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人

2023-06-10 09:36杨岚
音乐爱好者 2023年5期
关键词:琴谱曲子流水

杨岚

前几日春分,樱花正好盛开。与朋友看花弹琴,我想弹一首与春天相关的曲子,就弹了《阳春》。就是“阳春白雪”的那个《阳春》。

这首曲子虽不至于如记载中的曲高和寡,但难学易忘却是真的。这种与季节有关的曲子,都只是当季想弹,等到来年,一年不弹就忘了许多。有几处特别容易混淆。弹到其中一段结束时,不小心就会接到上一段,第二次,又接回去,于是我彻底忘了下一段应怎么弹。这首曲子突然变得像个迷宫,每一个路口都通向四面八方,但我被困在两个相似的地方之间,仿佛迷失在一个循环的春天里……打住,第三遍循环的时候,我停了下来。琴声中止,我走出迷宫。音乐像时间,但毕竟不是时间。意思是,在音乐中,我们可以是自由的。

我继续搜寻与时节有关的琴曲,于是改弹《流水》。虽然不表季节,但落花流水,总是与时间有关的。这首曲子洋洋洒洒,一往无前,不管多久不弹,都不会忘记。

《流水》我弹过很多遍。古琴没有视奏传统,而琴谱是一种指法谱,或者可以理解为动作谱,要背下一首曲子,传统的办法就是整曲反复演奏,像打拳一样,需将这套连贯动作练习无数遍。《流水》这首曲子,琴家杨时百说他“习之万遍”。这是个可怕的数字,因为不管怎么弹,这首曲子弹一遍至少也要七八分钟,万遍就是一千多个小时。

无论流水还是音乐,都意味着一种流逝性。音乐有种反记录的性质,发生而后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琴人通过练习可以把它印刻在身体里。

古人似乎总有无限的时间。想象一位古人坐在他的书房里,没有录音机也没有听众,他只是一遍遍地弹琴。《梦溪笔谈》中说宋代的僧人义海在山中弹琴,昼夜手不释弦,十多年不下山。义海和尚一边感受着四山的青黄往复,一边在指上循环演奏那些曲子。他一遍遍地弹奏,这些曲子不断地出入他的身体,最后会跟他一起生长。虽是同样的曲子,但在不同的时间里,它们会是不同的样子。十年只是历史记载中的一个边角料,你不知道他的十年是什么样的,更不会知道他的琴艺是什么样的。

有了录音以后,时间会变为唱片上的几分几秒,那个片刻的时间截面可以被永久地保存。

例如“旅行者号”太空船搭载的金唱片,就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反抗了音乐的流逝性。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被收录到了里面。华人作曲家周文中推荐了这首曲子,并且建议全曲收录,不能节选。据说那张唱片可以保存上億年,“旅行者号”失去动能以后,它将在宇宙中一直漂流,那七分三十七秒的《流水》录音也将被一直保存。当人类文明消失,所有的精神产物都化为灰烬之后,也许它会成为人类音乐的最后一个证据在宇宙间流浪。它可能永远不会被播放,但在这样一种尺度的想象中,它已经化为一个仪式性的抽象符号。在遥远的太空,在无数年以后,依然保存着一位北京琴家生命中的七分三十七秒。

这段录音里我最喜欢的是其中一个片刻的停顿。那不是休止符式的停顿,不知道当时演奏者是迟疑了还是走神了。这个微小片刻给人的感受似乎与一种宇宙尺度的诗意是同等的。

杨时百在他的《琴学丛书》中收录的《流水》琴谱前有一段自序,他说这首曲子“谓非古人之声不可也,谓皆古人之声亦不可也”。一首曲子流传下来,往往在不同的时期会有不同的变化,不能说它是古人的,也不能说它不是古人的。

我经常拿这首曲子来举例,讲古琴曲的流传方式。它从一个先秦时关于知音的故事开始,后来有了一首叫《高山流水》的琴曲,到唐代时“流水”离开“高山”,成为一首独立的曲子。宋代时,欧阳修说他独爱“小《流水》曲”,也许当时另有一个版本的“大《流水》”流传。明初的《神奇秘谱》收录了《流水》的琴谱,并且放到第一卷中,表明来源非常古老。

近代的《流水》来源于《神奇秘谱》,但它经过了明清两代的无数变化。到了晚清,一个青城山道士张孔山跟他的老师学到一个特别的版本。这个版本以一种非常具象的方式模仿了水流声,这就是我们现在听到的《流水》的基础。这个道士在不同时期把这个版本教给了不同的学生,之后又产生了层层流变。管平湖先生在山东向一位道士学了这首曲子,回到北京后以擅弹这首曲子知名。

传统就跟水流一样,会蜿蜒转向,会分流,会聚合。传统是在变化中形成的。它一直在生长,永远不会有一个最终版本。经过这么多变化,所以杨时百说这首曲子不能说它不是古人的,也不能说尽是古人的。

时间流逝,它成为什么就是什么。

音乐的本质是时间。约翰·凯奇在他最著名的作品中只设定了最基本的时间,有了四分三十三秒这个确定的时间以后,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是音乐。而简约主义作曲家拉蒙特·杨有部作品是放一些草料和水到钢琴边,然后坐到台下跟观众一起盯着钢琴看。等时间差不多了,他觉得钢琴已经“吃”好了,就上去把草料和水拿走。这部作品的内容就是那段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间。

也许我们会想到陶渊明的无弦琴,只是在陶渊明的世界里并不存在表演。对于很多古人来说,没有一种被称为创作的行为,也没有一段被称为作品的时间。他们把整个生命变成音乐,整个生命就是时长,而主题是自由。

嵇康还在强调着琴的特别,而对于陶渊明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存在于生活之上。琴史如果有个可以追溯的祖师爷,那就是嵇康,而把那个弹无弦琴的隐士当作反面典型。更多时候,我们还是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弄出一点动静。

这两天再去看花,树上已经半枝半叶,地上洒满花瓣,有的铺在水面。想到苏东坡的词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再过几天,这里就要枝繁叶茂,时间就要从粉白转成青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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