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塔9527

敏明的岛

一

很多年以前，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工人们修建了一座座巨大的铁塔。这些铁塔像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巨人，高擎着一根根粗壮的电缆，远远望去，它们连成了一条苍莽的巨龙，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

其中一座铁塔，立身于一个靠近河湾的村庄旁，日日夜夜地站在那里，任风吹、日晒、雨淋，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很多岁月。

一个晴好的春日，像一个混沌的婴孩忽然意识到这世上有个“我”一样，这座铁塔忽然“活”了！又像一个人从暗黑又漫长的昏睡中清醒过来似的，这座铁塔忽然“醒”了！

初生也好，初醒也罢，这座铁塔像个贪吃美食的孩子，贪婪地享受着视觉、听觉带来的美妙体验。

天那么蓝，云那么白，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一切都太美丽，铁塔感觉眼睛不够用。风声温柔，雨声爽朗，鸟鸣啁啾，一切都太动听，铁塔感觉耳朵也不够用……

能看见，真好！

能听见，真好！

一种叫幸福的感觉，充盈着整座铁塔。

二

远远地，飞来一群鸟儿，栖落在铁塔上。鸟儿们杂乱的叽叽喳喳声，在铁塔听来，都是美妙的乐章。铁塔细心地感受着鸟儿细瘦的脚爪在他的铁骨上挪移，时而快，时而慢，那节奏像音乐一般，让铁塔感到酥酥的、麻麻的。铁塔想笑，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只鸟儿说：“这座铁塔跟别的铁塔不一样。”

另一只鸟儿说：“是吗？我还觉得它今天和昨天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第一只鸟儿问。

“我感觉他好像动了一下。”另一只鸟儿说。

“动了一下？那是风吹的吧。铁塔才不会自己动呢。”第一只鸟儿说。

“我说的是我感觉他动了一下，又不是说他真的动了一下。那你说他哪里不一样了？”另一只鸟儿问。

“我感觉他今天似乎很开心。明明知道铁塔不会开心，也不会不开心，但就是有这种感觉。”第一只鸟儿说。

……

两只聊天的鸟儿飞走了。鸟群也飞走了。铁塔有一点点空落，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我叫铁塔！”铁塔在内心呼喊。从鸟儿们的对话里，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的铁塔，还不能说话。即便不能说话，铁塔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三

草长莺飞二月天。

铁塔经常仰望长空，看云卷云舒，感受天地的宽广。

铁塔也喜欢低头看地，看着脚下远去的小河，身旁低矮的村舍，村舍里忙碌的人类，铁塔感觉自己是个巨人，超级巨人。

一个小朋友路过，仰头看铁塔，遮阳帽掉了下来。小朋友感叹地说：“哇，真高！这铁塔比奥特曼还高，会不会真是奥特曼变的，从外太空来到地球，帮助人类？”

铁塔还不懂什么是外太空、什么是奥特曼，但从小朋友敬佩和赞美的语气里，感觉到了自己的了不起。

铁塔将身子挺得更直了一些，将擎着电缆的手举得更稳。在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有了一种“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自豪。

四

夏天来了。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

没有遮阳帽、遮阳伞、防晒霜，铁塔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火辣辣的阳光，照射着无遮无挡的铁塔。铁塔感觉自己的铁骨头都要被晒软、晒化、晒得冒烟了，似乎每一根铁骨头上，都长出了蓝色的小火苗。

“哎！为什么我这样高大呢？要是我能小一点，再小一点，我就可以像人类一样，躲在房子里，或者像小狗一样，躲进树荫里。” 铁塔想。

铁塔头发昏、眼发花，忍不住瞟了眼头顶的大日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

“明明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光，怎么看哪里都感觉像天黑了一样呢？”铁塔默默地问自己。

后来，铁塔就真的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铁塔中暑了。一整个夏天，铁塔都处在中暑状态。所以，夏天的铁塔，总是无精打采的，拉起的电缆线，也显得松松垮垮。

五

熬过了酷暑和金秋，很快到了寒冬。

铁塔没有鞋帽御寒，没有衣物取暖，冷得像是铁骨头里长满了尖刺，动也痛，不动也痛，一寸一寸，丝丝分明地疼。尤其是雪夜，铁骨头外面都包着冰，变得又硬又脆，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那是钢铁受冷收缩时发出的声音。铁塔感觉自己的铁骨头都要被冷断、冷碎了。

又下大雪了，天地一片白。村里的孩子们忙着堆雪人、打雪仗，欢声笑语震落了电缆线上的积雪。

铁塔无心欣赏雪景，也感受不到孩子们的欢乐。看着白皑皑的积雪，铁塔浑身更僵硬了，托举着电缆线的手，也瑟缩得更厉害了。一整个冬天，铁塔都只感到冷。所以，冬天的铁塔，总是僵硬瑟缩着，拉起的电缆线，也显得紧紧绷绷。

经历了生命中第一个四季的轮回，铁塔感慨：“生命不仅要享受美好，也要承受艰难。”

