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邻居米什先生成为中国网红

2023-06-30 15:37央歌儿
广州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珀尔西亚蜡烛

央歌儿

疫情给烈米列蜡烛店的生意带来了起色,令人悲伤的是,价格最贵的重生之烛变得一烛难求。在凡特西亚,几乎人生的所有重要仪式里都少不了塔瓦纳珀尔山泉水和烈米列牌蜡烛的参与。蜡烛的每一种颜色代表一个人生阶段,用于庆祝婴儿出生仪式的初生之烛为无色透明;用于18岁成年仪式上的新生之烛为淡绿色;用于结婚仪式的佑生之烛是太阳的颜色;而用于葬礼的重生之烛是通体雪白如玉,毫无杂质,里面的花叫云泽,只生长在塔瓦纳珀尔山脚下,花瓣呈香槟色,花期极短,只有五到七天。烈米列家的人要在每年初雪来临前到塔瓦纳珀尔山里去捡拾云泽花,雪后它们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经过烈米列家特制老油膏40~45日的浸渍,云泽花由香槟色变成象牙白色,花瓣由柔软变得有一定硬度,燃烧时,火焰优美,花朵绽放,如同灵魂起舞。蜡烛燃尽时,只剩下花的骨骼,立于尘世,无动于衷。在凡特西亚,不,在地球上,烈米列蜡烛都是蜡烛中的天花板。

我,亚历山大·烈米列,烈米列牌蜡烛第九十代传人。

下午1点多钟,太太罗妮走进位于塔瓦納珀尔大街一号的烈米列蜡烛店。我大吃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此时正应该是洛果洛餐厅最忙的时候。罗妮告诉我,她刚刚辞去了洛果洛餐厅的洗碗工作。洛果洛餐厅一直是轮胎排行榜的三颗星,虽然是洗碗,但是如果你见识过洛果洛餐厅高大的穹顶、精美的壁画、闪亮的水晶吊灯、铜皮包边的餐桌和银掐丝柄勺子的话,你就不会觉得在这样的地方洗碗是个粗活儿了。即使在疫情期间,这家餐厅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自从疫情暴发,我们的家就靠两个罗妮来支撑,我太太罗妮和大女儿罗妮。你无法想象,为了得到洛果洛餐厅的洗碗工作,我动用了多少关系!今天上午,洛果洛餐厅经理找罗妮谈,让她把打扫厕所和走廊的工作也承担下来,但每月工资只涨3000凡币,要么接受,要么辞职。对罗妮来说,洗碗和养护银餐具的工作已经让她难以负荷,很多时候需要哈娜佳帮忙才能在8小时内完成工作,如果再加上清洁工作,她每天要工作10小时以上,所以她不想接受这么无理的要求。

罗妮说,脚步哥愿意向她提供35000凡币的工资,只要她晚上9点钟为他做一个不加洋葱的肉饼和一碗稀粥,以保证他剪辑视频时不饿着肚子。这个工资比她在洛果洛洗碗加扫厕所还要高些。我按当天的汇率算了一下,应该是650元人民币。自从脚步哥住到我家之后,我也被传染上一种毛病,会不自觉地将凡币换成美元或人民币来计价。真正令我伤心的是太太罗妮,来自凡特西亚体面家族、我深爱了30多年的女人,在说到脚步哥给她3万多凡币时,竟然像谈论天气一样从容,没有一点儿被人施恩的不安感。

哦,只要你觉得合适。

罗妮耸肩: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因为我为他做肉饼、奶茶和中国式米粥,帮助他拍视频。而且,我想,这段时间,你也需要一个帮手。你太累了,亚历山大。

这都是暂时的,疫情很快就会过去!可是……我没再说下去。

难道你希望我一直把洗碗工做下去?罗妮的声调里充满委屈。

如果他和蜜丫……

那我也不再洗碗了!罗妮粗暴地打断我。这是我的手!她将手举到我的眼前,那是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手,多皴干裂,骨节突出。当洗碗工以前,罗妮的手因为长期浸润在油膏里而细嫩如凝脂。

我将眼睛转到一边,他的职业太不靠谱儿了,到处拍呀拍呀。

难道中国人认为我们在塔瓦纳珀尔山做核试验还是藏着恐怖分子?

你以为间谍只打听军事和政治信息吗?错!

罗妮变得有些暴躁了:如果他是间谍,那么我和三个女儿,还有你,都为间谍提供过情报,比如,卡卡面包店哪样面包好吃,通往塔瓦纳珀尔山的路怎么走,如何腌制凡特西亚烤鸡和烈米列牌蜡烛……

不要向这个家伙提供任何烈米列蜡烛的信息!千万不要……

罗妮强行把我的话打断。他愿意帮着我们卖蜡烛,卖到中国去!

我也是突然才被罗妮点醒了:或许这位将脚步伸进我家里的前中国流浪者正是冲着烈米列牌蜡烛的配方而来!记得,当蜜丫介绍我们国家只有烈米列牌这一种蜡烛时,那家伙笑嘻嘻地说:哇哦,那你们家是垄断生意哦!蜜丫还傻笑着附和。可能那时他已动了歪念头。

我的脑子都炸了,罗妮,罗妮,打住吧,烈米列牌蜡烛只属于凡特西亚!它哪里都不去!

不,亚历山大,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开放才是硬道理!中国有十四亿人口,那里的市场……罗妮激动地伸展开双臂比画出huge的样子,静电的火花从她墨绿色羊毛腈纶混纺的毛衣上迸溅出来。只有进入这样的市场,烈米列家才有希望!凡特西亚多少商家想进入中国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脚步哥可以帮我们实现跨越式发展!

