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字敕

2023-05-19 15:37舒放
鸭绿江 2023年4期
关键词:股长百字毕业证

上午9点多钟,8月的太阳就开始火辣。这时,万学敦来到启智中学。校园里有很多粗壮的香樟树,浓浓的华盖遮挡了渐强渐烈的阳光,林荫道便有一些凉爽。他身上有微汗,便取下头上的银灰色窄沿礼帽,用力扇一扇。站下来,把宽边玳瑁眼镜擦一擦,定睛看看旁边的校区示意图,就朝白色的办公楼走去。手里的黑漆拐杖随着缓慢的步子,戳得石子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石子有颜色,主要是黑白黄,嵌出一些简单线条的花朵图案,还有字,什么崇德、敏思、博强、成乐,大概是现在的校训。他边走边念,声音里饱含敬仰。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万学敦身边经过,脚步很轻快。有几个女学生或许以为他是退休的老教师,一边走,一边客气地微笑。

万学敦走进办公楼,手抓扶栏上了二楼,马上看见了档案股的白底黑字牌子,轻轻地敲敲门,又轻轻地推开门。一台立式空调擺在窗户边,他突然受到冷气的刺激,忍不住身子一抖,连忙把拐杖夹到胁下。最里面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女同志,瞥他一眼,稍微欠起身子笑一笑。她四十来岁,穿着高领白衬衫,比其他人稳重一些,他估量是负责人,便穿过几个年轻人的桌子,缓缓走到她面前。桌子上有一块淡红色立牌,醒目地写着:米小小,股长。

“您有什么事情?”米股长好像觉得万学敦有学者味道,便站起身子,柔软地问。

坐在门口的那个胖胖的姑娘很灵动,麻利地送来一杯白开水。

万学敦接过杯子,在椅子上坐下,轻声说:“米股长,我叫万学敦,是原三中初中87班的学生,学号26号。班主任是童为老师。我毕业将近六十年了,一直没有收到过毕业证。”米股长迟疑一下,轻轻地说:“是不是想补发?这有点为难呀。”万学敦赶紧回答:“我知道补发是不可能的,今天来,只想搞到一个学历证明。”米股长扑哧一声笑了,随意起来。“这是小事,小事。”一招手,就支使胖姑娘在电脑里查看档案。

事情的结果大大出乎所料,87班26号并不是万学敦,写的是“百字敕”。电脑是机械死板的,绝对不会搞错。胖姑娘觉得奇怪,皱一下眉头,连忙转身走进隔壁的档案室,查看纸质原始资料。房间里有几排铁柜子,都有一米宽、两米高。启智中学是百年名校,新中国成立后改为三中,现在又使用原来的名字,所以衔接时把档案序号连在一起。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1963—1968年的资料只装了一个柜子,而里头87班的资料只剩下一张纸。胖姑娘马上把这份学生名单取出来,送到米股长手里。

大家围拢来一看,面面相觑。

上面写的也是“百字敕”。

鬼晓得,万学敦怎么变成了百字敕。

前年,初中同学到了古来稀年纪,或许是第二青春期,或许是闲得无聊,便七邀八凑,玩起了微信群。臧兴景是原来的班长,自然当群主。万学敦被热情地添加进来时,不晓得天王老子、参谋长、萨克斯、布谷鸟、北国渔人是谁个。于是臧群主做出最高指示,大家立马改上本名,他才一一对上号。俗话说少来无历真无历,老来无历喷皇历。手机里小鸟一叫,微信就一跳几十条。大家海聊着杂七杂八,比如回忆初中的生活,国内外旅游,书法和国画,还有某某和某某的黄昏恋,经常少不了争吵抢白,说自己最正确。

两个月前,不晓得谁起头,晒起了读书时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大大小小,很多的个人照,也有集体照。发出一张欣赏一张,十几个人不免议论得津津有味。这天,臧群主晒毕业证。一张巴掌大的奖状纸,写了初中87班臧兴景,后面有第三中学一行字,还有校长手写体签名,当然盖了红红的公章。跟着有十几个同学学样,一时间里,毕业证好像博物馆的展品,粘贴了一长溜。

万学敦看着,一下子奇怪了。我怎么没有见到过这东西?他睁大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使劲回忆遥远的时光——

