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肥沃土壤中长出来的“野生”小说

小说家丁力最近集中再版了几部财经题材的长篇小说：《职业经理人》《上市公司》《苍商》《透资》《赢家》《生死华尔街》《高位出局》。除了满足读者的阅读需求外，还能展现作家一个时期里，在某个题材领域的创作风貌。据我们所知，丁力从事小说创作三十多年，是个很拼的高产作家。光长篇小说就超过四十部，还有大量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随笔。这样的创作量，在当今作家中，极为少见。我们还得知，丁力的小说很受读者欢迎。他的每一部小说，几乎都算是畅销书。中国作家梦寐以求的读者关系，他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这种成功，刺激了他旺盛的创作力，并使他一直稳站在中国少有的畅销小说作家的位置上。新再版的财经系列，只是他作品的一小部分。光读他的这几部作品也许还无法全面或者说更深刻地评论他的小说创作。其实，就算我们读完丁力的全部小说，也可能对他作品的意义和价值仍然很无知。好在我们只是作为一个读者，更多地接收他这七部长篇小说所传递出来的一些社会文化思想艺术信息，化为我们碎片式的心得和认知。如果这也叫文学评论的话，那肯定挂一漏万。

一

丁力非常看好《职业经理人手记》这部小说。事实上，这部作品是小说家这个财经系列里写得最不像虚构，最接近纪实的小说。某种程度上，带着鲜明的自传色彩。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在相当程度上是小说家本人。小说家把自己的真实历史变成了小说主人公的经历。这种写作在中外文学史上并不鲜见。小说描写的是中国改革开放一个很关键时期的深圳真实生活和一个普通闯荡者的命运，读来真切，独特而动人。

小说主人公丁先生为改变自己碌碌无为的人生，从国营单位辞职，来到了还很不成型的现代国际大都市深圳，加入了千千万万的寻找个人发财机会的淘金大军之中。丁先生到底是个读工科大学的高才生，很快从建筑工地和工厂流水线过渡到公司中层，开始了职业经理人的生涯。香港老板看上了他的才能，放手让他干。结果他很快发现，老板是用比普通香港员工还要低得多的工资，压榨他的劳动和才能。后来，他转向去给台湾老板干。然而，他的聪明才智反而加速自己成了台湾老板们之间争斗的牺牲品。好在认识了海南的一个大老板，便开始转向房地产，干得很顺手时却因发现了公司一些秘密而被老板控制使用。尔后又辗转武汉，开起了歌舞厅，周旋于黑白两道之间，也更深刻地认识了社会。这期间，丁先生个人生活发生了变化，与妻子离婚，爱上自己的部下、歌舞厅漂亮能干的女经理。当然，对于胸怀大志的丁先生来说，娱乐业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不久，他奔波于北京和深圳之间，在一个他很崇拜的大老板的领导下，在金融业特别是股票基金以及公司并购方面如鱼得水，显示出他个人的才华和独有的优势。他一度还被集团任命为资本运作方面的董事长，开启了事业一个辉煌的高光时期，成为深圳出名的成功人士，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过，这一切，随着集团这个大厦的突然倾塌而灰飞烟灭。丁先生其实一直有一个野心，想当好中国第一代职业经理人。他在深圳找到了可能性，也发现了这条路走得如此坎坷，如此艰难。他在深圳没有发大财，当大老板，但他人生的收获却比任何人都多，都精彩，都坚实。

《上市公司》实际上是《职业经理人》沿小说方向延伸，大大加强了虚构的成分。主人公吴晓春被集团老板张鑫龙派到武汉，开辟新局面。他虽能干，但老板还是有戒心。当他把局面打开后，老板却把他公司的资金调到上海解救自己亲信的危机。吴晓春陷入困境，也看清楚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不得不另找出路。他在武汉同样陷入情感的旋涡之中。他在副总经理余曼丽和部门经理刘冬娅之间不停地纠结。本来已经准备与余曼丽结婚了，却由于女方家庭的一些原因中止了结婚的进程。故事的结尾是吴晓春与刘冬娅成夫妻。不过，吴晓春的幸福指数并不高，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过是刘氏家族的打工者，终于没有改变他职业经理人的地位。

