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公路

2023-05-30 05:19王啸峰
花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大宝拐杖

王啸峰

我背个大包,拐杖点地,垂头朝前走。今天就到台湾老板的限期了。我想了很多办法。感觉背包要把背压塌。

许大宝跟在我后面。前晚,气血上涌倒地后,他一刻钟才缓过来,后遗症就是左脚崴了。台湾老板没找成。一天一夜,他基本没睡觉,我把吃喝端给他,他都只是草草应付几口,眼睛又转向大门。明知盼望的事不可能发生,可他还是直勾勾地注视着门。昨晚,他突然把头转向我,问我借一根拐杖。他接过拐杖走出门时,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出去很久。我探出头,俯瞰热闹的城中村夜景。路边摊桌边斜放着一根拐杖。许大宝身边围着一群赤膊穿短裤的人,他们正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拐杖被遗弃,当我发现自己更担心拐杖时,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来,我继续思考还债办法。

“几点的车啊?”许大宝拖着箱子问我。他已经不用拐杖了。

“快到车站了。”我加快了脚步。

零点过后,许大宝进屋。一声不吭,铺席躺下。一整夜,我没怎么睡着。他翻身、伸腿的声音没停过。天一亮,他把我叫起来说:“我要回去,今天就走。”说完,独自整理行李。

“你送我去火车站吧。”许大宝拿到火车票仔细察看。而我在购票服务站没买两张汽车票。

“汽车直接到火车站广场,你拿好火车票和身份证,在检票口进去就行。”我没松口,反复关照他怎么进站乘火车。

刚走到站台,汽车就来了。许大宝犹豫着接过背包,张望汽车车厢,见空了不少位置。“补张票,你送我过去吧,我身体不好,恶心、头晕。”

我有点火了,过不过得了今天这关还很难说呢。许大宝还想浪费我时间。“火车上吃的干粮和四罐啤酒我放到背包最外层了,你拉开拉链就看得见。”

他见我坚决不上车,磨蹭到最后一个上车。刚坐下,汽车就启动了,他模糊的脸一晃而过,我似乎看见他举起右手摆了摆。

不过,我一回身就忘了这个动作。我急着赶回厂里,跟台湾老板讨价还价。其实,我脑子里只是形成一个新营销计划,不知道筹码分量够不够。

“你一分钱都还不了,居然还敢来跟我谈?今天必须把钱还清,不然让你也去吃牢饭。”台湾老板让秘书把我赶出办公楼。

我垂头走在工厂围墙的阴影里。一辆接一辆厢式货车从我身边驶过,带起一阵风和尘土。明天起再也看不到这样火热的场景了。我索性瘫在地上,灼热的柏油路面烤着我残疾的腿。

啊!残疾,我是残疾人啊!我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件经过。许小银如果把货款还上,就不构成犯罪,而是销售方式创新。如果回笼不了货款,可以视作许小银贪污企业公款,也比盗窃罪来得轻。至于我,我有什么问题?只是给了许小银仓库钥匙,而这更加证明我们是在为工厂开展营销工作。

我一跃而起,单腿站立,向一辆黄色出租车使劲招手。

“知道残联在哪里吧?快开快开!”

那年,我算职校毕业,听多了港台歌曲,头发烫成刺猬。连街道办的剪刀厂都不要我。我想很有可能是厂长们接受不了爆炸头。

我把没人要的事实告诉许大宝。他正在补渔网。黑洞洞的房间里吹出来一股腥味。他看了一眼天。

“乌云来了,我去野塘。”

我拖着皮鞋进屋,鞋帮上掉下两块烂泥。同时,许小银撞上了我。

“我把他们全切了!”他捡起掉在砖地上的菜刀,拨开我往外冲。

我伸出右手把他拦腰死死抱住。“你有这个本事吗?来!往我手臂上砍一刀。”