这是跟我同床共枕了二十几年的罗妮吗?当她说这些自己都不懂的大话时像打了鸡血一般,使我受到十万点的暴击。她不会是中蛊了吧!我的羞涩寡言的罗妮,几十年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蜡烛店,无论是面对家人还是面对顾客,总是专注地听我说话,静静微笑,欣然服从。有时候,她太沉默了,我都怕她像一根蜡烛悄无声息地燃烧尽。

你们难道忘了半年多以前他潦倒得差点儿被饿死冻死在我家楼下?哈哈哈哈……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终于笑出了泪水。我用手将泪花抹去,甩到地上,但是又一波泪水涌了上来。其实我只是用笑来掩盖悲伤,因为较长时间的经济拮据,出自凡特西亚体面家族的罗妮竟把一个天天举着拍摄器游走的人当成了指望。

总之,亚历山大,我们都喜欢他!重要的是蜜丫跟他在一起觉得很幸福!罗妮说完便转身走了。

脚步哥是二女儿蜜丫的男朋友,这场恋情完全是由于我滥施仁慈而导致的事故。2020年2月初的一个下午,塔瓦纳珀尔大街二号的咕噜咕噜咖啡馆门前照例排起了长队。那天大女儿罗妮和小女儿哈娜佳都在店里做清洁,面对隔壁的门庭若市,她们一点儿不掩饰自己的艳羡,罗妮甚至长叹数声。几个月前,一个外国人通过她找到我,说想租用烈米列蜡烛店开咖啡馆,我当即就拒绝了,说没有烈米列蜡烛店就没有塔瓦纳珀尔大街,所以只要塔瓦纳珀尔大街存在,我就绝不会让它变成一个咖啡馆。我得承认,“一号”总让我有强烈的使命感,仿佛对塔瓦纳珀尔大街的形象负有责任。后来,位于塔瓦纳珀尔大街二号、也同样存在了160多年、专门制作传统服饰的莱赫成衣店变身为咕噜咕噜咖啡馆。这个半月之前开业的咖啡馆不知使用了什么魔力,把几乎整个凡特西亚人都召集到店里来了。咖啡味道马马虎虎,小贵。昨天报纸上一篇文章完全说出了我的担忧:这是外国资本对凡特西亚公民的掠夺!话扯远了,还是回到2月初的那一天,突然,一个东亚面孔背着行囊的大胡子年轻人来到我们的蜡烛店门前,放下行囊。我还以为是个流浪汉,便让罗妮准备些零钱。善良的凡特西亚历来是穷游者的天堂,他们习惯将人生最潦倒的时刻留在凡特西亚。太太罗妮就曾带着一对穷途末路的外国小情侣来我们家里吃晚餐并洗了他们近20天来第一个热水澡,之后,我们家闹了好一段时间跳蚤。言归正传,只见那个年轻人抱臂微笑,行囊前面立着一块写着英文的纸板,正对面的三脚架上是一个佳能相机。纸板上虽然是散装英语,但由于简单粗暴,我也明白了大概意思。这是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他认为中国人不应该受歧视,作为一个健康人,他希望得到一百个拥抱,给祖国加油!这个爱国小青年儿的举动简直让我热血沸腾了,若不是他脏了吧唧的外表让我犹豫了一下,我肯定就是第一个冲上去拥抱他的人。年轻的罗妮第一个上前拥抱了他,哈娜佳,然后是我。从不吝啬自己仁慈的凡特西亚人一个个地紧随其后跟他拥抱,整个塔瓦纳珀尔大街沸腾了,那一刻,我们都是中国人!在喧闹中,我们卖出了很多节庆蜡烛。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此言不虚。若是能在此处戛然而止的话,一切正好。但是,晚上,因为蜡烛卖得好,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罗妮做了好久没吃的牛肉馅儿饼。这时蜜丫回家了,说在楼下遇到个中国人在搭帐篷。我闻着牛肉馅儿饼的香气,想到一个外国人在夜晚零下19摄氏度的帐篷里饥寒交迫,对自己生活的满足感和对他人艰难困境的悲悯汇聚成慷慨的力量。我让蜜丫包了两个刚出锅的牛肉馅儿饼,倒了一杯热奶茶给那中国年轻人送去,顺便捎带去我们的祝福。15分钟后,蜜丫回来了,还拿着一个冻硬的馅儿饼,她说那个中国人不吃洋葱,所以勉强吃完一个馅儿饼就不肯再吃了,他赞美了奶茶。我们都很惊奇,因为平生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存在不喜欢吃洋葱的人。在凡特西亚,洋葱是食物的灵魂,而且,罗妮做的馅儿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半夜里,我和罗妮被窗外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了,我们趴到窗户前察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那个中国人在跑步,大概是太冷了,怕自己被冻死。哦,可怜的孩子,快点儿回家吧,要是他妈妈看见这一幕会难过的!罗妮嘟囔着。几个月后,这个年轻的中国人以蜜丫男朋友的身份进入我家,他的网名为“用脚步丈量星球”,江湖人称脚步哥。此时,他已刮去了胡子,安静的时候有几分雅痞范。为了爱情,他来到了疫情正盛的凡特西亚。

当我和大女儿谈家里靠脚步哥资助这事,一向高冷的大女儿理直气壮地说:爸爸,这不是资助,而是我们的劳动所得。他到我们家后拍的视频播放量非常高,如果没有我们全家人的配合,不会有这么高的流量。为了他的视频,我们全家牺牲了隐私和时间,算是相互成全。