《苍商》则是一部比较标准的虚构作品。主人公湖南人刘劲龙与自己朋友王文轩从当地电解铜厂辞职后来到深圳。他们文化程度低，找不到工作。在湖南人开的小饭馆准备从老板娘那里接手，把小饭馆开下去。结果上了老板娘的当，闹得身无分文。多亏大学生赵一维的接济，才渡过难关。赵一维刚刚被一家期货公司录用，需要刘劲龙、王文轩配合诱导深圳当地一个暴发户投三百万元。忙是帮上了，刘劲龙发现，像他这种学历的人要在深圳立足，必须学会“适当的吹牛”。这一招还真灵。他被生产电话机的台资“丁氏集团”录用，当上了业务员。他用自己聪明，为公司讨回了一笔账款，得到了顶头上司的认可，也引起了公司老板丁怀谷的注意。为了能在公司站住脚，刘劲龙除了努力工作，积极开拓市场以外，還不得不周旋于老板的外甥女周静怡和自己的上司韩雪纯两个对他有好感的女性之间。不过，刘劲龙最终还是与在家乡的陈小玫离婚。本以为可以娶到韩雪纯，却最危难的时刻，他娶了周静怡。

刘劲龙、赵一维、王文轩三个好朋友，在资本市场试水取得了第一桶金，建立了在股票市场发展的野心。他们钻了当时股票市场很不完善的空子，通过买身份证做股票的方式在资本市场大显身手，结果发了财。赵一维专心当股票评论家，王文轩离开了保安公司，自己开饭店，刘劲龙则在“丁氏集团”不断发展，进入高层，并在有成老板之势。故事看起来非常传奇，还有些浪漫，但结尾却很悲催。刘劲龙与情人韩雪纯因股权之争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气昏头的刘劲龙动手打伤韩雪纯被判入狱服刑，股权之争也以他的失败告终。等他出狱后发现韩雪纯居然嫁给自己的好友赵一维。生活就是这样扑朔迷离，不可思议。

《透资》同样是讲三个朋友之间的故事。与《苍商》相比，这部小说容量要大得多，涉人物关系复杂得多，社会内容也丰富得多。闯深圳创业成功的聂大跃是个生产VCD的岳鹏公司的大老板，在一次应湖南家乡政府之邀，参加同乡会时认识了同在深圳打拼的证劵公司的秦石峰，和开咖啡馆的小小老板魏长青。他们常在魏长青那里聚会，成了好朋友并在事业上相互支持。聂大跃算是大哥，秦石峰脑子灵。而魏长青则忠厚老实，生意上以前主要听老婆的，现在听两个兄弟的。秦石峰建议聂大跃减少VCD的生产投入，多关注地产和证券；聂大跃让魏长青把几个咖啡馆盤出去变现。秦石峰则让魏长青把钱拿来做股票。魏长青在A股和B股上都发了财，帮助大哥聂大跃解决房地产方面的资金困难。他们联手共同策划了一个买壳上市案——家乡经营十分困难濒临破产的稀土矿并购打包，注入好资立，重新上市。一是为家乡经济发展做点贡献，二是通过资本市场，把企业做强做大。但是，由于人性的趋利弱点，聂大跃背着合作伙伴，个人秘密低价抄底了“稀土”的股票，被精明的秦石峰发现。他动用证券业的非法手段把聂大跃逼上绝路，自己也最终被永远赶出证券业。在紧要关头，魏长青出手救了聂大跃，代价是聂大跃把公司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了魏长青。从一个咖啡馆小老板变为现代企业决策者的魏长青完成了并购工作，也用自己的真挚宽厚的诚意，挽救了分裂矛盾的兄弟危机，重建了三人的友谊。恍如隔世。

