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理据探寻

2023-06-03 09:01罗进军谈书勤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形容词

罗进军 谈书勤

摘要: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极具地域特色,却少有人探讨其形成理据。通过词内理据分析,A是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并且具有易估量性和易感知性;绝大多数的B是半自由语素,意义较为实在,且可及性程度较高,B进入该式后需要变调。BB和A的凝合既与语法化有关,也与二者的语义相容有关,所提供信息的示证性程度在二者的结合中得以协调,最终构成偏正式和联合式两种格局。通过词外理据分析,可以得知BBA式的形成与人们的认知习惯、语用心理密不可分。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和ABB式形容词的相互转换也遵循着一定的理据,不能笼统地将BBA式视作ABB式的变体。

关键词:宜昌方言;语词理据;形容词;BBA式;ABB式

中图分类号:H17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57(2023)01-0023-08

现代汉语把诸如冰冰凉、通通红、朦朦亮之类的复合式形容词概括为BBA式形容词,这类形容词由三个音节构成,前两个音节形式相同。在某些方言中还存在着附加式的BBA,如武汉、宜昌等方言中存在着闭闭神、蹿蹿神、抖抖神之类的说法(有学者归为“AA神”式),这种附加式BBA有其特殊性,故不在本讨论之列。BBA式形容词应归入状态形容词,是形容词的生动形式之一。朱德熙指出:“单音节的简单形式绝对是性质形容词,而复杂形式的形容词是状态形容词。”[ 1 ]这是因为状态形容词在描述事物属性的基础上带有程度的刻画,表示的概念自然要比性质形容词更为丰富,在语表上就表现为音节的增加和结构的复杂。事实也的确如此,BBA式形容词中的A主要是单音节的性质形容词,如凉、红、亮等,而状态形容词的主要形成方式之一便是对相应的性质形容词进行扩展或变换。

于红岩[ 2 ]、王一虎[ 3 ]、石锓[ 4 ]对BBA式的产生时间进行了研究,认为该式最晚在元代就已经定形。BBA式形容詞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方言领域,如谢自立等[ 5 ]、李宇明[ 6 ]、潘国英[ 7 ]、谢斐[ 8 ]、陈小燕[ 9 ]、沈昌明[ 10 ]等从语法形式、语法意义、内部结构、语义特征、变换形式等方面对相应方言中的BBA式进行了分析,但关于该式内部构成要素相结合的理据、同外部世界相联系的理据研究并不多。

宜昌位于湖北省西南部,宜昌方言属于西南官话成渝片。BBA式是宜昌方言中较常见的复合形容词形态,有学者注意到这一现象,却少有人探讨其形成理据。因此,本文将从语词理据学的角度,对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进行词内和词外理据分析,尝试归纳出该式形成和发展的动因,并兼谈与ABB式的转换理据。本文语料主要来自《宜昌方言词典》[ 11 ]、《三峡方言研究》[ 12 ]等书面成果及田野调查。

一、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词内理据

王艾录和司富珍将语词理据分为词内理据和词外理据,词内理据重在解释语词内部若干构成要素相结合的理据,词外理据重在反映语言符号同外部世界相联系的理据[ 13 ]。本文对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进行词内理据分析,采取先弄清该式的形成条件,再探讨其结构理据的步骤。

(一)形成理据

探求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形成理据,重在考察进入该式中的A和B的条件,以及BB和A的结合之由。

1. A的进入条件

首先,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的A必须是单音节性质形容词。本文收集到的38个宜昌方言常用BBA式形容词中,A均为单音节性质形容词:

梆梆紧        梆梆硬         饱饱胀        绷绷紧        嘣嘣脆        嘣嘣干        香奉 香奉  香        笔笔直        冰冰冷        冰冰凉

飞飞快        粉粉亮(1)   粉粉碎(2) 干干净        滚滚圆         烘烘臭       溜溜圆         麻麻黑        麻麻亮        朦朦亮

蜜蜜甜                        湿                         稀         滂滂臭       膀膀肿         膨膨胀        黢黢黑        煞煞白        闪闪亮       通通红

