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权主义者应当如何理解男性?

2023-05-16 15:53黄湘
第一财经 2023年5期
关键词:女权主义者气概鲍尔

黄湘

《男人想要什么:男性气概及其不满》

作者:[英] 尼娜·鲍尔(Nina Power)

出版社:Penguin UK

出版时间:2022年2月

定价:24.98美元

本书论述了两性关系在当今时代的困境,以及女权主义者对男性予以理解和尊重的必要性。

尼娜·鲍尔是英国哲学家和作家

最近数十年以来,随着女权主义的深入发展,对于男性霸权的反思日渐成为全球知识界的关注热点。澳大利亚社会学家康奈尔在1995年出版的《男性气概》(Masculinities)一书中声称,占据支配地位的霸权男性习惯于通过“炫耀”和“控制”来证明自己,从而使得其他男性以及女性处于从属地位。法国历史学家雅布隆卡在2022年出版的《男性气概的历史》(A History of Masculinity)一书中指出,男性统治是人类社会迄今为止最普遍和持久的特征之一,从几千年前开始,全世界的国家和组织主要都是由男性统治者来统治。在民主时代到来之前,男性统治者主要依靠暴力和由男性组成的军队来维持其权力,能够在这种统治结构中登上权力巅峰的人,通常都是具有病态心理的男人,是崇尚暴力、野心勃勃、极度自恋和没有良知的人。

这种诉诸暴力的男性统治,致力于在价值上将所谓“真正”的男人与其他人—懦夫、胆小鬼、娘娘腔的男人以及女人区分开来,从而建立一个以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为基础,再辅以其他一系列二元对立—优势/劣势,强壮/弱小,聪明/愚蠢,有能力/无能力,理性/情感,主动/被动,硬/软—的价值体系。在这个男性霸权的价值体系中,和平被等同于软弱和女性化,战争则被等同于力量和男性化;科学技术被等同于男性的优越性和控制力,人文和艺术则被贬低为女性化。这种两极分化使得所谓“真正”的男人感到正常和优越,女性和其他男性则感到自卑和羞耻。

对于男性霸权的历史反思,诚然很有意义。然而,进入21世纪以后,发达国家对体力劳动的需求明显下降,经济活动日益以技术为媒介,以服务为导向,女性擅长的移情沟通的能力越来越在职场上受到重视,而男性在职场优势不断下降的同时,在流行文化中的形象也逐渐转向负面,男性气概也在很多情况下成为暴力、自私和懒惰的代名词。

英国哲学家和作家、女权主义者鲍尔在《男人想要什么:男性气概及其不满》(What Do Men Want? Masculinity and Its Discontents)一书中指出,对于男性和男性气概的负面描述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当今世界的许多男性感到自己越来越无用和被边缘化。

在当下的西方社会,“非自愿独身者”(the incel)正在成为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是一些认为自己无法赢得女性青睐的年轻男子,在互联网上形成在线社区,寻找相互认同和支持。这个群体常常被主流社会视为生活在虚拟世界黑暗角落里的可怕的病原体,寻求制造破坏以报复社会,尤其是针对女性。

鲍尔指出,想要被爱是人类心灵中最深层的渴望。当这些年轻的“非自愿独身者”通过互联网聚集在一起,彼此惺惺相惜时,他们不仅是在分享他们的不满,也是在为社会的失败者創造一个社区。正如美国女导演莫耶在2020年拍摄的纪录片《TFW No GF》所显示的那样,这些年轻人大部分经济拮据,生活在悲惨的小镇上,就业前景黯淡,无望跻身中产阶级,但他们能在网上表现得很有魅力,很有趣,很有创造力。

鲍尔对女权主义者提出了如下问题,我们是选择理解我们害怕的人,还是选择进一步孤立和排斥他们?我们应当如何通过社会改良来减轻“非自愿独身者”群体缺乏被爱的痛苦,从而更好地防止这些人把痛苦彼此散播,并转嫁给女人?

