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传奇:从事件到情感的跨折叠叙事及其限度

2023-05-30 10:55张欢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石一枫阴晴爷爷

无论鲁迅的“故乡”叙事,抑或新时期以来的“寻根”谱系,以时空与记忆构筑的故事里往往贯注作家对当下现实的观察和积极回应。石一枫的长篇新作《漂洋过海来送你》,虽以骨灰盒错置又辗转追换的传奇化情节贯穿,渗于其内的则是历史、空间以及不同阶层的个人彼此交错的当代形态。作为受到文学界普遍关注的作家,石一枫逐渐建构起自身富有辨识度的文本世界,也从多方面满足了文学界的阅读期待,如被主流评论界誉为当代文学“新方向” ,或强调其“京味作家”身份 ,论证其写作手法的“现实主义” ,以及叙事过程的道德倾向 ,等等。本文侧重于将作者和小说共同对象化、文本化,从而考察作家何以在当下织就这样一个“当下”故事,在其限制性第三人称叙事中,主人公那豆作为一个“Z世代”青年,被以何种方式勾勒和想象,其中又映照出几分创作主体与文本主体的交叠与距离。应当说,介入和回应“当下”既是文本层面的叙事动力,也关联着被大国崛起、全球互联的话语逻辑定义的后革命框架,其叙事过程也意味着在动态的现实中敞开文本世界,并以在场的方式处理故事与事件、文本与情感、历史与记忆。

北京作为独特的城市空间和文化符号,始终在参与叙事,既是作为全球化都市的“北上广”的现实版北京,也是作为记忆与情感乌托邦的灵魂版北京,并连结不同身份的青年——胡同青年、海外劳工、留学生、富二代——在偶然事件中相交,将被身份逻辑折叠起来的景观和人群重新铺展。叙事中,一方面呈现了当下青年各自的“系统”之困,另一方面,在问题事件化、事件传奇化、传奇情感化的过程中,发出温和的反抗和情感价值的重申。

一、虚实互现:故事、文本与时代镜像

石一枫小说擅长以青年为线索人物,灵巧驾驭情节性、节奏感强的故事,自《世间已无陈金芳》后,其笔触逐渐由表达青春、成长的不可承受之轻,转向问题小说式的现实关照及其不可承受之重。在这个意义上,《漂洋过海来送你》(下文简称《漂洋过海》)强化了对现实的敏感性和参与意识,小说借追换骨灰盒这一戏剧化的故事,勾连起中国社会数十年的历史变迁,又将全球化、都市化语境下出现的人物与阶层,以及新的关系形态做出镜像化的呈现。其叙事始终糅合着历史与现实、立场与话语、事实与记忆的情感基调和语言上的喜剧风。

小说主要情节始于主人公那豆的爷爷、贵州籍海外劳工田谷多、革命老干部沈桦三人的骨灰盒相互错置,那豆这个胡同青年由此铺展开穿越在老工人、老革命、新劳工、留学生、富二代等不同人物、历史脉络、情感记忆之间的新传奇。随着故事的推进,一些支线故事和人物也纷纷出场:阴大夫、郑老师、姚表舅的感情纠葛,阴晴的成长经历与当下处境,姚厂长、姚表舅父子二人与酱油厂的几次转型,在资本游戏中套现跑路的黄耶鲁父亲和作为富二代/红三代的黄耶鲁的豪奢生活。相对于换骨灰盒这个戏剧化线索,上述每个人物小史都足以构成时下的剧本主体和热词,追换骨灰盒则是带有几分传奇化、戏谑性的文本设置,而这个明显的虚构性故事,又始终是小说不断推进和铺展的主线。

