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垂头

2023-05-30 10:48陈再见
湖南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斑马柚子

陈再见

要不,去我家吃炸串吧,我请。

柚子眨着她那明显画过眼线的小眼睛,说完也没看我一眼,只顾着收拾书桌上的本子。她每次都这样,非得把桌面弄得很干净,好像下午就不用上课了一样。

学校在河边,围着高高的栏杆,下面是水泥柱子,上面是钢管,长着很脏的锈迹。开学第一天,我和柚子去河边凭栏看了一下,河水是绿色的,除了同样是绿色的水浮莲,还漂浮着各种零食的包装袋(哪个学校的学生不喜欢吃零食),我们都有些失望,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会是同桌,只是刚好就聊上了。柚子问我怎么报了这里。我说是我妈的意思,我本来是要报龙山的。我问,你呢?柚子说,我喜欢这里,我家就在附近,拐过前面的路口,就到了。我家是开小吃店的。柚子又加了一句。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真的要去你家吃吗?要不在外面吃吧……

我还是不太习惯去同学家里,虽说开了店的家看起来不太像家,但也差不多。我妈每天给我十块钱,要我在学校食堂吃,她担心我骑单车要过马路。我的车技一般般,性子还比较急,不像我姐,每次过马路,她都会耐心地等到道路两端的视野内一辆汽车也没有,才敢过去。我就不一样,能抢一秒是一秒,开学没几天就出过一回事,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开摩托车的还欺负小孩,撞了人不说对不起,还骂我没长眼睛。我当然长眼睛了,虽然有些近视,我是觉得单车和摩托车也差不了多少,凭什么要我让着它?

事实上,我很少在食堂里吃。那也太难吃了,关键是闹哄哄的,一点也不雅致。这事当然得瞒着我妈,我妈认为啊,难吃算什么,至少干净、健康。我觉得我还年轻,还没老到像妈妈那样需要养生的年纪。

一出校门,柚子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一身校服让她“原形毕露”,大概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一个初一新生——她甚至比老师还要高。我们的班主任叫Seven,是英语老师,她每次把柚子叫到跟前时,我总感觉她们更像是人们所说的“闺蜜”。当然,班主任不会把柚子叫柚子,全班人都不会那么叫,柚子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就像柚子也叫我“白日梦”,谁叫我爸给我起了一个土得可以的名字,竟然叫小梦。柚子呢,确实也长得像个柚子,不仅身材像,脸蛋也像,我想这跟她家是开炸串店的有关。她有时回答完老师的提问,还会下意识地问一句,还需要些什么吗?在老师看来是礼貌性用语,我却听出了她的职业习惯。柚子说她一下课就得去小吃店帮忙,作业也只能在店里写,所以她的作业本总有股油炸的香味。

我觉得柚子的身上也有香味,尤其是她站在阳光下,扭头冲着我笑。

真的要去啊?我在校门口的坡道上立住脚步,与其是在问柚子,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走吧,别啰唆。柚子都有些烦了,她故意嘟起嘴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不过觉得可爱也是可以的。

你爸凶吗?我快走几步,和柚子并排。我比她矮半个头。

我爸可好客了。柚子故意做出热情的样子,就像我妈面对亲戚上门做客,也会表现出过分的欢喜和惊讶,实际上,她并不希望客人打扰到自己的生活。这点我爸就表现得很得体,他不会因为来客人而过度热情,也不会在客人走后突然一脸的冷淡和嫌弃。我想爸爸基本都一个样吧,柚子的爸爸应该也是。

校门口往下是一个很长的坡道,平时推单车,我都不敢骑着走,担心刹车失灵——那玩意时不时失灵,否则上次我也不会和摩托车撞上。柚子步子轻快,转眼就撇下我,到坡道下面去了,她真像是一颗柚子那样滚下去的。我来到她身边,柚子抬手指着一条横斜进去的巷子,跟我说,喏,我家就在里面。我真没想到,柚子的家会离学校这么近,简直就是在家门口上的学,早读铃就是她的起床闹钟。

