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遗书”整理看晚清国粹派的学术思想

2023-05-16 17:17王箬雪
人文杂志 2023年4期
关键词:国粹遗书

王箬雪

关键词 国粹派 国粹 复兴古学

〔中图分类号〕G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4-0055-11

鸦片战争后,中国的社会文化思潮历经了由“师夷长技”到“中体西用”再到“维新变法”的更替,西化逐渐在国人的社会文化心理中占据了上风。伴随着文化话语权的转移,一批既有旧学根柢又学习过西学的知识分子,第一次在急流回旋中系统地提出了对社会醉心欧化的反思,形成了近代中国重要的思想与学术流派———国粹派。据郑师渠先生的研究,国粹主义不仅是当时流行过的一种社会文化思潮,国粹派更是一个“拥有包括报社、藏书楼、印刷所在内,具有相当实力的文化实体”。① 他们有稳定的团体成员,在“保存国粹”的共同目标下发展了一套学术理论,并以此为指导进行了一系列包括“搜求遗书”与“复兴古学”在内的学术实践。② 国粹派的思想与学术中西并蓄,在那个变动的时代里,面对连接传统与现代的难题,他们做出了自己的回应。学界关于国粹派的研究已多,③但大多数学者在研究国粹派时都习惯抓住国粹派“守旧”“复古”的特质,将其安插在近代化的叙事框架中讨论,然其本身真实的思想与学术旨趣如何,因看似不合时宜,往往容易被后人忽略或误读。

为“保存国粹”,《国粹学报》设有“绍介遗书”专栏,栏目下说:“丛报例多有绍介新书一门,其所绍介,以新译之本为限。本报微异其旨,则曰绍介遗书。其类有二,一则古人旧著新刊者,一则近儒新著者,然皆以国学为限。”④可见“遗书”一词,是国粹派与当时市面上流行的新译西书对举之语,参照国粹派的文化与学术理念,我们可以判定,内容与中国固有学术文化相关且“文体纯用国文”者,①皆可为“遗书”,皆在其整理范围之内。“遗书”不仅仅是当时的古籍,也包括当时学者研究传统学术与文化之书,如罗振玉的《殷商帧卜文字考》、刘师培的《逸周书补释》、缪荃孙的《蜀石经校记》《国史儒林传叙录》《云自在龛笔记》也在《国粹学报》的“绍介遗书”栏目下。许多学者虽已关注到国粹派的“遗书”整理活动,却没有对“遗书”的具体内容做出更详细的考察与分析。② 国粹派在搜求遗籍时的侧重,在整理出版时的取舍,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他们的学术思想与旨趣,即通过“保存国粹”来“复兴古学”,以文化为武器,使祸乱交侵的中国重振国光,实现国民精神的独立与自强。“整理遗书”与“复兴古学”之于近代化的功过固然重要,但在讨论此问题前,应先回归时代,正确理解国粹派思想与学术的真实面貌。本文便尝试从国粹派“遗书”整理活动入手,以“遗书”的具体内容为切入点看国粹派所理解的“国粹”,以期能揭示其“古学复兴”的内核与真实意图,勾勒国粹派学人的学术变迁风貌。

一、整理“遗书”

1905年,邓实、黄节等人于上海黄浦“绸缪宗国,商量旧学”,成立了国学保存会,众人“据怀旧之蓄念,发潜德之幽光;当沧海之横流,媲前修而独立”,③希望能以“保存国粹”“复兴古学”救中国于危亡,国粹派由此而崛起。围绕着“保存国粹,研求国学”④的宗旨,国学保存会在成立之初就广罗天下“遗书”。他们在《国学保存会简章》中写道:“本社志在收罗遗籍,其有古人已毁版之书,或尚有版而不多见之书,或写定未刊之书,或久佚之书。海内君子如有以上各书,皆可投寄本会。”⑤他们还在《国粹学报》上刊登了大量搜书广告,起初因要激发国人“爱乡爱国之心”而编订乡土教科书,面向社会征求“各省府县志书”。⑥ 其后又因“拟编博物学史志”,详细列了一个包括《南方草木状》《华夷草木鸟兽珍玩考》《山海经广注》《毛诗鸟兽草木考》等书在内的书目面向海内征书。⑦ 除了征求这些严格意义上成册的遗籍,国粹派还征求过“美术品”,内容包括金石碑版、钟鼎彝器、名人字画、名人画像、印章印谱、宋元旧堑书籍、诗文词曲、音乐、绣织、漆器各类。⑧ 这些虽然不全是“遗书”,却成为他们后期出版美术类“遗书”的重要资源。除登报征书之外,国粹派学人也借助私人交谊四处访书,比如黄节曾在日本访求中国古籍,其与报馆的通讯介绍了当时访书情况:

日本上野图书馆藏有李卓吾书计三部……西京图书馆有《朱舜水先生文集》二十本(东京无)……又有《阳九述略》一卷……此书版尚存否不可知,但东京藏书馆均无藏本,即遍访旧书店亦无可购也。⑨藏书家汪国垣也曾替国学保存会搜求过明末大儒孙奇逢的遗著,他在与报社通讯中讲述了搜书经过:

