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受槌后，谁的黄金时代

张蕾柳南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写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槌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作者带着戏谑而颓丧的腔调，说出他品出的生活滋味。

恰巧，油茶的一生正是“缓慢受槌的过程”。

邕州一叙茶微凉

那天，我跟着妈妈来见一位阿姨，她是妈妈多年未见的老友。相约地点是南宁官塘市场。听闻阿姨这些年历经不少风霜，我想亲眼确认她安好。在官塘碰头后，阿姨笑着打招呼，然后带着我们熟悉地绕过官塘密密麻麻的商铺，来到卖油茶的小店前。

南宁官塘市场卖油茶的店铺有好几家，每一家都是巴掌大地方，分布着差不多数量的食客。老板不一会儿端上装在纸碗中的油茶，深绿泛黄的茶汤浓郁不见底。茶味拉扯着猪油、大蒜和生姜，卷成微弱的热气，从碗中冒出。我喝了一小口，一股苦涩夹杂辛辣的小旋风直冲脑门，让尚存困意的我瞬间醒透。我加了两勺白糖，搅一搅，再加了几勺米花和花生，只盼这些后至的甜可以冲淡此前的苦。但最终，甜和苦在我的茶碗中没能和解。反观妈妈和阿姨，她们在油茶中加盐加葱，然后仿佛这碗售价不足10元的茶汤，成了美物珍馐齐聚的佛跳墙。面颊上泛起的红晕和额头浮起的薄汗是她们对油茶无声的赞扬。

南宁官塘的油茶摊透着股慵懒随性，登门吃茶的多是“有缘人”。而来到桂林恭城，油茶的存在感激增数10倍。老街油茶摊云集，悠然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暗劲”，吃茶的尽是“自己人”。

静江一槌茶汤暖

“哚哚哚哚哚哚”——哪里的公鸡？派头不一般啊，打鸣声竟如此独特？非也。清晨，朝阳缓缓掀开罩在恭城上方的薄布，打油茶的落槌声，为恭城一日之计最强音。

恭城瑶族自治县位于广西东北部，桂林市东南部，接壤云贵高原，史称“茶城”，绕城而过的恭城河唤作“茶江”。油茶在广西芳踪始现约一千年前。晋唐时期有“吃茶”风俗，油茶泡饭、泡粥以及泡米花的食俗是晋唐“茶粥”的延伸。广西东北部，包括恭城在内山高林密，雨湿雾重，冬季尤甚。瑶族自古游耕，其中一支过山瑶来到恭城，将油茶传入。油茶有驱寒暖胃、健脾除湿之功效。从此不同民族的人融情于茶，三冬虽寒，身心却暖。

暮春多雨，雨生百谷。清明至谷雨，为采摘恭城油茶茶叶的最佳时机。长有四五叶的嫩茶梢娇俏可人，被采茶人整枝摘下——如此茶叶更为经打耐槌。

恭城油茶的用具也颇有讲究：茶锅，需是好铁铸的锅；茶槌，油茶树树枝自然造型的是为最好；茶隔，即本地制的藤编或竹编漏勺。水烧至70℃后将晒好的茶叶放入，浸泡10分钟后沥干备用。热锅，放入大米炒至金黄，加入一勺猪油，随后放入黄姜、葱须和大蒜，以及充分休息好的茶叶。其中，水选用山溪水或山泉水为佳，助茶汤呈纯净之态；姜选用山区岭坡产的老黄姜为妙，为油茶添辛辣清香之味。

开始捶打。

翻炒，捶打，翻炒，捶打。油茶师傅的手臂上下摆动，锅中茶叶和配料翻来覆去，逐渐变干，焦而不糊，直至锅黏微黄，香气渐溢，往锅中加入开水。开水不可由凉水替代，以免茶汤味寡。沸滚的茶汤面上翻涌起白色泡沫，伴随着茶叶欢呼雀跃，仿佛适才的捶打不过是按摩整骨，周身舒展开来的茶叶和配料，将全身气力尽都释放在了茶汤里。

这注定是一碗充满力量的茶，凝天地、茶人和茶叶自身之力。比茶汤更早占据茶碗的是花生、炒米、排散和麻蛋果。它们在碗底呼唤着茶汤，茶汤豪声应和，一道绿溪垂落，茶汤和碗中小食融为一体。油茶劲头强势，如飞射而出的火箭，冲撞着进入饮茶人的口，一路長驱，将人最后一丝困倦焚烧殆尽，周身温度由内而外升高，血液的流速也随之加快。传闻清朝乾隆皇帝饮了油茶之后，命其“爽神汤”，不论史料虚实，人饮后的“爽神”绝无虚假！

此外，饮茶人按照喜好，加入葱花、盐巴或砂糖等为油茶调味，无论甜咸苦辣，皆具独特况味。有年长些的，喜浓口苦辣；有年轻些的，好爽口清甜。锅中的茶叶可以煮五六轮，茶汤由浓转淡，渐入佳境。正所谓“一杯苦，二杯涩，三杯四杯好油茶。”

油茶长于山林，见惯万物生长，万千气象，有容乃大，被茶点分去些风头也无介意。糍粑在茶点中的资历最老，且四季各有代表，如一月水浸粑、三月艾叶粑、六月凉粉粑和七月狗舌粑。其他粗粮，如红薯、玉米等后来者也加添好些精彩。

八桂一碗茶色新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只恭城，广西东北部的灌阳、三江、融水、龙胜等瑶族、侗族、苗族、壮族、汉族人都能一碗油茶喝遍三餐四季，品出千般滋味。

瑶家人云：“三碗油茶千般味，龙肉煮汤不如它。”人生大事皆有油茶见证：婚前定亲有“煮茶”，婴儿满月有“煮茶”，老人生日宴有“寿茶”。侗家人云：“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饮。”做客侗家，侗家人以“一空、二圆、三方、四甜”四道迎宾油茶为来宾送祝福。苗家人云：“一日不喝油茶汤，满桌酒菜都不香。”八宝油茶汤佐料丰富，盛满苗家人的热情好客。

2021年5月，瑶族油茶习俗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录。2022年11月29日，“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44个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中，瑶族油茶习俗在列。这注定是一碗充满力量的茶，不同民族，从垂髫小儿到耄耋老者，都为这碗浓郁的油茶贡献了自己那“捶”。不只简朴的油茶摊人头攒动，装潢精致的油茶餐厅里亦座无虚席，无数食客在“仪式感”地加持下，诚实地接纳自己对那一刹“惊醒”的渴望，平淡的日常里，一口油茶带来周身一“震”，多么畅快！

后来

那天官塘约茶之后，我没有再见到那位阿姨。目前我尚未成为油茶的“有缘人”，但只要喝油茶，我就会想起她，她在我的记忆里如此美丽，在她的黄金时代。 （除特别标注外，本文图片均由恭城瑶族自治县融媒体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