1968年冬天下了几场雪,特别冷,人也特别心寒。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到洞庭湖区当知识青年。因为选择了投亲靠友的方式,单个儿行动,就流泪告别同班同学,挥手离开熟悉的校园,像一只瘦小的孤雁扑打着翅膀,懵懵懂懂地落到了大平原里。开始两年里,接到过十几封信,有学校新年慰问的,有班主任童为老师的,还有五六个同学的。每次捧着一两页信纸,忍不住落下一串热泪。

可奇怪的是,唯独没有收到毕业证。万学敦记得到五一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办公室”办理手续时,墙上贴了红纸告示:毕业证将直接寄到本人手中,补助费、一年国家口粮指标和建房木材指标发到所在地的公社。这是当时的许诺,可毕业证呢?是学校失误了,填写人员遗漏了,还是邮递员丢失了?在他所有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现在同学们晒出的毕业证的存在。

别人小小的显摆,竟然使万学敦的心头一阵阵隐痛。人生有几个五年呢,而且是步入社会开头的五年,多么重要,多么值得记忆与炫耀,难道我的就是空白吗?不是说人的一生就是一条跑道吗,你是怎么跨过起跑线的?能解释吗?毕业证只不过一张小纸片,而对当事人来说,却是唯一的真凭实据。如果孙子在哪一天询问爷爷读书的过程,你拿不出凭证,一番空口白牙的回答,连自己也没有底气。

这就是万学敦决计去启智中学的初衷。

现在,即算米股长善意地开出证明,可名字也是莫名其妙的三个字啊。

万学敦缓慢地走在人行道上。两边林立的大厦很高,他担心眼睛发花,不敢昂头,便不知顶端在哪里。梧桐树荫断断续续,挡不住炽烈的阳光。上了年纪的人,就会边走边喘气。喘气又如何呢,他尽力搜寻对《百字敕》的记忆,口里念叨:“耕夫碌碌,耕夫碌碌……”旁边有一对年轻男女经过,啃着淡红色的雪糕。他一分神,鼻子马上一缩,这气味和过去的绿豆冰棒差不多。没有多想,也就走到撑着太阳伞的摊子上,买了一支,一屁股坐上旁边的花圃水泥栏杆,有味无味地嗦着。

最后,万学敦把小木棒含在口里,并不用舌头拨动,思维好像停留在什么地方。他绞尽脑汁,回忆自己接触《百字敕》的来龙去脉。

应该是初中三年级时,童为老师找了一些古文,要学生认真学习,一长列目录,中间就有这篇。童老师教语文,之乎者也、子曰哉兮的底子很厚实,朗读时总爱抑扬顿挫地摇头晃脑。万学敦还记得他出神入化的样子,在讲台上摊开一些厚本本古籍,眯着眼睛诵读,十足一个孔乙己。现在想来想去,只可惜把《百字敕》的句子丢了许多,记起开头那句,后头的却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有了结尾几个字,可前面的又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当时翻来覆去地数过,开头4句都是10个字的,接着2句共16个字,再又2句是10个字1句,最后2句共24个字,加起来100个字不多不少。怪也真怪,《岳阳楼记》《捕蛇者说》《陋室铭》能倒背如流,偏偏这家伙硬要卡壳。还有点丑,有点臭,连那个“敕”字也只晓得读音,却记不清样子了。

《百字敕》是唐太宗李世民写的,非常著名,所谓的“老三届”初中生十有八九晓得。那时,童老师站在黑板前,双手撑着讲台,稳重的目光罩着全班每一张课桌,清清亮亮地说:“它几乎就是一篇白话文。按照同学们现在的能力,没有必要做多余的注释。大家看一看,想一想,都是宣扬舍与得的观念,告诉后辈做人的道理。”他还研究过《增广贤文》,就把其中的一些句子写在黑板上,与《百字敕》对照。一番眉飞色舞之后,要大家抄到笔记本上,还在黑板上声明:写一篇作文、五篇日记。又用教鞭在讲台上敲一敲,以示提醒。

