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要做的事(组章)

2023-05-29 06:23王太生
椰城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巷巷子写诗

王太生

去看一位乡贤

春天想去看一位乡贤,这个人住在城外的林木深处。

我想去看他,中间隔着四百年。四百年,不远,也不近。谈路途,骑头毛驴,身子歪歪扭扭,走走就到了;论时间,也就说说笑笑,张长李短,拉呱的半天时辰。这个人住在城外数十里,那儿从前是一片滩涂地。

一群人在海边煮海为盐。海边的风很大,撩乱头发,滩涂上,柴烟袅袅。这样的场景会让人想到,很多人守在一起,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地做一件事情,又有着俗世生活的烟火味。

他是个诗人,白天煮盐,晚上写诗,一弯冷月,挂在他海边住所的棚窗。

一个人写诗是为了什么?排遣心中的孤独和苦闷。诗,为他找到情感宣泄的缺口。

心里住着一个乡贤,你与古人隔代相通,是入了调的,相互之间入了调。不入调,就话不投机,也就不会关注对方,这个人在你心中也就无法入住。

先生大音而稀声。他出身清贫,年轻时烧过盐,家无余粮,虽丰年常断炊,但不以为苦。喜读书作诗,好学不倦,隐居乡里。好游的文人,访问地方文人学士,得知先生安贫乐道,长于吟咏,又自立一家,将其诗送两淮盐运使阅览,又转扬州推官,获得推崇。

先生大俗而大雅。吃饭,睡觉;煮盐,写诗。他身上有太多平民的气质,以及平民生活中的诗意。人群中拎个菜篮,关心柴米盐醋。傍晚回家喝一碗香喷喷的大米粥,咬得菜根香。

无法想象海边煮盐又写诗的生活,诗人一辈子住在小镇上。那个镇子我去过,从前的盐场,大海已经远去,只留下空壳潮音。从先生留传下来的诗歌看,如果没有当初赏识他的那个人,勘刻辑录,交与官家成书出版,我们也许就根本不会知道在这样的城,出城不远的海边盐场,还有一介布衣诗人。可见,如果没有机遇,一些有才华的人,会被云烟和雨雾所淹没。

我读过先生的诗,把它们抄下来,写在一张纸上。稻草融浆做的纸页,泛着光泽,上面有一个人的低吟浅唱和他仰天长啸的冲动,诗句里有那个年代的印痕和汗水浸泡,雨水冲刷、盐水渍眼的艰辛与苦涩。

先生属于典型的民间写作,一个人,在野外,自言自语地陷落在晚霞孤景的吟唱里。他周围冷冷清清没有人捧场,也不需要人捧场。写诗是件很个体的事情,就像吃饭穿衣,让自己的灵魂不会空虚。

一个人在海边写诗,潮音浮升,大风鼓荡。他的诗,那些意境和词句,是那么浩大苍凉。海边煮盐又写诗,那些诗句白花花析出鹽,浸透着思想的咸。悲天悯人,一种让人容易感怀的情愫,饱含先生对乡土和生命的敬畏。

我推崇先生的创作态度,也坚持着一个人的写作。我的那些文字,想用力遵循生命情态和生活姿态,找寻从容与安逸的美好,虽没有功利,又难免俗气。有些东西,其实可以跟古人学。

春天想去看一位乡贤。他骑毛驴沿着油菜花小路,走在乡野深处,被这一片春光迷住,在乡下的小屋里喝了点酒,醉意朦胧地在黄花丛中睡了一觉。那片黄花丛好高啊,高得没过人头,像一片灌木,人在油菜花丛,可以卧听大地嘤嘤的声音。