巷子看进去曲折幽深,不知道会通往哪里——我对这块不熟。事实上,除了我家居住的小区,我哪都不熟。我们没走几步,拐过一道弯,柚子家的小吃店就在眼前了,一个钉在墙上的横出来的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卡通大字:斑马炸串。为了图文并茂,招牌上还印了一匹斑马,正垂头吃草。

斑马炸串?我照着招牌读了一遍,感觉还挺新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名字。

好听吧?柚子得意地说,是我起的名字。

还行。我故意这么说,主要是不想让柚子太骄傲。

柚子突然停下脚步,对了,等下别问我妈在哪。

我有些奇怪,我没想过要问她妈在哪。柚子看着我,又加一句,没什么,就是最近他俩在闹离婚,我怕你问了,尴尬……我爸,他不想提这事,又不会骗人,你知道的啦,这种事在家里总是很糟糕的嘛。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家里没遇到过这种事。这么一说,我还有些紧张了。我没想到,柚子能以这么轻松的语气跟我说起如此不愉快的家事。她内心应该也不好受,谁知道呢?却不像是那么回事。她确实很开心,就差没在巷子里蹦蹦跳跳了。

我不好意思再多问,跟在柚子的屁股后面,还真把自己当成远道而来的客人。

人还未进店,先闻到了油炸的香味,我甚至可以分辨出那是油炸香肠还是油炸鱿鱼串。难以想象,柚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实现炸串自由,对我来说还真是遥不可及。在我妈坚决抵制的饮食名单里,有色饮料排第一,油炸烧烤排第二。至少在我成年之前,是不可能光明正大吃一回炸串了。

店里并没有多少食客,可能是时间还早,角落里有一桌,一看就是高年级的住宿生。他们正是我羡慕的对象,之前报龙山,我打的就是可以住宿的牌,只可惜被我妈识破了。柚子在边上找了张小桌子坐下,看样子不像这家店的主人,不过她开口冲着厨台的男人叫阿爸时,听起来语气还是有些得意。柚子的父亲是个高个子,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他了,但他没看见我们,或者是,女儿带同学来吃东西,在他看来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确实,柚子跟她爸介绍我时,她爸甚至连头都不想回,只是把头抬了一下,问我们,想吃点什么?他正在给油炸好的鱿鱼串涂上厚厚的汁水。我有些迫不及待,却还是得假装矜持,跟柚子说,其实我肚子还挺饱的,早上吃了肉包和鸡蛋。柚子白了我一眼,她還不知道我吗,就差没骂我是婊子了。

怎么,嫌我爸做的东西不好吃啊?柚子故意提高声调。

柚子的父亲这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笑着说,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别客气。

我感觉挺好,不冷漠,也没表现出过分热情。此刻我想的不是他的厨艺如何,竟然是,这个男人的老婆为什么要和他离婚——哦,应该还没离,柚子说的,好像是正在闹。在我看来,婚姻一旦开始闹了,就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婚姻的事情我还不怎么懂,平时看电视剧,总觉得那是一种很遥远的关系,矛盾的是,我们又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婚姻里,在婚姻所构建出来的大的小的破裂的和睦的家庭里。反正我爸和我妈就从来没闹过离婚,他们甚至连架都没吵过。这很不正常啊。我只能说我爸的脾气太好了,要是换作我,巴不得天天跟我妈吵。我不知道柚子会不会跟她妈吵架,看样子,她更亲近她爸多一些。也就是说,柚子一家的天平已然倾斜,他们家也就更为接近电视剧里演的——我终于明白了,敢情是,因为生活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家庭里,才觉得电视剧里的婚姻生活离我很远。这倒让我有些羡慕柚子的意思——她的生活提前影视化。这种想法让我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羞愧。

我埋着头,像个怕生的小孩被父母带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里,每年春节前夕,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柚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这么害羞,一下子又激起了她的表现欲望。她像只快乐的林间小鸟,跳跃在我和她爸之间,没一会儿,就把满满一盆的炸串端到了我眼前。香肠、鱿鱼、蟹棒、豆腐干……它们看起来油滋滋香喷喷的,很奇怪,我却控制住了吃的欲望。

怎么啦?还要不要来点别的?柚子倒是热情,自己咬了一根蟹棒,给我也递上一根。

够了。我接过蟹棒,保持矜持的姿势,生怕油水滴到校服上。为什么要叫斑马炸串呢?