我一想罗妮说得没错,他来到我们家之前混得挺惨的,没有凡特西亚的烈米列一家他什么都不是。顺便说一句,凡特西亚是美女之国,女孩子们都肤白貌美蜂腰大长腿,我的三个女儿是美女中的美女,小罗妮天生一张高级脸,冷艳优雅;弥雅端庄大方,因为爱笑,中国粉丝都叫她蜜丫;17岁的哈娜佳甜美俏丽。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我们家有四个女人。脚步哥的视频里只要有她们出现,播放量便噌噌地涨。尤其是哈娜佳,好多粉丝在评论里向她求婚,还直接叫我爸爸,叫罗妮妈妈。只是任他们千呼万唤,我始终不肯出现在脚步哥的镜头里。

就这样随便拍拍吃了什么饭、到哪里去玩、花了多少钱、谁买了件新衣服、邻居的院子里种了什么花……怎么会挣了那么多钱?我模仿脚步哥拍视频的样子问罗妮。

可能因为我的样子太滑稽,罗妮咯咯地笑了:当然会的!听王说,脚步哥现在是中国网红,他在“擞音”啊,“D站”啊,当下头条这些大的中国自媒体平台总共有大约60万粉丝,光是他在我们国家求拥抱的视频就达到了500多万的点击量……罗妮巴拉巴拉地说着,嘴里冒出一串比银河系还大的数字,这样的数字,在凡特西亚就是妇孺皆知的意思。罗妮提到的王是在凡特西亚大学教汉语的中国人,一个诚实可爱的小伙子,他的话我还是愿意相信的。

天哪!我因惊讶而张大的嘴能吞掉一条狗。心想,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钱花时间去观看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那得多无聊!

这么说他比米什先生还红?我问。

在凡特西亚,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流水的总统,铁打的米什先生和(真)烈(不)米(是)列(我)蜡(编)烛(的)。在每一年的国庆晚会上,有一首名为《塔瓦纳珀尔雄鹰》的歌是保留曲目。这首被称为第二国歌、回荡在凡特西亚上空近40年的歌曲就是米什先生作词、作曲并演唱的。这位家喻户晓的米什先生和我做了30多年的好邻居。

我有一个预感:我的一个预感将要成真了。

这天晚上,米什先生怯生生地敲开了我家的门,表情奇怪,我还以为是米什太太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他是来向蜜丫和脚步哥道谢的。原来,在米什先生不知情的情况下,蜜丫和脚步哥带着达豪尔去商场买了一双运动鞋。米什先生是个讲究的人,每次我们分享食物给他们,米什先生在送还盘子时,盘子里总会放着几块饼干、巧克力或者是刚煮熟的甜玉米。所以,你就会明白一向气定神闲的米什先生为什么会窘态毕现。他一定很慌乱,不知用什么来回报这双以他们家目前的经济状况根本无法消费的运动鞋了。整个谈话的过程,米什先生都是语无伦次地道谢和尴尬地微笑。

容我在这里稍微赘述一下米什先生的现状。在凡特西亚,他曾像国王一样受欢迎,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烈围观,被称为国宝级的艺术家,也赚了许多钱,我们经常看到米什先生挽着米什太太光顾洛果洛餐厅,两个人都喜欢这里的小蛋糕和黑松露。在10年前的一次台庆上,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代替米什先生唱《塔瓦纳珀尔雄鹰》,哎呀,真的别提有多糟糕了,本来雄壮激昂的一首,被注入了太多的雌性激素,为了炫技,把整个曲子改了个稀碎,那一声长长的嘶鸣——听蜜丫说叫海豚音,哈哈,我生长在一个内陆国家,没见过海豚,所以我都听成了鹰断气之前的叫声。还有几个穿紧身裤的男人伴舞,啧啧!令人心痛的是我的三个女儿每次电视里播放海豚小子的节目,她们就兴奋地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和紧身裤们同步热舞,这导致了最尴尬的事情发生:7岁的哈娜佳见到米什先生,竟然模仿海豚小子唱起了《塔瓦纳珀尔雄鹰》。我正要上前去捂住她的嘴,米什先生却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夸她唱得很好,还奖赏了一块巧克力。仁慈的米什先生!后来,米什先生被剥夺了上台的机会,因为他强硬地要求电视台删掉这个节目,或者把歌曲改成其他的名字,填上其他的歌词,反正曲调根本听不出啥是啥了。但是米什先生的合理要求被拒绝了,因为这首歌的版权已被电视台买断。从此后,一家人只能靠米什太太在国家出版局的薪水来支撑生活。好在他们有些家底,生活水平一直小康。达豪尔是米什先生和太太唯一的孩子,38岁了,智商停留在7岁。这孩子是在父母无尽的爱中长大,总是面带阳光,周身整洁。可是几年前,米什太太做了乳腺癌手术,后续的各种治疗耗尽了家里的积蓄,一家人精力上的和经济上的窘困通过达豪尔的鞋就可以知道有多么严重。

第二天,我看到了脚步哥发布的视频。镜头很讲究地用特写从那双饱经沧桑的旧皮鞋扫到新鞋上的Made in China,然后拉成中景到手舞足蹈的达豪尔。这个可怜的、连母语都磕磕绊绊的孩子说的是中文“我爱中国、中国最棒”。因为大罗妮、蜜丫、哈娜佳常说,所以我懂这句汉语。一双鞋把达豪尔的智商活活拉升到8周岁。除了买鞋之外,蜜丫和脚步哥還带达豪尔到一个外资快餐店去吃牛肉汉堡,喝大瓶可乐。

不清楚米什先生和太太是否知道这个视频的存在,但是那双千疮百孔的旧皮鞋的特写足以摧毁他们的骄傲。

我向蜜丫下命令道:米什先生和太太是非常体面和注重隐私的人,如果你们胆敢去打扰他们,我就不再允许脚步哥住在家里!

