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数理批评

2023-05-18 19:51彭书平
今古文创 2023年9期
关键词:红楼梦

【摘要】以往学者们对于红学的研究,大概有曹学、版本系统、文学思想、人物形象塑造、情节结构、叙事方式、语言艺术、整体风格等几个主要支撑点,虽成果累累,却愈发难有创新。《红楼梦》存在大量的数理现象却始终被迫遗世而独立,为丰富该方面的研究,本文拟融合杜贵晨教授所提出的“数理批评”理念于《红楼梦》的文本,对该现象作一简单的梳理,在展现《红楼梦》数理美的同时,亦可成为后来学者们红学幽径探寻的一个选择或参考。

【关键词】《红楼梦》;数理批评;数理美

【中图分类号】I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9-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03

基金项目: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研究生项目 “《红楼梦》数理批评”(项目编号:2022Y773)。

《红楼梦》是我国四大名著之一,更是作者时代的缩影。普遍共识,文本中人、神、鬼三领域的立体构思使《红楼梦》成了一部反映现实又超越现实的小说,相关研究更是堆积如山,遗憾的是,关于红学的研究,新的视角和新的研究方法却愈来愈少。在《红楼梦》中,形式各异的数理现象或隐或显,不胜枚举,然而,鲜有人触及。目前仅有刘佳雪的硕士论文《神秘数字与〈红楼梦〉叙事话语的组织》(湖北师范学院)较为详细地阐释了《红楼梦》中的部分数理现象,该作者主要以神秘数字“二”“三”为切入点,对《红楼梦》中人物世界的组构、故事情节的安排、时空结构的设计做了深入的探讨,但仅形成小巫之象。为了更加全面地梳理《红楼梦》中的数理现象,本文将参考杜贵晨教授的“文学数理批评”研究方法作更宽广的触及。杜贵晨在他的论著《数理批评与小说考论》中明确提出:“所谓‘文学数理批评’,是指从‘数理’角度对文学文本的研究。所谓‘数理’是指文学文本中‘数’作为古代哲学概念及数字作为应用于计算之‘数’同时又作为哲学的符号所包含的意义……作用于文学形象体系的建构而形成文本建构的数理逻辑……文学数理批评就是从文本所应用‘数’的理念与具体‘数’度及其相互联系出发,考察作品的数理机制,分析其在文本建构中的作用以及对形象意蕴的渗透与制约。” ①

本文将从“《红楼梦》天数观”“《红楼梦》圆形框架”“神秘数字十二”“《红楼梦》历数现象”四个方面对《红楼梦》文本进行简单数理分析,探讨其中蕴涵的数理机制以及对作品深层意义的生成所发挥的多重作用。

一、《红楼梦》“天数”观

“天数”,简而言之,就是宿命。原始时期,当人们不能解释某种现象的时候,便以某种“神秘力量”来印证,而这股神秘力量又以“天数”“定数”“命数”等类似概念为载体进入文学领域。受传统影响,很多文学家把这种带有神秘哲学色彩的宿命观安排在文学构思中,形成一只操控故事情节走向和人物命运的魔幻之手。《红楼梦》的作者深谙此道,文中多处运用了该种构思手法,如:

1.这石凡心已炽,哪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第一回)

2.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第一回)

3.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第二回)

4. 【乐中悲】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第五回)

5.【留余庆】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第五回)

6.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第五回)

7.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第五回)

8.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第二十二回)

9.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第二十二回)

10.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第六十九回)

11.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第六十九回)

12.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周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第七十六回)

13.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第七十八回)

14.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第一百一十八回)

15.“宝钗小时候更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他所以才有这个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