哈哈。柚子的爸爸听了,率先笑开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欣妍起的名。

欣妍是柚子的原名,听她爸那么叫她,我竟然有种陌生感,虽然班主任也这么叫,但好像又不太一样。

没什么意思,就是喜欢斑马。柚子做出凝思的表情,仿佛在她眼前,真出现了一匹温顺的斑马,正垂头晃尾,在金色的荒原上站立着……

那是我想象出来的画面。提及斑马,我所能想到的就是那样的场景,就好像,我真在某个荒野上见过一样。我不知道记忆中有关斑马的印象最初来自哪里,大概率是父亲喜欢看的动物世界的纪录片(那些时刻我的情绪一般是愤怒的,因为它们侵占了我看偶像剧的时间),或者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想象(这多少有些不靠谱)。奇怪的是,即便是来自于父亲喜欢看的节目,我此刻想起,却充满祥和与静谧,仿佛多么美好的事物,瞬间出现在眼前。这不合乎常理,至少与彼时的心情不符。

你见过吗,斑马?柚子突然问我。

没有啊,我们这连马都没有,何况是斑马。我回答得理直气壮,像是在博老师的赞许。

有啊,好多年前,那年我刚读小学,这里来了一伙马戏团,那些大铁笼子里除了老虎大象,还有一只斑马……那时你没去看吗?就在螺河边的文化广场。

是哦,你还记得啊,我说嘛,连我都忘了,那应该是我们东海最后一次来马戏团,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柚子的爸爸插嘴。看来这事假不了,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当然是很长的时间。十年前,我才六岁,刚读小学一年级。不过和柚子不同,我不是东海人,我们家五年前才搬来东海,先是在南华社区租了两年房子,之后才在阳光城买的房。也就是说,十年前柚子在文化广场看马戏团时,我还在爷爷奶奶的村子里玩捉迷藏。但我没跟柚子说实话,倒不是因为自卑,而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柚子家也不是本地人,说白了就比我家早来几年。这早几年晚几年的,没一点鸟意思。

马戏团好看吗?我拿起一根香肠,感觉它会很好吃。

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就是喜欢那只斑马,它安安静静的,站在铁笼子里,不像老虎,也不像猴子,乱吼乱动。它一直低着头,很害羞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它一直低头看什么。它像是睡着了,无论围观的人怎么逗它,给它东西吃,它都无声无息,谁也不搭理——简直酷毙了。

柚子说的,和我想象的一样。那么至少证明,我印象中的斑马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像个安静的美男子,有点高冷,有点寡欢,但是很迷人。

柚子爸爸炸的香肠果然好吃,他还特意在上面撒了香脆的白芝麻。

你看。柚子特意用手肘碰了下我,压低声音问,你看,我爸像不像一只斑马?

我一愣,一口香肠还含在嘴里,丝毫不明白柚子为什么这么问。不过,经柚子那么一提醒,我也觉得她爸低着头默默炸串的样子,是有一些斑马的神情。关键是他有那么高,弓着背的样子,确实挺像斑马长长的脖颈。