温温热         稀稀烂       雪雪白         炸炸疼        崭崭齐        崭崭新        整整齐         腾腾[t‘?藜n24 t‘?藜n24]重

需要指出的是,宜昌方言还经常使用由单音节动词构成的BBV结构,如垮垮流、呜呜转、泡泡开等。这类结构偶尔会出现在定语的位置,但并不是常规用法,而且该式的语素凝固程度不高,可以自由地插入助词地。故这一类应看做动词性短语,不在本讨论之列。

其次,进入A的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具有易估量性。张国宪指出:“性质形容词在量的规定上具有无界性特征。”[ 14 ]可以进行量的评估是性质形容词的共同特点,但在这一范畴之中亦有典型成员和非典型成员之分。例如,真、假、对、错等在程度的变化上并不丰富,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它们用以表示程度的形式较为单一,一般限于前加程度副词很、非常、特别等。进入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的A在程度变化上具有丰富性,极易进行估量。例如,梆梆紧中的“紧”除了能进入该式和前加程度副词之外,还可以进入ABB(紧梆梆)、AABB(紧紧梆梆)等程度表达式;再如亮、臭、硬、甜等还能进入ABB(亮堂堂、臭肮肮、硬翘翘、甜丝丝)、AABB(亮亮堂堂、硬硬梆梆、甜甜蜜蜜)、A不拉唧(臭不拉唧、甜不拉唧)等程度表达式。

再次,进入A的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具有易感知性。A必须是可以为视觉、嗅觉、触觉、味觉直接感知到的性质,如亮、臭、硬、甜等;而难、易、美、丑、傻、精(聪明义)等抽象性质由于可感知性较差、主观性较强,难以进入该式。这是因为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作为状态形容词的一种,其主要作用是描绘事物的状态,A普遍使用人们可感知的具体性状,与其描绘性的语义功能相契合。

2. BB的进入条件

首先,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的B大部分是半自由语素,意义较为实在。B能反映与A相关的某种性状,如绷绷紧中的绷含有拉紧的意思,麻麻亮中的麻有模糊的意思,拟音的B也表示与性质A相关的声响。完全虚化的B是绝对不能进入BBA式的,如乎乎、巴巴、瑟瑟、兮兮等,但能进入ABB式,如傻乎乎、咸巴巴、恶瑟瑟、秧兮兮等。

其次,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的B可及性程度较高,即容易为人们所感知,主要来自于视觉和听觉。例如,麻麻亮中的麻是表示看不清楚的朦胧感,源自视觉;拟音语素B来自听觉,如嘣嘣脆中的嘣。B由于可及性程度较高,所以容易进入BBA式,对A概念进行强化,使之更为形象具体。

再次,进入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的B声调一般要音變为平声(调值为55或24),不便于变调的难以进入该式。

3. BB和A的结合之由

首先,BBA式形容词的形成与语法化有关,要说明BB和A的结合之由,有必要回溯一下该式的源头。石锓[ 4 ] 58-60、董秀芳[ 15 ]等学者指出BB式重叠(或称重言)在上古汉语中就已经出现,可分为拟声和拟态两大类,其构成基础可以是单音名词、动词、形容词和拟声词等。上古汉语的BB式重叠在句法分布上与形容词基本相同,除了作谓语、定语之外,还可以修饰动词性成分,作状语,如:

余一人无日忘之,闵闵焉如农夫之望岁,惧以待时。(左传·昭公三十二年)

女嬃之婢媛兮,申申其詈予。(楚辞·离骚)

上古汉语中作状语的BB式重叠与中心语之间的结合是很松散的,语表上存在距离。到了唐代以后,BB式重叠不仅可以修饰动词,而且可以直接修饰单音性质形容词了,例如:

漏永沈沈静,灯孤的的清。(唐·吴融·西陵夜居)

涧草短短青,山月朗朗明。(唐·曹邺·四怨三愁五情诗)

离思迢迢远,一似长江水。(宋·欧阳修·千秋岁)