严格地说，《赢家》不算是财经题材的小说。这部作品描写的是公司老板石建南、职业经理人曾伟力与公司普通员工麻近水之间的故事。因為工人麻近水参与了公司的组建，对公司有功。但公司发展了，老实巴交又没有多少本事的麻近水面临着被解雇的危险。公司高层也很纠结。后来麻近水得了尿毒症。对他的解雇在媒体的作用下，变成了一个有关弱势群体问题的社会公众事件。公司不得不进行公关，化解危机。结尾当然是光明的。麻近水由于社会的干预，不仅换了肾，不得到了深圳的户口，实现了他当深圳人的理想。光明的结尾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提了个问题：这些在深圳奋斗的外地人，到底谁是赢家。

《生死华尔街》更像是关于世界性的金融危机的普及性读物。这部作品敏感到美国制造的金融危机将给世界带来深重的灾难，也对我们这些远离金融世界的普通人发生深刻影响。故事虽然不如前几部作品精彩，但其忧患意识和警示意义使这部作品同样受到读者的关注。《高位出局》由几部中篇和一部小长篇组合。故事各自独立，讲的都是股票操作上的人生故事。

二

看得出，丁力小说有着很强的年代感。也许，在创作这些小说的时候，更多的是现实感，是实时发生的故事。而今，那个年代已经成为历史，年代感也就清晰浮现了。很多时候，年代感是对一部作品思想艺术的严格考验。值得庆幸的是，丁力小说经受了年代的检验，证明了还是好小说。作品通过深圳一个新兴的行业生活的真实描写来反映早期深圳社会现实，折射出那个年代的社会思想和时代的精气神。

20世纪90年代，深圳就是中国人实现财富梦的最激动人心最传奇的地方。中国还没有哪一个地方，能像深圳特区那样公然支持和号召人们到这片沉睡多年的土地上来淘金，来发财，来成为香港人、台湾人和外国人那样的有钱人。挣钱发财在这里天经地义，合理合法，是中国人改变自己贫穷命运最直接有效可行的手段。于是，许许多多生活的追梦人被吸引到这里，涌入挤入这座还混乱一片的城市。他们以为满大街都是金子，踢一脚就能踢出一块金子；他们满以为到外都可以创业，每个人都能成为老板大款。结果是，很多人真的实现梦想了，更多的人却碰得头破血流，却离理想越来越远。而那些实现财富自由的成功人士，多数人也是伤痕累累，付出了沉重的人生代价。但不管怎样，深圳就是在一代一代的人改变命运的斗争中，建设成为一座伟大的城市，一座可以与中国改革开放时代相称的现代国际大都市。这就是丁力小说故事生成的时代背景和独特的城市生活现实。丁力小说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写出一种人生，写出一种命运。

和其他致力描写深圳生活的作家不一样的是，丁力的人生阅历人生经历是在打工生涯中积累和丰富起来的。不过，他有学历有知识有文化，所以很快从打工大军中脱颖而出，进入管理层。虽然也是给老板打工，却看上去离财富更近了。或者说，离财富最近的地方。实际上，他人生最重要的一些经验，就是在财富中心的旋涡中获得的。他可以说是中国职业经理人最早的试水者，中国房地产业最早的参与人，也是中国股票市场最早的一批弄潮儿。他经历了深圳财富积累的风风雨雨，见证了这段刻骨铭心的严酷历史，体验了起起落落的人生悲欢。这是一般作家无法深入的生活。这段生活，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积累了多少看得见的财富，更重要的是积累看不见的财富，为日后他成为小说家，写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作品，积累了丰厚的人生体验，打下了坚实的生活基础。

丁力是一个有故事有别人没有的故事的人。《职业经理人手记》更像是一部讲述小说家自己故事的作品。说是小说，虚构的成分并不多，反倒纪实含量相当高。不知是不是小说家的一部处女作，但一定作者虚构意愿还不很自觉时期的作品。作品主人公那种流浪感、漂泊感和动荡感正是这座城市早期那种激情、冲动、焦虑和欲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以说，这个人物身上聚集着这座城市的新思想、新理念、新精气神，所以读起来就和其他人的小说不一样。这部作品的成功表明，丁力不光占据了一般作家无法企及的题材领域，更是写出了别的作家写不出来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丁力反映现实生活有自己的优势，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很显然，丁力所描写的那块生活，正是早年深圳社会矛盾表现非常突出的地方。深圳很多地方，生存斗争非常严峻，如工厂流水线，城市建设工地。打工者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反映了早期深圳发展的艰难困苦。而丁力所熟悉的生活，看上去没那种严峻，却交织着更为错综复杂的思想文化较量与冲突。如内地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财富观、人生观在这里就会受到特别严峻的挑战。受到西方或对面香港影响的各种社会思想观念了也伴随着这个行业的发展不断生成。这种较量的态势，正是一个小渔村打破原有的思想格局，向着一个国际大都市思维转型的大好时机，也正是文学从时代深刻矛盾中发现和提炼文学精神的丰饶的现实生活现实。我们所说丁力小说的优势正是占据着这块中国文学还十分陌生的矛盾冲突的高地。