我老爸有抑郁症。柚子探过身子,几乎把嘴巴贴在我耳朵上。

哦,我点点头。似乎柚子说的只是感冒,头痛发热肚子疼。我对抑郁症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是听说了的,也知道它大致是一種什么样的病,说不好听点,估计跟犯傻犯浑没什么区别,精神萎靡,想死,等等。我用手机刷短视频时看到过。但说实话,我没见过真正的抑郁症病人,也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抑郁症病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会是怎样。我不关心,就像婚姻生活一样,那玩意离我很遥远。当柚子在我耳边吐出那三个字时,我便确定她不会说错,谁也不会错到离谱,拿抑郁症开玩笑,在我看来这几乎等同于说一个人得了精神病,尤其是那人还是自己的爸爸,就在刚才,还给我们炸了不少美味的肉串。很奇怪,我也没表现出惊讶,像是一下子对“抑郁症”三个字有了截然不同的解读,认为它变得和伤风感冒胃炎一样稀松平常。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柚子盯着我看,我发现她的眼里有光,很快就隐没了。

我知道。我肯定地说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知道。

这时柚子的爸爸回头,笑着问我们,还需要加点什么吗?

看他那副和善的样子,我都怀疑柚子是在逗我玩了。我脑子里那些不知来源的知识储备又似乎在提醒我,人不要被表面的东西所蒙骗,小小的感冒还会咳嗽鼻子塞,有些病痛却几乎没有任何可被轻易察觉的表征。我对无来由的知识也充满怀疑,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对现实的临时解释,是我面对秘密被妈妈揭穿时的最后狡辩。

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柚子满嘴油和孜然粉,朝我做了个神秘的表情。

那为什么要跟我说呢?我心里想,但没说话,假装没听见。几串炸串吃下去,我的肚子竟然饱了。

柚子的爸爸转身打开冰箱,给我们每人拿了一罐可乐。都忘了给你们拿点喝的。他笑着说。我接过可乐,感受着它冰凉的外壳,那些冒出来的水珠子像极了逃逸而出的小心思。是的,我很久没有这么坦荡地拥有过一罐可乐,不是买不起,也不是不敢买,而是可乐在我妈妈可怕的宣扬下,简直成了一种罪恶的代表,仿佛喝了它就是对肉体和灵魂的最大的背叛。我觉得妈妈在对食物的“洁癖”上,其症状比一个抑郁症患者还要明显。

一罐冰镇可乐给我的快感确实难以比拟,尤其是在吃完炸串之后。那日复一日萦绕在耳边的唠叨和嘱咐,来自于妈妈苦口婆心的,在气泡和冰冷进入食道气管的那一刻起,它们都像是黎明之前的美梦般烟消云散。快感本身也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气体向上,冲破鼻腔的黏膜,液体向下,直至胃部……我竟然还不知廉耻地打了个饱嗝,香肠和蟹棒的味道弥漫而出,像是抽烟的人呼出一口烟雾。那一刻,偷欢的愧疚感便捉住了我小小的灵魂,仿佛妈妈双手叉腰站在我的身后,默不作声,分明又已经在喋喋不休。

任何能给我刺激的东西,原来也不过如此,剩下的一半可乐,我已经没有了继续喝掉它的欲望,像是三餐都会喝掉一罐可乐,对它熟视无睹。我看着对面的柚子,她一副饥渴的样子,似乎才是那个平日里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女生的真面貌。

Seven结婚没有?我想换个轻松的话题。

她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柚子摇摇头。

刚上学那会儿,我也觉得班主任和我们一般大,她往讲台上站时,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的女生上去模仿老师的样子呢,就像是手机里那些搞笑的视频。确定Seven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后,我们便不得不接受一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可以用严肃的口气和我们说话。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关于Seven结婚没有,又成为了同学之间最热衷聊起的话题,有人说没有,她男朋友经常开小汽车来校门口接她下班,有的说结了,她只是看起来显幼稚,实际已经上了岁数,就算按大学刚毕业算,那也有二十二岁了。一个颇社会的男生突然插上一句:你以为刚一毕业就可以当班主任啊,就算是我们这么烂的学校,那也得历练几年。同学们默然,显然如此得体老辣又有说服力的言辞,让他比Seven更像班主任。

我没跟柚子聊过Seven的婚姻大事,不代表我就不感兴趣,在某个需要故作轻松的环境下,它确实是最为适宜的话题。你见过她男朋友吗?听说是个很帅很壮的摄影师。

对于我的八卦,柚子没表现出应有的好奇,就像“很帅很壮”“摄影师”这样的字眼在她看来如同炸串一樣平常。

你对爱情的想象怎么还沉浸在科幻片的气氛里?