凉生庭树阴阴绿,润袭篝衣浥浥香。(宋·陆游·立秋后四日雨)

小春爱日融融暖,危亭望处晴岚满。(宋·赵师侠·菩萨蛮)

沈沈静、的的清、短短青、朗朗明、迢迢远、阴阴绿、浥浥香、融融暖都是BB式重叠修饰单音性质形容词,在句子中充当谓语。这与现代汉语中的BBA式形容词在形式和功能上都有极大的相似性,而且部分组合经常共现,有定形成词的趋势,如:沈沈静、迢迢远、阴阴绿、融融暖等。

可见中古汉语时期BB与中心语的结合更加紧密,但与现代汉语中的BBA式形容词仍有区别,主要表现在现代汉语BBA形式的词语中BA往往成词,可以独立运用,容易解码为部分重叠,但唐宋时期BBA形式的词后两个语素往往并不成词,偏正关系尤为确定。

BBA形式的词在元代就已经出现在了戏曲里,如:昂昂傲、冲冲气、尖尖瘦、浸浸湿、涓涓细、娟娟净、腻腻娇、茸茸翠、纤纤嫩、醺醺醉、厌厌瘦、灼灼红等,略举几个例句:

你一番价探望哥哥吃的来醺醺醉,你一番价见嫂嫂常只是冲冲气。(元曲选)

粉汗溶浸浸湿。(全元散曲·睢玄明)

更那堪十指纤纤嫩。(全元散曲·蒲察善长)

元杂剧是大量运用口语进行创造的典范,因此可以推测在元代这种BBA形式的词就已经出现在了民间口头。更重要的是,这种三字格的后两个语素有的可以结合在一起独立成词,例如浸湿等在CCL语料库的同代文献中可见。这也为重新分析提供了可能,即将重叠词作状语构成的三字格重新分析为BA部分重叠前一语素,构成BBA形式的词。在明清这一形式开始普遍,并根据该词法模式创造了笔笔直、雪雪白、崭崭新等词语,例如:

国师把根禅杖放在佛堂中间,笔笔直竖着。(明·三宝太监西洋记)

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清·官场现形记)

人家是新开剪,头次上身,崭崭新的衣服全给油了。(清·小五义)

有趣的是,笔笔直、雪雪白、崭崭新也都存在于宜昌方言中。

因此,BBA式词语的形成应为BB+A式偏正短语凝固并经重新分析和类推扩展演变而来,随着该形式使用频率的增加,BBA已经成为一种词法模式,可以用来构造状态形容词。宜昌方言作为官话方言的一种,其BBA式形容词的形成也可能受到了语法化的影响,BB和A能够凝合的根本理据是该式对偏正结构的继承和推演。

讨论完BB和A结合的历史渊源之后,我们再具体看看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BB和A结合的共时理据。

两个语言形式能够组合成一个语义结构,往往是二者能够相互接纳,有相同或相似的语义特征,我们称之为语义的相容性。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BB和A结合的前提便是具有相容性。

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谓词性的B与A语义相似相关,且重叠为BB后附加了程度极高的意义,而单音节性质形容词A由于具有量的可估性,这就允许BB与A结合,由此表示程度量级。例如:

湿是非常湿的意思;飞飞快是非常快的意思。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极量并不是词汇层面的,而是逻辑层面的,所以温温热并不表示非常热,相反表示比温热的度数还低。

名词性的B与A构成BBA式,还出于对性状A视觉、味觉等形象的联想。事物B具备形容词A的性质,能够进入“像B一样A”的格式,如蜜蜜甜、粉粉碎、笔笔直等;同时,B重叠后进一步加强了程度。

拟音性的B重叠后除了强化程度,还模拟与性质A相关的听觉效果,是对声音形象的联想,如嘣嘣干和嘣嘣脆中的嘣嘣,意在描述某物因水分丧失或质地酥脆,受外力后会发出“嘣嘣”的声音。这一类BBA往往可以通过移位和插入,变换为“A得BB响”。

