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居

袁良才

黄山北海诸峰翠色可挹，麻川河錚然若鸣琴淌过古老的麟凤桥，夕阳的余晖涂抹在文庙土黄色琉璃瓦的屋脊上，金光耀眼。

仿佛一夜之间从地下拱出来似的，仙源古镇的大街小巷突然挤满了身着蓝土布军装的国军官兵，人喊马嘶，尘土飞扬。据消息灵通人士说，日军十五师团陷芜湖，占青阳，兵锋直指青弋江，仙源古镇也危在旦夕了。第三战区紧急调来一支杂牌劲旅，在青弋江南岸布阵，并炸了江上唯一一座钢筋水泥大桥，以迟滞日寇南下的铁蹄。

看来这消息是真的。

只听咴咴一阵马嘶，一队军人策马疾驰过来，挤挤挨挨的士兵纷纷闪开一条通道，那马队在文庙前面勒缰停下。

一个年轻英俊、戴眼镜的军人慌忙从文庙里跑出来，对马队前面一个五十岁开外的军官啪地一个立正：“唐长官好！属下正带人给司令部找房子呢！我看这文庙的大成殿再好不过了，请唐长官训示！”

见司令部的标牌已经威严地挂在了文庙门口，门两侧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卫兵，被称作“唐长官”的人棱角不甚分明的脸倏地暗了下来。

“有什么不妥吗？请唐长官明示！”年轻军官顿感现场气氛有些异样，紧张得额头冒出汗来。

唐长官鼻孔里哼了一声，忽听哇——哇——几声乌鸦啼叫，唐长官的脸拉得更长了。

年轻军官赶紧从地上抓起几块石子，抡圆胳膊朝文庙泮池边的一棵桂花树扔去。乌鸦却并没有被吓得飞走，还在哇哇乱叫。

砰——一声枪响，桂花树枝丫间的一只乌鸦应声落地。

“唐长官好枪法！”一阵恭维、喝彩声。

唐长官轻轻吹了吹勃朗宁手枪的枪口，慢条斯理地把枪放回枪袋，骂道：“这不识相的东西，是在号自己的丧呢！”

“唐长官，您若对这里不满意，属下这就重新找房子！不不，用您的话说，叫卜居，卜居。”

“刘副官辛苦了。”唐长官的脸终于“阴转晴”了，“司令部搁这儿挺好。一动不如一静，就是这里了。”

唐长官翻身下马，一边往文庙里走一边问刘副官：“石匠找到没有？”

“找到了。离这十里，有个越山村，村里有个姓潘的石匠，刻得一手好字。加之他常年到黄山绝壁上采石耳，艺高人胆大哩！是不二人选。”

唐长官高兴得笑出声来，亲昵地拍了拍刘副官的肩头：“我亲自手书‘立马空东海，登高望太平，就是要表达我们誓死抗战的决心，鼓舞广大军民的士气！要把这豪言壮语刻到黄山之巅！”

“唐长官这十个字不亚于十万雄兵，气吞山河，威震敌胆，百姓见之闻之，无不欢欣鼓舞啊！”

唐长官转身对众军官道：“刘副官的夫人刚从四川老家千里迢迢赶来探亲，我看就让他们小两口在文庙团圆吧。刘副官再辛苦一下，陪我去趟越山村，我卜居潘石匠家，司令部也设到那边大点的房子里！”

刘副官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哽咽道：“唐长官，您爱兵如子令我感佩，不过……属下实在受用不起！”

唐长官又拉下脸来：“别再啰嗦了，这是命令！我再给你放几天假，好好陪陪夫人。司令部的牌子别摘了，卫兵也留下来，确保你们的安全！”

唐长官一行跃马来到十里外的越山村。这个村子藏在黄山余脉的皱褶里，遍地古木，遮天蔽日。

司令部设在了潘家祠堂。

潘石匠家是三间土墙草屋，不过收拾得很是干净齐整，门前有一方池塘。唐长官平时忙里偷闲，有钓鱼的瘾头。

唐长官大快道：“我就卜居潘师傅家了，多有叨扰，得罪得罪！”

刘副官把潘石匠夫妇拉到一边咕噜了一阵，潘石匠壮着胆子走到唐长官身边，怯怯地说：“司令长官能住我这破草屋，那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您真是我的贵人，把在黄山刻字这么大的生意交给我，我全家真不晓得该怎么谢您的恩呢！您住下来，我让老婆天天做石耳炖石鸡给您补身体。”

潘石匠上立马峰，用采石耳的攀崖绝技，镌刻唐长官那十字抗日誓言去了，潘石匠的老婆一日三餐把唐长官伺候得很舒心。

司令部的电话线架设了过来，唐长官遥控指挥，无不周全。文庙那边还经常派人过来向他面禀，唐长官少有垂纶的空闲。

这天，县长王梦梅驱车造访，送来了顶级“太平猴魁”。

王县长恭维道：“闻说唐长官率军出川时赋诗一首：‘男儿立志出夔关，不灭倭虏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这是何等的家国情怀与英雄气概！贵军陈兵于青弋江边，料倭寇再不敢越雷池半步，本县可保无虞矣！”

“那是那是，县长尽可安枕。”唐长官打着哈哈说，“来宝地前，唐某就闻知县长雅爱古玩，你我乃同道之人。身处乱世，朝不保夕，此雅好实属难得的高趣。听说王县长有一口清乾隆年间的青花七龙将军罐，乃镇宅之宝，可否让唐某一饱眼福？”

王县长嘿嘿干笑两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二天，青花七龙将军罐就成了唐长官的案头清供。

唐长官心情大好，哼着小曲，扛着钓竿，到池塘边钓鱼去了。

日军的侦察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青弋江南岸的上空。

唐长官爱兵如子的故事广为传扬，令无数人感叹。

一场劫难突然降临在仙源古镇——日军的飞机投下数枚炸弹，把古老的县城炸得千疮百孔，军民死伤甚众，特别是文庙，几乎被夷为平地。

唐长官安然无恙。

刘副官夫妇等人被炸死的消息传来时，唐长官正在草屋里为潘石匠举办庆功宴——历时三月余，字径丈余的“立马空东海，登高望太平”十个大字在立马峰绝壁上刻成了。唐长官很慷慨，赏给潘石匠五百块大洋作为酬劳兼食宿费。

放下电话，唐长官颇有大将风度，丝毫不见惊慌，叹了口气，对潘石匠说：“黄色琉璃瓦经太阳光一照，金光闪闪，这是给日本人的轰炸机送靶子啊！”

潘石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唐、唐长官，我的钱，都、都不要了，给、给抗日做贡献……”

唐长官低头一看，哈哈大笑起来，潘石匠跪过的地方尿湿了一片。

“委员长说，地无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抗战守土之责。”唐长官并不勉强，收回那五百块大洋，不久又将司令部移驻歙县唐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