问题是,作者为什么选择这个故事以及为什么选择在当下讲述这个故事?其中既包含艺术上的虚实问题,也涉及叙述态度和现实视角。就前者而言,艺术创作本身即为一个虚构空间和意义空间,这不止于19世纪打破古典主义理性崇拜和形式逻辑的浪漫主张,也是文学真实性和真实感的题中之义。王国维的“造境”与“写境”,在朱光潜看来即为想象与写实,文艺“都离不掉自然,也都离不掉想象”,而境界就是要达到“情景交融事理相契”的融贯整一 。如果说老舍以知识分子的启蒙和人道主义视野关切着祥子们的命运,王朔以大院子弟的身份不无优越感地调侃体制和知识分子,刘恒以平民的“贫嘴”絮说“日常”生活的逼仄“非常”,那么,石一枫则游走在北京的胡同与大街、丛林与乡土之间,看似无所用心,却将摭拾到的时代碎片和多重面孔纳入文本,他不执着于雕刻某一块碎片的面目,而更致力于拼贴这一游戏本身。在这个意义上,石一枫的写作姿态更接近职业作家,他并非某个阶层、某个地域、某个群体的代言人,也无意以小说演绎深刻理论或艺术主张,毋宁说他更关注的是作为写作的文学或作为作品的文学。因而,石一枫往往将自己的叙事立场融于文本之内,其处理方式是温和的、相对的,既不剑拔弩张,不致尴尬,也不投入单一结论与规训,而是以特有的北京腔调近乎本能地警惕各种形式的煽情和“装”。在其叙事中,往往以人物的鲜活平凡输出真切感,同时保留置身事外的距离和旁观视角。在《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等多个篇目中,通过第一人称“我”的角色设定,观察并展开陈金芳、安小南的人生,《漂洋过海》则打破了这个人称枢纽,其效果,一方面使主人公那豆面对冲突一路开挂显得不容分说,同时,隐身于文本的叙事者则把控着一种整体性的调和与融通,而这背后也透露着作者在自身成长的后革命语境中生成的兼容性和边界感。

小说中涉及一个国企酱油厂的命运起伏,其中包括两次典型的改制。如果按照社会问题小说的写法,其间的改革与抗争难免被凸显:对姚厂长、姚表舅等改革派而言,要强调改革的顶层设计与必要性;从那豆爷爷及其同事等小人物的角度,则要表达利益受损者的困境及诉求。而在《漂洋过海》中,石一枫化阶级结构为街坊关系,将宏大政策问题纳入微观的生活视域,让这一历史转型以个人记忆的方式复述和呈现。那豆爷爷不仅是叙事的重心,更提供了一个隐性而持续有效的信任前提。于是,借那豆爷爷的回忆,呈现了矛盾的同时,也融进了姚厂长的理念、魄力,并经由“记忆”这一间接叙述,使姚表舅及其手下的暴力漫画化,在效果上弱化了对立性和沖突感。对于两次改制,作者并非要检视转型中国的边缘碎片与创伤,而是将其纳入个人记忆,作为那豆爷爷的人物前史,在文本内部调和或消解了实质性的对峙。这种处理方式本身也折射了改革世代的成长起点及其历史和认知痕迹。出生于改革开放之初的一代,其成长背景即伴随着全社会的发展共识和市场经济合法性的确立,不同于消费主义和金融资本盛行的后现代氛围,现代化无论作为经济生活形态,还是知识、价值形态,都正向塑造了这代人的生活体验和认识框架。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制在《漂洋过海》中也作用在祖孙三代人身上,对于那豆父母而言其冲击力是直接的、转折性的,而对业已退休的爷爷来说则更多延续了作为国营厂工人配合国家政策的主体自认和行事逻辑,至于对当时的那豆,其影响更大程度是间接性、想象性的,叙事者在寻找落点的过程中,巧妙地将抵牾而纠缠的几套结构性分野导入人与人之间的亲疏伦常和道德情感上。

事件与情感的相互转化也牵引着历史语境与现实语境的彼此映现,从而使叙事在关系化的基调中推进。小说中黄耶鲁父子,一个是在海外奢侈生活的富二代,一个是金融暴雷卷款跑路的资本黑手,都是当下最易激起大众情绪的角色形象,石一枫借用了这些符号,却无意沿公众号的爆款模式渲染生发。文中黄耶鲁父亲从未真正出场,黄耶鲁则一边表现出富二代的纨绔傲慢,一边又以红三代的自我体认,抒发对象征革命的奶奶沈桦的情感认同,包括其名字黄耶鲁,他自称并非取自耶鲁大学的Yale,而是yellow的音译,以示民族认同,“咱们不是炎黄子孙吗?我比我爸强,不忘本。” 事实上,无论Yale还是yellow,这种互译本身既为全球化的印记和隐喻,黄耶鲁们的生活空间和观念空间本就是若干难以拆解的混合体,在黄耶鲁的民族情感里既包含着民族主义想象又时刻以国际大都市的北京鄙视美国贫民区,这种内化的混杂标准和外化的反抗姿态也反映在对其父既否定又依赖的复杂态度上。作者通过对这个人物从形象上像个“糯米团子”,到性格上的天真又无能,无礼又随和,不但弱化了事件冲突的爆发力,也合理化了黄耶鲁对那豆的服膺和跨阶层友情。