蜜丫满口答应。似乎话音刚落,米什先生就出现在了脚步哥的视频里,甚至久未露面的米什太太也妆容精致地出现在镜头里,她前些日子刚做完化疗,头发短短的,优雅而憔悴。

我的预感完全应验了。脚步哥的脚步果然迈进了米什先生的家。

我们住的这个思瑞绰尔公寓离塔瓦纳珀尔大街只有100米的距离,离旧宫也不到300米,离缤纷购物中心350米。公寓建于100年前,由当时凡特西亚最有钱的思瑞绰尔家族所建,20世纪50年代,酒店因经营不善破产,一个地产开发商接盘把酒店改造成了高档公寓。米什先生的家由原来酒店的总统套房而来,只此一套。在270度的大阳台上可以看到旧宫和塔瓦纳珀尔雪山顶,卧室的窗外有两棵百年老树,一棵是樱花,另外一棵还是樱花。在脚步哥的视频里,如果不是蜜丫一口一个米什先生地叫着,我差点儿没认出这个面容白净丝滑的老年男性是我30多年的邻居米什先生。一向注重隐私的他还为脚步哥打开了家里的一扇扇门,镜头可以随意地扫过卧室、练音室、书房、洗手间……我作为他30多年的邻居竟然是通过一个外国人的视频才看到了他家的全貌!米什先生究竟是放飞自我了还是放弃自我了?

特写镜头在一个相框上停留了大约半分钟。听米什先生介绍说,40年前,他曾随凡特西亚一个文艺代表团访问北京,吃烤鸭登长城游故宫,临别时,中方接待人员听说他马上要结婚了,就送了他一幅红色的中国剪纸,说每个中国人结婚时,都会把这样的剪纸贴在墙上或窗户上。太太见了也非常喜欢,于是他们把这个剪纸镶到一个相框里,结婚时挂到了卧室的墙上,没想到一直挂到今天。他们对这个汉字很着迷,不仅因为它的寓意吉祥,字体结构也有着独特的美感,很像迷宫,散发出的神秘力量胜过千言万语。一字一偈,道出婚姻奥妙。在40年里,他和太太在这迷宫里走来走去,不是为了寻找出口,而是安顿人生。他们就像两个迷途不知返的任性孩子,耽迷于时空的循环往复,让拥有彼此成为绝对信仰。

仅仅过去了48小时,就有至少100万中国人认识了米什先生。我试着用小罗妮给下载的软件将评论区的中文转换成英语,大量的中国粉丝留言说是流着眼泪看完这期视频的,他们是第一次通过一个外国人的视角来解读“囍”字,既新奇又有趣,虽然在岁月的漂洗之下,剪纸已经褪色,但米什先生和太太的爱情却越来越浓烈。除此之外,他们赞美米什先生的家虽旧但有格调。

自从和第一电视台闹翻之后,米什先生就从媒体上销声匿迹了,我是多么希望能在屏幕上再看到他的身影。然而我实在不能容忍米什先生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由于过度使用了美颜特效,他看上去像一个美丽的老太太,曾经迷倒了凡特西亚所有女性的喉结也一团模糊。

尽管如此,我在心里仍努力地把他视为凡特西亚著名歌唱家米什先生,而不是中国网红米什先生。

听说他很想为中国粉丝唱《塔瓦纳珀尔雄鹰》,我真害怕哪一天看见严肃腼腆的米什先生也像罗妮母女四人那样,用中文喊“中国真棒”或者品尝由脚步哥提供的中国食品:螺蛳粉、麻辣面筋、千年蛋……嘴里边发出嗯嗯的惊叹。

不能否认,脚步哥的到来使我们的家庭生活水平有了跳跃式发展,烈米列家仿佛突然有矿了,一两天就可以吃上一次牛肉或羊肉,以前要一两周才能吃上一次。凡特西亚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牛羊肉,因此小贵。太太罗妮添置了长及小腿的羽绒服、哈娜佳有了向往已久的过膝长靴,每个人都用上了小米手机,家里添置了海尔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可是,他每次为我们买东西或请吃饭都要拍下结账单晒价格,并迅速地折算成人民币价格——不得不佩服,中国人的数学能力要说是世界第二,那么第一名肯定是空缺的。而这些价格总让我充满失败感:作为塔瓦纳珀尔大街一号的拥有者、烈米列蜡烛店第九十代传人、曾经殷实家庭的男主人竟无法满足妻女们的最基本生活消费。我曾多次向蜜丫指出,自愿为别人买东西还要报出价格,这非常不礼貌,和白纸黑字的欠条差不多,好像不断提醒对方你欠了我的。蜜丫说我们拍视频是给中国粉丝看的,他们非常关心这里的物价,为将来可能到凡特西亚旅游做参考。家中其他女士共同谴责我太玻璃心。唉,好吧!我隐约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外人,而且是唯一的凡特西亚人。

脚步哥在视频中预告,说米什先生会出王炸,我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于是,在一个傍晚,我敲开了米什先生家的门。可能是因为米什太太刚刚住进一家水准高环境又好的私立医院,米什先生显得心情愉悦,眼睛有光。

如果蜜丫他们打扰到你们的生活,或者您内心有不情愿的话,完全可以拒绝他。我说。

一点儿没有!我和寇依(米什太太)都非常喜欢卢(脚步哥)!能看得出他很爱蜜丫。不错的小伙子,善良又能干!