当时几乎所有的作家都以传统文学精神的眼光，特别是改革开放时代重新崛起的批判现实主义眼光审视评价描写表现现实发展和历史性变化。在那个年代，批判现实主义是文学思想的一座高峰，文学创作必尊现实主义。作家不懂社会批判人性批判就无法进行创作，写出来的作品也被认为思想高度不够。因此，那时的反映深圳生活的作品，几乎清一色都带着鲜明的现实批判的指向。在作家们看来，深圳的挑战，首先是对人性、人性的价值的挑战。许许多多深圳追梦人都在以人性的扭曲，人的精神的幻灭为深重代价，换取一座城市物质财富的创造。他们认为，这种代价与人的道德，人的价值相悖离，是人的命运悲剧，也是历史进程的悲剧性命运。

也许只有一个作家例外，那就是丁力。他刚刚写小说的时候，很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批判现实主义，可能不知道人性和人性的悲剧有什么深刻性，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深圳社会正在发生的价值观、道德观、财富观冲突较量的价值意义。但他知道，深圳生活的真实，知道人们的生活渴望，知道这些追梦人打拼的是什么，他所传递的就是这种生活的原生态，就是真实生活本身。因为没有按照批判现实主义的规范来展示思想意义，所以他的小说看上去没有传统小说的那种“深度”。我们读到的，就是一个个讲怎样挣钱，怎样更有钱，怎样成为有钱人的故事。这里，没有通常的人性批判和人文主义的道德追求，当然也没有人文价值的“高度”。他的这些作品，确实和当时流行的文学思想格格不入。可以说，丁力的小说创作路子有点“野”。

其实丁力小说是有鲜明的立场的。他所占据的独特的生活是他创作思想最直接有力的思想来源。他因此能够撕开传统思想文化的面纱，理直气壮地认定，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贫穷不是中国人的宿命。创造个人财富，追求美好的生活的时代正在到来，中国的财富时代正在到来。深圳正是中国人实现财富梦最理想的地方。深圳的真实的现实生活，有力支持了他的写作立场。他的财经系列作品，故事走向都不是悲剧性的，也从不走向悲剧。主人公都是信心满满，运筹帷幄，都带着时代的精英强者范，就算被命运作弄，就算浑身是伤，也不知悲剧为何物。深圳城市那种生机勃勃、乐观向上精气神，正是在这些人物身上得到体现。

丁力的小说有一种务实的态度。虽然有些思想与流行的文学精神不合拍，却与现实生活共呼吸，同节奏，所以没有一般作家那种自负的书生气，也没有抱残守缺的自我封闭感。改革开放最早一些年代，中国的商品经济刚刚起步，财富积累也刚刚开始，国家还很穷，人民也还很穷。这个时候，市场经济产生的价值观、道德观、财富观虽然不算先进思想，却也合符民意，表达了人民的意愿，也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也带有时代精神的品质。文学应该支持社会思想这种探索和变革，敏锐地捕捉这种思想信息，传递给读者，而不是站在人民生活的对立面，用知识分子的清高来批判现实，来虚幻地表现“人的价值”。好在丁力一直没有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深刻理解和顺应人民创造财富、追求财富的热情与渴望。因此，他作品那种务实态度，与我们社会思想变化进展是同步的。