夏峰以一代大儒,其学行虽卓著于一时,而遗书几湮没于后世,何一幸一不幸耶?仆自抵禲垣,即留心搜访。前三年路过苏门,曾往访征君后裔,得其全书记十余种。尔后南北奔波,其书运回故里,今存行箧者,尚有《夏峰文集》十六册,夏峰遗像一纸,《夏峰集外遗文》六篇。今由邮寄奉,聊为后日作绍介,亦所以表彰先哲,于义不容辞也。①

经国粹派学人与社会同道的辛勤搜访,国学保存会的广罗遗书工作卓有成效,许多珍贵的孤本由此而面世。如1908年他们发现了《唐韵》写本,此书“为都门故家旧藏,册中有宣和御府二印,鲜于一印,晋府及项子京诸印,柯丹邱观款一行,杜柽居诗一首,无本朝名人一跋一印”,②是一个不曾面世的珍贵写本。又如钱士馨的《甲申传信录》所记“多不为《明史》所采”,但吴朴园辑《胜朝遗事》时仅录首卷,剩余九卷则不为世人所见,黄节于“羊石肆间”购得全书出示邓实,喜称:“昔之于《胜朝遗事》中未窥全豹者,今或可补其缺也……如是而吾会藏书楼又多一瑰宝矣。”③

在掌握了大量“遗书”资源之后,国粹派着手重新刊印出版这些古籍。当时,神州国光社作为隶属于国学保存会的出版机构,不仅承担着国粹派所办《政艺通报》和《国粹学报》的印发工作,同时也印刷出版经国粹派之手整理完成的“遗书”。数十年间先后刊印了《国粹丛书》《国粹丛编》《神州国光集》《风雨楼丛书》《风雨楼留真谱》《美术丛书》《古学汇刊》。《国粹丛书》为最先出版者,是国粹派“为发扬国光起见,搜罗佚书遗籍,皆择其钞本或孤本”汇刊而成,分为三编,分别收录学术著作、诗文和野史。④《国粹丛编》则是《国粹丛书》之补充,国学保存会因经费不足“每遇重要大部之书辄无力刊行”,因此“分期出书”,另为《国粹丛编》。⑤ 《神州国光集》实为影印“美术”珍品之书,“所收分书画、金石二门,皆以原本真迹撮影鉴别至精,务求有名人题跋考据及名家收藏赏鉴印章,丝毫无可疑者始行收入”。⑥ 《古学汇刊》是《国粹学报》停刊之后换名重新發行的接续,专门搜罗经史、舆地、掌故、金石、杂记、诗文诸作,编写提要之后全文照录,发行两年后共辑得两集。⑦

“遗书”的整理与出版是国粹派在兴盛的十几年中重要的学术活动,邓实作为国学保存会的主要负责人奔走其间,主理了所有印书事务。有系统的出版使各套丛书之间有很深的渊源与联系,集中反映着国粹派学人对古籍乃至传统学术命运的思考。国粹派学人在时代之交殚精竭虑于“遗书”的整理与出版,原因有二:首先是忧虑于社会的动荡或使书劫将至。清末祸乱频仍,藏书旧家倾覆,致使善本古籍在易主之际面临零落散佚的风险,国粹派在筹备国学保存会藏书楼之前,就已听闻?宋楼和八千卷楼的古籍或流散国外,或商业折卖,邓实曾感叹道:

慨自晚明以来,私家聚书,如范氏天一、钱氏绛云、毛氏汲古,至为繁复,惜易代而后,半归散佚。及予之生,海内号藏书家者,则有平湖陆氏之?宋楼、杭州丁氏之善本书屋、常熟瞿氏之铁琴铜剑楼。三家均刊有藏书志,余读之未尝不叹其搜罗之勤,用志之苦。今闻陆氏所藏,已售诸日本;丁氏以商业折阅,亦不克保其固有,归之金陵官立图书馆;惟瞿氏子孙,能珍其所守,至今尤存。于此以见天下之神物,原无常在,惟善守者乃克长有也。⑧

其次是忧虑当时欧风来袭,“遗书”在与“新书”的文化竞争中落于下风,即使不因动乱而散佚,也会随着无人刊印而至无人阅读,有过时消亡的危险:

古人之书,贵有读者,尤贵有刊者。宋元椠本,近世已罕,而古人之书不至失传者,则以复椠者之无穷也。明人最好刻书,下至国初乾嘉,此风未歇,如鲍氏知不足斋,卢氏雅雨堂,皆以善椠古书名。今其风已衰矣!海内故家,虽有版者,亦且束之高阁,遑论其新刊乎?不數十年,旧椠且尽,则古人之书,真至失传矣。①