由上可知,《红楼梦》在人物性格、人物功名、人物命运、事件走向等多个方面俱是以“天数”为统摄,亦是本文所讲的数理现象之一。女娲炼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补天,却单单遗留下一块石头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随着物换星移,遂通灵性。一日,一僧一道从远处走来高谈红尘中的荣华富贵,该石听后动了思凡之心,央求僧道携它入凡,僧道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这个“数”就是天数,一种冥冥注定的安排,僧道也只有遵循上天給予的指示,于是便有了大家现在所看到的红楼故事,这和《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有异曲同工之妙,孙悟空亦是孕育于一块大石中,不断吸取日月之精华,终有一日蹦石而出,后面跟随唐三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成为斗战胜佛;甄士隐家元宵佳节命家人霍启抱女儿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却不幸让英莲丢失,祸不单起,甄家因隔壁着火被迫受连累变成一堆瓦砾场,作者只能用“劫数”二字来解释甄家的悲剧,而甄家的悲剧也预示了贾家的未来运势;众所周知,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是贾宝玉的前身,只因这个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便投胎为荣国府贾政的儿子。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说起宝玉离奇身世之时,贾雨村回答冷子兴说此皆“应运而生”“应劫而生”,这里的“运”“劫”也是指的天数;《红楼梦》曲关于史湘云一曲【乐中悲】的“尘寰中消长数应当”,关于巧姐一曲【留余庆】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荣二公说起贾府命运时提到的“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尤二三姐命运的“理数应然”“故有此报”,宝钗说及功名之事时的“定数”等等无不指向“天数”安排。

“天数”概念的提出本是源于《周易》里面的“天地之数”,到了汉代,又因“天人感应”的渲染有了更多的神秘性质,《红楼梦》作者多处使用“天数”来解释人物的命运和情节的发展,一定程度上使该部小说不再是一部纯粹的世情小说,而有了“究天人之际”的文学意义。

二、《红楼梦》圆形框架

所谓的“圆形框架”,是指“中国古代小说叙事重照应,刻意追求一种往复回环的效果,从而大量作品形成先后呼应、首尾关合的结构样式。”在作品构思中,“天数”之哲学数理主要是从思想内容方面来操控,而反映到文本的具体形式上,又成了一种圆形框架,这种圆形框架既有一种几何图形的圆满之美,又让作品内容的轮廓更加清晰,意蕴更加饱满。然,圆形框架在不同体裁中亦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诗歌中是“起承转合”,小说戏曲是“谪世升仙”“轮回报应”“善报”“恶报”“大团圆”结局等等,不过大抵都是为了迎合人们普遍的以“圆”为美的审美观念。《红楼梦》作者在第一回就多处表明故事内容的发生缘由:

1.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2.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3.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4.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5.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据此可知,《红楼梦》的整个故事框架其实是融佛道为一体的神话框架,以“度脱”“了结一段风流冤案”“绛珠报恩”为暗线,最终达到故事的圆满缝合。《红楼梦》在短线的历时中尽可能地达到了最大共时效应,作者以贾府为中心,呈现了四大家族泡沫般的荣华富贵,然后又因无牢固结构的支撑从内部逐渐崩塌;大观园里的青春女儿们各有各的宿命,却都摆脱不了“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魔咒;黛玉流干了最后一滴的眼泪后魂归离恨天,成就了绛珠仙草的夙愿;由他人之境成就己之顿悟,宝玉的眼眶最初饱含明亮的色彩、慰藉人的柔波,可后来逐渐暗淡褪色,逐渐麻木,在完成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循环后,宝玉终于了却尘缘;故事结局,甄士隐“详说太虚情”呼应了开始的“梦幻识通灵”。以上系列俱是对首回的回应,整个故事的圆形框架遂成。读过《红楼梦》的人又从这圆满的框架中领悟到了幻灭感、悲剧感、不圆满之感,形成一种阴阳对立之美,这便是作者的伟大之处,文本之外,读者和文本内容的沟通也构成了一种默契循环的圆形框架。

三、神秘数字“十二”

张仲谋在《中国神秘数字》中把具体数字分为“神秘数字”和“模式数字”,前者往往带有一定的神秘性与文化内涵,后者是指在语言现象中高频率地出现而且往往用为虚数。《周易·系辞上》亦写道:“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象。”这些天地之数随之又成了神话和宗教中的圣数。关于神秘数字“二”“三”在《红楼梦》中的运用已被《神秘数字与〈红楼梦〉叙事话语的组织》(刘佳雪)详细阐释过了,其实神秘数字“二”“三”在很多文学著作中都已普遍存在,而在《红楼梦》中神秘数字“十二”却占有更加特殊的位置,因为作者在很多关键之处便以“十二”为准确度数,比如:

1.女娲补天石高经十二丈。(第一回)

2.金陵十二钗。(第一回)

3.《红楼梦》仙曲十二支。(第五回)

4.宝钗吃的冷香丸里面每种药料都是以“十二”为度量单位。(第七回)

5.薛姨妈送的宫花是十二支。(第七回)

