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2023-07-04 14:35钟振奋
财经 2023年13期
关键词:集美黄先生黄永玉

钟振奋

艺术家,2023年6月13日去世,享年99岁

2023年6月13日,中国国家画院院士、“鬼才”艺术家黄永玉先生逝世,享年99岁。他的去世意味着一个艺术传奇的结束,世界从此少了一个难能可贵的“有趣的灵魂”。

读万卷“杂书”,行万里长路

1924年,黄永玉出生在湖南常德,在多民族聚居的凤凰古城长大。他的父母均毕业于当地的师范学校,学美术与音乐出身,曾分别担任过当地男女小学的校长。黄永玉从小就表现出了绘画天赋,在热爱艺术的父亲引导下,从五六岁开始便喜欢阅读《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等画刊,由此与画画结下不解之缘。他有四个弟弟,其中有两个弟弟后来也成了画家,可见家族中“美术基因”的强大。

黄永玉的家族中有不少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比如曾经帮民国总理熊希龄创办香山慈幼院的祖父黄镜铭,比如终日吟诗论文,喜欢和他大谈“水浒”的二舅。而对黄永玉的人生与艺术产生最为深刻影响的当属他的表叔沈从文了。黄永玉自己也曾多次提及这一点:沈从文的“人格力量、趣味和谈吐影响了我”。他的艺名“黄永玉”就是沈从文帮他取的。他原来叫“黄永裕”,沈从文建议他改名:“永裕不过是小康富裕的意思,适合一个布店老板,应改成永玉,它代表永远光泽明透。”

因家境贫困,黄永玉小学毕业后便跟着远房的一个叔叔到他任教的厦门集美学校去读中学。集美学校在当时集中了全国最好的师资,也为学生们提供了理想的学习环境。黄永玉的美术与国文成绩非常出色,但他不爱上数、理、化和英文课,认为太费脑子,“长大以后肯定用不上”,因此一开学,就把刚领来的新书都卖了,换钱买急需的生活用品。初中三年六个学期,黄永玉共留了五次级,因此他自嘲说:别人的同班同学可能只有几十个,而我却有160多个。集美学校创办100周年时黄永玉曾向母校献画祝寿,笑称自己是集美“不肖的学生”。

虽说课堂上的书读得不好,但他把集美学校图书馆整整六层楼的藏书“从头到尾都翻烂了”,并且从此养成了每天看书的习惯。短短几年时间饱读的万卷“杂书”成了他流浪生活中的精神支柱,也为他后来的艺术探索打下坚实的知识根基。

正是在集美学校,在美术老师的支持与鼓励下,黄永玉开始学习木刻,很快就在《大众木刻》杂志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下场》,那一年他才15岁。但好景不长,在一次打架受到学校处分后,黄永玉离开了集美,开始了真正的流浪生活。

在江西、福建、广州、上海、香港等地,黄永玉尝试过无数份工作:在小作坊做陶瓷小工,在码头上当苦力,在剧团搞舞美,在大公报社做编辑,还在中小学当过老师。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不少文艺界的朋友,并且遇到了他一生的挚爱——美丽的广东女孩张梅溪。在社会大学里历练既久,他也學到了一身的本领,强健了筋骨,长足了精神。他在美术界渐渐有了名气,能靠画画和木刻生存了。虽然生活不易,但他觉得自己“穷得挺硬朗”。

一手作画,一手著文

最初被黄永玉先生的文字吸引是他写于1979年底的文章《太阳下的风景》,副标题为“沈从文与我”。这也是我所见到的写沈从文最传神、最透彻的一篇文章。

原以为写文章只是画家黄永玉的“副业”,没想到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抒情方式,只不过他的文名被他的画名长久地遮掩了。这位以版画作品《阿诗玛》一举成名的画家一直把文学当做他“最倾心的行当”,画画只是为了在经济上供养这一爱好。因此当他不再为生计发愁时,便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文学创作。从《永玉六记》到《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一路写来,佳作迭出,好评如潮,而当《比我老的老头》一书出版,黄永玉已经跻身到了畅销书作家的行列。

因此当他开始一生中最为浩大的文学工程——带有自传性质的“长河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系列的写作时,早已处于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状态。

据黄先生自己解题,小说篇名的灵感来自莎士比亚的名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这既可视为中外名篇相映成趣的妙对,也颇符合黄先生潇洒诙谐的个性。在这部洋洋洒洒长达260多万字的小说中,既有湘西边城多民族聚居的风土人情,也有主人公“苦心志、劳筋骨”的成长历程,在这条浓缩他一生传奇的文学“长河”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家乡的一往情深,对艺术的勤奋与执着,以及充满智慧的人生感悟。经由黄先生的生花妙笔,两岸的景色、上百位人物,随着时间的水流,有声有色、从容自在地“流淌”到了我们面前。