我见过先生肖像,不知何人所画。穿长衫,手执一本诗卷,坐在路边石头上,颌下一束胡须垂下,眼神中有洞察世事的穿透力。一个经历苦难的诗人,他的眉宇和风骨总是清朗。

布衣诗人,喜欢后人对他的称谓,含有亲切和尊重的成分。土布,是一件衣裳的质地,穿土布熨服舒坦,与肌肤贴近。一旦与诗人搭配,就有了某种界定,诗人本来就是一介布衣。

一个人,一生只做两件事:煮盐和写诗。煮盐是为了生计,写诗是他的后花园。生活是气喘吁吁地小跑,而灵魂却在那儿散步。

四百年,不远,也不近。我去拜访先生,他家附近,有口深不可测的古井。水质清冽甘甜,冬暖夏凉。古井是一面圆镜,映过从前的天和流云,也映过那些消逝的脸。古井与泉脉相通,泉水汩汩,生生不息。

当然,先生背倚着一面斑驳老墙在捻须吟诗,一树灿灿桃花,做他的背景,像一个邻居家的老头儿,朴素而谦卑。

到老巷子里转转

隔段时日,总想到老城的巷子里转转。老巷是老的,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拐弯抹角。有的人,在老巷里,从这头,走到那头,用了一辈子的时间。

人老,巷子也老,人、巷俱老。

巷里老,有唐宋的老,明清的老;石板的老,青砖的老,木头的老……

深邃、宁静、幽远……一条巷子,光阴在墙皮上褪了色,时间走得好快呀,人在巷中,走着、走着,就老了。

人是什么时候变老的?也就是淋了几场雨,吹了几次风,照了几轮明月,慢慢就老了。风从这头,吹到那头,在巷中游荡,构树叶、凌宵花、茑萝、丝瓜藤……随秋风吹散水分,巷中的树木与植物,不知不觉也老了。

谁能想到,巷中老者,他们在年轻时的模样,走起路来是慢条斯里,还是风风火火。有的人,从前在外面闯荡,年老后,住在深巷。到最后,一个苍老的背影,在巷里踽踽独行。

老巷里有口古井,如一面镜,飘过天空的流云、飞鸟,映过怎样的脸?

或许,在我看来,老巷的魅力在它的围墙。有一户人家,围墙是一堵青砖矮墙,墙头上,有枇杷、柿子挂出墙外;也有的干脆就是一道虚虚实实的篱笆墙,里面种蔬菜、玉米,巷子里半城半耕,空气中逸散腐植土和植物气息。

幽巷有幽树。僻静处,漫不经心地爆出一株那种散倚无态的构树。在人去屋空的小院里,构树的种子,是鸟排泄的粪便带来的,越是无人居住的地方,构树长势越旺,一两年的时间,枝叶遮掩半座小院,光线明显暗淡下来。构树结红果球,鸟啄果而食。

其实,墙缝、砖缝的苔癣,是巷子的老人斑,水渍一样蔓延,却是无法抹去的记忆。

巷子深,巷子浅。每一条上了年岁的巷子,都是老的。

戴望舒的雨巷是老的,所以,在老巷里遇见一个有着丁香一样愁结的姑娘,诗人眼睛一亮,水墨般的黑白老巷,注入一缕鲜活。

卖杏花的石板巷也是老的,人住在小楼上的客房,枕上听了一夜春雨。第二天,黎明时,天青色里,巷子深处已有人在叫卖姗姗带雨欢的春花。

巷子宽,巷子窄。宽宽的老巷,可以走人,行车马。吾乡从前有一条宽巷,乡人可挑着担子横着走,巷子里有老澡堂子,门口停车,摆放着卖糖球、臭干、瓜子、五香茶叶蛋的小摊,市井人声;而窄窄的巷子,在江南古镇上常常遇到,那种逼仄的“一人巷”,仅能让行人侧身通过。

巷中诗意,是檐雨滴答,跌落的水珠,呈一条线,一挂晶莹的珠帘。

雨天有人敲门,手指轻叩潮湿门扉,这声响是那样清晰。雨天闲来无事,邻居敲门,来此坐坐,坐下来,泡一杯茉莉花茶,聊上几句,然后隔窗拾头望天。

我曾经想拜访住在老巷里的30个人。30个人,语调不一,形神各异,就是一个街巷市井的人物画廊。

你若是对一条巷子很陌生,可以跟在一个吆喝着的小贩后面走进老巷。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就可以领略到一条巷子的温存风情,它是老城的一部分,一个走街串巷、精明小贩的脚步,不会把一条烟火老巷疏漏、遗忘。