柚子起身,边说边抽了张桌上的纸巾擦嘴,幅度大到像是在擦屁股。

我略微尴尬,倒不是因为柚子批评了我的粉红色的少女心,而是她竟然能在老爸和几个高年级的同学面前,大方地说出“爱情”二字。

别听她的。柚子的爸爸见状说,你们上楼去休息一会吧,需要写作业吗?

后面的问句显然是针对我的,或许在他看来,我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学生,不像柚子,课堂上除了和老师贫嘴,作业从来就没有准时保量完成过。

我收拾好盘子,起身跟随柚子走进一道隐秘的木板门。它隐秘得像地道,一面大大的饮料广告贴纸几乎把整扇门给覆盖住。柚子把门推开时,我还以为她想在一面墙壁上找出口。门后是窄窄的铁制楼梯,走上去,便到了阁楼。没想到小店面上头还藏有一个宽敞的阁楼,两个房间,一个小厅堂,看起来很舒适的样子。上了阁楼,我们的心情明显放松不少,至少我放松不少。这是一个干净的温馨的小家,可见背后一定有一个爱收拾的女人在辛勤地付出——这是Seven的口头禅。

都是我爸收拾的。柚子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立马给出答案。她在一张懒人沙发椅子上坐下,原地转了个圈。那显然是她单独的领地。她见我还站着,示意我坐。我在柚子对面的排骨椅上坐了下来,底下有洗得很干净的皮垫子。我有种想要躺下去睡一会儿的冲动。茶几上有电视遥控器。是的,最好能把电视打开,芒果TV,斜躺着看。

你爸和你妈,真的……要……我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可能表达不准确,像是在问另外一件事情。

真的,他们都说好了,准确地说,是我们一家开了个会,还有我弟。我有个弟弟,在红星小学读书,我告诉过你吧?柚子像是要煞有介事地介绍下弟弟的情况,可不可爱,成绩好不好啊,但她迟疑了一下,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们说好了,不,是他们说好了,等我弟读初中,他们就离婚,也就是说,还有一年,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搬出去住,我是说我妈和我弟,我还是跟着我爸,我妈不放心让我弟跟我爸。我妈有的是住的地方,她已经交了一个男朋友,年纪挺大,我叫他金伯,对我还蛮好,见面就给我钱,他在凤凰城有两套房,一套自己住,一套租人……

柚子说起这些家事,完全不像一个初一新生。这让我觉得,她家这些复杂的事情,之所以能安排妥当,似乎还离不开柚子的一份努力,像是她从中调解的结果。一个懒人沙发也证明了她在家里的地位,哪怕是在同学面前,她也要显示其不可替代的占有欲。

那你……不觉得……我吞吞吐吐。

奇妙的是柚子总是能准确猜出我要表达的意思——难过是吧,怎么说呢,肯定难过啦,不过他们的感情一直不怎么样,做妈妈的像个爸爸,做爸爸的像个妈妈,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在一起了也得尽早分开,拖了这么多年,把我爸可怜得,没见他真正开心过。

我脑海里又浮现斑马垂头吃草的画面。

有一天,我偷看了我妈的手机。她的手机是不离手的,做微商的,都那样,手机就是她们的店面。除了看手机,她还时不时要出去培训,参加晚会什么,穿晚礼服,跟个明星那样,也不想想卸了妆就跟关掉美颜一样难看。那天她不知道是急于去拿什么东西,把手机落在茶几上,就在你面前放着,我拿起来一看,没锁,点开微信,在第一条的位置上就看到了她和金伯的对话。我一看觉得不对啊,说的都是什么呀。我犹豫几天,才敢跟我爸说,我爸平静得跟什么似的,一边听着,一边还不忘继续炸串,他说,知道了,哪天我们坐在一起,再聊聊这个事情吧……