可见BB与A结合的基础是BB与A在程度—性状上的兼容互补,结合的动因则是B与A在语义上的相似相关。

此外,BB和A都具备易感知性,但人们的感觉却有示证性程度之别,Viberg[ 16 ]、Carita Paradi等[ 17 ]的研究表明,视觉和听觉所反映的事物的对象往往是相对客观、稳定的,因而提供的信息往往示证性强;而通过味觉、嗅觉和触觉感知的信息主观性较大,因而示证性弱。作为形容词的生动形式之一,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为了准确刻画事物的程度量级,BB和A的结合就必须协调所提供信息的示证性程度,具体表现为:源自视觉或听觉,描绘事物相同或相关性状的BB和A结合在一起的倾向最高,如:粉粉亮(视觉/视觉)、麻麻亮(视觉/视觉)、膨膨胀(视觉/视觉)、黢黢黑(视觉/视觉)等;BB和A都不源自视觉或听觉,二者的主观性都较强,但所描绘的性状又具有相关性,那么A和BB结合在一起的倾向较高,这是通过二者的语义叠加提高示证性程度,如:香奉 香奉香(嗅觉/嗅觉)、温温热(触觉/触觉)、蜜蜜甜(味觉/味觉)等;A不源自视觉或听觉,主观性较强,那么源自视觉或听觉的BB和A结合在一起的倾向也存在,由此提高性状A的示证性程度,如:梆梆紧(听觉/触觉)、嘣嘣干(听觉/触觉)等。

虽说A和B的进入条件,以及BB和A的结合之由,都有一定的理据可寻,但必须要指出这种理据只是相对的,毕竟语言的根本属性是社会性,当然二者也并非是冲突的。以上所谈的几点理据是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形成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也就是说能够进入该式的语言形式基本上满足上述理据,但并非所有符合上述理据的形式都能进入该式。

(二)结构理据

许多学者都对BBA式形容词的结构进行了分析,如孟庆惠把BBA 式形容词的构成方式分为6种,其中有5种的结构被分析为BB+A,只有其中一种被认为是由双音节BA中的B重叠而成的[ 18 ];徐烈炯等指出上海方言的BBA式有四个来源,三种模式:BA→BABA→BBA,BA→BBAA→BBA,B重叠后再修饰A[ 19 ];沈昌明则认为安徽歙县BBA 式形容词是B和A按照构词法则构成BA,然后由B和BA复制前面的构词法则构成BBA[ 10 ]。可见BBA式形容词在各地方言中的结构理据不尽相同。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结构理据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偏正式。由于BBA式形容词是承偏正短语语法化而来,故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以偏正式居多,BB和A之间是修饰和被修饰的关系。大多数的BA能够独立成词,其本身也是一个偏正式复合词。偏正式BBA的中心成分都是形容词性的,BB和A之间的构造关系又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1)形+形。如:饱饱胀、香奉 香奉香、粉粉亮、烘烘臭、麻麻黑、麻麻亮、朦朦亮、                湿、                稀、滂滂臭、黢黢黑、温温热、稀稀烂、崭崭齐、崭崭新,等等。

BB由形容词性语素重叠而成,对形容词性的A起修饰限定的作用。A确定了所要描绘的性状,BB对该性状进行程度刻画,B和A在范围和方面等语义特征上相似相关,这是将BB所带有的特性熔铸于A,使A变得可感可知,具体形象。例如香奉  和香都含有用于客观事物、气味、香的语义特征,而香奉还具有极的程度特征,当二者组合成香奉  香奉香后,香指出了所要描绘的性状,即气味好闻,香奉  香奉除了再次强化香这一特性之外,还限定了香的度量,使其有具体的量级。再如,滂和臭虽然一个是形容水勢,一个是形容气味,但二者所形容的对象——水和气味都具有流散状,且滂具有涌出的语义特征,当二者组合成滂滂臭后,滂滂既增加了度量,也对臭起修饰作用,使臭味的弥散状可感可识。