张水香一瘸一拐走出来,一声不吭地夺过许小银手里的菜刀。掀開腌菜缸盖子,抽出一条咸菜,走到屋角煤炉边。

“爸爸打鱼回来,妈,我们吃咸菜烧鲫鱼啊!”许小银很快忘了街头纷争。

张水香没说话。我知道即使有鱼,许大宝也要赶在暴雨之前卖掉。卖不掉才拿回来,都是些小毛鱼。

那天晚上,出乎意料地,我们吃到了咸菜烧粉皮。许大宝用两条小鲫鱼换了豆制品摊主的几张粉皮。张水香把最后两条小鱼干一起扔进锅里烧。

许大宝抿着许小银打来的散装黄酒。他不怎么吃菜,一颗颗地嚼张水香炒的盐水花生。

扒完几口饭,张水香拿起钩针,凑到白炽灯下织补衣物。饭桌上空一道道黑影晃动。许小银扫光所有饭菜。

许大宝仍是一口酒,一粒花生米。我想跟他说些什么。可他的呼吸沉重起来,一口痰在他喉咙口上上下下,空气里散发着催眠的酒气。

许小银打来的是最差的黄酒。许大宝不管这些,只要满一斤。这是他每天的定量。如果中午想起来要喝,还会加半斤。从我有记忆起,许大宝一直在喝酒,张水香一直在织补。

趁他眼珠还没僵之前,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饭桌上空的黑影停顿一会儿,接着又飞舞起来。许大宝咽下一口酒,那滋味似乎堪比琼浆玉液。

“跟谁一起去?”

“好几个人。”

“他们怎么会要你?”

“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厂里要免税。”

许大宝从不睁眼看张水香,那天晚上,他郑重其事地转过头,盯着张水香看了好一会儿。张水香始终低头干活,不说一句话。

绿皮火车一直往南开。我对面坐的三个人和身边的两个人,都是一起的。介绍人睡了卧铺,隔一段时间走过来看看我们。他特别照顾我对面的女孩,拍拍她肩,然后飞快地打手语。女孩却粗暴地用几个简单手势回答他。有几个手语,我都猜得出什么意思。见我盯着看,女孩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风景。

这是我第一次坐长途火车。短途的有两次到邻市,一次喝喜酒,一次奔丧。奔丧那次,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许大宝、张水香亲生儿子。当时我极其疑惑,对告诉我秘密的远房表姐说出心里话。

“我一瘸一拐的样子,跟我妈走路一模一样,怎么不是亲生的?”

“张水香那是天生的。你这是小儿麻痹症。跟遗传没关系。”表姐根本没遮掩,看来这事在亲戚中不是秘密。当事人总是最后知道真相。

“许小银不会跟我也一样吧?”当时许小银刚学会走路,到处横行。

“他们认为不能生育。领养你最主要的原因是个男孩。许大宝总想着香火不能断。哪知道你倒是个‘引子,把许小银牵出来了。”

“他们不该领我的。”正常情况下,我撑一根拐杖。不过,我可以短时间抛掉拐杖。当时,我把拐杖往外一推,拐杖倒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惊动了许大宝、张水香。表姐从我身边溜走了。

深夜,大家歪头睡觉。我还是紧盯窗外,黑暗中闪过的每一处亮光,我都要研究光的来处。有一座大桥很长,火车通过花了好几分钟,桥梁上的灯光一闪一闪,我只在心里微微用劲,就算出整座桥梁有100个灯。

很晚,许大宝才送我进小学读书。我坐在教室最末角落里。老师们从不把我当回事。不提问、不查作业、不发考卷。我用一把小刀,在课桌上刻了一群鱼。有个监考老师闲着没事,逛到我身边,发现了这些鱼。问班主任为什么不给我考试。班主任轻声回答这个学生编制在特殊教育学校。监考老师也就不管我了,坐在我身边做数学题目。我实在无聊,也侧过脸去看那些高年级的题目。

一天下午,许大宝去野塘撒网,我跟了去。到黄昏收了三次网,居然收了十几条野鲫鱼。许大宝心情很好,他大中小分了三个塑料袋,还把几条小杂鱼装到另一个袋子。到鱼摊称重的时候,他又犹豫着要不要留两条小鲫鱼带回家。跟鱼贩子论分量、质量,讨价还价。鱼贩子给他10.2元,还了两条最小的鲫鱼。许大宝嘀嘀咕咕转身走出几步。我没走。