六

又一个春天来了。百花开，蝴蝶飞，燕衔泥，狗儿打滚，孩童们放纸鸢……“春天真美好！”铁塔真心地贊美。

站得高，看得远。铁塔能远远看见，春天跟着春风、春雨和候鸟的脚步，悄无声息又声势浩大地从更南的南方来，往更北的北方去。

遥望春来，目送春去，铁塔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想像传说里追赶太阳的夸父一样，追随春天的脚步，永远生活在春天里。

铁塔为自己追逐春天的美丽创想激动得发抖，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品位的铁塔。可是，紧接着，他就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他发现，自己没有脚！准确地说，也不是没有脚，是自己的脚被禁锢在了巨大的水泥桩基里，无法自拔。

铁塔终日沉浸在没有脚的痛苦中。看见鸟儿在天上飞，他会想起自己没有脚；看见狗儿在地上跑，他会想起自己没有脚；看见鱼儿在水里游，他会想起自己没有脚……

铁塔一天天忧郁起来。路过的鸟儿们都感受到了，因此全都飞到别的铁塔上栖落。

鸟儿们叽叽喳喳，一如往常。铁塔听了，却更烦闷。

一只鸟儿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铁塔又变了。落在他身边，总感觉胸口闷闷的，像是不开心。”

另一只鸟儿说：“铁塔是铁身子、铁心肠，开心最好，不开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天天开心！”

……

鸟儿们飞走了。留下了孤独、忧郁的铁塔。

七

铁塔为自己没有脚痛苦了很多年。

这些年，他每天都要在内心呐喊：

“我是多么不幸！”

“我是多么不幸！”

“我是多么不幸……”

也许是喊得烦了、累了，没感觉了，终于有一天，铁塔不再喊了。

不再呼喊自己的不幸，铁塔感觉浑身都轻松、自在了起来，像是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我怎么那么傻？竟然把一句话喊了那么多年。”铁塔想。

“幸好我说不出话，要是让他们听到我这么多年来，翻来覆去只喊一句话，他们肯定会觉得我比乌鸦还聒噪。”铁塔又想。

八

鸟儿又开始栖落在他身上，牛儿又开始靠近他吃草，狗儿又开始跑到他的脚边撒尿，铁塔觉得这些都挺好。

有一天，铁塔发现，经常栖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群鸟，已经不再是很多年前的那群鸟了，经常在自己脚下吃草的那头牛，也不再是很多年前的那头牛……铁塔明白，这么多年他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物。

“或许我可以和大家成为朋友。”铁塔想。

铁塔开始关心朋友。

鸟儿们在晴空中自由飞翔，狗儿们在雨天里撒欢儿地奔跑，牛儿们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在泥潭里尽情地打滚儿，铁塔因他们的快乐而快乐。

鸟儿们被罗网网住了，奄奄一息；狗儿们被撵出了家门，餐风露宿；牛儿们挨着鞭子，吃力地拉着犁耙，最后进了屠宰场……铁塔也因他们的悲伤而悲伤。

九

又是一年冬天。

唉！

唉！

唉……

铁塔的叹息，从第四声到第一声，又从第一声到第四声，长短交替，高低起伏，可是没有人听得见。

他为谁叹息呢？为他的朋友们，也为那些他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一个雪天寒冷的傍晚，两只远道而来的、从来没看见过的大雀儿，栖落在他的手臂上。

一夜寒风呼号，吹得铁塔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真冷啊，都快冷断我的铁骨头了，不知道两位鸟朋友怎么样？”铁塔很为这两位未曾谋面的过客心忧。

“真冷啊，要是有棉衣和棉被的话，我都送给今晚的两个陌生朋友，他们一定比我更冷。”铁塔又想，虽然他自己连一件御寒的衣服也没有。

两只鸟儿一动不动，铁塔也一夜未眠。铁塔想：“还好，还好，两位坚强的鸟朋友都好好地站在我的铁臂上。”这样想时，铁塔竟然感到了一些暖意。

天亮了。铁塔想叫醒两只大鸟，可是一看，它们已经变成了两只冰冷的雕塑。

铁塔哭了，虽然他没有眼泪。

十

燕又来，花又开，春天又回到了人间。

每一个春天都很美丽。但在铁塔看来，这个春天尤其美丽。

脚下的荠菜开出了小小的、白白的花儿，在春风里轻轻地舞蹈。

铁塔第一次看见荠菜花，轻声地说：“多么小、多么美的小花，我爱你们！”

“多么大、多么高的铁塔，我们也爱你！”一朵朵的小白花，全都仰起小脸望向天空，大声地喊道。

小河边，一头老牛眯着眼，吹着春风，晒着太阳。

铁塔说：“牛兄弟，熬过了一个冬天，你黑黑的牛角更油亮了，我爱你！”

“铁塔兄弟，迎来了一个春天，你银白的身子骨更挺拔了，我也爱你！”老牛回答。

远远地，飞来了一群鳥。

铁塔喊：“鸟朋友们，你们回来啦？我想你们了，我爱你们！”