目前看,人倒不坏,能干可谈不上。

米什先生笑了,他一定以为我太苛刻。

他只是个穷人,完全靠着对凡特西亚说三道四才赚到些散碎银两,然后晒优越感!

米什先生面带戏谑笑容问道:为什么一个穷人都能在凡特西亚晒出优越感来?

唉,年景不好,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所以随便什么外国人都可以在凡特西亚假装成功人士。

这是外国人的错,还是我们国家的错?米什先生平和地问。

呃……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亚历山大,我见过40年前的中国,即使在首都北京,汽车也很少,满眼都是自行车,无论男女都穿着灰色或蓝色的衣服。当时,1凡币可以兑换1.5美元,我暗自算了一下,自己一年的收入可以在北京生活20年。可是,现在,中国用勤劳勇敢迎来了改天换地,我佩服他们!你再想想,这么多年,凡特西亚在做什么呢?一条20多公里的地铁修了11年还无法通车!或许铁轨被岁月包浆之后,车会跑得更快一点儿……

吐槽起凡特西亚的办事效率,任何人都会变成“愤青”。

亚历山大,您似乎对那个小伙子抱有成见?

成见倒是谈不上,可能是文化差异造成的隔阂吧。

哦?

您说得没错,中国人勇敢,追求改变,更高更快更强,几天盖一栋摩天大楼,火车似乎比飞机还快,眨眼间天堑变通途,他们大脑的转速比任何国家的人都快!可我们来到人世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体验改变体验速度,在突飞猛进中过完一生,这个世界总要留下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您可能都想不到,米什先生,我们家现在找个洋葱都困难!

米什先生表情平静,既像在认真倾听的样子,又像是因不明白我为什么从一个形而上的话题急转直下而茫然。就连我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洋葱躺枪了。

我们家变化太大了,米什先生,充满躁动!小罗妮好一点儿,其他幾个人都成了手机爱好者,她们本着万事万物皆可入视频的态度,从煎肉饼到中式泡脚甚至挤一颗青春痘都要拍下来,音乐一响起便在镜头前手舞足蹈。哈娜佳马上要考大学了,可是她把所有的劲头都花在了拍视频上,光上个月中国粉丝给她的打赏就大大超过了罗妮在洛果洛打工的薪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炫耀嫌疑了,赶紧转换话题:改变最大的肯定是蜜丫,她竟然好几次让我改革!她认为可以通过减少蜡烛的生产工序来节省成本,把塔瓦纳珀尔大街一号出租。您都知道,蜜丫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不太爱动脑筋,这些主意肯定不是她想出来的,而罗妮抛出让烈米列蜡烛走向世界的言论与女儿呼应。脚步哥到来之后,我的经济压力的确小了很多,但是焦虑、混乱开始包围我,而且越来越强烈,那个乐观淡定的亚历山大不见了。最开始,我以为自己的焦虑是因对抗外来观念所引起的,但现在我搞明白了,其实更大的焦虑是罗妮和女儿们,包括我自己,再也回不到疫情前的生活了。当然,没人愿意生活在窘困之中。我更担心蜜丫和哈娜佳,可能会因为依赖上这种快捷的赚钱方式,不再去挑战有难度的事物。我们跟您不一样,我们只是普通人,身无长技,生活平淡如水,如果非要过一种被人围观的生活,就得按照别人的喜好去塑造自己。嘿,脚步哥,你告诉蜜丫,还是把头发扎起来好看!能让哈娜佳跳个舞吗?脚步哥,你应该带蜜丫去美容院把她左颧骨上的痣去掉,克夫哦!脚步哥,你建议一下你老丈人,中国的蜡烛又便宜又好看,我可以从温州这边发货过去!脚步哥,蜜丫的爸爸很高傲的样子,他为什么从来不出镜,让他谈谈对中国人的看法好吗……如果当网红很赚钱的话,那么年轻人就不会走进工厂,不会去探索科学,像我这样固守式微产业的人活该就被嘲笑!

我真的激动了,东一嘴西一嘴,唠唠叨叨,仿佛以往的淡定全是装出来的。N年来,塔瓦纳珀尔大街一号的压力始终都是巨大的,原料、人工、供暖、水电气在不断涨价,而烈米列蜡烛一直坚持手工制作,因为很多程序和配方是保密的,只能由我和家人亲力亲为,这就导致了烈米列蜡烛因价格过高而导致滞销,我们不得不逐年减少产量。所以罗妮才不得不放下身段去洛果洛餐厅洗碗来补贴家用,因为蜡烛销售的所有利润全部投入烈米列品牌保卫战里。我的家人们很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不纠结所失所得,从来没缺少过笑声和关怀,因为让烈米列品牌天长地久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信念。可是当一个中国网红出现在家里之后,气氛就不一样了,动不动就提性价比。

我认为,米什先生,对美好的事物,我们最重要的是传承或坚守,而不是去改得面目全非。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敬佩您,您为了捍卫《塔瓦纳珀尔雄鹰》……

米什先生的脸突然红了:亚历山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觉得……可能,那时的我还是太心高气傲了,得理不饶人……跟生活做斗争不要总想着赢,各有输赢才是,如果你总是赢,人家就没兴趣跟你玩了。米什先生的嗓音清澈得像塔瓦纳珀尔山的泉水。

我不太明白,米什先生?

