生活的苦与困是塾师一生中最惨痛的经历与记忆。蒲松龄曾自嘲道:“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5]教馆生活本就吃力不讨好,但落第之后为维持生计不得已的艰辛选择使他精疲力尽,无法逃脱的宿命给他带来无奈的哀叹。读书人本应得到很体面的工作,却沦落到社会底层,生计艰难,甚至要靠沿讨过日子,完全颠覆了传统文人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在进士及第之前有过很长的教学生涯,他入仕之后写过一首《教馆诗》回顾自己的经历,“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度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枷无锁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今日幸得青云步,遮却当年一半羞。”[6]社会地位末流,长期寄人篱下,经济拮据,看似清闲,却要长期周旋于父兄和子弟之间,无形的枷锁使他左右为难、举步维艰。这首诗清晰地描绘出塾师的生存困境,同时也带有自嘲的意味——教书育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大多数塾师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然而残酷的现实使他们很难享受到桃李满园的乐趣,更实现不了“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人生价值。

二、明清文学作品中塾师被丑化和嘲讽的原因

(一)文人自嘲

自古以来,儒家文化深刻影响古代儒生的内在思想和外在生活,儒生们始终秉持“修齐治平”的宏愿。学而优则仕,无奈科举之路异常艰辛,科举考试的层层选拔和低录取率,使得明清时期的读书人从开始应考到登榜及第的时间跨度极长。很多儒生在科考失意之后只好从事舌耕职业,一方面使自己的才能有用武之地,可以同时温习功课以备再考;另一方面可以获得收入养家糊口。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需要途径纾解压力,需要通过发泄得到心理上的宽慰和实现灵魂上的自我救赎。文人最主要的发泄方式便是笔耕纸背,将悲惨的经历述之成文。明清文学作品中出现的落魄塾师文学形象,实际上是失意文人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的产物,他们身上往往带有作者自身的影子。这样的自嘲自讽,一方面是为了发泄内心的压抑与不快,寻找苦中作乐的途径;另一方面是故意撕开伤疤以引起世人的关注与重视,渴望得到同情和怜悯,进而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蒲松龄就是典型的一位。他19岁中秀才,70岁还在考举人,屡考屡败,凭着超强的意念一直考到72 岁,主考官破格赏给他一个贡生。而这位参加了十几次科举考试也没能成功的私塾先生,授业教书近30 年,却没能培养出一个通过乡试的学生。现实压抑的苦闷与无奈全部折射到《聊斋志异》中,《褚生》《爱奴》等刻画的落魄教书先生形象,一定程度上就是蒲松龄自身的映照。通过这些作品,蒲松龄委婉表达对知识分子人格尊严的向往、对自身价值实现的渴望、对无情社会的批判。

(二)情感共鸣

明清塾师多数出身寒门,仕途不顺、生活穷困,文学作品中的落魄塾师形象成为他们真实的写照。被称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蒲松龄就是有名的教馆先生,他在坐馆期间,呕心沥血创作《聊斋志异》。他创作《聊斋志异》受到社会冷落、朋友劝阻、世俗嘲笑,但他坚持用毕生心血写这本书,相信将来会有人像杜甫、李白那样,成为他的知音[7]。明清时期的失意文人往往都有寒士心态,具有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境遇,他们往往会在情感和心理上达成强烈的共鸣。明朝的凌濛初曾发出感叹:“就是科第的人,总是那穷酸秀才做得,并无第二样人做得。及至肉眼愚眉,见了穷酸秀才,谁肯把眼梢来管顾他?还有一等豪富亲眷,放出倚富欺贫的手段,做尽了恶薄腔子待他。”[8]凌濛初之所以会有这样深刻的感受,与他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他科考经历多次挫败,也曾遭到奚落与嘲讽,坎坷的经历使他体会到人间冷暖与世态炎凉。他的由衷感慨,是其自身坎坷经历的精神折射,足以引发同道之人的情感共鸣。所以文学作品中被丑化、嘲讽的落魄塾师,是失意文人的写照,是情感共鸣的产物。

(三)作者童年记忆

中国自古深受儒家文化影响,明清时期家长尤其重视对自家子弟的教育,希望子孙后代可以光耀门楣。高门显贵的家庭更有一套严格的家风规范,使自家子弟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以巩固家族的社会地位。大家族在选聘塾师时往往会下一番功夫,会选择一些严厉的塾师从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塾师会极力配合馆东对子弟进行严格管教。出身仕宦的清人张大镛童年在塾馆读书,一次嬉戏时不慎将一张红柬掉入厕中,被塾师查出告知其父,“先公怒其污弃字纸也,立刻到书房中要先生将余重责二十板,以示警戒”[9]。

童年的生活经历、感受在成长中往往留下深刻印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行为,不仅压抑儿童的天性,同时也阻碍儿童的发展。以读书升学为唯一目的的教育方式,使儿童失去宝贵的童年时光,那些受过训蒙的子弟多少都会因受过塾师的惩罚而心生埋怨和不满。这些童年经历会根深蒂固地存留在他们的记忆中,进而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日后的文学创作。在一些明清文学作品中,塾师的形象呆板顽固,甚至有点面目可憎,这是因为作者的潜意识被激发,童年记忆驱动创作,在文学作品中刻画被丑化、嘲讽的塾师形象。

(四)社会观念转变

明清时期,随着经济繁荣,商人们在获取暴利之后急切地想摆脱卑弱的地位,于是官商勾结。西门庆是官商勾结的典型,他依仗财势黑白通吃、欺行霸市。《金瓶梅词话》这样描述他的出场。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财主,就县门前开着生药铺。从小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10]

短短数语,把西门庆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他本是行为放荡、举止轻佻的纨绔子弟,在发迹之后通过卑劣的手段勾结官府谋得官差,发家暴富,成为人人“心生敬畏”的大官人。

明清时期,科举入仕标准严苛、竞争激烈,大批文人士子无法及第。而落第的文人,选择舌耕授馆仍然难以维持家中的开销。清代汪辉祖在《佐治药言·范家》中曾说:“寒士课徒,数月之修少止数金,多亦不过数十金。家之人,目其艰,是以节啬。”[11]多年寒窗却仍然衣单食薄、名利双无,带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一位是胸无点墨、靠金钱换来官差而发迹的土财主,另一位是饱读诗书却无缘仕途、生计窘迫的落寞文人,这样鲜明的对比在当时不在少数。不公的社会现状深刻影响和改变人们的价值取向和判断标准,人们不再将读书视为唯一的出路,他们开始重商重利。明朝书画家唐伯虎,曾在孙思和家有一本巨簿录记所作,簿面题二字曰“利市”,带有明显的经济色彩……这种情况在明清时期极为普遍,当时的文人士子“无不重财者”,他们认为加入商贾群体不失为获取财富的捷径,不再认为这样做有违士人身份。因此,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人们对科考失利仅靠坐馆维持生计的塾师非但没有同情,反而给予嘲讽。文学作品反映社会现实,社会环境如此,也就不难理解文学作品中的塾师为什么会被丑化和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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