由此可见,整理“遗书”其实是从物质与文质两个方面“保存国粹”。在兵火羹沸中恐惧书劫的发生,是促使国粹派倾尽全力整理“遗书”最直接的原因,因为古籍是“国粹”的物质实体,故未雨绸缪,奋起保存。翻检国粹派关于“遗书整理”的论述,这种恐“书随国亡”的忧愤充斥字里行间:“易性改命之际,兵锋所及,文献摧残。观建章焚而秦籍烬,西都覆而七略亡。梁都陷虏,玉轴扬灰,唐将称兵,简篇零落,遂使觥觥巨册,与国偕亡。”②而书之所以不可与国偕亡,更重要的是书籍承载着一国文化的精要,书籍灭亡的背后是学术与文化的沦丧。没有独立的文化,就没有独立的民族,文化的沦丧将导致族群的覆灭,所谓“国界不明,诸夏乃衰,简书不恤,京师吴楚”。③ 国粹派整理“遗书”的最终目的是想在文质的意义上“保存国粹”,存书是为了存学,存学又是为了存能使华夏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而独立于世界的独特精神。有此精神方能自爱自尊,保华夏之不亡,刘师培所谓:“一国之立,必有特异之才,丰功伟烈,懿行嘉言,载籍浩博,班班可考。若能颂《诗》说《书》,知人论世,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爱国之心既萌,保土之念斯窃,国学保存,收效甚远。”④因此,国粹派整理“遗书”,又并不只是把“遗书”当作故纸在新时代保护起来,他们更希望“遗书”背后的学术与文化价值能继续在现世社会中发生作用,“保存国粹”的最终目的是使“古学复兴”。

二、“遗书”中的“国粹”取向

既然整理“遗书”的意旨始终与国粹派“保存国粹”“复兴古学”的宗旨紧密相连,那么经国粹派之手刊印出版的“遗书”,固然有亟待通过复刊保存的“佚书孤本”,同时也包含着大量在国粹派眼中“极精且至粹”者。⑤ 通过这些“极精且至粹”的“遗书”,我们可以发现国粹派在传统学术与文化中挑选“国粹”的取向。翻检国粹派挑选刊印的“遗书”,可发现具有以下几点特色:

第一,重视宋明遗民相关著作,强调夷夏之辨。

《国粹丛书》与《国粹丛编》中所录书目泰半与宋明遗民有关,国粹派在《国粹丛书》首次发行之时就登报说明二、三集所收分别是“宋明遗民诗文、宋明至今之野史”,先后排印了《谢皋羽?发全集》《吾汶稿》《辛巳泣蕲录》《南渡录》《烬余录》《吴赤溟集》《余生录》《张文烈公遗诗》《张苍水全集》《归玄恭文钞》等书。宋明遗民的“遗书”几乎是国粹派前期搜书刊书的重心。在后期出版的丛书中,《美术丛书》第四集后有《风雨楼秘笈十种广告》,其中介绍了孙承泽的《山居随笔》,广告语称:“北平孙退谷先生,当沧桑之变,退居西山,自号退翁……此随笔一卷,盖山居时所作。痛心亡国,追源祸患之由来,援古证今,以昭鉴戒。七十老翁蒙耻余生,目睹兴衰,语多愤慨,其辞愈隐而心愈苦矣。”⑥《古学汇刊》中也收有黄宗羲的《海外恸哭记》、李清的《三垣笔记》,可见在国粹派的“遗书”整理中,始终包含着托遗民之志言己志,借遗民之书讽喻今日的意图。

国粹派生存的时代,已经历过甲午战争与八国联军侵华,有识之士看中国时局,既失望于清廷无力掌控朝局,不能对抗外侮,又痛心于家国沦丧时民众的麻木不仁。因此,国粹派特别看重宋明遗民的著作,立意有二:首先是有鼓吹排满革命的需要,此时以清朝为夷狄,以宋明遗民为华夏对抗夷狄的代表,于是大力表彰,《续修四库提要》称:

当清光绪间,实与黄节、刘师培、章炳麟诸人,创办神州国光社,编《国粹学报》。其旨在提倡吾国固有学术,以鼓吹革命,尤于宋明遗老节烈之风推崇备至,以表彰先贤而策励士气为其宗旨,革命之成,与有力焉。①

其次,宋明遗民面对家国沦丧时的愤慨,面对外族入侵时的节义品格,于当下有振奋人心、启迪民智的作用,可以防止在国难来临之际,有人瞯颜事仇,不以为耻。在出版《南渡录》与《烬余录》之后,邓实节录了二书中徽钦二帝“北狩”路上朱皇后之悲歌、司马朴哭祭徽宗之文、汴京沦陷后的市井谣谚并教坊词歌,合为《亡国遗音》一篇,刊印在《国粹学报》的“撰录”栏目,推介给读者,试图以这些文字启发国人的爱国情感。又在《孤臣泣血录》后按语,抨击对家国覆灭无动于衷的“无心肝”之人:

宋靖康之难,京城失守,二帝北狩,虏祸之烈,可谓极矣。而当时大臣中,不闻有致命遂志捐躯殉国者,惟是日日迎请,趋拜君前以魅敌。中土人臣之无心肝,大抵如此。丁特起以太学生无尺寸之柄,以所目击,悲愤而著是录,其志亦可哀矣。②

由此可见,夷夏之辨是“国粹”的第一个重要元素。“遗书”中宋明遗民追随朝廷流亡、不仕新朝的行为,立足他们的生存时代,从本质上来说还仅是一种对王朝国家的认同。但在传统文化的语境里,夷夏之辨又兼具亡国与亡天下的两重含义,从狭义上来说,王朝是国家的常态,从广义上来说,天下又有超越王朝国家的文化价值;前者强调的是由政治认同来规范文化认同,后者则强调要由文化认同组成政治认同。国粹派早期出于鼓吹革命的需要,所标举的“国粹”包含的无疑是一种“排满兴汉”的夷夏之辨。但他们同时也认识到了凝聚文化共同体的社会功用,所以他们提倡要有保种图存的文化气节,提倡要以民族主义确立文化界限,“明吾国界以定吾学界”。③ 这种以国家地域确定文化界限,以民族文化确立核心价值体系的“国粹”理念,也在无形中推动着近代中国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