在外人看来,我是捍卫了权利,维护了尊严,表现了骨气,其实我心里明白,是自己当时没有足够的智慧来解决问题。我从此失去了舞台,活得心灰意冷,多年吃软饭,家庭陷入窘困,可怜的寇依从未对此抱怨过一句!她的病确诊之后,医生建议用一种昂贵的非免费药物,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当时,寇依流着眼泪向我说了声Sorry……她是为花这么多钱而内疚……米什先生哽咽了。亚历山大,我恨不得朝自己开一枪,这么好的女人,可我没有好好地呵护她,把所有的男儿气概都用在了任性上。就是一首歌而已……跟我的寇依相比,微不足道!

和米什先生谈完话后,我的心更乱了。

很快就到了我和罗妮的结婚纪念日。蜜丫提前预订了洛果洛餐厅。一进入金碧辉煌的大堂,罗妮激动得有些颤抖。好多年了,她没有从正门进入过洛果洛酒店,工作人员只能从一个旮旯处的低调小门进入。那个平时不拿正眼看罗妮的餐厅领班呆愣了足有半刻钟,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优雅高贵的女士的确是他们酒店的前洗碗工。洛果洛餐厅是我和罗妮举办婚礼的地方,回想当年的盛大场面,我也激动得破防了,第一次向脚步哥的镜头说了一声:大家好!但整个就餐气氛被脚步哥居高臨下的嘚啵嘚啵给败坏了:哦,上菜太慢了,凡特西亚的效率就是这样的,一道菜吃完好半天另外一道菜才上来,即使在这么高端的餐厅!我让服务员给多拿一副刀叉把这个肉分成小份,结果给忘了,这可是凡特西亚最高端的餐厅!这个太难吃,蜜丫,看看这个菜的价格,哦,根本不值这个价钱,如果大家来凡特西亚这家餐厅,一定把这道菜省略!大家猜猜,我们总共花了多少钱?跟国内真的没法比,这样的水准要是在国内都用不了这三分之一的价格,啊,我想中国菜想疯了,这里的菜我无法接受,几乎每个菜,哪怕是甜品都要放洋葱,那个味道简直啦!我真想回中国啊!蜜丫鹦鹉学舌地附和道,我也想回中国了!虽然他这些话都是用中文说的,但从语气、神情和手势上,我已经完全猜到他说什么了。小罗妮沉重的面色佐证了我的判断。她语言天赋好又有一位中国同事,汉语水平在蜜丫之上。

我们结婚纪念日的重头戏就是点燃烈米列蜡烛,这是我积攒了一年的浪漫集中爆发的时刻。在我们店里,只有结婚纪念日和生日蜡烛是可以做私人定制的。而为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制作蜡烛最难,让我绞尽脑汁。制作总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以防造型提前曝光,让罗妮她们失去猜盲盒的快乐。我喜欢她们在每次打开包裹烈米列蜡烛的木色洒金包装纸时雀跃的样子。

姑娘们发出尖叫声,随后便是手机们各显神通,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分享这一幸福时刻,毫不理会脚步哥扫来的镜头。这次结婚纪念日的蜡烛造型取自罗妮当年的婚纱,就连每道蕾丝都栩栩如生。在孩子们的起哄下,我和罗妮吻了又吻,又接连干了几杯交杯酒。家里很久没出现过这么爆棚的笑声了。可仅在我去了一趟厕所的工夫,气氛完全变了,小罗妮和蜜丫吵了起来,然后两个人都哭了。应该是蜜丫的错,因为太太罗妮在批评她。脚步哥因为听不懂凡语,呆呆地不知所措。通过蜜丫呜呜咽咽的辩解,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姐姐要穿妹妹的一条裙子拍照,被后者拒绝了,姐姐生气地翻起旧账,把妹妹给惹怒了,姐妹俩吵了起来。小罗妮是大学老师,还有两份兼职工作,但大部分收入都用来贴补家用了。蜜丫和脚步哥谈恋爱之前,总是用姐姐的东西,服装鞋子就不用说了,连口红和化妆品也用姐姐的。我一下子就火了,指责蜜丫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蜜丫辩解说是罗妮先挑事儿的,从洛果洛餐厅出来后,罗妮用英语对脚步哥说他用自己的口味评价洛果洛餐厅是对粉丝的误导,同时会引起当地人的反感。我明确指出罗妮说得非常对,并让二女儿转告她的男朋友我不想在他的视频当中出现,让他把我的形象删除。

为什么?蜜丫哭着问。她认为我从来没瞧得起脚步哥,我反?说脚步哥也从来没瞧得起凡特西亚人。蜜丫拿出撒手锏,说疫情结束后会和脚步哥到中国去生活,不会接管烈米列蜡烛店的生意。太太罗妮一改拉偏架的立场,要女儿控制情绪,这反而让蜜丫更加激动,她说父母并非看重自己才让她当继承人的,只是因为她不如姐姐和妹妹优秀。我伤心得简直说不出话来,祖祖辈辈经营的蜡烛店竟成为女儿心中沉重的包袱!结婚纪念仪式就在这样的混战中草草收场了,竟没人在意那支美丽的“婚纱”是何时燃尽的。

蜜丫在满16周岁时被我和罗妮指定为烈米列蜡烛店的继承人。小罗妮学业太优秀了,一口气读到了博士,又去邻国做了两年博士后。哈娜佳从小就立志当外交官,学业也非常优秀,而且年纪尚小。蜜丫老实听话,从小就喜欢在蜡烛店里玩,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个好丈夫,生四个孩子。

她爸,还是让他们搬出去吧!