巷里老,住在里面的人,是被风吹老的,风过,花落,人已老;是被亘古的安静,慢慢雕琢老的;是时间的一只手、雕塑家的手,在你的脸上捏几道皱纹、眼纹,面部肌肤塌陷,人就慢慢老了……

巷里老,老来老去,老不过那棵古树。巷头的银杏,六百年前就有了,大树下灯影人声,住着几户人家,有人说话,有人走动,有人咳嗽,有人在树下捡几颗掉落的老熟黄果,那大概是在明朝。

巷中老,名字却清雅。荻柴巷,顾名思义,从前巷子里有芦柴和荻花,一到冬天,蓬松的荻花纷飞,芦苇枯了、老了,风一吹,窣窣作响。钟楼巷,有钟楼,一座大铜钟架在巷里一间亭中,钟磬悠扬,声震半城;石人头巷,从前巷中应该是有一尊石雕的,一个人头部的石头雕像,石雕也不知去了哪儿?旗杆巷,明清时的巷里有旗杆,那个旗杆有多高,巷民什么时候升旗?又为什么事升旗?留给人们诸多遐想;斜柳巷,巷子里遍植斜柳,估计是垂柳,这排场放到现在,该是一道风景。少年时,我常到斜柳巷玩,有个同学住在那儿。奇怪的是,斜柳巷里没有见到一株柳,有的只是两两对门的人家的门庭小院,推木门而入,却见一院子的花。

巷子里有古意,那些青砖小瓦的民居,朴素而内敛,代表着一个地方的脾性,透露出先民安身立命的符号密码。

在宋朝,苏东坡曾萌动过在乡村买地养老的想法,他写诗云,“买田阳羡吾将老”。其实,老苏不必去乡下,而可以选择附近的某个小镇上,找一条巷子,居住在其中,毕竟深巷老院才是人适合居住的地方。

我想起水墨徽州的几个村居老巷,开门可见青山,低头却见流泉宅边缠绕。村巷里,大部分时间是静的,除了白云流动和鸟雀喧闹,那里也是适合养老的地方。

在成都,我是在一个暮春落花的夜晚,踩着柔软的光阴,去寻访宽巷子、窄巷子的,巷子两边是延伸的围墙,头顶是一方移动的天空,我注视着老巷,老巷也看着我。忽然,我意识到,有过人烟的繁衍生息,天下的巷子都是老的。

人生只合巷中老,抬头看云卷云舒,低头莳花弄草,岁月怡然。

老巷是一本古朴的线装书。

想走一趟山陰道

我有时在想,一个崇尚古典,心怀梦想的人;一个追慕古今,内心丰盈的人,无论多忙,似应该抽出时间,走一趟山阴道。

穿朴素的鞋,到这样一条既有历史、又有风景的古道上走走,会碰到很多故人,过去的马骡驴车辙印。

山阴道,江南的一条著名驿道,就像现在的入城主干道,人声熙熙车马喧,有时甚至还会堵车。山阴道上,走过求学的书生、游览名山大川的诗人、怀揣小本钱做生意的人……

走一趟山阴道,现实又空灵。因为古道还在,虽没有过去那么完整,它至少跟你来一次精神徜徉,时空交错之间,抚今追昔。

有风景和故事的路,起码不是一马平川,而是高低起伏,曲折婉转。它是一道隐喻,人在时光的隧道里穿行,会遇见谁,或者不曾遇见谁,都很奇妙。

人站山阴道上,渺小如豆。既是看风景,又是看热闹,古今红尘之中的大热闹。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薄衫少年,向往古越的那条风雅石板驿道。彼时望文生义,总觉得那条道在山的北边,盘山而上,翻越了一座山,绍兴城便到了。