因有《职业经理人手记》的引领，这个财经系列的作品有的虽然做了虚构艺术的处理，却仍然带有纪实性的特质。而批判现实主义则是虚构文学的一种理论思想精神，还无法过多影响和规范纪实性作品。因此，丁力有机会进行随性任意写作，把自己心中的故事不受拘束地没有负担地自由讲给人听。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想怎样讲就怎样讲。这是丁力小说最可贵之处。

三

与其说，丁力的小说反映了深圳早期现实生活，不如说是深圳这片肥沃的土地养育了丁力的小说。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也是中国探索市场经济发展的一个试验田。这些年里，深圳不断打开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思路，提供新思想。深圳思想解放，敢想敢干，敢于冲破各种阻碍改革的禁锢，敢于创新，敢于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的思想观念和发展理念，不断深耕着这片改革开放的土地。不过，在内地人看来，深圳这片土壤不一样，长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像一块“野地”。世界各种思潮，各种文化会在这片土地上相互交流，相互融合，相互激荡，相互碰撞。很多时候，激荡的幅度很大，碰撞也会很剧烈。这样的矛盾冲突撞击，形成深圳特有的别开生面的文化，使深圳不仅变成一片经济建设的热土，而且也变成一片带有“野性”的肥沃的文化田野。深圳文学就生长在这样的土地上。许多作家想在这片“野”地里，开出传统文学的花朵。丁力的小说却更像是山谷无人照管的角落里自生自长的野花野草，让深圳社会生活的那种“野性”在小说中任意不受拘束地生发开去。因此，丁力的小说似乎比其他作家的作品更具“野性”特征。在深圳，还没有哪个小说家能像丁力小说那样具有天然的“野性”。某种意义上说，丁力的小说，就是一种不常见的“野生”小说。

说实话，能够在深圳这片热土扎下根来并生成起来的作家，都会有一些野性。生长深圳这个地方，也应该有一些野性。丁力不过是比别人更野一点野得更彻底更抢眼而已。小说应该是野生的，应该在生活的野地里长，才会鲜活。所谓“野”，指的是小说的生活含量，生活的质感以及生活的本来面目。一些不规范的小说，却常常带着这种不驯服的“野性”，带着生活新鲜的气息和意想不到的冲击力、创造力。而规规矩矩的小说，通常少的就是这些。读“野”性小说很多人可能不适应，但更多人会眼前一亮。一个作家，要长期保持这种生活的“野生”可不容易。所以，“野生”小说通常很少。不幸的是，深圳文学价值从来都是依靠不深入认识深圳的文学评论家们来认定的。他们对深圳这种“野性”几乎一无所知，也不接受“野生”的小说。如果深圳现实生活这种“野生”品质不被认可，那么深圳的小说就会一直处于文化价值的洼地。

作为一个小说家，丁力的内心非常强大，也因此使他的小说火气很旺，底气很足，力道很大。有一股不信邪，不服输的“野性”气势，推动着他的小说强大叙事气场的旋动，带出了小说的叙事力量。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最明显的问题，就是作家内心的气力不充足。这股气一开头很旺，但却坚持不到最后，很快就会显露出叙事的疲态，以至虎头蛇尾，草草收场。评论家客气地称为“半部杰作”。丁力的小说也许一时还称不上“杰作”，但他能够保持强大的叙事虎虎生气，一鼓作气地把叙事稳健而从容进行到底，却是许多作家无法做到的。仅这一点，就是丁力小说的“杰出”之处，就值得我们刮目相看。

时代的“野性”激活了小说家内心的“野性”。凭着这股带“野性”的势力，丁力的小说才能横冲直撞地闯入“金融资本”这个到处散发铜臭味的强势世界，写出了这个新生的领域的思想理念的活力，乐观向上的风貌，以及开拓探索的精神。同时，也用文学的方式去真实表达深圳这座城市在那个年代对“资本”作用的承认，对“资本”傲慢的容忍，对“资本”挑战的接受。这些财经系列小说，正是在这样的思想层面上，去描写商业战争，描写资本市场的角逐，描写这个阶层的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读丁力的小说的故事和人物，也许能更深刻发现和感受到丁力小说“野生”的意义和价值。