“哎!你算得不对。”我用拐杖点点地上的鱼,对鱼贩子说,“大鲫鱼每斤3元,2条共2斤;中鲫鱼每斤2元,4条共2.4斤;小鲫鱼每斤1元,6条共1.2斤;小杂鱼每斤0.8元,3条共0.6斤,应付给我们12.48元,扣除我们拿回的2条小鲫鱼的4角,应该是12.08元。”

许大宝快步走回来,鱼贩子瞪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半空。

“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许大宝捏着票子,寻着沿街酱园店。

“跟在你后面,看都看懂了。”那次丧事过后,我就没再喊过许大宝、张水香爸妈。我爸妈在触不可及的地方。

监考老师一道题做错了,我想了半天,伸出手点点那个地方。她看了一眼,又惊讶地瞧瞧我。

我在南方燠热的大城市里的第一份工作,简单到让人不可思议。流水线送来线路板,用电烙铁焊线路板上固定的两个点,每个点给1秒钟,2秒钟后,流水线把线路板带到下一道程序。我通常1秒钟不到就点好。那些空着的1秒钟集中起来,我每天可以歇上四五个小时。

不过,每到有人来检查,线路板停留在我面前的时间就翻倍,要求我做完下两道工序的活。那时的车间,工人少了一大半。留下的,有残疾证。有一个活必须一只手固定元件,同时另一只手点焊,我有点手忙脚乱。检查结束,那些生龙活虎的人回到工位上,照常讥笑我们。我又回到1秒动作、1秒发呆的老样子。

表姐没跟我聊天之前,我想法很单纯,每天设法讨好爸爸妈妈,用健康的右手管住许小银。

一天傍晚,许大宝板着脸招呼我跟出去捕鱼。等了好几辆公交车,都不许带渔网上车。许大宝又拦了几辆卡车,发了几根香烟。有个司机愿意让我们爬进车斗把我们带到河谷。车进山路,我被山路两旁的野花吸引,忘记了风中的寒冷。

山谷里水很浅,许大宝踩着一块块突出河床的大石头摸到水流湍急处。我连爬带撑跟着。

“为什么来这里?”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我敏感的天性冒了下头。

许大宝用力撒开网,把绳子交到我手上。“水越急,鱼越好。”他示意我坐到大石头上,“这个季节,很可能网到鳜鱼。手不要松,听我命令。”他在我邊上待了几分钟。摸摸口袋,香烟和火柴放在岸边了。他嘱咐我几句,走回去。我回头看时,他已经靠在一棵大树上抽烟。我安静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想着班主任对我说的话。学校对我进行了关于数学方面的严格考核,结果,成绩比毕业班的优秀学生还好。校长亲自问了我的情况,令她惊讶的是我来自许大宝、张水香那样的家庭。她不准备把我送去特殊教育学校,而是让我参加区里、市里组织的数学竞赛。我听了班主任的话,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感冒时,有人端了热气腾腾的鱼汤让你闻。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许大宝、张水香。

水的颜色逐渐变深,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我回头再看许大宝,想得到他拉网的指令。他不见了。我高声叫了几声,山谷传来连绵回音,就是没有回应。

似乎只在滴答之间,河水漫了上来,踩过的岩石,有些已经没入水中。渔网吃住了力,使劲往下游漂。我用拐杖撑住岩石,顽强抵抗着。渔网是全家的饭碗,决不能放弃。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水流更急,每次冲向岩石,水位都在上涨。谷底黑透了,天空中还透着一点深蓝色。我用已经哑了的嗓子连续喊:“爸、爸爸、许大宝!”很快,激流的声音压制住我的喊声。我的橡胶鞋里进了水,寒气通过软绵绵的左脚往上冒。危急关头,我想到了插在裤腰带上的三节电筒。我撒开拐杖,拐杖漂到河中央,转着圈滑向下游。我解开左手腕上的绳索,任渔网沉入水底。我用电筒光探索可以落脚的岩石,可是,来路水汪汪一大片。裤脚湿了,我随时随地都有被水冲走的危险。我此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很快,又拼命摇头否定。挥舞手电筒、嘶哑地喊救命。光越来越暗,声音越来越弱,我的身体快冻僵了,随时都可能被水托起来,漂走,再沉溺。我望见了夜空里的星星,地球上所有生命,包括动物,都一一对应天上星。我呼吸开始困难,无法喊话,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摇电筒,不能停。

我被救了。水文观察员看到了河中央微弱的光亮。

他把我身子擦干,许大宝出现了。

“这几天上游接连降水,河水涨得猛。其他人都被吓跑了,就你胆子大!”