访古越,我是从萧山坐绿皮慢车一路东行,自然见不到山阴道,其时也不知道这条古代官道在哪儿?在绍兴城里,骑一辆自行车去大禹陵,沿途所见的山陵土岗、拱桥、乌篷船,以及路两边的野花闲草,也弄不明白哪一段才是与古代山阴道重复,或重叠。

有些地方,必定要经过。后来,和朋友去丽水,夜晚驾车,经过绍兴、诸暨一段,望着窗外蓝幽幽的山峦,大概山阴道就在附近。或者,是一段与古代平行的道路。

隔着一段距离,体察不到其间的意境,想步走一趟山阴道,也不枉读过的那些古诗,看过的那些旧画。

山阴道为何有如此魅力?我在王维的《山阴图》中,看到一人在舟上,数人坐山石,或走神,或喁谈,他们吹着唐代的风,坐看云起,都是舒服的姿势。

什么是让人舒服的姿势?淡淡无为,面目平和,呼吸均匀。这些,古人在山阴道上都做到了。

让人舒服的山阴道,或者说,走在山阴道上,吐纳草木清气,嗅着溪流水香,让人心情舒畅。

古人走过的道,一条诗与画的道路,或者说,要领略江南的诗与画,必经山阴道。

徐渭在山阴城里作画,青藤书屋的花架下趴着一条老狗。

王義之兰亭曲水流觞,在绍兴城的南面,你去寻它,也必须从山阴道出发。

绍兴城里还有一坛黄酒,摆在某个小餐馆的朴实木桌,那个叫“女儿红”的酒,不喝,说着,也觉得好听。

山阴道有多美?王献之说它,“云生满谷,月照长空,潭涧注泻,翠羽欲流,浮云出岫,绝壁天悬。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在古人眼中,山阴道与钱塘西湖同属清奇。

鲁迅在《好的故事》中回忆:“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他,大概是坐在船上看山阴古道。岸上,有人世万象。

山阴道上行,风景自在,一边走,一边看,内心妥帖。走一条道,就会想起从前在这条道上走过的人,他们从早晨出发,一路走到天黑,走到了远方。徒步去走山阴道,是一段文化孤旅。一条路与一个人,也许只是一种象征。

山阴道是一条文艺的路,温润的路,风景的路,将人引进城。路尽头是城,抵达或者出发。

一条旧书中的驿道,有江南山川之美;一条伸展山川峻岭中的人间古道,有书籍宣纸上的古典之美。

柳暗花明的光影对比,人稍迟疑,一转身,有意外惊喜。八百年前,陆游的又一村,其实是对前途重新抱有希望,也悟出世事消长变化的道理。

“又一村”,有失望之后的希望,绝处逢生的欣賞,暗夜中的灯光……炊烟袅袅,人站山头俯看山谷里的村庄,人间烟火,鸡鸣犬吠。站在山阴道上,尽阅人间美好。

人在一条路上孤寂地走着,快走不动了,这时候要是有辆驴车经过就好了。半路上招手即停,路上也好有个伴,这是有驴友结伴而行的好处。

一个需要减肥的年代,好多人一边暴走,一边看风景。在山阴道上走累了,可以吃几颗茴香豆,还可以在路边吹风,蹲在一条小渠边,用泉水洗脸。

山阴道是一种象征,行旅和过程的优美穿越。沿着它,你会不知不觉走进梦境,江南山水的老故事。

远山近水、小桥凉亭、田畴农舍,相映成画。

我在想象,麦熟季节去走山阴道,云端布谷啼;梅雨季节去走山阴道,远树上的梅子熟了,伞外水汽迷蒙,雨树含烟。

为什么想去走山阴道?古道上寂静,曾经的车马喧,早已化作一片远去的背影。

我若站在山阴道上,或许会有所发现。隔着山石流泉,看到几座青塚,荒草萋萋。我朝它们遥遥作揖,是在向林木深处的几位古代先贤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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