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潜水问题研究述评

2023-06-15 03:30曹阳
今古文创 2023年21期
关键词:水经注潜水

【摘要】古文献《禹贡》《水经》《水经注》中多次出现的潜水,曾引起历代学者的讨论,并引发一些争议。本文通过对相关原始文献和学术成果的爬梳与分析,发现三种文献里提到的潜水实指之水各不相同。而《禹贡》梁州篇中“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一句中提到的潜水,应当是位于四川省广元市的潜溪河。

【关键词】《禹贡》;《水经》;《水经注》;潜水

【中图分类号】K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21-008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26

潜水①,按文献记载时间来看,首次见于《尚书·禹贡》篇“沱潜既道”。[1]148  《禹贡》全文仅1194字,但却在“荆州”“梁州”中四次提到了潜水。而后《水经》引《汉书·地理志》提到“潜水出巴郡宕渠縣”。[2]688《水经注》载:“潜水,盖汉水枝分潜出,故受其称耳。今爰有大穴,潜水入焉。通岡山下,西南潜出谓之伏水,或以为古之潜水。”[2]688出现在三种不同文献中的“潜水”,因记载过简,歧说迭出,引起了古往今来众多学者的关注。

对于“潜水”的研究,历代皆有学者涉及,清代尤盛。20世纪以来,学界也有不少相关著述,只是这些成果通常将“潜水”相关问题置于对汉水研究尤其是“汉源”研究的框架之下。总体而言,这些前期成果主要以传统“释水”的方式进行,即通过文献推理“潜水”的具体位置,进行相关地名的古今比定,以及关于《禹贡》“梁州”下“西倾因桓是俫,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这一记载研究。

通过对历代潜水研究相关成果的整理与分析,不难看出,潜水研究的争议主要来自释名与释地两个方面。因此,本文拟以这两个方面为线索,对历代学者有关潜水的研究进行梳理,以期厘清潜水的名实问题。此外,历来对潜水问题的研究都离不开《禹贡》《水经》《水经注》这三部传世文献。由于年代久远、版本众多,有关潜水研究还牵涉到版本校勘等问题,本文在涉及相关论题时对诸家之说择善从之。

学界关于“潜水”名实的看法,大致可分为两种。其一:认为潜水并非实指某条水,而是一种泛指,下文称为“通名说”。这其中又包括汉水枝津说和水文现象说,其论据之一主要是《禹贡》之潜水分别在荆州、梁州被提到,很难用一条具体的水去比对。其二:认为潜水是一条实际存在的水,可视作“专名说”。不过作为“专名”的潜水,其具体位置又有不同说法。

此外,除了名实之争,有关《禹贡》“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这一记载的讨论也牵涉到潜水的问题,下文也将略做分析。

一、通名说

对“潜水”的解释,自东汉末年就已出现。郑玄注《尚书·禹贡》“沱潜既道”曰:“水自江出为沱,汉为潜。今南郡枝江县有沱水,其尾入江耳,首不于江出也。华容有夏水,首出江,尾入沔。盖此所谓沱也。潜则未闻象类。”[3]28因《禹贡》“沱、潜”并举,郑玄以出自江水的支流都为沱水,出自汉水的支流都为潜水。以此解释荆、梁二州皆有沱水、潜水的记载。此观点不乏支持者。宋人项平甫认为“江、汉夹蜀山而行,自梁至荆数千里,凡山南谿谷之水,皆至江而出,山北谿谷之水,皆至汉而出。其水众多,不足尽录,故南总为沱,北总为潜。” [4]27宋元之际的吴澄亦认为“凡江、汉支流,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皆名沱、潜,不拘一处”。[5]118胡渭则认为“项说大谬,吴说亦汗漫。总由不知荆、梁之沱、潜实有其处所,遂各为异义耳”。[3]279

顾颉刚也认为“沱字、潛字原是通名,而不是专指某一条水”,“但确也有水称为沱水、潛水,大抵是与江、汉相关的某一水”,并列举出多条同名异水的沱水、潜水,同时认为“这些很难指实为《禹贡》所载之水。”[4]657祝中熹亦持此说。[6]1

辛树帜另辟蹊径,从召南民歌中的“沱汜”出发,提出从“沱潜”本身涵义出发方为正解。指出“(前人)不从沱、潜本身涵义作了解,因而造成了种种纠纷”,并进一步提出“沱潜”是江汉流域的地势所造成的水流形态。也就是将“潜”理解成一种水文现象而并非实水。而这种现象存在于荆、梁二州还未得到深入开发的上古时代,所以《禹贡》“沱濳既道”实际上是对先民平治水土,变“沱濳”为“泽塘”这段历史生产活动的刻画。[7]157-161

今天看来,以郑玄为代表,历代学者提出的“潜水通名”的观点可以看作是对《禹贡》文献过于精简而内容庞杂的一种妥协。对于“通名说”的不同意见,古已有之。孔安国提出“沱、潜发源此州(梁州),入荆州”[1]149,认为梁、荆二州的潜水其实为一水。对作为专名的“潜水”的考释也是历代学者重点关注的对象,出现了不少研究成果,以下试作梳理。