万学敦在水泥栅栏上坐着,突然,感觉手臂上痒痒的。一条白色的黑皮虫,牙签那样大小,不到一寸长,小身子一弓一弓地爬动。马上,他从回忆里跳了出来,死死地盯着它。一灵醒,记起它的学名叫尺蠖,又是蠖字晓得念,不晓得如何写。

敕,蠖,天底下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一个音近赏赐的“赐”,一个音同收获的“获”,这不就是舍与得的意思吗?童为老师说过,《百字敕》的精髓就在舍得观。万学敦立刻想起“若能依朕所言,富贵功名可久”的句子,不觉精神一振。

城市还是原来的城市,当然比起自己五十多年前读初中时大有改观。马路宽了,楼房高了,店铺多了,行人拥挤了。还有,冰棒变成了冰激凌或者蛋筒或者雪糕,原来简简单单的纸包装,现在成了花里花俏的塑料杯子。还有很多的变化,懒得再对比了。

万学敦在来来去去的人缝里走着,并没有什么阻碍,不是他尽量不去碰撞别人,而是人们早早避开了他。这也是变,原来学雷锋扶老奶奶过马路,现在都怕碰瓷遭到讹诈,真是世事无常啊。他就这么慢慢地走,慢慢地想。家在前面的小区,大概十分钟路程。

这几天,万学敦把竹躺椅搬到阳台上,在早晨和傍晚时坐上一阵子,望着朝霞或者晚霞,陷在回憶的冥思苦想之中。他翻阅了抽屉里的一些信件,尽管封皮发黄,但只有一二十年的时光,离下乡时相距甚远。好几次搭起木梯子,在阁楼里寻找陈年旧物,也根本与读初中的事情挂不上钩。他只得坐下来努力回忆,在记忆深处挖掘,哪怕是一页纸、一个作业本,就能证明自己是万学敦,而不是“百字敕”哩。可是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所有痕迹如同水拍沙滩,早已平平展展,一切搜寻徒劳无益。

万学敦硬着头皮,再次来到启智中学,请求米股长解决问题。她二话不说,热情地带着万学敦上三楼,走进政工科科长办公室。庞科长并不庞大,单瘦的个子窝在围椅里看报纸,遮住了一张脸,好像沉迷于研究头版头条。他不喜欢空调,一台电风扇悠悠地转,满屋充满空气清新剂的气味,有些呛鼻子。万学敦扫一眼,房子里有许多摆件,比如飞马石雕、龙壁挂、高山流水盆景。万学敦见着心里高兴,一个人的爱好反映出他的本性,想必这事今日会得到圆满的解决。谁知庞科长听米股长一讲,眼睛里露出难色,好半天才开口:“你们以为是吹气那样简单呀。”米股长有些不以为然,说:“老人家只是要我们出一张证明哩。”他仍然出奇地冷静,对她拿出指教的口气:“更改名字是大事,我们不能张冠李戴,指鹿为马,不能在历史问题上失误啊。”似乎觉得用词太严肃,转脸对万学敦刻意地笑笑,委婉地说:“老万同志,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个口子不好开哩。”万学敦见他也不过五十来岁,应该比自己小一个辈分,还想争取一下,就用手指在桌子上画,说草书“百字敕”和“万学敦”非常接近。庞科长将电风扇关小一挡,说话还是委婉:“那好,老万,我向尹副校长汇报的时候,一定把你的情况带去。”万学敦追着问:“等多久呢?”他把电风扇又关小一挡,说不要着急,我们总会调查清楚的。米股长知道他的办事习惯,难得有硬性表态,就在万学敦的背上拍了拍,扶着他出门。

真是活见鬼,这么一桩小事,弯腰就可以从地上捡起来,却如此劳神费力。万学敦回到家里耐心等待,一个星期也没有学校的回音,忍不住细声骂骂咧咧,摔东摔西。他本来每天有接送小孙女上幼儿园的任务,现在呢,“我心情不好”,一句话就甩给了老伴。