第二,排抵专制的大一统学术,推崇学术以会通而致用。

国粹派反对清廷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将学术定于一尊,伴随着对排满革命的鼓吹之风,他们集中整理与刊印了一批清代禁书。清廷为管控文化,各省都刻有《违碍书目》以方便收缴禁书。1907年,邓实获得《江宁官本违碍书目》残稿,与姚觐元汇刻的禁书目三种对校后订为《奏缴咨禁书目》,其中多有姚觐元目录中所无。邓实便将其书与姚书合为《销毁抽毁书目、禁书总目、违碍书目、奏缴咨禁书目合刻》收入《国粹丛书》刊印出版。④ 除了整理禁书目录,国粹派还刊印了许多因文化专制而蒙难的清代文人著作,如被顺治十四年科场案牵连的吴兆骞之《秋茄集》,受曾静案牵连而被雍正开棺戮尸的吕留良之《吕晚村文集》《东庄诗存》,因南山案被杀的戴名世之《戴褐夫集》《戴褐夫集补遗》《戴褐夫集续补遗》。此外,清代的官方学术是理学,但《国粹丛书》与《国粹丛编》的初期选书都有明显的反理学意图,如在首次出版的《国粹丛书》中有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国粹学报》也于同期刊登了这两本书的特别推荐广告;而在经费紧张需要分期出书的情况下,《国粹丛编》第一本刊印的就是《李卓吾焚书》。由此可见,反对清代官方学术也是国粹派整理“遗书”的一大特色。

国粹派学人在“遗书”整理中旗帜鲜明地反对清代的官方学术,一方面是为排满革命进行舆论造势,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他们认为经过意识形态固化的学术是不能会通的学术。《国粹学报》的发刊辞说:

学术所以观会通也,前哲有言: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睹往轨,知来辙……盖化裁为变,推行为通,观会通以御世变,是为通儒之才。但所谓观于会通者,非龂龂于训诂词章之末,姝姝守一先生之说也,乃综贯百家,博通今古,洞流索源,明体達用。①

国粹派认为学术“观会通以御世变”,而清末学术之所以不能应对时局,主要在其不通。于是时人“观欧风而心醉,以儒冠为可溺”,②皆以中学为无用之学,竞相追捧西学,造成中学后继无人,民族文化丧失,以夷变夏的局面。清末学术不会通,又是由文化专制造成的,一旦某种学术被大一统定为一尊,就一定会阻碍其他学术自由发展的空间。在国粹派眼中,文化专制给学术带来的伤害,胜过战乱与动荡,邓实曾说:

学之衰也,其自汉武之罢黜百家乎……此君子所以不恨于秦火之焚烧,不恨于咸阳之一炬,而独痛恨于天人三策之所呈为无道也。自是以后,诸子之学遂绝于中国。义疏于隋唐,性理于宋元,帖括于明代,学术之途,愈趋愈狭,学说之传,日远日微……盖古学之亡久矣。虽然,学以立国,无学则何以一日国于天地,于是本国无学,则势不能不求诸外国。③

在国粹派眼中,最繁荣的学术是先秦学术,因为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源流分明却不据守门户之见,更不受意识形态的固化统治,是真正会通之学,“我周末诸子,本其所得,各自为学,波谲而云诡,不可谓非吾国学术史一代之光矣”。④因此,他们表彰诸子学,提出了“古学复兴”的理念,希望恢复先秦学风,如同西方完成文艺复兴一样,带领中国走出中世纪。

诸子学包罗社会万象,百家平等争鸣,不立秩序与统宗的学术样貌,使国粹派的学术理念表现出反对学术权威、推崇实学经世的具体特征。《国粹学报》的发刊辞提到要使学术会通,有“三贤”可以师法,分别是王阳明、颜元和戴震:“前贤学派,各有师承,懿行嘉言,在在可法。至若阳明受徒,独称心得,习斋讲学,趋重实行,东原治经,力崇新理,椎轮筚路,用能别辟途径,启发后人。承学之士,正可师三贤之意,综百家之长,以观学术之会通。”⑤察此“三贤”学问,王阳明“以心驳理”,强调个人自主意识,颜元重视经史主流学术之外的日用实学,戴震用考据学解放宋明以后被理学掌控的经学,都表现出反抗学术权威、推崇经世实学的特征,这使国粹派的“国粹”风貌大异于传统意义上的学术精粹。在经史学术之内,他们反对汉宋门户,提出经史学术也应该以实用为归依,并尊顾炎武之学为榜样:

先生之治经,以大义为先,不分汉宋者也。自乾嘉之际,士大夫盛言考据之学,乃尊汉而抑宋,而汉宋之途遂分……夫先生之学,以实用为归。故其说经,追汉采宋,不名一家,务通其大义而施之今日所可行者,不为丛脞烦碎之学。而于制度名物,有关世故者,则考核引据,不厌其详。⑥