再如那豆与其工作酒店的同事,一个从湖南来打工的小姑娘之间,实际上涉及敏感的北京人与外地人关系这一热点话题,作者的处理既坦诚又有技巧。先借主人公說破人事格局:“在这里,人分三种:第一种自然是经理之流,他们都是北京人,因为自带‘编制,所以不仅旱涝保收,还多少都能混个一官半职;第二种则是以那豆为代表的本地孩子,虽无‘编制,但也是为了缓解北京的就业压力而摊派下来的;至于第三种,就是纯粹的‘社招了,天南海北哪儿都有,管理方式也是完全的市场化。……身边这个小鼻子小眼的湖南小姑娘,每次排大夜班都少不了她,眼圈儿永远是黑的,看着就跟动物园里的小熊猫似的。” 这里坦陈了与身份相关的游戏规则,“北上广”的再中心化和优越感,以及在此格局下的等级链,但不同的身份人群的现实矛盾点到为止,在接下来的叙事中,生存问题化入生活化的场景和情谊,以选举时那豆帮了湖南小姑娘的情节,和她开了一家小店的后续做结,于是,北京人与外地人的等级链松动,同时又替换为那豆与湖南小姑娘的个人关系,并且通过共情、戏谑以及不剧烈的逆袭,从而淡化那豆作为北京人的天然优势、身份立场和情感偏向。

应当说,上述三例都自带话题性,每一个都可以以社会问题小说的方式追究下去,石一枫既巧妙征用,又选择以旁观的、温和的视角将之编织进一个更为整饬宏大的文本,它们只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然而整个文本的主线却是一个虚构的、充满戏剧性的换骨灰盒的传奇故事。于是,在文本内外、在话题与故事之间都隐含着矛盾张力。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本与现实的互文性敞开,对于具有当下性的社会性问题,石一枫具有足够的敏锐度和参与意识,但并不正面强攻,而是适时亮出睿智与清醒,又不无轻浅地一掠而过。而问题的另一面在于,在当下,这些社会问题小说的因素需在石一枫式的文本传奇和万花筒式的碎片美学中清脆而含混地演绎,或者说,以虚实相生的方式才得以显现。

二、新老互嵌:人物组合的选择与塑造

以小人物作为主人公的书写,从文学史的角度,可以追溯到五四新文学及左翼文学传统,而对石一枫一代来说,这一文学传统又与一整套知识系统相叠合,成为其教育经历的一部分。从写作风格的角度,小人物的闪展腾挪和口语化铺陈,更加灵活、家常、百无禁忌,便于召唤出新一轮社会转型中的新人物和新北京叙事。

《漂洋过海》中的北京同时链接着“皇城根”的文化气质和“北上广”的现实逻辑,也正是在这样的结构里,主人公那豆一边清醒自知“小人物”的世俗位置,一边作为“北京孩子”说“咱们什么没见过”时,自负而坦然,流露着北京文化中“贵族文化的民间化” 基因,于是,经由北京这一特殊“装置”,胡同、机场、CBD、城中村既在地理意义上并置,又交汇着不同历史、风景、记忆、阶层。按后现代地理学理论的说法,后现代都市所呈现的景观是“向侧面延伸,而不是依据时间序列展开” 。在石一枫笔下,《世间已无陈金芳》讲述了小人物逆袭但终被“打回原形”的故事,《地球之眼》勾勒了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失败青年” ,到了《漂洋过海》,则是组建并激活了一个后现代的还乡故事,它将一个碎片并置的陌生节奏放置到一个熟悉的新老互嵌的关系网络中。