在当今的女权主义话语体系中,“父权制”是一个核心概念,需要为人世间的一切罪恶承担责任。鲍尔则提醒公众,“父权”的原初含义是指一种像父亲一样关怀、保护、负责任的权威,与当代语境中用于描述严厉、暴力、专断的统治方式的所谓“父权”相差甚远。女权主义者对于“父权制”的攻击,倘若矫枉过正,很有可能也否定了“父权”的积极方面:保护孩子的父亲、负责任的男人、充满关怀与同情的家长式态度。

更重要的是,在否认“父权”的积极方面之后,接踵而来的反而是为其他类型的操纵打开了空间。这种操纵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男人,而是来自不露面的系统。

在1979年出版的《自恋的文化:期望值下降时代的美国生活》(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 American Life inan Age of Diminishing Expectations)一书中,美国历史学家拉什分析了“性别之争”。他断言,资本主义已经将社会从家庭式、家长式的系统转变为一个管理式的、官僚式的系统,骑士精神已经崩溃,性已经从以前的约束中解放出来,性快感本身已经成为目的。此外,在被剥夺了保护女性的传统角色之后,男人不再把女人当作淑女,这对两性关系产生了新的伤害。

拉什所言不虚,在当今西方社会,一方面,互联网上免费提供大量的色情制品,许多人对性的期望或多或少都是由色情制品决定的,不少年轻男人越来越沉溺于过度手淫。另一方面,流行文化鼓励年轻女孩把自己当成公主,通过刻意的漂亮装扮向“王子”发出信号:宠爱我、拯救我、向我求爱。然而,王子必然是稀少的,大多数男人都是普通的芸芸众生。

在资本主义的驱动之下,市场已经取代了传统的浪漫,恋爱被视为经济交易。在很多人看来,每个男人和女人都有一个由性魅力和社会地位综合而成的“性市场价值”,与其说女性应当期待恋爱,不如说她们应当寻求结婚,寻求嫁给一个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男人。这造成了广泛的分裂和不平 等。

在约会软件盛行的今天,约会者可以通过软件提前与约会对象匹配,这意味着在对另一个人具有真正的了解之前,约会者就把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同质化了。通过算法来匹配欲望,约会软件创造了封闭的世界,这固然使得约会者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风险,但是也使他们远离了开启新生活的可能性。

而且,在色情制品泛滥的情况下,通过软件与另一个人匹配,本质上可能只是通过对方的身体来实现约会者的自慰行为。如果一切都事先制定好了,那么人与人之间具体而独特的相遇就会消失,从而更加强化了资本主义的逻辑,每个人都被简化为性市场上的“价值”。

性资源不公正是法国作家维勒贝克在作品中反复探讨的母题。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是和女性缺乏接触的男人,或者是花钱与女性发生性关系的男人。维勒贝克关注的不是在“二战”之后成长起来的他父母那一代人所承诺的无拘无束的性解放,而是一个资本主义逻辑所建构的“没有性的世界”。前文提到的“非自愿独身者”群体,就是生活在“没有性的世界”里。这个群体中有不少人对女性感到愤怒,觉得自己之所以被抛弃和拒绝,被迫忍受孤独和无足轻重的生活,都是女性的错。另一方面,也有很多男人觉得当今西方社会的性爱已经被市场逻辑所主导,与其哀悼性爱的缺失,何不试着完全离开女性,沉浸在温和快乐的男性友谊中?这导致了他们从“非自愿独身”到“自愿独身”(volcel)的转变。

近年来,西方社会出现了形形色色的男性运动,其中规模最大的是“男人走自己的路”(Men Going Their OwnWay,MGTOW)。这是一场以网站、论坛和社交媒体等虚拟社区为平台,以匿名男性用户为主体,倡导男性解放和自我所有权为口号的运动,告诫男人杜绝与女人发生严肃认真的恋爱关系,特别是婚姻关系。该运动的追随者宣称历史上有百分之六十的男人没有自己的孩子,庆祝男性在家庭之外的成就,他们的英雄包括耶稣基督、伽利略、贝多芬、特斯拉等人。在鲍尔看来,“男人走自己的路”呼应了西方社会几十年前兴起的第二轮女权主义运动的宗旨,即“我的身体,我的选择”,拒绝屈服于权威,坚持保持个人和身体的完整性。