顾炎武的《日知录》“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久为学人所種哔”,但有四卷补遗“版本漫漶,讹夺殊多,阅者病之,流传亦蜭”,于是邓实苦心搜集整理,辑出《日知录之余》刊印入《国粹丛书》。⑦ 在经史学术之外,他们把日用实学也纳入了“国粹”的范围,使原来不入主流的日用实学与经史之学并驾齐驱。《国粹丛书》中还收录了与清初实学流派“颜李学派”相关的《颜习斋年谱》《李恕谷年谱》以及李?的《瘳忘编》、王源的《平书》。《瘳忘编》多谈“六府三事,养民之道”,而《平书》的内容多关乎制田、武备、财用。此外,《国粹丛书》中还有刘献廷的《广阳杂记》,此书内容更为庞杂实用,涉及制度、律令、财赋、军器、边塞、医药。

由此可见,具备反叛文化专制的品格是“国粹”的第二个内涵。在对学术权威的反叛中,“国粹”标举的“萃”与传统语境里的学术精粹观念大不相同,它反对师法与门户,提倡各类学术地位平等,以实用为一切学问的旨归,并在此基础上重视素来被传统学术所轻忽的日用实学,在一定程度上破解着传统学术体系的等级秩序。

第三,重视史著,且相较于官史更看重稗史。

国粹派整理的“遗书”中史籍众多,如其首编《国粹丛书》共发行了20种,“稗史类”就有12种,超过全套丛书的一半。除了《复社纪略》《湖西遗事》《留都见闻录》这些可以明确归为史著的遗籍,国粹派在整理文集类“遗书”时,也很看重其书“以文证史”“保存故实”的功用。比如《风雨楼丛书》第一集收錄了《吴梅村文集》,随后推介此书的广告语被刊登在《国粹学报》上,介绍的重点是称吴梅村之诗是“诗史”,吴梅村之文可观故实流变:

梅村诗哀感顽艳,流连故国,一唱三叹,无愧诗史久矣……其文章绮丽郁,悲凉哀怨不减其诗,而故国之戚,身世之感,时时流露。其于盛朝遗逸及朝章国故、风俗盛衰,尤时推重如此。①《国粹学报》在介绍顾炎武的学术时,也特别指出其所做诗文幽微有深意,皆存晚明信史,顾炎武“遗书”皆可当作史籍来读:

故其于有明季年,朝章国故,无不洞悉原委,而于国论之是非,尤能持清议。至其表彰节义,阐扬幽隐,则慨然于人心风俗之所系,每三致意焉。观其所为《圣安纪事》《明季实录》《三朝纪事阙文》诸书,隐然有国史之志,以存一代之直笔。然生值忌讳,是时东南史狱方数起,乃不克竟其志。然而先生所作之文,皆史也,先生之诗,亦史也,学者读先生之遗书,即以为读晚明之信史可耳。②

国粹派的遗书整理看重史籍,首先看重的是历史的存亡继绝之功,在欧风美雨来袭之际强调史学,实有助于中国人国民性的培养,防止以夷变夏情况的发生。章太炎就曾明确说过保存“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而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知道华夏的历史就可以知道中国的长处,从而生发起爱国之心:

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所以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因为他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得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的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晓得,我想就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爱国爱种的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的。③

其次,重视历史也与他们排满反专制的学术理念相合。国粹派认为政治专制导致了文化专制,文化专制束缚着学术繁荣。而经学作为意识形态是一种政治权威,作为统领四部的学术是一种文化权威,是束缚中国学术发展的枷锁,因此,国粹派治学转易了经尊史卑的传统观念,特别强调史学之于学术的重要性。邓实视史学为天下学术的总归,他在《国学微论》中说:

神州学术,其起原在乎鬼神术数而已。鬼神术数之学,其执掌在乎史官而已……夫春秋以前,天下之学,归于鬼神数术;春秋以降,天下之学,归于史官。是故鬼神数术者,神州学术之原也;史官者,神州学术之微也……是成周一代之学术、艺文、典章制度,其寄于文字典籍者,莫不掌之于史官,不特鬼神术数之学之掌于史也。夫史为古今天下学术一大总归。④

马叙伦也在《史学存微》中表达过相似的观点,并直接把史籍追为古人书籍的源头:

古人不著书,非不著书也,古人之书皆史也,无若今之所谓著书者耳。何以言之?史记事者也,理籍事而行者也。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欲办理者,莫不籍事以明之,是故古人无空言撰述者。⑤