当然，今天这座城市成了标准规范的国际化的大都市，已不再有当年的“野性”。在固化的阶层各自过着自己生活的人们甚至早已忘记这座城市痛苦着并迷人着“野性”历史。深圳历史记忆里也许不愿保留或早已删除这种“野性”。不过丁力的小说一直还在。历史在他的小说里存活着。

四

市场经济催生了许多新职业，打造了许多新人物。早期的深圳，打工大军率先给文学提供了人物形象塑造的资源。严峻的生存斗争推动着文学不断去发现新的精神，不斷去探索塑造新的人物形象。普通打工者形象一直是小说家们塑造的重点。不过，丁力发现了另一种同样具有文学潜质的人物——职业经理人。事实上，在深圳经济活动领域，至少有两种人可以在文学上产生新意。一是推销员；二是职业经理人。二者都是深圳早期经济时代的产物，某种意义上说，都是打工者。不过，前者至今还没有成为像样的文学人物形象；而后者，伴随着丁力误打误撞变成小说人物形象而挺立起来了。有人说，丁力的小说是“老板文学”。其实，应该说，丁力小说还是一种“打工文学”，具有很强的人民性。如果说，早期的深圳，为中国文学贡献具有文学史意义的“打工文学”的话，那么丁力的小说可以看成是“打工文学”的升级版。说实话，“打工文学”已经成了历史，但丁力的小说却把“打工文学”的精神，也就是创业者的精神传递开去。从打工者层面上写职业经理人，丁力的“野生”小说才没有被浪费，才没有被曲解误读。真的写成了“老板文学”思想力度就弱了。

《职业经理人手记》中的丁先生是生活中真实的职业经理人，但还不完全是小说虚构的人物。而《上市公司》里的主人公吴晓春，已经开始摆纪实的真实，进入虚构的真实。还有《苍商》中的主人公刘劲龙，《赢家》中的曾伟力，《透资》中的陆大伟，都已经成为小说中的职业经理人的形象，饱满度相当高。这些人物有血有肉。他们有自己的职业操守，或者说，自觉探索建构自己的职守操守。他们也有自己的职业意志和事业信念，相信总有一天，职业经理人一定是中国经济生活特别是市场经济生活的中坚力量。如《透资》中的陆大伟，非常喜欢当职业经理人。尽管前途仍一片茫然，但他们似乎相当乐观。他们的热情，反映出社会新生创造力量的兴起，表现一个生机勃勃的经济时代的到来。当然，丁力的小说人物有很多是当老板的，不过，他笔下的职业经理人要更生动，更有文学文化含量一些。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得知，职业经理人身上打着鲜明的时代印记，是变革时代的产物。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时期，那些先富起来的家族企业已无法靠家族的力量支撑企业，不得不请外人和经营管理的专业人士来帮助。于是，职业经理人职业应运而生。这个职业的产生，为那些在深圳打拼外来智识者打开了一条施展自己才华，发挥自己专业优势，积累财富的道路，同时，也为自己今后的创业当老板积累资金经验。很少有人像《透资》中的陆大伟那样心甘情愿当好经理人。多数人的野心就如《上市公司》的吴晓春那样，把职业经理人当着跳板，有朝一日，跻身资产者阶层。

丁力小说的主人公当然明白，职业经理人这碗饭并不好吃；这条路异常坎坷。他们看上去西装革履，人五人六，只不过从“蓝领”进入“白领”，说到底还是给老板打工，还是打工者。老板们从骨子时就不相信这些人的忠诚度，只需要他们的专业能力，只需要他们为家族挣更多的钱。他们只能以老板马首是瞻，才能换取可怜暂时的信任。因此，他们的职业荣誉感和事业信心常常会被现实挫伤挫败。如《上市公司》中的吴晓春，处处都能感到集团公司的董事长黄鑫龙对他的控制和戒心。他只能以更好的表现，让老板放松警惕，放他到武汉主持子公司的工作，在那里才敢与深圳集团公司抗衡叫板。吴晓春在武汉展现了自己的商业才能，也似乎得到了女人的芳心。但野心的权衡使他放弃的单纯爱情，选择有代价的爱情。他以为自己成力创业了，是成功人士了，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打工者，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家族企业继续打工罢了。吴晓春突然觉得自己实际上很悲催。这个人物内心的悲凉感，突现了这个信心十足的男人内心的虚弱。

