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2023-06-30 04:55雷·布拉德伯里
读者 2023年12期
关键词:纽约城索尔马克

〔美〕雷·布拉德伯里

这个清晨注定有些特别,七点钟,索尔从床上爬起来。他又高又干瘪,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X星上的清晨静悄悄的,周围没有一丝风。太阳挂在空荡荡的天空中,明亮而冷漠。

他坐在那儿,想着遥不可及的地球,感到自己是那么想回家。日光一点一点移动,他尝试了各种办法,假装自己身在纽约城。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调整坐姿,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城市近在咫尺。

日光又移动了一段距离,索尔厌倦了想象。他平躺在沙地上,嘴里都是血。血总是这样流,从嘴里流,从鼻子里流,从耳朵里流,从指甲缝里流,要这样折腾一年以后,才可以死掉。这种血锈病在地球上无药可治,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塞进一艘火箭,发射出去,放逐到X星上,免得把病传染给更多人。

远远地,他看见另一个人躺在脏兮兮的毯子上。

索尔慢慢走过去,毯子上的男人虚弱地支起身子。

“老天发发慈悲,”索尔低头看着那个人,“你要是能跟我说说话就好了。”

毯子上的人冷冷地耸一耸肩。“明天你再来吧,或许那时候我会长点力气跟你聊一聊亚里士多德。”他在凋敝荒凉的树荫里躺下去,又睁开一只眼睛,“说起来,咱们聊过亚里士多德,六个月前,那一天我的状态还不坏。”那人的声音渐渐低沉、喑哑下去,终于再听不见了,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呼吸声。

沿着死海长长的海岸线一路前行,沿途尽是昏睡的人,他们蜷缩着身子,像被巨浪抛到沙滩上的空瓶子。每个人都独自消磨着最后一点时光,交流太耗费力气,相比之下,睡眠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起初有那么几个夜晚,人们会聚在一起点燃篝火,彻夜聊着地球,也只聊地球。小溪里清澈的水,草莓甜美的滋味,生机盎然的清晨,略带咸味的海风……人人都思恋地球,人人都在这遥不可及的思恋中痛苦。

突然,一道金属光芒划过天空,一艘火箭降落在干涸的海底。舱门打开,有个人走出来,手中提着行李箱。下一分钟,火箭重返天际。被放逐的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索尔激动地喊:“嘿,你好!”

新来的年轻人将索尔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好。这里就是X星了吧?我叫莱纳德·马克。”

马克非常年轻——或许才十八岁,有着漂亮的金发,粉红的面颊,碧蓝的双眼。尽管同样有病在身,他的气色却很不错。

“纽约一切都好吗?”索尔问。

“自己看吧。”莱纳德·马克回答。

刹那间,纽约城像朵花一般,从暗红的X星沙漠中绽放。高楼林立,三月的风穿行其间。霓虹灯闪着五彩光芒,黄色出租车滑入静谧的夜。桥梁立在午夜的港口,驳船唱着悠长的歌,一座光怪陆离的不夜城隆重呈现。

“停下,停下,浑蛋!”索尔猛地用双手抱住头,“不,这不可能!”

纽约城林立的高楼消失了,X星重现眼前。

索尔手脚瘫软,瞪着新来的年轻人。“你……你用意念让我看到这些?”

“是的。”马克回答,“天赋异禀罢了。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我这种能力,心灵感应,或者传心术吧。过去我常巡回演出,大多数人以为那不过是跑江湖的精妙把戏,只有我知道自己身藏绝技。我并没有大肆张扬,这样或许更安全些。即便现在到了X星,我依然有许多能力可以施展。”

索尔舔了舔嘴唇:“我想回到伊利诺伊州,回到梅林镇,那里有条小河,我想跳进清凉凉的河水里。”

“如你所愿。”马克一边说,一边轻轻动了动头。

索尔躺在沙子里,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从里面挤出各种声音,他的胳膊在温热的空气里前后摆动,他的身体一点点扑腾着,搅动了身下的黄沙。

过了好一会儿,索尔坐起身来说:“我看见了那条小河。”他气喘吁吁,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笑容,“我沿着岸边跑了一阵,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来游去!”