“是是是!不敢了不敢了!”

许大宝脱下外套,紧紧裹在我身上,我在抗拒中品尝到从没有过的滋味。

看守所的通道建在牢房上。我跟在警察后面,拐杖点在厚玻璃上发出“咚咚”声。嫌疑犯们仰起脸,通过玻璃顶注视我。有凶狠、麻木、疑惑等各类表情。我尽量快步走,跟上警察步伐。他是车间主任表弟。主任跟他打了招呼,我才得以进去看许小银。

在意识深处,我似乎早就来过这样的地方,因为我总觉得许小银会出事。倒不是我掌握他多少闯祸证据,我就是觉得一个“蛮”到极点的人,到最后收拾他的必定是国家机器。

跟许小银见面,并不是影视剧里拍的那样隔着铁栅栏说话。我在一间会见室门口做了登记。警察开门让我进去。许小银坐在一张方桌后面,没有手铐脚铐什么的。另一个警察站在他身后。我把衣服、食品从背包里拿出,给警察看。警察没说什么。

许小银回头看看警察,警察对他点点头,他才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用了家乡方言。警察没有制止。

“我没有去打你那些同事。对了,这个事情千万不要对许大宝说啊!”

“你已经三天没影子了。他问了我好多次。我说你出去卖货了。”

听到“卖货”两个字,许小银低下了头。“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本来,我还有钱替你还债。现在,我先要借钱还台湾老板的钱。”

“我控制不住他们。原想把我们以旧换新的那些货卖出去,谁料他们把仓库全搬空了。”

看到许小银凌乱的红头发、苍白的面孔、浮肿的眼睛,原来想责备几句话,被我咽下了肚子。

台湾老板面对面跟我说话,一共两次,上一次表扬我的营销策略,今天早上,把我开了。他写了一个数字在台历上,撕下后,塞到我手里。三天之内,不还清这个数字,我也将被送進许小银这里。

看守所出来的那条路笔直通向公路,两边没有任何建筑,一排整齐的水杉树像卫兵在列队。

天很热,即使背包轻了不少,可还是走不快。没有人行道,我沿柏油路边走,拐杖时不时地碰到树根。碰得多了,我索性站住,擦擦头上的汗,仰望高插入云的树梢,以及被分割成若干小块的蓝天白云。

岁月静好的景色,逼迫得我内心更焦灼。

我走进出租屋,许大宝的头从啤酒瓶丛中伸出。他舌头打了结,声音又粗又急。“你跟我说实话。小银子到底怎么啦?”

我把背包卸下来,疲惫得很。“我跟你说了,他去卖货了。”

“工友之间都传遍了,他把厂里的货偷出去卖,还他欠地下赌场的钱。”

“哎,他们就是乱传,你可千万不要信。货是我让他去卖的,仓库钥匙也是我给他的。”

许大宝举起啤酒瓶,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我,我去找台湾老板!”

他扯下汗衫,换上衬衫,晃着身子走出房门时,犹豫了一下,踅回,把拖鞋踢掉,换球鞋。然而,在蹲下系鞋带的时候,他突然歪倒下去。我正在喝水,拐杖靠在桌子边。我赶紧放下水杯,想站起来。可手伸向拐杖的一瞬间,河谷那晚的河水和许大宝的啤酒沫突然喷进我脑子,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手脚冰凉,我不由自主地伸长头颈,探吸新鲜空气。身子快浮起来了,手牢牢抓住凸起的岩石,才不会被激流冲走。回过神来,我发现健康的右手正紧紧抓着桌子的一个角,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湿透后背。就这样,我默默地看着许大宝,一动没动。

