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降临

2023-05-30 03:10陈毓
百花园 2023年1期
关键词:门洞理发师指甲

陈毓

梅李子有过两次看到不明飞行器降临眼前的奇遇,第一次在她18岁,这一次,她45岁了。

45岁的梅李子是两个女孩的母亲。她开了家理发店,生意不冷不热,但绝说不上坏,因为从她店里出来的徒弟,有三个都开了自己的店,像她的店分蘖出的小店。

梅李子的店在她名下,但她丈夫更像店长。梅李子开店第三年遇见她的丈夫。他是店里的理发师,至今还是理发师。许多年过去,今天的理发师早非昔时的他。理发师理发需预约,打到店里座机上的预约电话梅李子接,多数人会直接打理发师手机,可见他的回头客多。不时地,理发师就要停下正在某个女人头上忙碌的手,从裤兜取出手机:“您稍等,让我看看。哦,三点后您看行不?”或者干脆说:“今天排满了。”有时候没排满,理发师也说满了。梅李子坐在店深处的位置,有点儿想笑,有点儿无可无不可,但她是什么也不会说的。这许多年,一次也没说。

新冠疫情让很多生意萧条,梅李子的店,顾客好像没见减少,这不是很好吗?

梅李子有段日子接受一个女客的建议,做起了修眉和美甲。那个女客说:“你的眉毛很漂亮,谁帮你修的?你的指甲很好看,该不是你自己做的吧?”还真是梅李子自己修的自己做的。女客说:“那你为啥不顺带修眉染指甲呢?你也帮我修一下眉,染一个和你一样的指甲啊!”

理发店的空间够大,梅李子于是就在角落辟出一块,在理发的收费条目下添加两行小字,注明了修眉染指甲的收费标准。但一个月后,梅李子自己停了这业务,因为染指甲的气味会在屋子里弥漫。后来,她索性也不再为谁修眉了。

她还坐在店深处的那个位置。她的丈夫——长相俊美的理发师——因为她这一坐,对女客户、对店里的女店员说话,都要控制语气慎重用词,但这,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梅李子坐在那里。今天和昨天相像。

她的心境,似乎也和多年前一样。她从那个瘦瘦的少女长成现在这个45岁的稍稍丰满的女人,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这过程里的变化。

18岁的梅李子敏感,没来由地自卑。敏感和自卑像一件隐形衣穿在她身上,昼夜箍着她。折磨她的远不止这些。梅李子有回进教室,推开教室门的一刹那,一道水帘兜头浇下,她打出一串寒战。冷水顺着她的刘海滴答,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她眼里溢出的泪花。梅李子在轰然而起的笑声中逃向自己的座位,她用衣袖擦干脸,强忍住眼泪,不让随后走进教室的音乐老师看见她的狼狈。那个下午,音乐老师的风琴声也挽留不住她,她神魂出离,出离留在音乐课上的她的肉身,出离到荒无人烟之所。就在她神思恍惚间,她看见一个神奇的飞行器缓缓降临,停在窗外的那片空地上。她看清飛行器上一个圆圆的门洞打开,走出一个小小的人——是他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小,他其实是个青年。青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走下舷梯,一步步朝她走来。在一个对他和她来说都恰当的位置,他停了下来。青年向她伸出手,那是一个明确无疑的邀约姿势,一个她心领神会的姿势:你过来,我带你走。青年笃定的神情分明告诉她:我专程为你而来。

有那么一瞬,梅李子发现这个戴着奇异头盔的青年正是音乐老师。她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她的脸憋得通红,呼吸紧张。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说:“不!”她的声音足够大,讲台上的音乐老师停下手中的风琴,向她这边看。音乐老师的目光如水,是夏夜小河里浮着半河月光的水。梅李子又制造了新的笑话,往后她的同学在嘲笑她的时候就简化为一个字:不!

但那一天,让梅李子惆怅的,不是音乐老师那浮着半河月光的脸,不是同学们嘴里的“不”,而是当她再向窗外看去的时候,那里只有随风盘旋飘飞到空中的落槐花,奇妙的飞行器连同那个青年,消失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迅速旋转上扬的落槐花在说话,只有她听得见:“飞行器为你降临?那怎么可能!”

日子如水流,把人漂旧。这个早上,45岁的梅李子像往常一样在家里吃过早饭向店里去,此时距离丈夫到店已过两个钟头。“早上店员会按分工各干各事,你一早出现简直就像监督。”梅李子的丈夫一再这么说,“别那么早去,店里有我,你完全可以睡够了缓缓来。”

缓缓来。梅李子吃过早饭,收拾好家,把一块冻羊肉从冰箱底层挪到上层缓慢解冻,之后她打电话预约店家下午三点把所需食材送达。安顿好这些,她向店里去。

她无须开车,为此她常在心里笑话丈夫,走路是十分钟,开车去,也要十分钟。

这个早上,她走到店门口,发现在她丈夫每天停放汽车的地方停泊的不是她丈夫的车,而是她以为早已忘却,此刻才意识到从未有一丝遗忘的那架飞行器。她看清了那个圆圆的门洞,那像一个放大无数倍的银盘一样的机身,而舷梯上站着的,正是那个青年。他站在舷梯上,像上一次那样,正向她伸出手,做出明确无疑的邀约姿势——只要她走上前,他立即就会伸手拉住她,载她脱离她的现实处境。

青年还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清澈如水。是的,时光奈何不了他。她忘了把他和音乐老师对比,把他和现实中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对比。他是他本人,如此清新雅洁,如此美好。

他召唤她。目光如水,全心全意的邀约与迎候。被那诚意所震动,梅李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不可救药地想到冰箱里从千里之外新到的松茸,想到正在缓慢解冻的羊肉。她是从来不吃羊肉的,做那些,都是为了她的丈夫。

她为自己瞬间的所思所想而惭愧,好在,对面的青年,看不到她的心里去。

起风了。不知是风带动了飞行器,还是飞行器带起了风。

她看见那个青年一步步走回他的飞行器,圆形的门洞闭合了。她看见他的脸在门洞处一闪,隐没了。更大的风起,他飞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在梅李子目不转睛的注视里一点点消失,终归于无。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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