“能为你做这些,我很高兴。”马克说。

现在我有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索尔对自己说,还有尼采和叔本华。我们会在希腊漫步,在雅典卫城徜徉。我们可以去罗马,与那些伟大的诗人坐而论道。当我们谈起拉辛的剧作时,他会变出舞台与演员,让一切幻境成真。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吗?作为一个病人流落X星,不是比在地球上过健康却乏味的日子要幸福一万倍吗?只有一件事,索尔心中突然一动。其他人,那些躺在海滩上病得奄奄一息的人。

远远地,他看见那些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们肯定看见火箭放下了一名乘客,于是他们拖着病体,摇摇摆摆地挣扎着向新来者表达一点善意。

索尔感到浑身发冷。“嘿,”他突然说,“马克,我想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往那边的山里去。”

马克看了一眼索尔:“你在发抖。为什么发抖?”

索尔飞快地说:“想一想,他们一旦发现你的能力,场面会有多可怕?他们会为你大打出手,会相互残杀,甚至连你也杀掉——只为争夺占有你的权利。”

“是吗?可我并不属于任何人。”马克看了一眼索尔,“当然,也不属于你。”

“没时间争论这些了。”索尔急匆匆地回答,他双颊发烫,眼睛闪着光,“快跟我走!”

“你变了。为什么这么快你就从我的朋友变成了敌人?”马克盯着他。

索尔向他挥出一拳。

马克轻轻一闪躲到旁边,大笑起来。顷刻间他们来到时代广场的正中央,周围车辆穿梭,刺耳的喇叭声穿透耳膜,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直刺蓝天。

索尔在各种幻境的压迫下摇摇晃晃,再也没有精力攻击马克,只能站在那儿,深深陶醉于熟悉而又陌生的美景。

突然,他闭上眼睛,嘶吼一声:“不,都是假的。”他狠狠一拳揍在马克下巴上。

纽约城再次消逝,死海空旷无边的寂静中,马克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索尔带着他宝贵的猎物向着远山跑去,一刻也不敢停。

夜色中,风在岩洞里呜呜地蔓延,撕扯着小小的火堆。马克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被绳索牢牢捆着,身子斜倚在干燥的岩壁上,面朝着火堆。

索尔神情紧张地一次次向洞口张望,眼神像猫一样闪烁。

马克说:“他们已经远远地看见纽约城的幻影,看见我们俩站在中间。如果这样他们还不好奇,不追着我们留下的痕迹一路找过来,怕是连你自己也不信吧?”

“我会带着你继续转移的。”索尔一动不动地盯着火堆。

“他们也会继续追。”

“闭嘴!如果你发誓不逃跑,我就给你解开绳子。”

“我不发誓。我是自由健全的,我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如果你能保持理智,像个明白人那样说话做事,我们还会是朋友。我会非常乐意为你效劳,变各种小把戏给你看,毕竟施这些法术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是你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对不起,对不起!”索尔连声哀叫,“可我太了解这帮家伙了!”

“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吗?出去看看,我好像听见有人来了。”

索尔站在洞口,向黑夜笼罩的山谷张望。隐隐有暗淡的轮廓在黑暗中微动,或许那只是风从灌木丛中流过?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走回来,发觉岩洞里空无一人。

索尔站在那里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克,马克,快回来!”

岩洞很深,但尽头只有一面光秃秃的石壁。他究竟藏哪儿去了?

索尔拔出小刀,慢慢向靠在岩壁边上的一块大石头走近。他一边笑,一边将刀尖抵在石头表面,准备用尽全力往石头里刺去。

“别!”石头消失了,变回马克的模样。

“这样可不行。”索尔低声说着,慢慢伸出双手放在马克的喉头,十指一起用力收紧。马克不喊不叫,只是痛苦地在他指下抽动着。他的眼睛里有种冷冰冰的嘲讽神色,像是把索尔心中盘旋的那些话一字一句说了出来:“如果你杀了我,你梦想的所有东西也将随之而去。杀了我,就是杀了柏拉图,杀了亚里士多德,杀了爱因斯坦。是的,把我们都杀了!”

索尔放开双手。

一些影子不知不觉出现在洞口,一共五个。长途跋涉让他们筋疲力尽,气喘吁吁。

“晚上好。”马克笑起来,“来吧,先生们,快请进!”