(2)动+形。如:绷绷紧、飞飞快、滚滚圆、溜溜圆、膀膀肿、膨膨胀、闪闪亮、炸炸疼,等等。

BB由动词性语素重叠而成,对形容词性的A起修饰限定的作用。从语义关系上看,A往往是B所表示的动作伴随的性状或造成的结果,例如,紧是绷这一动作发生后伴随的状态变化或造成的结果;飞这一动作在人们的认知里也常伴随着快这一特性;能滚起来的事物大多有圆弧等等。

(3)名+形。如:笔笔直、冰冰冷、冰冰凉、粉粉碎、蜜蜜甜、雪雪白,等等。

BB由名词性语素重叠而成,对形容词性的A起修饰限定的作用。B所代表的事物具有A所表示的性状,可以进入“像B一样A”的格式,例如:像笔一样直、像冰一样冷、像粉一样碎等,这是用客观事物使抽象性状具象化。

(4)拟音+形。如:梆梆紧、梆梆硬、嘣嘣脆、嘣嘣干,等等。

BB由拟音语素重叠而成,对形容词性的A起修饰限定的作用。B所拟声音是对性状A伴随着的听觉形象的联想,是从听感上修饰A的程度、限定A的量级。通过移位,BB往往能成为A的后置成分,从修饰关系变为补充关系。如:梆梆紧(硬)—紧(硬)梆梆、嘣嘣脆(干)—脆(干)嘣嘣,等等。在宜昌方言中AB往往也能独立成词,且可以后附哒或完哒,构成“AB哒/完哒”格式,B对A的补充作用更为明显,如紧梆哒/完哒、硬梆哒/完哒、干嘣哒/完哒、脆嘣哒/完哒等。

(5)副+形。如:煞煞白、腾腾[t‘?藜n24 t‘?藜n24]重、通通红,等等。

BB由副词性语素重叠而成,对形容词性的A起修饰限定的作用。BB本身就强调程度,表示很或非常,这是直接强化性状A的量级。

第二,联合式。BB和A之间在概念意义上平等并列,无修饰、陈述或补充等关系,并且BA都能成词,BA本身也是一个联合式复合词。这种联合式BBA并非语法化的结果,其来源可能有二:一是人们根据BBA这一词法模式构造出来的新词;二是由BBAA式省略而来。我们倾向于后一种解释,因为宜昌方言中的联合式BBA词语的末尾音素较为含糊,好似未省略完全。这一类数量极少,可看做BBA 式形容词的非典型成员。在汉语中,两个单音节语素或词直接组成的并列结构,语序受到严格的制约,BA也是如此,如干净、整齐等。当BA重叠为BBAA,再省略最后一个语素,就形成了联合式BBA,如干干净、整整齐等。

可以发现,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不仅在形成上有法可依,而且在结构上也完全符合汉语语言符号和符号组合的规则。

二、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词外理据

(一)语表的增量与状态的强化

从历时上看,BBA式形容词主要是由重叠构成的偏正式三字格结构语法化而来,即被人们重新分析为由BA式词语部分重叠形成。我们不禁会产生这样的疑惑:BA式形容词为何能够接受这样的重叠呢?我们认为这与人们的认知有关,即音节的繁复与概念量的多少象似。根据石锓的研究,BA式(石文称作AB式)状态形容词语义变化的总趋势是状态意义的淡化,程度意义的强化。这种变化全表现在B语素意义的变化上,A语素的意义不变[ 4 ] 297。朱德熙也早已注意到霎白、冰凉、通红、鲜红、喷香等一类形容词的“前一个音节已经丧失了原来的意义,近于前加成分的性质”[ 20 ]。为了挽救这种弱化趋势,人们采取的方法之一便是采用BBA词法模式,通过同素累加状态语素,强化BA式形容词的状态性。如此而来,一方面性状A的量级再次得到确定,另一方面BB又是对先秦以来重叠形式作状语的回响,绘景状物形象生动,例如:

①a.茅厕里滂臭,快出来。                                             b.茅廁里滂滂臭,快出来。

②a.天还麻亮,他就起来了。                                     b.天还麻麻亮,他就起来了。

③a.今儿会餐吃多哒,肚子膨胀。                    b.今儿会餐吃多哒,肚子膨膨胀。

④a.一听到老师来了,他就跑得飞快。   b.一听到老师来了,他就跑得飞飞快。

⑤a.冰冷的水,怎么洗澡?                                             b.冰冰冷的水,怎么洗澡?