那么,女权主义者应当如何理解那些怨恨女性的男人,或是杜绝与女性发生恋爱关系的男人的立场和感受呢?鲍尔认为,关键在于回到一百多年前女权主义运动肇始之时的原初理想,即女权主义不仅是为了解放女人,也是为了解放男人,目标是要让女人和男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建立多姿多彩的积极关系,包括性和爱情,或是有趣的游戏,以及深厚的友谊(而不是仅仅把友谊当成“安慰奖”)。

当今很多女权主义者的误区,就在于把两性之间的关系看成一种零和游戏,似乎只要男性從某种情况中受益,女性就一定会受到损失,反之亦然。鲍尔宣称,上述误区意味着这些女权主义者“忽略了将男性气概与善良联系起来的可能性—而这首先是我想要捍卫的……许多男人是善良的,也就是说,他们照顾自己和他人,关心自己的家庭,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使世界成为所有人的美好家园。因此,对男人和男性气概的这类诅咒是不公平和不合乎现实的”。

尽管体力劳动的重要性在今天已经大幅降低,社会仍然需要依靠男性来完成大部分体力要求艰巨又危险的工作,包括在战争中保家卫国。对于处在异性恋关系中的女性来说,无论她多么独立,无论她觉得自己多么强悍,总会有一个时刻,她希望有一个男人能够为自己站出来,至少在言行举止上有所表现。

对于古希腊人来说,成为一个男人,具备男子气概,不是为了显示一个人的性魅力,也不是为了施展蛮力,具备攻击性。相反,男性气概就是要具有自知之明,能够照顾好自己,从而更好地帮助他人。当然,在古希腊世界里,男性气概也与身体的矫健灵活有关,但这意味着对身体的自我控制,与当今社会对外表的迷恋相去甚远,后者与内在的优雅是分开的。对于古希腊人来说,身体美和道德品质是不可分割的。

当代西方社会缺少对于古希腊意义上的男性气概的认知和重视,这导致了男性榜样的缺失。不仅在家庭中普遍缺少以父亲为主导的教养方式,在小学环境中也普遍缺少男性教师。

这对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男性的成长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纵容了他们的幼稚化。年轻人很容易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他人,如果觉得自己生活不顺利,就倾向于责备父母、上一个男朋友或女朋友,乃至整个异性人群。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是永远的“巨婴”,即使他或她已经为人父母。在一个不成熟和自私的文化中,人们不再仔细和合理地思考,受欲望驱动,同时也被不露面的系统操纵。

鲍尔主张,想要解决这些问题,须找回与“父权”的原初含义对应的传统美德,例如节制、坚忍、自制、忠诚、荣誉和勇气。那种一味强调性别对立,一味攻击“男性气概”和“父权”的当代极端女权主义话语,其实是在为资本主义施加于两性关系的系统性压迫打掩护,既无法让那些被市场逻辑边缘化的男人实现自我价值,也无助于女性的自由和解放。女权主义应当追求把生活从传统价值体系的束缚、市场逻辑的操纵和幼稚文化的垃圾中拯救出来,让女人和男人都变得更好。

解读/延伸阅读

《男性气概的历史:从父权制到性别正义》

作者:[法] 伊万·雅布隆卡(Ivan Jablonka)

出版社:Penguin UK

本书剖析了贯穿于数千年人类文明的男性统治的各种恶果,探讨了如何消除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系统性歧视。

《反对进步的女权主义》

作者:[美] 玛丽·哈林顿(Mary Harrington)

出版社:Regnery Publishing

本书指出,当今西方社会的女权主义已经越来越只有利于一小部分富裕的职业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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