不出所料,争吵与咆哮一直持续到拂晓。马克坐在一群怒目相向的人中间,轻轻揉搓着被绑了太久的手腕。他变幻出一间会议大厅,正中摆放着一张大理石圆桌。六个男人围坐在桌边,身上散发出汗水、贪婪与邪恶的气息。

马克最终下了判决:“我会给你们排个日程表,每个人都能在某天的某个时间段与我共度,人人有份,人人平等。至于索尔,他得被察看一阵子,什么时候他能证明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好人了,我什么时候再给他一两次特殊待遇。在那之前,他只好先轮空一阵子。剩下的时间,你们要保证让我独处,听见了吗?”马克对所有人说,“要是有人不服,当心我彻底不干了。”

“或许我们有办法,让你不干也得干。”约翰逊一边说,一边对上其他人的目光,“瞧,咱们是五个人,他只有一个人,他竟然还敢威胁咱们!行啊,不如咱们试试看,弄些木条来夹他的脚趾,或者找把烧红的钢刀来烫他的手指尖,看他还敢不敢说这话!要我说,还排什么时间表,应该每个星期的每天晚上都让他干活,对不对?”

“别听他的!”马克喊道,“他疯了,他的话完全不能信。眼下这个情况,一旦你粗心大意把背转过去,就会有人在上面狠狠插一刀。我敢说,照这样下去,你们所有人都活不过这个星期。”

六个人疑虑重重地盯着彼此看,又小又亮的眼睛像动物一样闪着光。马克说得没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杀死别人或者被杀,只有活到最后的幸运儿才能够独享战果。

“还有一件事。”马克最后又说了一句,“你们中间有人身上带着枪。其他五个人身上只有刀子,但唯独有一个人,我知道,他有枪。”

六个人跌跌撞撞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先搜谁。六双手在空中乱抓,六张嘴狂乱地大呼小叫。马克站在一边,轻蔑地看着这群疯狂的人。

约翰逊跌倒在地,把手伸进夹克里摸索着。“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来做个了断吧!”他说,“你是第一个,史密斯!”他开枪射穿了史密斯的胸膛。史密斯应声倒下,其他人尖叫着四散。

“住手!”马克大喊。

纽约城拔地而起,穿破岩壁,直刺苍穹。几个人都被这景象搞得目眩神迷,他们站在纽约城中央,踉踉跄跄。约翰逊又开了三枪。索尔冲过去向前一扑将约翰逊撞倒在地,用力扭住他的手腕,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一阵可怕的寂静,大家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顷刻之间,纽约城便向海里沉了下去。多少公园与高塔,多少港口与桥梁,多少朽坏的房屋与街道,多少难忘的旧时光,它们哀叹着,哭泣着,低语着,一点一点倾斜,扭曲,崩溃,倒塌。

马克站立在那些倾颓的高楼中间,一个整整齐齐的暗红色弹孔穿透了他的胸膛。他一个字都没说,便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般倒下去了。

索尔俯下身抓起一只松弛无力的手,轻声唤道:“莱纳德?”

莱纳德·马克一动不动。

“唯一一个不该杀也不能杀的人,被我们杀了。”

索尔慢慢地走了很久,终于靠在一棵大树上滑坐下来。“睡吧,做个好梦,梦见纽约,梦见遥不可及的一切。”他疲倦地合上双眼,血依旧在流,流到鼻子里,流到嘴里,流到颤动的眼球中间。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用疲惫不堪的声音问自己,“怎么把纽约变出来,还让我们在城里四处走?”他努力想象着,“还有伊利诺伊州,春天来了,苹果花开了,小草也发芽了……”

但他做不到,只有马克有那样的能力。纽约一去不复返。从今往后,他还会日复一日独自醒来,会望着天空思念它,会走遍整片死海甚至整颗X星去寻觅它,永远永远寻觅,却永远永远遍寻不着。

他渐渐睡去。多少高楼大厦,多少鸟语花香,多少晨雾,多少月光,多少旖旎,多少芬芳,统统破碎了,消散了,崩溃了,倒塌了,灰飞烟灭了。埋葬了。

他在睡梦中哭了整整一夜。

(余 飞摘自新星出版社《暗夜独行客》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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