⑥a.包谷面要搞得粉碎。                                                 b.包谷面要搞得粉粉碎。

⑦a.核桃梆硬。                                                                                  b.核桃梆梆硬。

⑧a.洋芋片晒得嘣干。                                                         b.洋芋片晒得嘣嘣干。

滂滂臭是对滂臭的再次强化,表示极量,即非常臭,同时给人以臭气的弥散感;麻麻亮是对麻亮的再次强化,表示极量,即非常不亮,同时给人以朦朦胧胧的画面感;膨膨胀是对膨胀的再次强化,表示极量,即非常胀,同时给人以肚子高高隆起的感觉;飞飞快是对飞快的再次强化,表示极量,即非常快,同时让人联想飞翔的状态……戴浩一提出“重叠象似动因”,认为“语言表达形式的重叠(重复)对应于概念领域的重叠(重复)。”[ 21 ]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便是用B的繁复激发多个与A相关的概念。

(二)语用的新奇与表达的经济

BBA式形容词在共同语中并不常见,在宜昌方言中也不属主流形容词模式,因此在使用上就会给人以新颖奇特的感觉。一方面,在线性序列上首先出现的BB要么是与A相关的性状,要么是与A有关的动作、声音等,这就鲜明地表征了说话人的感知印象,也让听话人留有铺垫,进而揭示所要描绘的A;另一方面,BB前置与常见的后置式ABB迥然不同,这既让人感到新鲜,也往往给人以头重脚轻的滑稽感。

新奇的语用价值和丰富的语里意义都凝固在短小的三字格里,这符合人们语言运用的经济原则。这一点还体现在联合式BBA上,联合式BBA与偏正式BBA的形成动因并不完全相同,但更加体现了人们追求表达经济的心理,即通过脱落四字格的末尾语素,用更少的语言形式表达同样的概念:干干净净—干干净、整整齐齐—整整齐等。宜昌人偶尔还会用简简单(单)、辛辛苦(苦)、认认真(真)之类的形式,但尾音较为含混,尚未脱落完全。

三、宜昌方言形容词中BBA式和ABB式的转换

宜昌方言BBA式与ABB式之间的联系早已为学者注意,如曹文安在《宜昌话ABB式论析》中提到ABB式在宜昌话里有一些变体,包括BBA式、AB哒式、AB儿的、A得BB神、AABB式和BABA式等[ 22 ]。宜昌方言中存在着ABB式和BBA式相互转换的现象,如硬梆梆—梆梆硬、香香奉  香奉 —香奉  香奉香等。但是,并非所有的ABB式都能任意转换为BBA式,不能将BBA式简单地认定为ABB式的变体。如劲硄硄不能说成硄硄劲,冷秋秋不能说成秋秋冷。宜昌方言中有些BBA式也不能转换成ABB式,例如笔笔直不能说成直笔笔,干干净不能说成净干干。在同素逆序的情况下,二式在语义和语值上亦有细微差异,如宜昌方言中热温温和温温热可以相互转换,但温温热绝对不等于热温温。温温热是说某液体或某物体的热度是温温的,由温热部分重叠而成;而热温温所表示的温度要比温热高。如:

⑨a.这汤温温热,不烫,快喝。                             b.这么久了,这汤还是热温温的,怎么喝得了。

宜昌夏天炎热,热温温也经常被用来形容酷热的天气。除了语义的差异,在语值上,BBA式要比ABB式更具地域色彩。

可见,宜昌方言中的BBA式与ABB式的转换是有一定限制条件和转换规律的。

(一)BBA式转换为ABB式

首先,能够变换成A得BB的(响)的BBA式可以转换为ABB式。ABB式以后补式居多,如果BBA式能够变换为A得BB的(响),说明BB可以成为A的补充成分。如:

梆梆紧        梆梆硬        饱饱胀        绷绷紧       嘣嘣脆       嘣嘣干       香奉  香奉香       冰冰冷       冰冰涼        飞飞快

粉粉亮        粉粉碎       滚滚圆        烘烘臭        溜溜圆       麻麻黑       麻麻亮       朦朦亮                        湿                         稀

膀膀肿        膨膨胀       闪闪亮        温温热        稀稀烂

其次,BB有虚化趋势的BBA式可以转换为ABB式。部分BBA式的BB逐渐丢失实义,表示程度的作用增加,词义重心落在A上,那么BB就可以后置补充说明A。如:

滂滂臭        黢黢黑        煞煞白        腾腾[t‘?藜n24 t‘?藜n24]重        通通红        崭崭齐        崭崭新

再次,BA是联合式复合词的BBA式不能转换为ABB式,如干干净、整整齐。这是因为汉语中两个并列的语素组合成词,其词序受到严格的限制,如只能说干净,但不能说净干。干干净可以看做联合式复合词干净的前后两个语素同时重叠成干干净净,再省略后一个净形成,这是符合汉语词序的习惯的,净干干就违反了这种习惯。有趣的是,在宜昌方言中也会说干净净,这显然是因为干净净符合基式干净的词序习惯。

总的来说,宜昌方言偏正式BBA中满足条件1和条件2的往往能够转换为ABB式,否则就不能转换,如笔笔直、炸炸疼就不能转换;联合式BBA一律不能转换为ABB式。当然,上述几种情况也是相对的,例如蜜蜜甜就可以转换为甜蜜蜜,但不在上述情况之中。这是因为二者的基式蜜甜和甜蜜在宜昌方言中都成词,且意义相同或相似,都表示像蜜一样甜或甜得像蜜一样,这是人们造词时采用了不同序列的结果,这种现象在宜昌方言中很常见,如:齐整(整齐)、康健(健康)、欢喜(喜欢)、鸡公(公鸡)等。因此,偏正式的蜜甜适合进入BBA式形容词词法模式,而后补式的甜蜜适合进入ABB式形容词词法模式,分别构成了蜜蜜甜和甜蜜蜜。

(二)ABB式转换为BBA式

首先,如果ABB中的B和A可以构成偏正式复合词BA,那么该式往往可以转换成BBA式。如:胀饱饱—饱胀—饱饱胀、湿                —        湿—                濕、紧绷绷—绷紧—绷绷紧、圆滚滚—滚圆—滚滚圆、冷冰冰—冰冷—冰冰冷、甜蜜蜜—蜜甜—蜜蜜甜等。

其次,如果ABB中的A为形容词,且具有易感知性,BB为拟音词,那么该式往往就能转换为BBA式,如:紧梆梆、硬梆梆、脆嘣嘣、干嘣嘣等。而急吼吼、肉叽叽等词不能满足该要求,所以不能转换。

再次,BB完全虚化了的ABB式不能转换为BBA式。因为BBA式中的BB在表示程度义的同时,还要具有可及性,能够为人们所感知,关于此前文已有论述。如:白生生、脆生生、辣兮兮、怏兮兮、恶瑟瑟、冷瑟瑟、冷秋秋、木楚楚等。需要指出的是,本条理据与BB有虚化趋势的BBA式可以转换为ABB式并不矛盾。词汇系统是一个动态的系统,语词从一种形式发展为另一种形式,从一个范畴过渡到另一个范畴,必定存在中间状态。在使用过程中某些BB的语义逐渐虚化,人们对它的实际意义不再敏感,就可能在BB和A的组合方式上存在模棱两可的情况。根据我们的调查发现,BBA和ABB的使用在宜昌方言中存在着年龄差异,中老年人掌握和使用的BBA式形容词明显多于青少年,青少年由于受教育的影响倾向于使用ABB式形容词。例如,腾腾[t‘?藜n24 t‘?藜n24]重是从一位老人那里调查来的,但绝大多数的青年人表示从未听过这种说法,相比之下,他们更能接受重腾腾[t‘?藜n24 t‘?藜n24]的说法。同样,黢黢黑、煞煞白、通通红等词语中的BB语义逐渐虚化,越来越多的宜昌人只会使用黑黢黢、白煞煞、红通通等形式,我们可以大胆猜测,当这些BB的语义完全虚化后,可能就只剩下相应的ABB形式还为人们所使用了。