我在南方大城市一直跳槽。我想总不至于一直做操作工吧。到第五家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

许大宝给我打电话,说许小银初中毕业了,想来投奔我。我接电话的地方,靠近销售科。销售科长正大声训斥科员们。我听不清许大宝的话,大致意思明白了。我让许小银不要盲目过来,这里活不好干,钱不好挣。等我找到机会再说。

“产量和销量总是对不起来。老板刚才发火了,再不对上号,就要把我炒鱿鱼。我保证,在我失业之前,你们先滚蛋。”

有人顶了一句:“两个都是动态的,不一致很正常。”

科长骂道:“你比我懂?现在是做得多,销量少,老板才急。仓库里积压这么多货,你们倒是动脑筋销出去啊!”

科长见大家都低下头,用力拍了拍身后的样品。“提成增加!老板说了,电饭煲提8%,电蒸锅9%,电炖锅10%!”

销售人员集体“哦”了一声,转身散去,科长再喊都没用。

“科长好!”我在门口拦住科长。

“什么事?”科长盯着拐杖看。我已经把木头的换成铝的了。

“我想做销售。”

“你现在哪里?”

“装配车间。”

“行了,好好干活去。”

“我把电饭煲、电蒸锅什么的销出去,是不是真给提成?”

“台湾老板虽说抠门,说话还是算数的。”

“他们为什么兴趣不大?”我指指销售人员。

“他们是老油子,嫌油水不足。”

“您就看我的吧,肯定做出好业绩。”

第一个来咨询的是一个老头。他看了好一会儿我想出来的广告语。

“这上头说这里卖的电器都节能,电饭煲怎么节电?”

“您想买电饭煲啊?我可是干过车间的。给您一说就明白。您以前的多少瓦?”

“500瓦吧。”

“您看这款,也是500瓦,却比您以前的更省电。”我把样品拆开给老头看,“以前电饭煲内胆都是单层,现在是精钢五层复合结构内胆,聚能锁热,米粒受热均匀,特别香甜。”这话说得仿佛饭香已经飘荡在简易蓝色凉棚里了。

老头戴上老花镜,仔细翻阅说明书,过一会儿又放下。“好我也知道是好的。可价钱比老太婆给我的钱高多了。”

我悄悄告诉他:“我全市最便宜价给您!”

这是我卖出去的第一件产品。

每个市民广场都有人跑来管。我只能打游击。蓝色凉棚拆了搭,搭了拆。开头一个阶段最艰苦。利几乎全让给顾客,自己还出各种费用。累得加一根拐杖。两根拐杖一撑,围过来的人多了起来。这个现象提醒我,卖惨销售或许是个好办法。

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许小银。

我没有想到许大宝一起来了。许大宝背着大包,左手拖行李箱,右手提蓝白条纹编织袋。许小银背一个棕色旅行包,双手向我挥舞。

许小银出生在半夜。外面下着雨。许大宝自从那天天黑之后,进进出出很多次。我问他生了没有。他让我赶紧睡觉。以往,下雨天我特别容易睡着。那夜,只觉得雨声烦心。就在蒙蒙眬眬的时候,大门猛地被打开。许大宝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啊!儿子,儿子啊!”

我翻身下床,跑出小房间。许大宝正往大碗里倒黄酒。“儿子,儿子哎!”突然,他瞥见我,顿时收了声。低头“咕嘟、咕嘟”喝完一大碗。倒第二碗的时候,以责备带轻松的语气问我:“怎么还不睡啊?”

“我有小弟弟了?”每次看到街上小伙伴屁股后面跟着弟弟妹妹时,我心里盼望自己也有这样的跟屁虫。不过,我还是从许大宝眼里看出一些异样来。

许小银从小鼻梁高挺,鼻孔相对窄小。他不听我话时,一捏鼻子他就服帖。张水香每天晚上把许小银哄睡后,放到我边上睡。她攀上高凳子,凑在昏暗灯下赶活。夜里许小银哭闹、吃喝、拉撒,都是我弄。白天他更是跟东跟西缠着我。说许小银是我带大的,并不为过。

许小银懂事后不久,知道了我真实出身。那天临睡时,他悄悄塞进我嘴里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听隔壁弄堂里的上海强强说,这是最好吃的糖,叫巧克力。”

我脑子里又出现那晚几乎被河水吞噬的画面。说实话,我没有觉得巧克力有什么特别之处,没糖甜,还带苦味。长期缺乏油水,正在长身体的我,最盼望的是一块红烧肉。就像眼前突然出现巧克力一樣,我清楚得很,许大宝、张水香经常“藏菜”。我从不点穿。不过一天傍晚,许小银闹了起来。

“我不吃豇豆,也不要吃青菜,我要吃排骨!”

