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连着根

蒋静波

王文琳种完竹子，大汗淋漓，脱了外衫，跳进门前的溪中沐浴。

前来挑水的邻居打趣道：“咱大万竹村（今大堰镇大堰村），竹子还不够多？”

王文琳笑了：“你嫌你家的竹子多了？”

他抬眼四望，漫山遍野，竹林绵延，碧绿如滴。山民世代以竹为生，竹笋美味，竹子可制竹筏、竹簟、竹篓、竹篮、扫帚等器具。每当竹子开花，王文琳必要收集竹米，一部分送人，一部分育成竹苗。山上、田野、路旁，凡有可用的空地，他就去种上竹子。

有人问：“你种竹子，没个目的，图个啥？”

他说：“就图喜欢。”

他已记不清，自己种了多少竹子。倒是得了别人送他的一个号：万竹居士。

溪边来了一个陌生人，低头喝了几口水，又捧起溪水洗脸，然后，歪坐在石阶上，喘气。

王文琳问：“你从哪里来？”

陌生人说，他叫陆瑜，从鄞县来，因仰慕王文琳的名气，特来拜访。

王文琳看那人文质彬彬，脸色苍白，衣衫破旧，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王文琳，字彦彬，是当地的富户，慷慨好义，当地的山民几乎都得过他的帮助。谁知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到了邻县，这让王文琳大吃一惊。

王文琳说：“失礼了，我就是王文琳，陆君稍候。”他迅即起身，一路滴水，向家跑去。没多久，他身穿整洁的衣裳，来到溪边，恭恭敬敬作揖道：“请陆君随我去寒舍。”

进入家门，用人立即端上一大碗长面蛋——糖水长面中卧两只鸡蛋，那是当地招待贵客的最高礼仪。陆瑜也不客气，很快，碗底见空。

陆生实话相告：“我是个生员（秀才），家贫难以度日，想到王君处借些粮食。”

王文琳说：“如不嫌弃，住下来，安心读书，如何？”

陆瑜低下头，说：“家有父母。”

王文琳将他带到刚腾出的一间客房，说：“既然来了，多住几日吧。”

王文琳天天好菜好饭招待。十天后，陆瑜告辞，王文琳准备丰盛的饭菜为他饯行。王文琳送给他一个包袱，说：“一点儿钱，用来买粮。一件棉袍，刚赶制好，不知是否合身。”

陆瑜作揖：“我俩素昧平生，王君待我像亲人。这份恩情，无以报答。”

王文琳忙还礼：“人与人，就像竹子，根连着根。”

陆瑜跟着王文琳种了几次竹，也喜欢上了竹子。想到这，王文琳又送给他一包竹米。

陆瑜说：“我家屋前屋后正空著呢。”

陆瑜回到家，进屋就去找粮袋。母亲说：“你走的第二天，你的朋友托人送来了银子，我们买了粮，剩下的足以过几年。”

“什么朋友？”

“没说，操奉化口音。”

陆瑜心知是王文琳差人送来的，他边撒竹米边流下了泪水。

正统六年（1441年），家乡歉收，王文琳打开家中粮仓，捐助乡邻。一位从外乡来的山民说：“今年多地出现饥荒，好多地方饿死人了。”

晚上，王文琳翻来覆去，睡不着。竹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像是竹子在哭泣。第二天，他咬咬牙，买了二千六百石粟，捐给朝廷，指定要赈济灾民。

令他想不到的是，朝廷因此授他宣议郎，吹吹打打，在门前旌表“尚义”两个字。王文琳想躲起来，上面的人说：“你只能接受。”

很快，王文琳到京都赴任。他带去的一包竹米，却育不成竹苗。没有竹子可种，他度日如年。

总算退了职，王文琳回到了大万竹。管家已发好竹苗，他当天就种起了竹子。附近已无空地，他种竹子越走越远。一天，种竹回来，路遇两个官差押着一个强盗。路人指指点点，说强盗杀了人。王文琳眼里喷火，大声质问强盗：“抢了东西，为什么还要杀人？”强盗两眼一白，大叫：“抓住他，他就是窝藏犯。”王文琳被官差捉住。

一天，一位退职的尚书拜访郡守，看到一份名册，浏览中，看到“王文琳”三个字，跳了起来。原来，他是陆瑜。宣德八年（1433年），陆瑜中了进士后，一路升迁，官至刑部尚书。三十余年来，虽然不曾与王文琳见面，但每当看到竹子，他就会想到王文琳。他问郡守：“名册里的人，是善的还是恶的？如果是恶的，则有善人在；如果是善的，为何有这么多的善人？”

郡守答：“这些都是罪恶的惯犯，我要置他们于死地。”

陆瑜说：“那个王文琳，是不是奉化人？”

郡守说：“正是。”

陆瑜说：“肯定搞错了！”

于是，他细述了王文琳的善行。

郡守一惊，二话没说，叫官差快快放人。

王文琳对官差说：“我就知道，善恶总会分明。”

他始终不知，他被释放的背景。

此刻，陆瑜通过窗户，望着刚走出牢门的王文琳，他仍像竹子那么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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