正是这种学术源出于史学,书籍源出于史籍的观念,促使国粹派在整理“遗书”的时候,特别重视对史籍的整理。

然国粹派对良史的理解,又与传统观念看重官方正史不同。在国粹派的“遗书”中,多私家著述,多文人笔记,乃至有各种奇谈杂纂,却几乎不见官史类著作。《古学汇刊》共收书50种,出自官史系统的只有《国史儒林传叙录》和《宋太宗实录》两种。其余诸书,如《仁恕堂笔记》是黎士弘在兵乱中嘱两子“述新旧事”聚积而成,自谓篇中多“凭臆之谈”;又如《长溪琐语》是一本杂载富宁府山川形胜与人物神怪故事的私修方志。国粹派欲以遗史存固实,但大量刊印的并不是那些体例精良的官方正史,而是所谓稗官野史。稗史的流通度没有官史高,所以亟待保存,但更重要的是,在国粹派眼中,突破专制权力的束缚才能无愧直书,才能不“陈人作偶像”“为一姓作家谱”。《国粹学报》曾刊登陆绍明的《史学稗论》,其中详细讨论了野史、官史与历史真实性的关系,指出稗史的夸张尤可以靠体例辨认,但秽史的曲笔却难以辨别,认为要了解准确真实的历史,没有稗官野史的帮助是不行的:

班范而后,代有史才,第吹霜喷露,入地上天,事失其实,往往有焉。考厥原由,半陷于势。莫不慎取前言往行之类,恐蹈借古弹今之弊。秽史相承,谤书亡有,正不如稗官野史,直宗董南,专家小说,义得马班,无忌讳颂扬之格,有直陈畅叙之体,纵兼有海市蜃楼,虚实参半,亦体例之应耳,真伪之易辨也。读史之余,宜兼研究野史,涉猎小说,夫亦可使庐山面目得以彰明者矣。①

在此理念下,国粹派整理史籍,就特别重视稗官野史对保存信史的作用。如黄节整理《甲申传信录》后,在题跋中感叹“石铭不典,乃有桃简之祸。自东晋以后,世之所传为信史者,大都魏收官氏之志而已”,因此“信史不足信”,而像《甲申传信录》这类稗史,是孤臣遗老亲眼所见,多有《明史》不敢记录的先代人物事迹,所以才具备“传信”的价值,足以“俟作史者取裁焉”。② 又如《古学汇刊》收录了萧龄的《永宪录》,此书记载雍正即位后无改康熙之制“永尊成宪”的史事,但其中有许多原文抄录的上谕与《清世宗实录》相去甚远。后来邓之诚校勘研究此书,也认为作者实以隐喻存直笔,想把雍正屡兴大狱的秽史流传后世,“永宪者,永其恶也,虽未明言,而其意则可寻求”,邓之诚感叹“每恨官书所记,与事实相去恒远,使多得类此之作,史之徵信为不难矣”。③ 如此看来,国粹派多以野史私乘为国粹“遗书”的用意在于对抗文化专制,必得自由之文方能无愧直笔,而以直笔所存的信史,才能让国人在中西竞争中知晓真正的“中国的长处”,从而“生起爱国爱种之心”。

由此可见,重史轻经是“国粹”的第三个特征,且“国粹”所重之史是基于史家亲身经历与个人意志所书写的私史,而非为政治权力所左右的正史,只有挣脱了文化专制束缚的信史,才可称为“国粹”。国粹派的经史观念已颠覆了传统学术中重经轻史和尊正史轻野史的看法,而其关注私家史乘、否定正统史观的学术理念也隐然有了近代史学转型的先声。

第四,重视“美术”内容,推崇由存真而至美善的成学路径。

国粹派在出版刊印“遗书”时,引进了先进的“玻璃板”印刷术,④可以原样影印古籍,意在保存古人真迹之中的“美萃”。《国粹丛书》原样影印了《谢皋羽发集》,称:“因陆本旧刻精美,遂用石影印,以存吾国美术之萃。”⑤国粹派还影印了大量手帖、遗扎、写本、尺牍、扇面、墨迹、印存、拓片。此外,《风雨楼丛书》和《古学汇刊》中收有赵明诚《金石录》、缪荃孙《金石录札记》《金石录今存碑目》、王懿荣《翠墨园语》等金石学著作,收有高士奇《江村消夏录》、孙承泽《庚子销夏记》等书画录,还收有周亮工《读画录》等画论杂著。而《神州国光集》和《美术丛书》更是其纯收“美术品”的丛书。可见“美术”内容在国粹派“遗书”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国粹派收集“美术品”,首先是在古物实体的保存方面欲与欧美学者的东方考古竞争。国粹派很早就关注到当时欧美学者对中国“美术品”的追捧之风,“欧美考古名家,莫不以搜罗东方美术品庋藏宝贵,视同砡宝,著书纪载,称诵不衰”,他们认为若不奋起保存,这些美术品或将流亡海外,数代之后不复存在,提出“近世世界愈进化则世人愈知宝爱古物,欧美考古之学方日新月盛,吾国立国至久,岂可反后他人?凡在同志,当必以斯举为然也”。① 其次,保存“美术品”最好的方法还不是藏之于箱箧,而是使它们的样貌能广为人知,通过启迪国人心灵的方式,让“美萃”长久地植根在国人的文化认同之中。国粹派认为,虽然中国地大物博、文化悠久,但美术珍宝的收藏多置于达官贵人之手,一旦遭遇兵火变故,就会付之一炬,不再为众所识,“夫以古代至可宝贵之物,而不能使之传之久远,共之众人,致可憾也”,于是在整理“遗书”时也重视保存中华“美粹”,“于以提倡美术,表扬国光,使国人群知吾国所可爱之宝,而感发其精神意气,以竞胜寰区”。②