惊动黑夜的不是这声低语,而是这低语竟是罗妮发出的。我什么也没说,紧紧握住她的手,在胸前摩挲着。还是我的罗妮,世界上最懂我的那个人。

我们可以把塔瓦纳珀尔大街一号租出去,另找一处小店面开蜡烛店,以网上业务为主。

她爸?

绝不会再让你去干粗活儿了,以后,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你辛苦了!

她爸!罗妮有些哽咽了。

可是,初生之烛的59道工序、新生之烛的61道工序、佑生之烛的69道工序、重生之烛的77道工序,永远不能少。祖宗之法不可变。为了守住烈米列蜡烛的灵魂,我们可以从侄甥中选择继承人,他甚至可以不姓烈米列,但尊重烈米列牌的一切!

她爸……

我听得出,罗妮的这个“她爸”充满矛盾和犹疑。

很快,脚步哥和蜜丫租了个电梯公寓搬出了我家。没过几天,我通过脚步哥的视频看到大女儿和二女儿又哭又笑地拥抱在一起,这种场景曾在我眼前重复过无数次。但蜜丫仍然和父母冷战,搬出去之后,虽正常接她妈妈的电话,却不主动给我们来电话。

米什先生的王炸一经亮出,脚步哥擢升为百万大V,评论区爆屏了。那是一段已经脱色丢帧的旧影像,40年前,米什先生随凡特西亚文艺代表团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演出的片段。鲜肉时期的米什先生在唱《塔瓦纳珀尔雄鹰》,虽然镜头只有46秒,声音也有些失真,但旋律响起时,我都差点儿老泪纵横。哦,米什先生红了,在中国!据小罗妮说,给米什先生打赏的人很多,打赏金额超过50万凡币(约等于1万元人民币)。神哪!中国人民对那些曾在困难时期给予中国支持的老朋友,他们从不吝啬慷慨。随后接二连三的视频也和米什先生有关。脚步哥、蜜丫陪米什先生去中国人开的眼镜店配老花镜,而且配了好几副。脚步哥也曾带我和罗妮来这个店配过眼镜,样式多质量好不说,速度快得惊人,从验光到戴上眼镜只要四五个小时。若换了凡特西亚眼镜店,整个周期要10天左右。脚步哥和蜜丫还请米什父子品尝中国菜,米什先生陶醉的表情是点睛之笔。活脱脱一个凡特西亚落魄老歌唱家的形象!

这天上午8点钟,我在塔瓦纳珀尔大街一号的门上贴出了招租启事。并非刻意地选择良辰吉日,只是这个时候整个大街还处于寂静之中,行人稀少,而且我要赶在罗妮到来之前完成这件事,免得她过于伤感。没有预想的那么伤感,仿佛我早已为告别塔瓦纳珀尔大街一号做足了准备。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门铃响了,不是罗妮,应该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全面接管蜡烛店的生意已经33年了,我和这只有106年历史的门铃建立起了超乎寻常的感应,我能从一成不变的铃声里分别出欣喜和悲伤……而剛刚的这声叮咚,我的超感应不见了,可能从贴招租启事那一刻起,我和它之间的联系就断裂了。

进来的是米什太太。她微笑着,口罩也没能遮挡脸上的神采。

别难过,亚历山大,糟糕的日子总会过去。可能是看见我脸上挂着泪水,米什太太安慰道。弥雅知道这事吗?

我摇摇头,她想以后去中国生活,不会接手蜡烛店了。

年轻人哪个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呢!放心,卢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她会幸福的。

唉,世事难料。我对中国不了解,不知道他们回去的话靠什么来生存。继续当网红?可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又有多少东西可拍?

哦,不,亚历山大,卢首先是个视频创作者,然后才是网红,我看好这个职业!再普通的人生也是独特的,无论卑微的还是高大的,都值得被记录。卢做了很有意义的事,他用短视频帮助了我们一家,甚至可以说拯救了我和雷纳卡(米什先生)。

米什太太,您的夸奖实在太过隆重了!

米什太太点点头:一点儿不为过。很多年了,雷纳卡不是躺平,而是沉落。《塔瓦纳珀尔雄鹰》太轰动了,人面对这么大的成功会不知所措,他又一向追求完美,可越是追求完美便越写不出更满意的作品,长期的创作荒使他陷入自我否定中。版权问题只是个导火索。被封杀后,他一直躲避镜头,别说是唱《塔瓦纳珀尔雄鹰》了,就连听到这首歌都会烦躁。是卢和善良的中国人唤醒了他的勇气,他没想到当自己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面对镜头时,竟在千里之外引起了共情,这是莫大的鼓励!

米什太太,跟您聊天,让我有豁然开朗之感。

米什太太怕打搅店里的生意,赶紧收住话题,讲明来意:亚历山大,我需要一份重生之烛。

对不起,米什太太,这款蜡烛又卖断货了。因为制作程序复杂,可能会缺货很长时间。请问是您的亲戚或朋友遭遇了不幸?

是我自己需要。

哦,不,您的精气神比几年前都要好!

别慌,亚历山大,我想为自己下个月的生日准备一份重生之烛,庆祝我结束全部化疗。重生的感觉真好!

诗人的脑洞就是比一般人大,米什太太的这个创意让我瞠目结舌。不过,我并未觉得不妥。在年满16岁时,我被家族允许参与制作重生之烛,至今正好40年,77道工序的无数轮回使我坚信生命是周而复始的,死亡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米什太太顽皮地笑了。

我也哈哈大笑说,那您用初生之烛应该更贴切!只是开个玩笑!重生之烛,恐怕我无能为力,这疫情闹的,需求太大了。

替我想想办法!