许大宝嚼一粒兰花豆,再喝一口酒。“哪来排骨?快吃饭。啰唆!”

我明白啰唆是什么意思。吞完饭,正要走出去。许小银不依不饶。“拿出来!我看到了,在碗橱最上面的青边碗里有红烧排骨!”

半碗排骨,许小银和我,你一块我一块,两三分钟啃个精光。许大宝、张水香表情很不自然。我也觉察出来,许小银拿排骨、啃骨头的速度慢了许多。

火车站出来,我带许小银去吃了重庆火锅。许小银特别能吃辣,根本不像他爸妈。许大宝像个小媳妇坐在一边,在白汤里涮点鱼丸、午餐肉、蔬菜吃。红汤里溅出一点在菜上,他就大口喝冰镇啤酒,吐舌哈气。从那天起,他改喝啤酒,每晚起码三瓶。

出租屋灯光昏暗。许大宝默默地往饭桌下摊席打地铺。许小银坐在单人床边抱怨:“你现在好坏也是个管理人员,怎么还不换换地方?”

我没有接他话。窗式空调频繁振动,已经让我心烦。我在笔记本上画着表格,填充好数据。

“明天台湾老板真的找你谈话?”许小银嘴和脚都闲不住,一来就结交了不少朋友。

我点点头,继续往本子上写。

许大宝插话:“方便跟老板说说呢。”

我知道他想进厂干活。我正费力地抬左手压住塑料尺,右手画一根长长的直线。许大宝跟我俩出去三天,许小银就不让他去了,不会干事,反会搞砸。不过,许大宝不是来出租屋打扫卫生、烧水煮饭的,他想要赚钱。

“你妈病了。家里留了最后的500元,我们就赶来了。”第一天晚上,许大宝放下行李对我说。

张水香的病很奇怪。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就倒下。那种失去重心的倒下,看到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据许大宝说,他只见过一次。过了两三分钟,张水香睁开眼,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接着干活。这两三分钟里,张水香就像死了一样。许大宝把她送进医院,检查下来,说是一种心脏病。随时随地,心脏会停下歇歇。要动心脏手术,把心脏里的血管接通。手术基本要自费。术前保持不发病的办法是不动。

在我很早的记忆里,只要我一睁眼,张水香总是在盯着我看。我喊声妈妈,她也不回答,还是盯着我看。她只抱过我一次,就是那次山谷里我被救上岸回家后。她把一条棉被裹在我身上,只露出一个头。她用三四块干毛巾擦干我头发后,紧紧搂住我不放。我听到她不均匀的呼吸声和喉咙里的哽咽声。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亲昵动作。她也没骂过我,我也没顶撞过她。直到南下列车驶离站台,我预判今后跟她连客套的机会都很少了。

要不是许大宝把张水香抬出来,我隔天就买张票让他回老家。灯光下,许大宝抱着啤酒瓶蜷缩在饭桌的阴影里。他似乎变得又瘦又小了。

许小银兴奋地跟我提建议,怎么扩大销售地盘。自从他帮助我打理杂务后,我的销售量已经跃居销售部前茅。不过,我这种销售方式也受到质疑。明天台湾老板找我,前途命运不可预知。

开单子的时候,我往装卸车间方向望去。长长队伍里,许大宝瘦小的身影走得很慢。后面的工人骂骂咧咧催许大宝。会计催我签字。签好字,拿到销售单,我抬头又看了一眼装卸队伍。许大宝落在最后,落下前面的工人十几米距离。这个距离还在拉大。