在国粹派眼中,“美术”是真善美的统一,连接着“国粹”的物质内涵与文质内涵,可以沟通学术与社会,让“保存故实”与“发扬国光”达成统一。刘师培曾讨论过真善美的关系,认为美连接着真与善:“昔希腊巨儒,析真美善为三,而中邦美善二字,均从羊会意,取义相同,故美善二字,亦互相为训”,“美也者,即寓于真善之中者也,昭其实者谓之真,适于度者谓之善”。③ “美术”对学术而言有留存真迹的功用,可以保存史实,辅助考证,对社会而言是一种审美的艺术,可以涵养人的精神情致,使国民文化素质日臻至善。《国粹丛书》影印了《瞿稼轩手札》,邓实作按语说:“书法清秀有骨,玩公札,而公之生平、表扬义烈、以死报国,皆可想见。”④国学保存会在影印名人墨迹时,也指出挑选标准,一方面看中书写者的德行风姿,另一方面则看中札中内容足资掌故:

本会所印名人墨迹,要以节义为归,盖师其书法者,尤可师其人也……而尤有取于手札一类,盖古人手札皆所以述事写情,后之览者,不啻如亲接其声音笑貌,而札中所记,复时多旧闻,足资掌故,而为信史其裨益实多。⑤

邓实在铅印出版《古学汇刊》后,又特别挑选“名人手写原本真迹及名人手校精本十种”为《风雨楼留真秘笈》,用“金属板朱墨二色精印”,力图复原古书原貌,留存古人著书的精神:

其图章印记及朱笔批校之处,皆照原样用朱印,其手写墨迹用墨印,务与原书面目丝毫无异。盖一可以流传古人之著作,一并可留存古人著书之精神。在读者既读古人之书,又得见古人之遗墨,其快可知!⑥

通过国粹派对“美术品”的重视,我们可以看出,“保存国粹”的背后其实蕴藏着一条由存真而至美善的成学路径。国粹派保存故实,不仅是因为故实能留过去之真,更是因为故实所留之真的背后蕴藏着一个民族的精神与美德。

由此可见,“美术”是“国粹”中较特别的一部分内容,书画、写刻精美的古籍、金石古物皆是“美术品”,皆在国粹派要保存的“国粹”之中。“美术品”的美统合了真与善,既是“国粹”的物质实体,又承载着往日的历史事迹、古人的情致精神,是可以发扬国光、熔铸国魂的审美艺术。国粹派的“遗书”整理不仅是为保存古书古物不至散佚,更是为保存传统的文化认同不被新潮所取代,“保存国粹”只是手段,“复新古学”才是国粹派在学术理念上的终极追求。

三、“复兴古学”:从排满到留真的转变

邓实在《国粹学报》首期就撰文阐述了他们的“古学复兴论”,把国粹派于当下“复兴古学”的行为比附成西方的文艺复兴,地球中西两端如“铜山崩而洛钟应”:

邓子曰:十五世纪,为欧洲古学复兴之世,而二十世纪,则为亚洲古学复兴之世。夫周秦诸子,则尤之希腊七贤也;土耳其毁灭罗马图集,犹之嬴秦氏之焚书也;旧宗教之束缚、贵族封建之压制,犹之汉武之罢黜百家也。呜呼!西学入华,宿儒瞠目,而考其实际,多与诸子相符。于是而周秦学派遂兴,吹秦灰之已死,扬祖国之耿光,亚洲古学复兴,非其时耶?①

通过邓实的表述我们可以看出,“复兴古学”最初的本意并不是抱残守缺。国粹派当沧海横流之际发此怀古蓄念,如其所说是想“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思考如何对接中西,进而回应中国文化在中西竞争中处于劣势的时代难题,并不是不合时宜地发保守之论。结合上文对“国粹遗书”内容的解析,我们可以印证“复兴古学”不但不保守,而且充满许多反叛传统的元素。

在夷夏之变的旗帜下,国粹派前期“复兴古学”志在排满,反清的革命立场决定了国粹派的学术理念具备反对文化专制的品格。“国粹”高度重视学术发展的自主性与实用性,打破了传统学术体系对学术秩序的认知,不但把曾经处于边缘地位的日用实学纳入了学术精粹的范围,而且转易了经尊史卑的传统观念。“国粹”中占比最大的学问是史学而非经学,所推崇的史学又是关注社会与群体的“新史学”,而不是傳统学术中的正统史学。章太炎就明确说过“国粹以历史为主”。② 黄节也说“吾四千年史氏,有一人之传记,而无社会之历史,虽使种界异常清,而群治不进,则终如甄克思之说,种将日弱耳。悲夫!吾国固惧吾社会之衰落,而史氏无征也”。③ 基于这样的学术理念,国粹派学人虽然表彰古学,但其学术风貌已经与传统学者不同。翻检《国粹学报》所刊学术成果,可以发现他们在治中国学问时,已有跳出学术与典籍本身进行学术史与社会史研究的眼光,比如刘师培的《周末学术史序》《南北学派不同论》《古学出于官守论》,陆绍明的《古代政术使序》《史学分文笔两学派论》,黄节的《黄史礼俗书》《黄史伦理书》等等。由此可见,“国粹”在一定程度上推动着近代学术由经入史的转型,“复兴古学”的行为其实顺应时代潮流地排布在近代社会与学术转型的时间序列里。