万学敦不禁执拗起来,坚决要弄个名正言顺。这一天,他打听到尹副校长到教育局开会去了,中午时回来,于是就蹲在保安亭里,一边和保安闲谈,一边递了烟。大约过了一个钟头,一台小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入口,保安连忙指了指。万学敦闪身走过去,就看到尹副校长下车。她富态模样,眉心恰好有一颗朱砂痣,典型的观世音。他心想遇到了善人,一定有善果。果不其然,在万学敦急切地申述时,米股长骑着电动单车进来了,尹副校长一见,马上叫住她,关爱地问:“老万说的是真的吗?”米股长笑着说:“我想,应该是当年抄录花名册的人写的草书,后来别人正式誊正时写混淆了。”观世音到底是观世音,随手就能洒播甘霖,马上转过头来,温和地说:“老万同志,我已经知道基本情况了。你打个报告,让人证明一下,我马上签字批复。”又笑吟吟地交代米股长:“快吃中饭了,你带万老去食堂,安排个工作餐。”在现在的生活里,人们对别人的称呼非常微妙,如果在姓氏前面加一个老字,老某老某的,说明对象地位低下,普通百姓罢了。只要两字调过头来,某老某老的,这就是对上层人物的敬称。怪就怪在说老某时后面可以加“同志”,称某老时,后面加“同志”就画蛇添足了。万学敦知道民间的这个套路,现在听到尹副校长改变了对他的称呼,马上自得起来,便爽快地连声说:“我家离学校不远,不用领导们费心了。”

87班的同学在微信群里关注万学敦,过问事态的发展。这天,臧群主发出通知,家住省城的八个人,一起来到启智中学,走进尹副校长办公室。房间里倒是简单,办公桌前有四条木沙发,围住一张茶几。茶几上放一个花瓶,里头插了红白黄三色大朵菊花。万学敦看了一惊,时间过得飞快,已是秋天了,菊花开得这般娇艳。同学们把毕业证齐扎扎放到茶几上,三寸见方,红色塑料外壳,保管得很好,上面没有污渍。尹副校长仔细地看了后,下意识地啧了一声,和气地说:“不错,你们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启智的光荣,启智的骄傲。”臧群主马上接话:“万学敦绝对是87班的,我们可以证明。”其他同学马上异口同声地响应。尹副校长思考了一下,语气还是那样松紧得当:“谁是百字敕呢?这不是闹出天大的笑话吗?你们说是不是?”大家不知怎样接腔,紧张地呆望着。她笑了,还是那样和气:“你们联名写个证明吧,放在我这里。”

不需要下文了,大家十分高兴地走出学校。

已是深秋,宽大的梧桐树叶落满人行道,环卫工人扫不赢。万学敦的拐杖碰一碰,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沿路只有一个货亭卖冰糕,围着几个青年人,基本上是男孩巴结女孩。巷子里多了烧烤摊,烤鱼的香气漫到大街上,万学敦非常熟悉这种气味,当知青时少不了烤鱼熏鱼的,此刻忍不住多缩几下鼻子。

尹副校长表态后,万学敦去找米股长探问结果,前后五次。她的确人微言轻,每次的回答都是领导们还没有召开校委会议。其实,开没开校委会议,万学敦不可能知道。就是开了校委会议,尹副校长是不是提出了“百字敕”问题,米股长也不可能知道。今天,她扶着他走出校门,苦笑着说:“万老,心急是吃不得热豆腐的。只要听到好消息,我会马上转告您的。”

走着有点累,也有点空落,万学敦瞥见街边的小花园,就走进去,坐在铁椅子上休息。草坪不大,几丛花,几棵树。正中有一个三米高的雕塑,一只手举着一本摊开的书的造型,书上没有字,落了两片黄黄的枯树叶,看去就像原本的装饰。反正无事,他漫无目的地盯着雕塑出神。突然,万学敦一恍惚,眼前的雕塑变成了另外的厚本本,很像童老师放在讲台上的古籍,即刻想起了他讲授《百字敕》的情景,摇头晃脑,入迷入痴,随之耳边响起他关于舍与得的畅谈。舍与得啊,得与舍。万学敦不禁陷入了过往的经历。

那是当知青时,隆冬的一天,队里的大船搁浅在浅滩上,要推到深水里去。他不顾队长的劝阻,也脱掉衣服跳下船。只有半个小时,冷得全身没有一丝热气,手指勾着不能伸直,冰凌在大腿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在大船进入深水那一刻,他被带了下去,幸亏众人搭救才脱险。后来打摆子半个月,天天裹在被子里战战兢兢。病愈后,大家都说年轻人也要好好补身子,他就在地坪边围一道篱笆,学着养鸡养鸭。天天给鸡把食,赶鸭下水,蒸蛋煮蛋煎蛋荷包蛋随便吃,体质杠杠地好。