6.贾蔷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7.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第二十一回)

8.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第二十三回)

9.衡芜苑拟菊花题,湘云说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第三十七回)

10.凤姐庆生,尤氏李纨每人出十二两。(第四十三回)

11.十二张雕漆椅上。(第五十三回)

12.江南甄府到贾府送礼请安,礼单上几乎都是以“十二”为度量单位。(第五十六回)

13.宝钗宝玉成婚欲用十二对提灯(第九十六回)

在神秘数字系列中,数字十二属于自然的、原生的神秘数字,具有自在自为的神秘性质。在中国,十二的神秘意义渗透到天文、历法、音乐、医学、宗教、民俗等各个领域,诸如十二月、十二辰、十二宫、十二律、十二支、十二属、十二生肖等概念。《紅楼梦》是唯一一部文学作品把神秘数字“十二”看得如此重要的,其在《红楼梦》中高频出现的让它在该部小说中具有了突出的结构性功能和文学性意义,无论宏观立意上还是微观细节描写上都离不开它的辅助,但是关于为什么作者选择神秘数字“十二”,有什么具体意义,当今学界也是众说纷纭。

四、《红楼梦》历数现象

杜贵晨先生提出的时序批评,即对古代文学文本以季节月令时日等历数为结构素或象征性的研究,其也适用于《红楼梦》中的历数现象研究,然而,该种数理现象已有几篇硕士论文作过详细讨论,比如,于立杰的《“二元补衬”视域下的〈红楼梦〉节日叙事研究》 (天津师范大学)在“二元补衬”理论视域下,分析节日叙事在小说情节、人物和环境三方面所呈现出的特点;谭文威的《〈红楼梦〉节日叙事》(湖北师范学院)站在叙事学的角度对文本中出现的节日进行阐释。也有相关的期刊对《红楼梦》中的历数现象进行深层解剖,比如李丽霞的《〈红楼梦〉岁时节令描写的文学功能研究综述》 (《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二辑)。

以往的《水浒传》《金瓶梅》也借助了岁时节令的叙述手法,或塑造人物形象,或营造环境氛围,或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或有扭转局势的重大功能作用。然,节令书写在《红楼梦》中才成为高潮。首先,《红楼梦》是按照四季变化的顺序来进行叙事的,以冷热之循环来衬托贾府人事盛衰的;其次,《红楼梦》中出现了大量的以节日为背景的情节铺写:三次中秋节、三次元宵节、一次芒种节、一次端午节、一次年节(除夕)、一次清明节,与季节作用类似,都有以冷热为法则暗示贾府命运走向的倾向。不过,《红楼梦》作者非常聪明地安排了如此众多的节日于小说叙事始终,还因为这些节日本身就是一个巨大包容量的文化仪器,每一个节日都可以成为一个契机安排一系列的连续情节,比如,元宵可以集中观花灯,中秋可以安排家宴赏月,同时这些节日又可以容纳不同的人物活跃在不同的点位,构成一种共时效应,让贾府充满一种闹热的繁盛景象,繁盛之后又形成了一种悲凉的散场效应,于是,冷热之对比便呼之欲出,人物形象塑造之目的便达成,情节的发展也有了一种自然不造作之态。

四、结语

综上所述,《红楼梦》中存在大量的数理现象:貫穿整部小说的“天数”观、天衣无缝的“圆形框架”设置、对神秘数字“十二”的特殊重视、利用岁时节令衬托故事的气氛变化,神秘数字“二”“三”的结构性渗透等等,这些数理现象汇聚在《红楼梦》小说中便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自洽的数理机制,该种机制渗透于文本的总体构思、人物形象塑造、情节安排等各方面。就是这些不同的数理现象构成了《红楼梦》形式各样的数理美,使其成了一部经典之作,并且它能在文化传承中不断有动力地自动旋转,发出耀眼光芒,不同人群亦能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找到自己中意的宝藏。所以,红学如果离开了数理现象的研究定是种缺憾。然,本文仅是略述其象,诚期抛砖而引玉。

注释:

①杜贵晨:《数理批评与小说考论》,齐鲁书社2006 年版,第35页。

参考文献:

[1]杜贵晨.数理批评与小说考论[M].济南:齐鲁书社,2006.

[2] (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3]张仲谋.中国神秘数字[M].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96.

作者简介:

彭书平,昆明学院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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