二、专名说

上文已提到,《水经》有“潜水”之目,并明确给出了水的位置、流向等信息。其文云“潛水出巴郡宕渠縣,又南入于江”。巴郡,秦置,治江州,汉属益州,在今重庆。宕渠县即今四川省渠县地区[8]334-336。《汉书·地理志》巴郡载:“宕渠,符特山在西南。潜水西南入江。” [9]1603由此可见,《水经》“潜水”可能即引自《汉志》中的“潛水”。杨守敬等综述前代文献,已对其沿革变迁作了详细的考证说明:《水经》潜水即宕渠水。[10]2459而宕渠水今称渠江,上游巴河与州河交于三汇镇,南流至今重庆合川区东北入嘉陵江。所以任乃强认为巴河为《汉志》中的潜水[11]50。

问题是,《汉志》 《水经》提到的“濳水”和《禹贡》“濳水”是否是同一条水呢?胡渭认为:“此水(宕渠水)源出巴岭,巴岭在南郑县南百余里,绵亘深远,高耸千寻,冬夏积雪不消,中包孤云、两角、米仓诸山……其险远如此,禹必不以为贡道,潜不在宕渠无疑矣。”[3]278从贡道的角度否认了宕渠水为《禹贡》中的潜水的可能性。

今天学界普遍认为潜水是今嘉陵江干流。赵炳清、周运中认为潜水正式指代嘉陵江干流是六朝时期[12]350-351。《汉志》《水经》中的潜水只是今嘉陵江的一条支流,而非嘉陵江干流。郦道元在《水经·桓水注》中曾引用《尚书·禹贡》“西倾因桓是来”,试图打开释桓水的思路。虽然囿于班志桓水的记载,酈道元认为岷山、西倾山都有桓水,从而引来胡渭的批评。但是郦道元仍然在注文中以《禹贡》为基础详细的考证了桓水从西倾山到潜、沔、渭、河的流路。其中不难发现桓水与潜水的联系,无论是把西倾解释为西戎还是西倾山,这条水道的第一段都是从桓水到潜水。桓水,今天已知为发源于西倾山南麓的白龙江[13]43,屈而东南流至今甘肃舟曲县东与古羌水即今岷江合,又东南至今文县与古白水即今白水江合,东南流入今嘉陵江。[14]60而白龙江和今天的渠江在地理上是没有交汇过的,所以《水经·桓水注》中的潜水应当是作为干流的嘉陵江,这也与《水经·潜水注》中的记载相吻合。

嘉陵江源远流长,潜水自不可能指代整条江水。潜水的具体位置,郦道元分别在“潜水”“桓水”的注文里给出了线索。如上文所述,《水经》“潜水”和《水经注》“潜水”非为一水。郦注在“潜水”引庾仲雍“垫江有别江出晋寿县,即潜水也。其南源取道巴西,是西汉水也”。[2]688-689再看郦注“桓水”的引文:“然自西倾至葭萌入于西汉,即郑玄之所谓潜水者也。”[2]823注文中的“葭萌”为秦置县,两汉因袭,至蜀汉时改为“汉寿”,西晋又改为“晋寿”。其治所大致为今天的四川省广元市西南昭化镇。西汉即西汉水,是嘉陵江上源之一。因此注文里的“西汉”应当指代的是嘉陵江。厘清了这两个地理要素的涵义后,注文潜水的位置也就呼之欲出了。即桓水(白龙江)在今天广元汇入嘉陵江的这一段水道,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中标注的潜水也包含了这一段位置。[15]43-44

三、有关《禹贡》“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的讨论

《禹贡》中潜水前两次都是以“沱、潜既道”的模糊说法出现,第三次出现也是诸水并举、指向性不强,故多被视为“通名”;但第四处潜水,却是以一条水上交通路线的形式出现,具有明显的地理指向,是可以被确指的水。正是这一记载,引发了历代学者有关“潜水”具体地理位置的讨论。

郑玄曾尝试考证过《禹贡》梁州之潜水,郑玄注云:“潜盖汉,西出嶓冢,东南至巴郡江州入江,行二千七百六十里。” [5]29刘渊林在左思《蜀都赋》“演以潜沫”句下注曰:“有水从汉中沔阳县南流,至梓潼汉寿县,入穴中,同冈山下,西南潜出,今名复水。旧说云:禹贡潜水也。” [16]120郦道元在《水经·漾水注》也引了此注,但似乎并未点明此水源流。郑玄考梁州潜水的观点遭到胡渭的反对,他认为郑玄“谓潜水出陇西嶓冢山,误由班志” [3]277。

郦道元在《水经·桓水注》中对《禹贡》梁州下“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的记载进行了详细考证,这段考证成为后世相关研究经常引用的重要文献。兹录于下:

余考校诸书,以具闻见,今略辑综川流沿注之绪,虽今古异容,本其流俗,粗陈所由。然自西倾至葭萌入于西汉,即郑玄之所谓潜水者也。自西汉遡流而届于晋寿界,沮、漾枝津,南历冈穴,迤逦而接汉,沿此入漾,《书》所谓浮潜而逾沔矣。历汉川至南郑县,属于褒水,遡褒暨于衙岭之南,溪水枝灌于斜川,届于武功而北达于渭水,此乃水陆之相关,川流之所经复,不乖《禹贡》入渭之宗,寔符《尚书》乱河之义也。[2]823

这段注文的重要性自不必说,它所回答的问题主要是《禹贡》梁州贡道接续的行程。不过郦道元的这段考证也有微瑕。如郑玄所谓的潜水并非如郦道元所说是“自西倾至葭萌入于西汉”而是自陇西嶓冢山南下的西汉水,也就是嘉陵江。若非讹误,就应当是郦道元自己弄错了水道。

唐代司马贞在《史记·夏本纪》“沱、潜既道”下注:“潜出汉中安阳县(直)西[南],北入汉。故《尔雅》云‘水自江出为沱,汉出为潜。”《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载:“潜水一名復水,今名龙门水,源出利州绵谷县东龙门山大石穴下也。”[17]61

胡渭在《禹贡锥指》中对潜沔贡道进行了考证:“以今舆地言之,浮嘉陵江至广元县北龙门第三洞口,舍舟从陆,越冈峦而北,至第一洞口,出谷乘舟,至沔县南,《经》所谓‘浮潜而逾沔也。”[3]295胡渭认为梁州潜水是发源于广元龙门洞,并西南流入嘉陵江的一条小水,即今天广元市朝天区内潜溪河。此水发源于陕西省宁强县境内龙门洞,现存北宋苏元老《龙洞记》碑一通。[18]208潜溪河自东北流向西南至朝天镇流入嘉陵江,由于此地喀斯特地貌的特殊性,河道中有地下河段,宁强与广元又相接壤,古人对潜溪河的发源归属问题产生了歧义,所以文献中既有发源广元说也有发源宁强说。

但胡渭对龙门洞的考证似乎也有值得探讨的地方。清末魏源有诗《三龙洞》二首,注曰:“在汉中府沔县,即《禹贡》潜水通东沔、西漾之穴也。有第一门、第二门、第三门,皆在数里内。沔水入第三门,出第一门,入嘉陵江。盖古时嘉陵江水高,故可入沔,今则倒流。天下洞壑之奇,莫过此者。” [19]532此注也有讹误,龙门洞当在宁强、广元而非沔县。且沔水(沮水)自留坝县南流至勉县西入汉水,断无入嘉陵江之理。而魏注的关键在于指出龙门洞三门的地理分布位置,即自南向北分别为第一门、第二门和第三门,与胡渭所述正好相反。而今潜溪河上游至沔县即今勉县并无水路可达。即使潜沔贡道真如胡氏所言,那么也应该是浮嘉陵江至广元朝天镇第一洞口,行船至第三洞口出,再行陆路至今宁强,然后入汉水(沔水)。而且这还没有考虑到潜溪河地下河道部分在古代是否能行船的问题。不过,从今天的地图看,《禹贡》中梁州贡道“浮潜逾沔”的路线中,潜溪河—玉带河一段的确是路线最短、耗时最少的选择。

胡渭综古今之说,遍考志书,对《禹贡》“浮于潜”一句的考证分析可谓是鞭辟入里。以今潜溪河指代《禹贡》梁州潜水至少解决了两个重要的问题。其一,关于“潜”字涵义的解释。历代学者释“潜”,大都以“潜藏”“伏水”之类来解释,即潜水不是一条地表径流。但《禹贡》中用“浮”字匹配潜水,很明显潜水是可以行船的,这就产生了矛盾。而潜溪河的部分河段因喀斯特地貌的缘故,是穿行于溶洞中,这也正合“潜”字之意。其二,如果将潜水单纯的理解成嘉陵江干流,那“逾于沔”就无从说起了。今天的嘉陵江水系与汉水水系在四川被大巴山山系隔开,在地表上并无水系交汇。而从潜溪河一路遡行,至上源后弃船越岭,翻过山岭后,就可以到达汉水(沔水)上源即玉带河,符合《禹贡》“逾于沔”的文献记载。

注释:

①文献中的“潜”有多种古字指称,为便于叙述,一律写作“潜”,文献仍引原文。

參考文献:

[1]孔安国,孔颖达撰,廖明春,陈明整理,吕绍刚审定.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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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陕西汉中地区文化局.汉中地区名胜古迹[M].陕西汉中地区文化局,1983.

[19]魏源全集编辑委员会.魏源全集·古微堂内外集·古微堂诗集·补录[M].长沙:岳麓书社,2004.

作者简介:

曹阳,男,安徽马鞍山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西南历史人文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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