小说写出了那个年代职业经理人性格的强势与现实力量之间较量的矛盾冲突关系。作为一个时代的精英和新的社会力量，他们顽强地要在经济社会中崭露头角，占领商品经济的主动权，成为主角。然而，现实传统的政治关系、经济关系、社会关系、道德关系、法律关系、文化关系却成了似乎无法突破的障碍。所有的一切，对他们都非常不利，甚至要把这个行业置于死地。职业经理人们可能面临着退潮消亡的命运。不得不如游魂一样在各个家族企业漂泊流浪，在法律的边缘寻找各种机会，寻找各种突破口，创造自己的生存空间。《高位出局》中有一个小长篇《善庄》，主人公王星焰，有一个生动的小细节，一下子把职业经理人与社会的关系表现得十分巧妙。他为了打时间差，给人家开空头支票。本来这是违法的。但王星焰故意不经意地在支票上留下一点点水迹。这样，支票无法在银行兑现。等对方前来询问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后面的交易，可以开出一张真正的支票了。手段很恶劣却绕开了法律。他们的生存空间就这样“野性”地打开了。丁力的小说，相当多的故事，就是写他们如何在股票市场中投机，如何做算计，如何做陷阱，如何博弈，如何钻国家法律和市场政策的空子，如何巧用现有的规则，如何捞第一桶金。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更像一个红了眼的贪婪的赌徒。他们就是用这种难看的吃相显示他们的存在，显示他们能力，显示他们的未来主角意识和意志。有意思的是，现实的天秤就在这种人性的冲突，道德挑战以及命运的撞击中居然向他们倾斜了。他们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确立了职业经理人不可动摇的社会地位。一种新的职业，一种新人就是在与现实的冲突过程中确立的。

关于职业经理人的小说形象，我们的话题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开头。我们可以说，丁力小说中的职业经理人的形象是独一无二的。不管小说家有意无意，他抓住了这个人物，就等于抓住了这座城市的某些特质，就等于抓住了这个时代。丁力很可能还不是文学的优等生，但他的生活丰厚却是许多文学优等生不可企及的。他强烈的创作冲动，他强大的叙事气场，也是许多人尘莫及的。就因为能写出職业经理人这个人物形象，他的思想艺术成功就比别人更突出，更出彩。

五

丁力的小说写男人的故事更有优势。他显然更喜欢用三个男人之间的关系来支撑起故事的构架。如《上市公司》中吴晓春、黄鑫龙、李惟成。他们之间相互信任又相互怀疑，相互较劲以相互承认，相互合作又相互算计等，真实地反映了资本运作行业的人际关系和文化生态。这个生机勃勃的行业，其实可能潜藏着相当深刻的风险和危机。这个看上支实力雄厚，目空一切的行业，可能是最脆弱的，也就是说人性关系最脆弱的。《生死华尔街》就是通过对世界性的金融危机的故事，表现出资本看似强猛，实际上比我们想象还要腐朽脆弱的一面。

这个三角模式丁力似乎屡试不爽。《透资》中的聂大跃、秦石峰、魏长青，同样也是这样形成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当然，这个关系比《上市公司》中的人际关系要更有暖意一些。不动声色的魏长青因势利导让老板聂大进心服口服地交出集团的控制权，然后他们一起去寻找因地股市上严重违规的秦石峰。三个兄弟重归于好。这个结局，有点浪漫，看得出小说家虽然有“野性”但不凶狠。他显然不愿意把金融商战写得过于残酷。最为温暖的要数《赢家》中的麻近水、石建南、曾伟力之间的关系。这部作品把老板、职业经理人、蓝领工人关系调整得非常宽容和谐。看得出，小说家的宽仁厚道之心。在丁力的这几部长篇里，第一次出现比较着力刻画、艺术比较完整的打工者形象——麻近水，并把他当着生活的赢家来表现，表明小说家思路正在向生活宽度开放。