“无愁”的说法只是一种乐观的姿态,其实他所经历的苦难与创伤一点儿也不少,只不过筋骨强健,勇于承受,善于化解罢了。有故乡作情感的支撑,有饱读的诗书作精神基石,才可能将百年人生化作“无愁”,用多彩的文笔解读“有趣”的故事。

读黄先生的文字,常会感叹其观察精细入微、“邪气得厉害”的眼睛以及如同木刻刀似的笔力。他笔下的人物之所以能让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得益于他在长期的木刻训练中练就的“手感”,寥寥几笔便能入木三分,让人物跃然纸上。写齐白石、写钱钟书、写弘一法师,都能做到活灵活现,如在目前。当他写自己非常熟悉的朋友——《三毛流浪记》的作者张乐平时,更是绘声绘色,气韵生动:“鼻子、额头上撮起的头发都神气之极,像只公鹿”“没叫过苦,没见过他狂笑失态,有时小得意时,大拇指也翘得恰到好处。”

这些珍藏在作者心底的生动的小故事,犹如耀眼的珠贝,作者用充满深情的文字将它们悉心串连,成为小说题旨“爱,怜悯,感恩”最有力的注脚。

黄先生自称写作时从不打草稿,但他的“有趣的故事”已在心中酝酿了几十年,思想的成熟、情感的丰沛,早已形成“束水之势”,因此等到时机成熟,闸门一开,便一发而不可收,奔腾激荡之下,终成滔滔大河之势。与几十年前初次提笔相比,更多了份豁达和洞明:“世界本身有顺有逆,到了逆境的时候,要用欣赏的态度来看它,站高一点,像上帝一样看自己,看自己的处境。”

这就是黄先生教给我们的处世态度了。

慷慨“借”画作

2003年9月,为了配合“中法文化年”的有关活动,我编辑了一本由作家兼画家余熙历时五年采写的名人访谈录——

《约会巴黎》,书中展示了40余位法国艺术家及文化名流的心路历程,包括赵无极、朱德群、皮尔·卡丹、保罗·安德鲁等名家大师。此书受到了中法双方的高度重视,并被中国政府列为“中法文化年”的官方项目。

如何传达巴黎的神韵?我在考虑封面时想到了黄永玉先生。他的散文集《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中收录了不少反映巴黎生活的大作,其中一幅描绘塞纳河两岸风光的画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能把黄先生的这幅画作用在《约会巴黎》的封面上,那是再贴切精妙不过了。

对于黄先生会不会同意我的用画请求,说实话,在打电话之前我的心里也没底儿。但我当时认定这幅画作是最理想的封面方案,无论如何得去尝试一下。

大概是运气好,也可能是意念切,电话居然一拨就通。出乎我的意料,是黄先生亲自接的电话!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把图书的有关内容以及我对封面的设想告诉了黄先生。没想到黄先生答应得非常痛快,丝毫没有某些名人常端的架子或者“倨傲”之气。他说话的语调相当轻快,似乎还略带着那么一点调皮。他说用画没问题,稿费也不要紧,希望用后能给一本样书就行。多么简单的要求!我大喜过望,赶紧说没有问题,一迭声地向他表示感谢。

很快黄先生就给我寄来了图片文件。这幅美丽的画作铺展在大勒口的书封上,很有气势,特种纸印刷的效果也很好。样书出来后我立即寄给了黄先生。

《约会巴黎》一书出版后,受到了社会各界好评,此书也成了献给中法文化年的一份特殊礼物。无疑,黄先生的画作为此书增了光,添了彩。每每念及此事,我的心中都是满满的感激。

黄永玉是个精力弥满、奇想无穷的艺术家,偶尔展露一隙才华便令人啧啧称奇,比如为纪念自己的爱猴畫了一枚生肖猴票成为经典,比如为支持家乡的酒厂设计酒瓶包装带火了一个白酒品牌。他用诗句“鸟,在天上/管什么人踩出的意义”张扬个性,也会借“鸟是好鸟,就是话多”等漫画传递幽默,更会说出“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电器里我用得最熟练的就是手电筒”这样的俏皮话令人捧腹。他的多能来自于数十年苦心孤诣的经营,仰赖于“经得起打熬”的精神的坚韧。尤为难得的是,他在受尽磨炼之后仍能葆有一颗天真的童心,双眼依然敏锐、明澈,让自己的作品随时发散出艺术的“真趣”。他的率真、调皮、洒脱、通透,既体现在安身立命的画作中,也贯穿在他一生倾心的文字里。英国作家王尔德有言:“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拥有两支妙笔、在画坛和文坛之间自由驰骋的“老顽童”黄永玉,他所拥有的正是这样一颗万里挑一的“有趣的灵魂”。

(作者为资深出版人;编辑:臧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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