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以北

2023-05-30 19:49赵予恒
中学生天地(B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路牌半山钢厂

赵予恒

2021年的夏天,我踏入杭州市半山路,那是连接居民区和钢厂的唯一通道。来来往往的载重卡车碾过干燥的路肩,扬起烟尘,掩盖了远处高耸的烟囱与近处蓝色的金属路牌。我打开相机,调整焦距,取景框的中央是路牌,在8月的热浪里涌动,几近熔化,像太生硬的浪。岔路口有老年疗养医院和经济型酒店,还有一些厂房,或改建或废弃。灰蒙蒙的爬山虎攀附在垂落的电缆下,像尘埃的果实。

杂草丛生的路边偶有电动车驶过,斑斓且朦胧。往里走的地方还有小区,靠近马路的一侧种满瓜果,掌形叶片下散发着暴雨将至的气息。半山路没有人行道,在钢厂拆除前只用作运输道路,承载煤与钢材,或新或旧,或黎明或黄昏,穿过海蓝色的路牌。我一直很喜欢拍路牌,感觉它象征着我到不了的远方,缥缈、明亮且危险,带来失重的幻觉。

我决定为半山路拍一组照片,从居民区到钢厂。半山路位于城市北侧,位置偏僻,仿佛是整个交通网中无关紧要的一条。靠近路的尽头,有一片公墓,每年清明和冬至都会有很多人来。我一边试图避开积水和来往的电动车,一边抬头远望钢厂废弃的水塔。塔顶越过围墙,视野边缘有鸟群的轮廓。

当地的住户大多是钢厂的员工或者是员工家属,而我偏偏不是。钢厂刚刚关停的那段时间总能看到他们穿着工服、散开领口穿过街巷,没有目的,却有终点。

那天下午我拍了300多张照片,回家后做了后期,精挑细选留下100多张,不能说很好,但也许有意义,我不清楚。母亲在厨房炒菜,反季的上海青,寡淡无味。我坐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逐渐熄灭。母亲在客厅喊我吃饭,夜色沉默,包围眼耳口鼻,我还在想白天的那条路,我在想所有的事物都会有终点,这我们都知道,却偏偏希望自己能侥幸拥有永恒。

母亲还没有动筷,她说她前天去了农贸市场,在临时摊位碰到一个老乡,是乔司菜农。半山有2个菜场,一个是露天的,3年前拆掉当停车场了;另一个是正经的农贸市场,在马路对面,从我有记忆的年月开起。我记得那个菜场有很好吃的熏鱼,但好久没有吃到了。

母亲说菜价越来越贵,不当季的青菜要8元钱一斤,往年里经霜的也才一半的价格。我就着炒菜下饭,听到筷子和瓷碗很轻的摩擦声,像童话里描述的海浪涌过沙滩的情形。我对母亲说自己去拍了半山路,她说挺好,不过要注意安全。半山路有很多工程车,即使钢厂已经关停,它们还是如常往返,像坏掉的影像带,卡在崩塌的某处重复发声。

钢厂隶属于杭州钢铁集团,属于重污染管制项目。2016年,位于杭州半山的钢铁基地生产线全面“熄火”,连同它附属的东西全数关闭。钢厂可能会成为我永远丢不掉的东西之一,好像我每写一点东西,就必定会嵌入钢厂,无论是虚构的,还是非虚构的。

它有一系列的配套设施,比如废热被送到了公共浴室和开水房,夏天会卖汽水和赤豆棒冰,员工专属,凭票购买。我不太喜欢赤豆棒冰,但我的父母喜欢,所以我家每年都会买几十根放着。钢厂还有一个健身中心,其实就是一个室内体育馆,里面有正式的球场和观众席,入场的过道很阴凉,常常不开灯。我小时候喜欢在里面来回跑,球场的灯光将影子映成方格,有明朗锐利的边缘。

当钢厂在我的文章里频繁出现的时候,它已经被拆掉3年多了。有时候我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反复记起那样一个事物。起初我认为是单纯念旧,后来觉得这是一种执念,之后又觉得它根本什么都不是,只能算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连梦境都无法侵入。

在读高中的3年里,半山一拆再拆,从公共浴室到钢厂冷却塔,一共5座,拆了好长时间。冷却塔是这里的地标,但不容易被一眼看穿。靠山的北侧有一所小学,建在我居住的小区,据说那里是唯一可以望到冷却塔全貌的地方。

那个小区和半山的所有小区一样,楼很老,不知不觉攀附了爬山虎,绿化带种着整排整排的水杉,冬天会落下棕灰色叶片。早几年的夏天总是下雨,暴雨,折落的枝干浮动在涨起的积水之上,天晴后,积水便倒映出浅灰色天空。钢厂搬走以前总是这样的。

钢厂搬走后,又过了3年,祖父在医院寿终正寝。自祖母去世以后,祖父日渐虚弱,脾气也越来越执拗。他会像小孩子一样和我说“晚安”,并且坚持等待回应。2014年他第一次摔倒,住院半个月,之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医生建议他长期住院。他没有什么要命的疾患,甚至没有老年人常见的高血压,但他就是不能继续像健全的人那样活着了。我每周去看他一次,和父亲或是母亲一起。他起初会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后来只是让我们带一点零食,他嫌医院的菜太淡。我时常怀疑人的口味是否在出生后便固定,祖父雖然在杭州生活了大半辈子,但还是保持着地道的绍兴口味。母亲和护工聊祖父的近况,电视里在播抗日神剧,祖父好像在看,又好像没在看,两眼望向山与云,医院把住院部建在山下。

说起来有趣,半山算是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却并未给这一片带来什么收入。它不卖门票,唯一的收费项目是10元一次的观光车,载着你在山脚下开一圈,因为山路只能步行,窄且曲折。小学的时候我爬上过山顶,没有台阶,行程过半便是裸露的岩石。那不是很难前进的地方,可就是没有修路。

整个童年我都未曾离开过这个地方,却又好像和它毫无关联。或许对于一个居住在市中心的人来说,我是半山人;但在那些年老的钢厂职工看来,我又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那天我的拍摄结束在半山路尽头,钢厂旧址外挂着“闲人免入”的海蓝色钢牌,边上是建设规划和公告,我看了一眼日期,是2016年开工的,计划做成工业遗存馆。算起来,沧桑变化已经是7年以前了,但感觉好像真的就在上一个夏天。那一年我升到了半山最好的初中,读完3年,再升入重点高中,朦朦胧胧过完了自己的青春期。时间是三维生物的虚构产物,用各种名称划分生命的不同时期。毕业季总会有人提及青春,我猜那也算是某种虚构,因为我既无法发现它的开始,也无法明了它的终结,它就这样成为符号,像城市北端的工业遗址,像小区岔路口更换的乘凉老人,像修不好的半山路,像照片角落失焦的高耸钢轨,保存明亮与热烈。它可以像任何事物,却不是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半山先是成为报告里模糊的城北,然后成为老区,最后彻底消失,只余灰蓝色的天空与悬铃木宽大繁茂的枝叶。

我转身离开,离开半山路,离开原点。路标指示我继续往北走,去往北方,或是存在于过去的原点。那是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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