许小银在楼下等我。见我手扬销售单,开心地蹦了起来。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许小银不知从什么地方叫来一辆厢式摩托。一个穿花衬衣的黄头发男孩载着许小银和另一个穿白色汗衫长发披肩的男孩,油门突然加大,车子发出恐怖的“突突”声。装卸队伍停下来,大家歪头往这边看,肩上的货物随时都会滑落。许大宝没看,仍是低头奋力向前挣扎。

我走进仓库。一间间慢慢数过来,到自己那间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进去。突然,我的头被一只布袋子套住,紧接着,被人踹翻在地。从踢向我肚子、后背、手脚的频率来看,起码有三个人。他们一声不吭,憋着气踢打我。我也没叫一声。有时,成为被人发泄的对象,对自己是一种解脱。不约而同地,他们停了手脚。接着,我耳边传来齐刷刷的跑步声,越来越远。

摩托车声由远到近。停住后,我听到许小银的惊叫。他摘下布袋子,捧着我的头骂人。

“别看了,他们没打头。”

“兄弟们,跟我走!”许小银对车上两个人挥手。

“不许去。”我板起脸,“把东西搬进来。”

“那你去台湾老板那里告他们。”许小银一边搬东西,一边还在出主意,“老油子就是见不得你好。”

许大宝出现在门口,没问我为什么坐在地上。连声叹气地说:“你再去说说吧,这个工作我真干不了。”说完,一阵咳嗽、一阵喘息。

还没等我回答。许小银就冲过来,对他父亲恶狠狠地吼道:“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你在这里有什么用?赶快回去!听见没有?!”

许大宝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拖地朝仓库门口走去。外面下起了雷阵雨。我舒展身子,觉得浑身都痛。

许小银让我回去休息,伤膏药什么的,他去买了拿回来。我犹豫一会儿,解下钥匙。钥匙发出“丁零零”的声音,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光,落到许小银手里。

两天时间里,我填了无数表格,残联、劳动、税务等好多部门工作人员轮番询问。所有询问都要记录,最后让我按手指印。让他们深感惊讶的是,我随口就能背出工厂近两年来每个月的生产、销售数据,每个型号产品的成本价和销售价,应交税金额以及利用政策优惠的逃税数据等。

台湾老板派来的律师也跟我谈。我没答应。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失去私下和解的基础,只能让政府部门做裁决。

一大早,我又走上看守所前那条水杉路。我走得很快,关键是,我走在了路当中。

许小银看到我,跑过来,紧紧抱住我。我双脚离地。刚才心里算着扣除台湾老板赔偿我的违规用工款,我还得还他多少钱。现在,一股力量把我托举起来,我变得高大无比。我仰头又望见被水杉枝叶分割成若干小块的蓝色天空。天空始终没变过,地上早就物是人非。

许小银骂骂咧咧说着看守所日夜。我让他振作精神,卖力干活。还有一个月还钱期限。他认真地点着头,恨不得现在就去扛货物。突然,他环顾四周。

“咦,许大宝呢?”

“哦,他前天回去了。”

“那应该到家了。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吧?”

我这才觉得不对劲。“没有打过电话。”

走到公路上,许小银指指不远处的杂货店。我俩加快了步伐。

云层厚了起来。我买了两个夹心面包、两盒牛奶。我们坐在店门槛上,慢慢吃。

“妈说还没到家。可火车昨晚就到站了。”许小银把纸盒吸得“咔咔咔”响。

“或许火车晚点呢?”我拍拍屁股站起来。

许小银没再说什么,刚才的满脸喜悦丢了。背上包,跟我上了公交车。

进城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路。老旧公交车被挂了低挡,轰鸣声震耳,压得我心口发闷,刚才吞下去的牛奶、面包在胃里翻滚。

我在出租屋前吐得一塌糊涂,明明只有那么一丁点东西下肚,吐出来却好像有一个星期的。

许小银给我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我在小超市又打了电话回去。许大宝刚到家。”

几口凉凉的水喝下去,感觉五脏六腑的燥热降下去。“是火车晚点吧?”