很显然，丁力小说的女性形象就不如写男人那样得心应手。“野生”小说写女人反而没那么“野”。小说是很用心写女性，写出在资本世界里女性的性格，塑造女性人物形象的。不过，这几部作品读下来，仍然感觉到小说家对女性的认识和把握，还不完全到位，还应该更深入，更有心得。《职业经理人手记》中的曹路形象塑造，显然受到了真人真实的限制，感觉作家心态很拘束，手腳放不开。这种心态，甚至影响到作品另一个女性形象时艳梅的描写。《上市公司》中的女老板余曼丽是曹路形象的扩展，虚构成色要足一些。小说写她在商场能干，风风火火的练达个性，有意识地突出她传统女性的一面。这个歌厅经理出身的商场女强人应该是阅人无数，却没有风尘女子的虛情假意，真心地爱着自己的上司吴晓春。可是，当谈婚论嫁时，她却被姐姐所干预控制，放弃了自己的爱情。这与她的大胆追求的性格很不相符。离奇的是，她最后竟然嫁了李惟成。这些关系，有点经受不住推敲。小说中的另一个同样能干的女性刘冬娅性格也模模糊糊。她和同一公司的余曼丽爱着同一个男人，天天见面却不可思议地相安无事，几乎没有情感的冲突。类似这样松散的男女情感关系，在其他几部作品里也存在着。如《苍商》中的韩雪纯和周静怡，在情感方面都显得被动，感觉不到女人个性魅力。

丁力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有不少是很有潜质的。如《高位出局》中的王艳梅活跃在股市里，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她可以被塑造得更有个性一些，更具典型性一些。可小说写她如何在股市操盤中被两个男人做局而几乎一无所知。她好像是一个唯利是图，任人摆布的“二”妞。而更不合理的是，她居然糊里糊涂被其中一个做局的男人爱上了。如果换一个叙事方向，这个女性形象应该非常有光彩的。还有《赢家》中一直和曾伟力保持性关系的普通妇女“刘姐”，麻近水爱着的“堂姐”都是很值得展开描写深入挖掘的女性人物。可惜，小说家把她们浪费了。

六

因为是畅销书，有评论就把丁力的作品归入类型小说之列。其实丁力的小说，最吸引读者的更多的是那种纪实性的真实，生活的质感，还不是类型。不管他的这几部小说怎样虚构，怎样讲故事，我们都能读出如《职业经理人手记》那样的纪实意味，都能看到小说还带着长长的纪实的影子。丁力把他在商场在资本运作过程中的传奇经历和活生生的经验告诉给读者，产生了巨大的社会读者吸引力，展现出纪实文学特有的思想艺术力量。

类型小说是一种面对广大读者面对阅读市场的小说，是一种完成度要求很高的虚构艺术文体，对小说家的要求非常高。小说家不仅要有丰厚的生活积累和文化积累，而且需要深度掌握虚构艺术的规律和技巧，更需要有超人的想象力和思想的能力。从这个文化层面上说，类型考验着一个作家的创作能力，也考验着一个国家的虚构艺术的品质和发展水平。中国的类型小说发展还很不充分，进步的空间还非常大，值得小说家们去开拓探索创新。

丁力小说可以不向类型方向挺进，也可以向类型方向拓展。无论他的怎么写，都能体现出自己的生活优势和创作能力。如果倾向类型写作，那么掌握类型小说写作特有的基本规律就很重要了。其一、怎样把纪实的真实化为虚构的真实。这就需要适当控制小说的“野性”，进入更为规范的虚构的规则当中。如作家怎样从讲自己的人生经验变为小说冷静客观的叙事者。其二、生活应该有更深层次的思考。如由于社会阶层的固化，深圳社会存在着失去发展的动力的风险。这个时候，资本财富的腐朽腐败的负面性也会暴露得更明显。作家应该有新的发现，有新的判断，新的思考。其三、不断提高建构人物关系的能力，提升塑造人物形象水平。小说是类型性的，但故事不能模式化，人物形象必须出新。当然，这一切，小说家丁力比谁都清楚，无需评论家多嘴。

【作者简介】张陵，文艺评论家，作家出版社原总编辑。

（责任编辑 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