柚子低下头,又抬起来,用力过猛,感觉像是被人拽着,又像是在隐藏什么。

嗨,要不是我看了我妈的手机,他们还打算瞒着我呢,大人做事真是不靠谱,都不知道怎么及时止损。柚子做出气呼呼的样子。

我是天天拿我媽的手机看作业,不像你,还有自己的手机。

那你可要小心哦,别乱看人家微信。

嘁,我妈才不是那种人。

我以前也觉得我妈不是那种人。

我们陷入了一小会儿的沉默,接下来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如果是在学校,从食堂回到教室,大家会趴在书桌上眯一会,起来时个个的脸蛋都带着可爱的压痕。不想睡觉也可以做作业,作业是做不完的,永远也做不完。既然做不完,就不用急于一时。我想看会儿电视,我知道那个放在柜子上的电视机可能长时间没有开启了,隔出好远,我都能看见屏幕上的灰。我作为客人,自然不能擅自行动,我得让柚子来做这个事情。柚子竟然看上了手机。她这是欺负我没手机嘛。算了,我问,你喜欢看密室逃脱吗?柚子头也没抬,看过几集。比起电视,手机对她的诱惑显然更大一些。

我爸听不了电视的声音。柚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我,又转身看向电视机。不知道这是我家换过的第几个了,每次砸完,他第二天就会再去买一个新的回来,现在它就是一个摆设,从来没开过,连我弟都有自己的手机——我妈得用不同的手机给自己下单和转账,做微商的,哪个不骗人?

微商骗不骗人,我不关心。柚子说她爸听不了电视的声音,这我很好奇,他是自己不看电视呢,还是受不了别人看电视?其实也不难理解,失眠的人怎么受得了嘈杂呢?他们一家肯定发生过不少争吵,柚子她爸本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是一个家庭里,突然住进一个新成员,新成员不是具体的肉身,而是附着在他人体内的魂魄。真是见鬼,如果家里有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安静时像是一匹垂头吃草的斑马,愤怒时又可以对一台电视大吼大叫,那可真叫人难受。相较而言,那些能在医院的仪器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病变,肉眼可见的侵蚀和衰败,倒不那么让人煎熬……如果我家也发生类似的事情,说不定比柚子家还要糟糕。

我不敢再往下想,甚至有点要离开柚子家的意思……仿佛一下子,她家狭窄的楼梯和阁楼上都站满了垂头吃草的斑马,挤挤挨挨,一屋子全是,连楼下的店面也是,柚子她爸和那几个高年级学生,他们都变成了斑马……就像是,我们来到了一片草原,辽阔而寂寞,只有我和柚子两个人,在大草原上,远处是起伏的山丘,近处是一跃而过的沟壑流水……当然,无论是远山还是近水,目之所及,全被斑马的身体占满,那梦幻一般的躯体,迷惑人眼的黑白斑纹,如魔术师手上的道具,发廊门口的黑白转灯……啊,我们到底到了哪里。我慌乱失措,柚子在我身边,却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依然淡定地玩着她的手机。我都快急哭了。很快,斑马,以及旋转的斑纹,瞬间铺天盖地,形成水波一样流动的网状物,倾覆到我的眼前,到我的头上,到我的身上。我感到头晕目眩,几秒的时间,就完全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喂,起来啦,又做白日梦?是柚子的声音。到上学时间了。

我猛然睁开双眼,才意识到,我竟然在柚子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慌忙起身,生怕梦中所见和慌乱被柚子看出来。柚子正解下围裙,她看样子刚从楼下上来,趁我睡着的时间,她下去帮她爸爸炸串了。柚子一直盯着我看,似乎我脸上挂着什么,或是睡觉之前和睡醒之后变了一个人。我脑子里还尽是梦中斑马成群的场景,莫非脸上也压出了类似斑马的条纹?我伸手摸了一把脸,却摸到脸上冰凉的泪水。

“你怎么哭啦?”柚子吃惊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为何莫名其妙地,就哭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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