首先是那豆和爷爷那年枝。爷爷虽在小说开始不久便去世,却始终以强烈的存在感贯穿全篇,可以说,在一个无限空间化的时代,爷爷提供了一种有序的时间性,并以情感的方式将历史与记忆重新混融输出,叙事者借此横跨历史与现实、回忆与事件。本雅明说,“任何被遗忘的东西都是同史前时期被遗忘的东西混淆在一起的,通过无数非持久性的、变化无常的结合,不断制造出新的产物来。” 《漂洋过海》正是通过叙事的混淆交错来呈现“新的产物”。爷爷身上有胡同北京人提笼架鸟的闲逸和“玩儿的基因”,这在老舍的《四世同堂》《茶馆》、邓友梅的《那五》等作品谱系中并不少见,而爷爷不但是老北京,还是国营酱油厂的老工人,“劳模”称号刻写了其社会主义工厂体制的文化钢印,后来又见证和参与过国营工厂的两次改制,退休后与孙辈和流行话语保持着乐在其中的热情和互动。应当说,爷爷身上的积极和闲逸都透出一种被肯定过的社会身份、主体体认和内在的安稳、笃定。相形之下,作为“新人”的那豆则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一个北京胡同的95后,职高毕业,工作是街道“为了缓解北京的就业压力摊派下来”的酒店门童,跟爷爷、父母一起住在大杂院中属于他家的“两间半”,虽然“成天在街面上晃悠”,但这种“晃悠”既不闲适也不好玩,用他的话讲“老觉得自己在被别人‘玩儿”。这种衣食无忧而无所作为的悬浮状态,是在加速主义时代进阶中的停滞。乌尔里希·贝克从社会学的角度指出,“在发达现代性中,风险和不安脱离并重塑了工业社会的内在社会结构,以及根植于其中的对于生活样式的基本确定性”,这种风险处境“也和社会、人生及文化层面的风险与不安重叠在一起”。 如果说陈金芳是从“结局”上被认作“失败”的话,那么那豆的困境在于一种不可见的“出局”,也就是说,当年陈金芳尚有机会参加游戏,甚至一度逆袭,然而那豆甚至不具备失败的资格,也无力以职高条件进入“大厂”内卷。

然而,这种“北上广”标准是否是世界的全部逻辑?我们发现,叙事者其实一直在将“北上广”超地域性的“北京”向本土化、风俗化的胡同“北京”偏转,在与爷爷、街坊、亲戚、同事的关系形态里聚焦那豆。那豆的形象也随即变得表情丰富起来:从小跟爷爷亲近,看不惯爸妈的小市民作派,善良、宽厚、仗义、有趣,平时无所用心地混日子,一旦遇到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卻又分外执著、倔犟、百折不挠。而换回爷爷的骨灰盒正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为此多番周折,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看似无所追求,实则坚守内心原则,看似犬儒,但在危急时刻能迸发出人意料的勇敢。在小说“尾声”,面对荷枪实弹的“黑西服”和堵在门口的抗议者,那豆仍只身突围,抱起“盒儿”转身就跑:

跑得忘乎所以,以至于当他跑出很远,也没发现身后还跟着一支浩浩荡荡、杂乱不堪的队伍:那里面既包括黑西服,也包括抗议者。黑西服追逐的是“盒儿”,抗议者追逐的是他。Run,Forest,run。曾经阵垒分明的人群彼此交融,再现的是《阿甘正传》里的一幕,只不过领头的傻小子却从美国白人变成了黑头发黄皮肤。那豆只感到地面在脚下变软,风声在耳边呼啸,他仿佛腾云驾雾。但和那位一往无前的Forest不同,他一边跑着,一边却又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他必将迎来一场失败,恰如他个人历程中的一场又一场失败。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如此不甘心承认失败。