我会为您特制一份生日蜡烛,包您满意。

好吧!米什太太虽然笑着答应了,但语气里带着遗憾。作为我多年的邻居,她深知制作重生之烛的复杂工序。在烈米列家族的故事里,有关重生之烛的爱恨情仇占了很大篇幅,精彩程度不逊于任何畅销小说。如果出于家族历史考虑,让蜜丫成为一个视频创作者可能是个好选择。

送走米什太太后,我一点儿活儿都干不下去了,又拿出手机翻看脚步哥的视频。想我二女儿了。

这一期视频的主角仍是米什先生。他向中国粉丝表示诚挚的感谢,同时也请求他们停止捐款,因为太太的医疗费已经很充足了,他还承诺将和中国朋友们保持长久的沟通,并在嗓子养好了之后,为大家演唱《塔瓦纳珀尔雄鹰》。还没把这期视频看完,罗妮突然来了电话,她问我看脚步哥今天发的视频没有,我撒谎说没有看,也根本不想看。她让我看看脚步哥说的是什么意思,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不会中文,怎么会知道脚步哥说了什么,但他和蜜丫分明是在收拾旅行箱,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意思。

回到家里,罗妮告诉我,她刚才给女儿打电话了,得知脚步哥的护照到期又没得到续签,必须离开凡特西亚,他只好带着蜜丫去免签证的邻国住些日子,然后再返回来。今晚的飞机。这是蜜丫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和我们分别这么长时间。

下午,她和脚步哥回到家里向我们告别。我嘴上很生气地责怪她跟我冷战,但仍然将她紧紧拥抱住。蜜丫流下了委屈的眼泪:是你们非要把我们赶出来的!

他对你好吗?我问。我也不在乎脚步哥就在跟前了,反正他也不懂凡语。

很好,爸爸。

你们争吵过吗?

嗯,有过。

次数多吗?

不多。有三四次或者五六次。

很大的事情吗?

都是小事情。

小事情更应该注意。因为大事情不轻易遇到,而小事情天天能遇到。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解决这些小事的?

有时候是他出门转一圈,有时候是我出门转一圈,回来之后便像没事一样说,嘿,宝贝儿,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一件有趣的事……或者说嘿宝贝,今天我们各做一道对方国家的菜好不好……

嗯,处理得还不错!到目前为止,你爱他吗?

我爱他,爸爸!

我点点头,宝贝儿,让你们搬出去住是我和你妈妈最艰难的决定。既然你决定将来要去中国生活,那里没有你的亲人,我们对中国也不了解,很多事情无法帮到你,所以你必须学会用自己的智慧去解决和他、和他家人,还有生活里种种琐碎却又逃离不开的烦恼,总之,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你独自一个人完成。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早地帮你营造一个没有娘家人参与的生活,让你的独立思考不被亲情所左右。当你们经过一段时间独处,让生活中的问题、性格上的缺陷自然而然地浮出,在没有喧嚣的寂静中抚问内心,自己能否接受这个人的一切。而且接受他,是因为爱情,而不是因为他帮助我们太多。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让我的女儿仅仅出于感激而嫁给某人。只能是爱。

爸爸,我爱你!我爱你,爸爸!蜜丫哭得稀里哗啦。

我和罗妮将两个孩子送到机场,临别前,我主动让脚步哥拍下别离的场面。

注意安全!和女儿行贴面礼的时候,我差点儿流下眼泪。

突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脚步哥主动跟我和罗妮行了贴面礼。他在以前的视频里曾輕佻地说:我真受不了这个,有点儿不知所措,你们看,我的脸都红了……所以,你们明白凡特西亚为什么感染率这么高了吧!可以看得出,他其实仍未适应凡特西亚这一传统习惯,但我们能感觉出他的真诚。

我再次紧紧搂住我的两个孩子,大声道:你们一定要幸福哦!

米什太太长眠在了凡特西亚最美的秋季。塔瓦纳珀尔雪山五彩斑斓。她的生日烛火刚刚熄灭,重生之烛就开始点燃。我的三个女儿哭成了泪人,米什太太是她们成长过程中的良师益友。

不在即无所不在,我们会在塔瓦纳珀尔的泉水里、在月光下、在厨房飘来的香气中看到她。我安慰米什先生道。虽然我知道此时任何的语言都很苍白无力。

当米什太太的灵车缓缓地向思瑞尚尔公寓驶来时,邻居们以及素不相识的人排列在马路两旁,向米什太太的灵车致敬。这时,人群中传来了歌声,是那首熟悉的《塔瓦纳珀尔雄鹰》。

歌词唱的是一个保家卫国的故事,两百多年前,凡特西亚边境发生了战争,抗敌的骑士和战马带伤冲出包围。一个村民救了他,与他分享家中最后一块面饼,掩埋死去的战马。夜晚来临,村民对处于弥留之际的骑士说,只要烛火不熄,你就能看到天明。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米什先生唱的,因为他的嗓子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可若不是米什先生,谁还能把《塔瓦纳珀尔雄鹰》唱得这么壮美?经不住这个悬念的折磨,我向歌声的出处慢慢移去。透过人群,我看到一个身着黑色燕尾服挺拔的男人正站路边,用歌声迎接米什太太的灵车。他唱得太好了!米什先生摘下帽子,手捂左胸,向歌者深深鞠躬致谢。我仔细再看,歌者竟然是海豚先生。

“寒夜将至,战马安眠,只有你为我点燃的烛火跳动到天明。”

泪崩。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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