許小银摇摇头。“他看错站,提前下车,走了一夜公路。”

“哦,这样啊。”

“他头上磕破了,鞋子走丢一只,行李上满是泥土。妈说他就像逃难的灾民。我听到烟纸店老板在边上大声说是‘逃兵。”

“逃”这个字像一把刀划在窗玻璃上,在我脑子里留下战栗的声音。

“妈说,他听到我打电话回去时,瞪大了眼睛,随后瘫在床上立刻睡着了。”

这是一家不大的本地菜馆。我进去的时候,许大宝和许小银正坐在靠厨房的一张方桌前。许小银看见我,起身走过来接过行李箱。

“事情都办好了吧?几点的机票?”许大宝开了一瓶白酒。

我摆摆手,表示不喝酒。“简单吃点就走。不是小银子叫,我直接去机场了。”

许大宝没等热菜上来,先干了两杯。“好了!事情总算都办妥了。你妈应该觉得满意了。”

许小银陪着许大宝喝了一杯。“说到底,妈还是有福的。说着话,头一歪,就走了。”

许小银打电话给我,说张水香去世。我早就想象到这一幕,那些对白,几乎与预设的一模一样。我马上买票从南方飞回来。

许大宝接着许小银的话说:“虽然你妈没有什么遗言留下来,平时也基本没话,不过她一直惦记着你。烟纸店老板一喊:许大宝家电话,她就双手在围裙上擦擦,飞快跑出去。就算小银子从南方回来了,接烟纸店电话仍然是她的职责。”

我并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听上去不可思议。其实通话还是有的,只是是他们打给我。许小银回去后,次数少点。

我劝许小银回家。经历那场风波后,许小银表面上跟我做事更加卖力,其实他在把产品销往家乡。与南方大城市比,家乡城市建设正在起步,居民消费观念正在更新。我告诉他,回家乡做产品一级代理,前途更加宽广。张水香的病也有钱治疗。

许小银给我端来一杯红茶。“妈不说话,心里比谁都最清楚。”

离开家乡八年,我没有回过。也许许小银跟我在一起,我们会一起在春节回来。我印象中,张水香的行为举止不足以说明她是如何想念我,牵挂我。不过,人不在了,我就当是真的吧。

中午,这个小饭店没什么人。我们的菜也都上齐了。我轻轻放下碗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按照吃饭常识,现在只要有人说声:“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便起身各奔东西。

但是,许大宝还在往酒杯里倒酒。许小银没有阻止。我看下时间,还有裕度。

“怎么说呢!”许大宝起了个长长的调,满面通红,“其实我早就该不在人世了。”

饭店外面驶过一辆救护车。许大宝在等警笛声过去的当口,又喝了一杯酒。

“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莫名其妙转头看许小银。他显然知道情况,以不眨一下的眼神盯着我。

“我问了好多工友,有人说意外死亡都能赔一笔钱。我想跟你确认,想拜托小银子还有他妈妈的事情,可你就是不跟我上车,我没机会跟你说话。火车上,我一直胡思乱想,提前下车,从县道斜到乡镇公路。车祸应该是最容易造成的‘意外了。

“夜里很黑。公路只有在汽车开过的时候才看得清方向。不过,车灯发出的光亮,像在警告我,一切都在监控中。一辆车灯昏暗的卡车开过来。我想就是它了。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我慢慢朝路当中靠,车子响起刺耳喇叭声。我闭上眼,身子往外斜过去。突然,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出现,如果没有被撞死,弄个半身不遂怎么办?一瞬间,卡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还夹杂着驾驶员的骂声。就这样,念头起起落落,身子歪了又正,断断续续地,我走了一夜,天亮起来后,车子撞不成了。我走到池塘边,想着什么方式溺水才算意外,一条看门大狗追过来,我慌忙逃走,鞋子掉了一只。”

许大宝眼泪、鼻涕全都流下来。“我没死成的原因,直到你妈去世后,我才想通。到了那种地步,我还活着。我就是怕死啊!”

我突然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我走出小饭店,坐上出租车。透过车窗,我看到许大宝趴在方桌上,许小银在盯着我。我朝他挥挥手,姿势像极了那个早晨,许大宝坐上汽车后的样子。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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