随着近代中华民族观念的形成,国粹派的夷夏观念也在逐渐扩大,排满的情绪在“复兴古学”的实践中逐渐淡化。与《国粹丛书》和《国粹丛编》专注宋明遗民著作不同,在《风雨楼丛书》与《古学汇刊》中,不在遗民之列的普通明清文人的著作也多次出现,如高士奇的《江村消夏录》、汪中的《汪容甫遗诗》、朱彝尊的《竹篘老人晚年手牍》、钱大昕的《经典文字考异》等等。《风雨楼丛书》中甚至收录了满洲女词人西林春的《天游阁集》,并在广告语中盛赞“满洲人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④ 《古学汇刊》更是收录了《西辽立国始末》《元婚礼贡举考》之类在狭义夷夏之变中并不那么“夏”的著作,甚至还收录了晚清官员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抄》、忠清旧臣王懿荣的《翠墨圆语》、清朝遗老缪荃孙的《清学部图书善本书目》《清学部图书馆方志目》《云自在龛笔记》。当排满不再是当务之急,竭尽全力保存故实就成了整理“遗书”的首要任务,国粹派“复兴古学”的重心逐渐转向了存绝学之真。

1921年刊印《古学汇刊》时,辛亥革命已经完成,且新潮与旧学不能调和的矛盾反而随着封建王朝的覆灭越演越烈,传统学术在新社会中或将变成绝学的命运成为国粹派眼下最大的忧虑,他们整理“遗书”的关注点也随之转移:

今者山河既复,日月重新,举目中原,揽臂澄清,谁其人者?则今之急务,又不在乎言论而在乎真实之学问……⑤

本编宗旨在发明绝学,广罗旧闻,故所刊录专主经史杂记之有关系而足资考订者……①

在《风雨楼丛书》和《古学汇刊》刊印其间,随着革命热情的消散,国粹派表现出越来越深厚的思古幽情。在《风雨楼丛书》刊印《江村消夏录》时,国粹派整理“遗书”就已有了“尤堪想见当日盛世升平,公卿风雅”的怀古情绪。② 《古学汇刊》的发刊辞虽依旧在期待古学可以“演而为政术,尚而为风俗”,但对这个过程如何实现,却只能遥想来日:

考古以知今,闻一以知十,当亦为学者所不废。同人等学问相求,不与闻政治,孜孜抱此残缺,守而勿失。他日当有能光大而发挥之,演而为政术,尚而为风俗者,得失虽微,其于国家兴废,强弱之所繁系,于是编不毋小补乎?③

他们原本期望可以通过“古学复兴”来实现中国的文艺复兴,但落实到实际,最后只实现了考古与追怀的第一步,并不能真正在现实里完成由存真而至美善的成学路径。由此可见,国粹派的“复兴古学”最初虽具有再造文明的理想,最后卻只能在物质意义上“保存国粹”。当“复兴古学”演化成了“保存古学”,国粹派似乎并不能为如何重构中国学术交上完美的答卷。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排满情绪的消散又抽离了国粹派学术的政治诉求,使其获得回归学术本真的机会。五四后宣扬用“历史的眼光”和“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毛子水称:“‘科学的精神这个名词,包括许多意义,大旨就是前人所说的‘求是。”④而国粹派表彰信史,整理古籍与金石资料以资学术考订,这些在保留古学之真方面所做出的努力,也在客观上为五四后整理国故的学术实践留下了拓展空间,承前启后地接续了近代学术转型的步伐。

四、结论

整理“遗书”是晚清国粹派“保存国粹”与“复兴古学”的重要实践。为使中华遗籍不在兵火动荡中散佚,更为使传统学术不在与新学竞争中消亡,国粹派采取切实行动,在十数年间搜集、整理、刊印了大量“遗书”。国粹派整理“遗书”,重视对宋明遗民著作的收集,排抵官方学术,看重禁书与实学,强调史籍,且尤其强调稗史,同时还注意对“美术”类内容的保存。

透过国粹派学人对遗书的挑选与整理,我们可以窥见国粹派学人对“国粹”的理解。第一,“国粹”包含夷夏之辨的观念,强调以民族地域确立文化界限,以价值认同构建民族文化体系,是近代民族国家观念觉醒的表现;第二,“国粹”反对文化专制与学术权威,把经史之外的日用实学也纳入学术精粹的范围,破解着传统观念里的学术秩序;第三,“国粹”最主要的学问是史学而非经学,“国粹”推崇的史学是来自群体与社会的稗史而非官方正统史学,它在一定程度上推动着近代学术的经史转型;第四,“国粹”重视“美术”内容,期待在现实社会之中“保存国粹”,由存真而至美善地“复兴古学”,实现中国的文艺复兴。国粹派的学术思想具备鲜明的近代转型特征,它既破坏着旧学的传统,又期待建立新学,重构文明。在辛亥革命结束后,“古学复兴”的重心由排满转向了留真。虽然在现实的历史发展中,国粹派并没有解决新旧对接的难题,但其在物质意义上保存“国粹”之真的精神,在客观上接引了五四后以“历史的眼光”和“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国粹派的学术实践在近代学术转型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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