7月,洞庭湖水涨,正是防汛的紧张时刻。他已是国家干部,被派下乡,和两个农民一起守护一座涵闸。涵闸在大堤底下,六七十米长,里头漆黑一团。当班时,他要独自深入进去,检查闸口的挡板是不是牢固。这是极其恐怖的事情,如果出现事故,必定会葬身鱼腹。半个月的熬度,他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承受能力。后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和家人坐“水上漂”小艇过洞庭湖,船只迷失了航向,在迷蒙中乱撞。同船的人吓得惊慌失措,他却抓着妻子和儿子的手,安抚她们说有我在,不要害怕。他还几次提醒水手,乘客不会给你施加压力。最终,小船冲出了重围,平安驶向码头。

县里召开一个会议,年满50岁的科级干部退居二线,不再需要坐班。已成习惯的生活秩序就这样被打破,闲得无聊了,他很失落,站在单位的地坪里六神无主。工作再忙、吃苦再多也乐意啊,现在可不需要他逞能逞强了。有朋友邀请他回省城打工,他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还算顺风顺水。眨眼间23年过去,等于获得了单位工作的一个轮回。现在回省城老家居住养老,不是第二青春期的怡乐又是什么呢?

还有吗?多的是。万学敦又记起,比如那次给一个遭到扒窃的农村人50块钱,后来她送来一只母鸡酬谢;那次摔一跤磕掉了一颗牙齿,后来竟与牙科医生结成了好朋友;那次到芦苇荡没有看到麋鹿,不期然在湖面上涌出几只江豚;那次在云南大理丢失了同伴,谁知转到丽江又碰到了他们……远的近的、长的短的、大的小的、深的浅的往事,人人一样,都是十天半月说不尽。凡事都串在柳暗花明的事理中,归根结底离不开有舍有得。

万学敦想来想去,冷不丁记起一件尴尬的事。早几年的一天,他搭乘中巴回县城。车上有个乘客是县委办的副主任,一路侃侃而谈,说着县里的名人大咖:某某,某某,某某某,唯独没有提到万学敦的名字。万学敦的女儿在一边小声打趣:“爸爸,哥只是个传说。”这是当时的流行语,不禁让他苦笑。

退休之前,万学敦也算是县里有名的人物,报纸上常常宣传,电视里常常露面,获奖证书装满一书柜。现在真是堂屋里的椅子轮流转,你一个老鬼早已被新生代忘却。呵呵呵,既然以前得到了那么多,今日為什么不能舍个彻底呢?虽说世事轮回,但过去的终归过去。一切的一切释然下来,他欣慰地舒了一口气。

万学敦站起来,动身回家,又定定地看一下书本雕塑,猛地看到腾云驾雾而来的观世音,手里的杨柳枝挥洒几滴甘露,便把《百字敕》全文拓印在书页上:“耕夫碌碌,多无隔夜之粮;织女波波,少有御寒之衣。日食三餐,当思农夫之苦,身穿一缕,每念织女之劳。寸丝千命,匙饭百鞭,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交有德之朋,绝无义之友。取本分之财,戒无名之酒。常怀克己之心,闭却是非之口。若能依朕所言,富贵功名可久。”是啊,人生一世,怀有舍与得的克己之心,必定常乐,你又何必在乎一张毕业证呢?

已经是冬季,天寒地冻,万学敦不想再跑启智中学了。

这天,米股长兴冲冲地打来电话:“万老,学校在明天召开校委会议,您的学业证明有希望了。”万学敦哦了一声,飞快地说:“我晓得了,晓得了。”笑一笑,轻轻关了手机,准备送小孙女去幼儿园了。

同学的微信群里,没有人再过问万学敦毕业证的事情。如果有了,他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作者简介>>>>

舒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沅江市文联原副主席。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四色湖》、中短篇小说集《远荡》。有小说获省级以上奖项。

[责任编辑 黑 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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