上述转换情况也是相对的,例如酸叽叽满足第二条的要求,但在宜昌方言中似乎没有叽叽酸的说法。不过我们也不能因此断言两式的转换就是任意的、没有任何理据可寻的。有必要说明的是,能够转换的二式也并非完全等值,应分别视作相对独立的语词模式。

四、结语

本文从词内和词外两个方面探讨了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结构理据和形成动因,并浅谈了与ABB式的互转问题,可以得到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如果希望以诸如BBA式的特殊语词模式为点,进而窥探某一地域方言的特色,光考究它们的结构和功能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深入语词的内部,探求其形成的规律:哪些语言符号能够进入某种模式,哪些语言符号不能进入某种模式,要素和要素之间的凝合有哪些规则……如此才能够了解当地人在造词和构词时有着何种思维方式。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中的A是具有易估量性和易感知性的单音节性质形容词,B的可及性程度较高,进入该式后往往需要变调。BB和A之所以能够结合,既与历时的深层动因有关,也与二者的语义相容有关,所提供信息的示证性程度在二者的凝合中得以协调,最终构成偏正式和联合式两种格局。

第二,语词的存在、变异和发展还与外部世界和认知方式有关。基于对词内理据的认识,进而从外部着手,弄清楚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和语言符号的纠葛,我们才能真正地对方言中的某一语言现象达到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的境界。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形成还与人们的认知习惯、语用心理有关。

第三,对于相关或相仿的语词形式,要注意辨析形成理据、语里意义和表达效果等方面的异同,相互之间如能转换还需要细察其中的条件和规律,断不能匆忙做出结论,将一方视作另一方的变体。宜昌方言BBA式和ABB式形容词,是两种语词模式,二者在语义和语值上都有一定的差异,能够相互转换的词语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且有一定的条件限制。

本文虽然对宜昌方言BBA式形容词的语词理据及转换问题进行了一些探讨,但并不深入和彻底,还有一些问题未能解决,尚需求教于方家。例如,宜昌方言中,属于同一意义范畴的酸、甜、苦、辣,为什么只有甜能进入BBA式?

注釋:

(1)  粉粉亮中的粉是形容词,表示颜色。

(2)  粉粉碎中的粉是名词,粉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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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妍]

A Study on the Motivation of BBA Adjective Pattern

in Yichang Dialect

LUO Jinjun,TAN Shuqin

(Language and Language Education Research Center,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Abstract:The BBA type adjectives in Yichang dialect have great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but few people have explored their forming reason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internal motivation, A is a monosyllabic adjective, which is easy to estimate and perceive; The vast majority of B is a semi free morpheme, which has a more substantial meaning and a higher degree of accessibility. After entering this form, B needs a change in its tone. The combination of BB and A is not only related to lexicalization, but also to their semantic compatibility. The evidentiality of the information provided is coordinated in the combination of the two, and ultimately forms two patterns: adverbial modifier-centre word structure and coordinate word structure.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motivation outside words, we find that the formation of BBA is closely related to peoples cognitive habits and pragmatic psychology. The transformation between BBA type adjectives and ABB type adjectives in Yichang dialect also follows certain reasons, and BBA type adjectives cannot be regarded as a variation of ABB type adjectives in general.

Key words:Yichang dialect; lexical motivation; adjective; BBA adjective pattern; ABB adjective pattern

收稿日期:2022-11-27

作者简介:罗进军(1978-),男,湖南新化人,华中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代汉语语法与中文信息处理研究;谈书勤(1999-),男,湖北宜昌人,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代汉语语法与词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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