“铁塔朋友，你还在这里？我们也想你了，我们也爱你！”鸟群飞过，留下了回答。

懂得了悲哀，学会了爱，铁塔会说话了。

十一

“我是谁？”铁塔问。

“你是铁塔9527！”另一座铁塔回答。

“你是谁？”铁塔问。

“我是铁塔9526。”另一座铁塔说。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铁塔问。

“站好脚下的位置，举好手上的电缆。”另一座铁塔说。

“没站好，没举好，会怎么样？”铁塔问。

“没站好，我们的队伍会断；没举好，人类的电力会断。各种电器无法工作，夜晚漆黑一片……”另一座铁塔说。

“人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铁塔问。

“江海是白云的父母，大地是青山的父母，人类是我们的父母。”另一座铁塔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铁塔问。

“铁塔9525告诉我的。”另一座铁塔说。

……

原来，所有的铁塔都会说话，天下的铁塔都是朋友。

从此之后，铁塔9527站得更直，举电缆的手臂更有力量，夏天不再畏惧炎热，冬天也不再害怕严寒。累了、困了的时候，一想到电流可以通过自己手中的电缆传遍天南海北、千家万户，天下的路灯，都因自己而亮，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物，都因自己才能舒适生活，他就又打起了精神。

鸟儿们也感受到了铁塔的变化。

一只小鸟说：“这座铁塔，每天都站得这么直，是不是很傻？”

另一只小鸟说：“傻是傻了点，不过，也傻得可爱。”

十二

又是一年冬天。

这个冬天比往年要更冷一些。雪来得早、来得大、来得猛，气温也降得极低。

后来，不降雪了，改为降雨。极冷极冷的雨，附着在物体上就立刻结冰的雨——下冻雨了。

铁塔们不怕冷，不怕雪，但他们怕冻雨。

雪，无法在铁塔的铁骨头和电缆线上大量堆积。冻雨，却可以在铁塔的铁骨头和电缆线上挂出长长的冰凌。

光秃秃的大树，一棵棵被冻雨压折了，压倒了。

长长的电缆线上，挂起了无数的冰凌！冰凌又挨个儿长大，结成了更大的冰坨和冰柱！

电缆线不堪重负，就要绷断了！

而所有的重量和压力，又都传给了铁塔。

一座座铁塔自身也挂满了冰凌，这些冰凌越长越大、越长越大，铁塔们都已经被压得无法站立了。

忽然，有一根电缆线断了。

紧接着，引起了连锁反应。铁塔9524、9525、9526相继断臂，然后倒塌。

铁塔9527一直默念着“站好脚下的位置，举好手上的电缆”。当巨大的压力传来，铁塔9527的腰杆挺得更直，手臂更加用力。铁塔9527，终止了一次悲惨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作为一座坚强的铁塔，编号9527曾被工程师们仔细研究过一番，想确认他屹然不倒的原因。最终的结论是，9527只是一座普通的铁塔，既没有采用更优化的结构，也没有使用更优质的材料。

“我只是一座普通的铁塔。”铁塔9527说。

十三

后来，高压线改道了。

失去了电缆线，铁塔们也就快要失去自己坚守的位置。

作为一座废弃的铁塔，9527有些茫然。

看到其他的铁塔被相继拆除，9527有些失落。

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铁塔9527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呼唤：“走啊！走啊！走啊……”

呼唤，一声接着一声。

铁塔9527尝试着将自己的脚从水泥桩基里拔出来。不知道是因为得到了月光的润泽，还是因为失去了电缆的羁绊，9527就像脱掉一双旧雨靴一样，轻轻松松就摆脱了桩基的束缚。

9527轻轻地挪了挪脚步，体会行走的感觉。

接着，9527开始大步流星，迎风奔跑。

风，呼呼地响。脚下的路灯，飞速地后退。

月色如雪，星移斗转。9527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风驰电掣，山河无阻。

凡是有铁塔的地方，9527都想去看看。于是，凡有铁塔的地方，都有了9527的身影。

凡是有灯火的地方，9527都想去看看。于是，凡是有灯火的地方，都有了9527的身影。

在日出之前，一道光一般，铁塔9527回到了小河湾的村庄旁，站回了自己一直坚守的位置，恢复了自己几十年如一日昂首挺胸、高举电线、顶天立地的姿态。

拆卸工人们准备开工了。

当来到铁塔9527跟前时，他们着实震惊了。原来，经过一夜的追风逐电，9527的每一根铁骨頭，都被空气和风打磨得簇新簇新，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工人们由衷地感叹：“我们建设的铁塔，果然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十四

铁塔被拆除后，桩基也被移除了。9527站立过多年的地方，种上了郁郁青青的庄稼。

又一年的春天。一群鸟儿路过村庄，盘旋了一圈，像是要找栖落的地方。

“我怎么感觉这里应该有一座铁塔？”一只鸟说。

“你感觉有，可是并没有。”另一只鸟儿说。

飞鸟飞过天空。它们不知道，很多年以前，那里真的有过一座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