这个颇具镜头感的画面虽有几分刻意的升华,但的确点出了文本背后的价值情怀,呼应了五四以来现代中国主流文化的演变和回响,在文本层面,作为整个故事缘起的骨灰盒被重申了意义。那豆一路曲折追索的过程始终是前台、后台捆绑运行的:那豆在前台,爷爷在后台,那豆的“新”视野叠印着爷爷的“老”传承,而无论是国家、民族,还是种种“为了”,所有这些耳熟能详的“大写”范畴却不是通过说教完成的,而必须由“爷爷”这样一个令那豆切身地感到信任、真实、亲近的具体个人,或者说要在情感关系中对接和内化,不能不说,这也是那豆这代人特殊的信念生成方式。另一方面,“爷爷”始终发挥着一种情感的、正义的、道德的、讲理的化身功能,这位退休老工人在改革初期对上至厂长、下至工人有强大的权重和说服力,在金融时代仍有相当的发声能量和影响力,在情感上不但与那豆祖孙情深,而且对阴晴同样具有绝对的召唤力和归属感。而换个角度看,这种抒情化、象征化的效果,一定程度上也在反抗不断被资本的全球系统所塑造的成功表征,重新审视和赋值生活在鄙视链低端的人物。

其次是阴晴以及由阴晴牵起的关系线。阴晴是那豆家同一大杂院的邻居,与那豆一起长大,两人也有朦胧的青梅竹马的情感,但与那豆的散漫懈怠不同,阴晴一直成绩好,是有拼搏心、被期待且不辜负期待的“别人家孩子”,中学时期经历了父母的感情变故后,跟随母亲郑老师离开了胡同,后赴美留学,是“奥巴马的校友”。但是,阴晴的留学经历又与其母亲郑老师的美国情结和世界想象构成一种认知对照和张力结构。关于郑老师,作者在小说中的设置可以说从形象、装束到人生模式、思想模式,都高度符合如今也被模式化了的“1980年代”想象,这是一位从外形到内核皆可复制的小资样本,也是当下对1980年代或迷恋或批判的共享符号。与阴晴对母亲的情感和敌对态度相映成趣的,是作为留学生的阴晴对美国的观感、体验和现实关联方式。

与1980年代“留学生文学”的单向向往不同,对阴晴来说,美国不再作为抽象的“西方文明”被建构和想象,而是一个随时可到达的国家或区域,从想象到经验的转型来自其具体的生活细节,“她还递给那豆一张二十美元的绿票子,但却不是让他花的,而是告诉他,如果有人拦住他要钱,那就立马交给人家。……阴晴还坦陈自己与另一个女孩被抢劫的经历和后果,自己虽‘没诊断出创伤应激综合征,医生倒宣称我抑郁了”?。对于这位95后那豆来说,并不需要在理想化和妖魔化之间做选择,他接收到的早已不是关于某个国家/文明的传说或反传说,而是具体直接的信息,由阴晴诉说的经历。阴晴的现身说法对当年的郑老师又构成了一种隔空反驳,或者说,再次让新时代的奋斗青年以自身经验对1980年代“文明与愚昧的冲突”、1990年代“文明的冲突”等理论框架与意识形态祛魅。其实,叙事中传递出的对美国的观看眼光里还包含着那豆对阴晴的特殊情愫、信任和爱护,这种批判眼光并未针对阴晴赴美留学本身,文中交待阴晴去美国的动因是为离开发生变故、成为耻辱的家,但是,在整个那豆赴美换骨灰盒的过程里,无论阴晴留学靠的“硬邦邦的成绩”,还是黄耶鲁依靠的雄厚家世,还是一些先拿到美国国籍的“abc”的反应,事实上美国仍被作为一种门槛和进阶路径,甚至在全球化的KPI系统里更加通用。那豆、阴晴、黄耶鲁们的矛盾在于,一方面站在国家民族身份上,对美国符号抱持平视和批判眼光,另一方面又身处一个全球化同质化的竞争系统里,甚至他们的批判本身也在使用同样的衡量标准,如那豆侧目的“低矮破败”,黄耶鲁嘲笑的美国穷人和贫民区,以及阴晴的履历和出息,至于在这个系统里分属不同阶层的他们之间,在故事逻辑中是融洽的。在他们的美国之交中,富二代黄耶鲁对胡同青年那豆也表现出更大的主动性和认同感,叙事者凸显北京作为童年记忆的超越性力量,也投射着某种罗曼蒂克的怀旧感情,而怀旧主体与其说像95后的那豆,不如说属于75后的作者。

再次是田谷多和何大梁。如果说爷爷是社会主义国家体制下的老工人,那么田谷多、何大梁则是全球化时代产生的新工人,确切地说,是海外打工的底层劳动者。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描述过不少打工者形象,但大都是在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讲述农民进城务工的故事,涉及海外打工人的作品不多,由于这一群体的出现与其衍生的相关问题、行业规范等都同样是新生的,也增加了深入这类题材的难度。《漂洋过海》关注到这个领域并做了巧妙处理,叙事中主要以对话的方式展开,这样就内置了人物的限制性,在问答和转述中有选择地呈现新海外务工人员的生活形态和精神世界。“田谷多想在老家县城买套楼房再结个婚,何大梁则想回去弄辆改装车开,丰田86,他比较迷日本动画片《头文字D》” ,在现实而真诚的考虑之外,通过何大梁的叙述,作为在外包公司打工的田谷多,其形象又被纳入到爷爷、李固元这些老工人的光荣序列中,“‘他还说,这种桥的技术水平最高,能参与一次,对于干这行的人也是一个荣耀……爷爷就曾说过,他一辈子搬过无数的缸,唯独刚进厂时,为了给运到战场上的纱布腾地方而搬的那两百来口缸最有价值。那豆还想起了劳模李固元的话,‘人对得起手里的活儿。”  田谷多是个十八岁就从贵州乡村出来的打工者,靠自己的技术随建筑公司在海外做桥梁焊接,直至在埃及发生意外事故去世。作为工人、劳动者,他无法再以爷爷那代老工人的方式获得主体性,而是以职业技术确认自身,如哈贝马斯所说现代主义碎片“无法升华的意义”,职业技术也不再与宏大命题黏连,然而叙事者仍做了弥合的努力。几番类比后,技术之于田谷多便既是谋生手段,也构成自我确认和价值尊严的支撑,工人对自己的专业技能的自豪感并不止在工业时代散发的光辉,而是在后工业社会,他们被移出公共视线,而海外打工的田谷多则在跨区域的时空中提示着他们的存在及其精神面向。《漂洋过海》中通过对新工人的流动轨迹重绘了全球化时代的地图,将埃及、阿尔巴尼亚、“非洲内陆几个‘斯坦”等非发达国家拉回世界图景内,打破了新时期以来以欧美对标世界的叙事局限,也避免了作为流量话语的民族主义情绪,将中国想象为19世纪欧洲文学中的“拓殖”者 。小说中田谷多、何大梁既不是苦难悲惨的传统底层,也非神圣崇高的道德符号,但他们确乎提供了一种新的文化形象。而另一方面,对于跨国公司模式所带来的人口流动,以及底层务工者的临时性、高风险等生存状况,小说叙事实质上是以乡情缓冲了田谷多之死的冲击性,巧妙地将注意力投向了兄弟情上,即落到何大梁作为老乡、小弟的个人化的情感义气中。

三、轻重互补:叙事策略与表意风格

作为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作家,石一枫在驾驭故事的同时,其语言风格每每带来如闻其声的现场感和表现力,这不仅来自京腔美学,更包含石一枫对语言与创作类型的关系问题的琢磨,是逐渐不满足于京味形式上的“漂亮俏皮,诙谐有味” ,关注语言方式与文本赋予的价值表达之间的配适性。他近年的作品,既延续了一直以来的闲散而郑重、平凡而达观、琐碎而认真,同时,向着严肃、宏大、沉重议题拓展的姿态又透露出哀乐中年的生命沉淀,和严肃作家的现实视域与思索。

相较石一枫的其他作品,《漂洋过海》故事设计更为奇特、结构更繁复,此前,叙事者或借助第一人称“我”来展开主人公的人生,如《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或以第三人称讲述一个单线故事,如《心灵外史》《玫瑰开满了麦子店》,而在《漂洋过海》中,石一枫舍弃掉他熟悉的第一人称叙事,又不停留于单线推演,以追换骨灰盒这个事件为抓手,以第三人称视角,勾连起那豆一家、阴晴一家、黄耶鲁一家,以及田谷多和何大梁的经历,纵横交错,蹁跹串联,吸收了狄更斯式的叙事手法和中国古典小说注重人物来历的史传传统,在戏剧化的故事里切出当下世界的一个横截面。在叙述结构上,作者摆脱了中国长篇小说常见的对个人史、家族史、地方史的模式依赖,由一个偶发性事件铺展全球化时空下的胡同与世界,以世俗化、人情化的方式,营造出一种多方联动的和乐基调和朴素的善意,也流露出人文知识分子对加速主义世界的分离与聚合、变与不变的重新打量和抒情性回应。

在表意风格上,研究者和石一枫本人都对其创作与王朔小说的关系做过讨论,客观来看,石一枫早期小说的语言及其叙事狂欢受王朔的影响更大一些,而自《世间已无陈金芳》后则逐渐去王朔化,并有意识地接近老舍、茅盾及欧洲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如果说在《漂洋过海》中还保留着王朔痕迹,那么投射对象或许在那豆爺爷养的八哥身上。这只八哥贯穿全篇,与其说是道具,不如说扮演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捧哏角色。随着事件的完结,叙事者有意强化了它在那豆与爷爷之间的媒介功能和情感氛围,而同时,这只八哥及其反讽性语言在小说叙事中又营造了另一重艺术空间,从而带来叙事上的复调效果。“到了第三只上,……比如电视里说‘打老虎,它就会说‘风清气正,电视里说‘绿水青山,它也会说‘金山银山,电视里说‘厉害了,它还会说‘我的国。这让爷爷很骄傲,又问那豆:‘这觉悟,比你们单位头儿怎么样?” 在此之前,作者还交代,“在第二只上出了点儿差错。那两年那豆他爸爱骂街,骂着骂着就把八哥教会了。有时刚说句‘恭喜发财,下面就接一句‘大傻逼,还有时正说着‘您吉祥,跟着又是‘小丫挺的。” 可以说,“脏口儿”的第二只八哥和紧跟时事的第三只八哥皆不无象征意味,但在叙事层面,它们的角色功能则在于调节、转场、对话和寄托感情。八哥的存在拓展了叙事空间,中转着话题和对话气氛,伴随着故事生长并缭绕其上,从而提示着文本内外多层次的复调空间。

小说结尾处,那豆“把鸟笼打开,看着鸟们窜了出去,……在那天地里,他目睹了一个故事讲完,也知道有无数个故事正在上演,而他必将陪着无数的人把故事讲下去。” 其中隐含着那豆及叙事者在传奇与生活之间往还的双重感慨,一个被甩出“世界时间”和内卷游戏的胡同青年,借由骨灰盒的意外事件,与一些记忆中的历史和全球链条上的各路人群相逢互动,在这个“无中生有”的例外人生里,充当了披荆斩棘的传奇青年,随着事件完结,他的现实位置依旧是不言而喻的,但叙事者故意虚化了这一点,将视线移向那只八哥,即再度转向情感基调之中。于是镜头一转,“八哥恋旧,还在小院儿上空盘旋,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话。……爷爷喊:‘豆儿哎——那豆喊:‘爷爷——那豆长身而立,举手抱拳,对那天地拜了一拜。” 于是,作者借助八哥完成了记忆与时间的回转,也借那豆对天地的一拜,以写意的方式完成了整个叙事的谢幕。詹姆斯·伍德在论及小说语言时说,“华丽的文体家(贝娄、厄普代克)都对自己文体的华丽有自觉,然而平实的文体家(比如海明威)读自己的平实也变得自觉,其本身变成了一种精心操控的极简主义华丽,一种做减法的时尚。” 从某种角度讲,石一枫的“京腔”既标识他的叙事风格,也构成了一种文本策略,是在以轻松、嬉笑的方式克制呼之欲出的抒情甚或诗朗诵冲动,以小人物的粗粝、洒脱掩饰其文人式的温雅、浪漫。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规划项目“革命与治理双重逻辑下的北京文学研究”(21WXB005)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张欢,北京科技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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