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老鼠(短篇小说)

2023-07-06 00:06黄金梅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主控室老鼠

黄金梅

1

我一直都很奇怪,一只老鼠怎么能有这样的眼神呢?

印象中,老鼠不管胖瘦,都皮毛肮脏,尾如僵蛇,目光透着贪婪和饥饿,嘴特尖牙特利,内心的攫取欲望昭然若揭,讓人不由得想到瘟疫,想到灾难。再搜罗脑中和鼠有关的成语,也没找到一个好词,倒是拎出獐头鼠目、贼眉鼠眼、鼠目寸光、抱头鼠窜、鼠肚鸡肠之类的一大串。而这些,似乎都和这只老鼠沾不上边。

这只老鼠是我上夜班时遇到的。那天,我做完手头的活,在舒服的电脑转椅上坐下来,为自己一篇刚定下题目的小说如何谋篇布局而大伤脑筋,正觉千军万马因没有方向乱作一团时,它拖着修长优雅的尾巴,悠闲自在、落落大方地停在我面前,圆圆亮亮的眼睛不躲不闪地瞅着我,试图看穿我的内心。

如果这只老鼠是人,哪怕是我的同事,我想我绝不会和它对视。不但不会,我还会躲闪着避开它的目光,像一个怕被人发现秘密的贼。但它不是人,所以,我的目光很坦然地迎向了它。

对视中,我有了一个很奇妙的感觉,那就是老鼠和自己的对视很像老友在无声地交流。这真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我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老鼠,发现这只老鼠轮廓不明显,看上去性情温和,皮毛干净有光泽,竟是银灰色的!还有,都说胆小如鼠,它却胆大得很,最起码它一点都不怕我。

不过很快我便对这只老鼠失去了兴趣。我的兴趣总不能持久。懒懒地收回目光,我闭上了眼,五分钟后,蒙眬中,感觉老鼠慢慢地走开了。

后来,每逢我上夜班时这只老鼠都会出现,且准时得很,都是在我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坐到椅子上美美地伸个大懒腰,准备享受独处的幸福时。仿佛是一个约定。但只要我闭上眼睛,五分钟后,它又会自行离去。

老鼠对我的态度,让我疑惑不解。试探同事,如此遭遇的又似乎只有我一人,由是疑惑我怕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2

我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超喜欢倒班可算一点。

公司的人都认为三倒班是最底层,没有人愿意倒班,唯独我例外。本来是因为三班人员请假临时代班,我却因为喜欢,代着代着不想出来了,索性调到了三班上,把代班一职转让给了他人。张芸芸曾背地里议论我,正好被我听到。她说,这李小洛白班上得好好的,偏要上三班倒,脑子怕是有问题。我自然是有些不快,后来发现,她只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并非故意和我作对。即便如此,因为我素来喜静,虽然班上只有我和她两个女人,我俩的关系却一直若即若离。

我和陆宏伟结婚时都已是大龄青年,因为当时两人都是乍到这个城市的外地人,需要抱团,本没有多少感情,婚后发现两人性格差异很大,培养感情挺难,融入城市后更是连相处都变得别扭起来。正寻思要不要分道扬镳之时,偏又有了小孩,真是相爱难,分亦难了。后来我想,保持一定距离也许对双方都有好处。既然陆宏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白班工作不能更改,那么三班倒无疑是最适合我的工作了。但这能和别人说吗?不能。

陆宏伟并不同意我上三班倒,刚开始因为是暂时的,不好说什么,时间久了,他就不满了,说,你们生产部就没招新员工啊,怎么代着代着没个头了?你就不知道和你们领导说说?知道了我的真实想法后,他不认识般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李小洛你哪根筋搭错了?虽说你们那儿自动化控制做的是高科技,一般人进不去,但上三班倒说出去多难听!陆宏伟已是他们单位的部门负责人了。我早料到了这点,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反驳道,都什么年代了,有什么好听不好听的,实惠就行,加班费夜餐费不少呢。再说,白天我能有更多时间照顾咱们这个家。陆宏伟还在犹豫。我小声嘀咕了句,你知道我交际能力弱,在复杂的地方只有被算计的份,上三班倒人际关系简单多了。陆宏伟没话了,耷拉着眼皮看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你想好了就好。

事实证明,这样的生活模式很适合我和陆宏伟,我们之间的尴尬缓和了许多,彼此对现状都很满意。如果和同事们也保持这样的距离就更好了,我喟叹。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3

白天在家想到老鼠,轮廓模糊,有种不真实感,回忆到最后,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怀疑起来。但一到夜间,老鼠的出现,又让一切变得真实,真实得可以触摸,让我悬空的心落到了实处。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呢?终于有一天,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我轻轻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看着你呢?老鼠反问我,声音也同样轻轻的。

我一怔。想想也是,它为什么不能这样看我呢?就因为别的老鼠不这样看我?我便不再问话,闭上了眼,五分钟后,蒙眬中,感觉老鼠慢慢地走开了。

每一天的工作都是枯燥乏味的重复,我非常喜欢有这样一只老鼠陪伴的日子。

4

上早班的时候,我发现现场多了不少其他部门的员工,十分纳闷,询问在生产区到处转悠恰好转到主控室的部长。部长笑笑说,从现在开始,他们已被安排到你们这儿了,负责现场的卫生和设备保养,有什么需要尽管让他们去做。部长虽如此说,我们心里却一时适应不了,还是各做各的,尽量不劳烦他们。谁知一会儿工夫他们竟找到主控室来了,向我们恳求道,别客气,让我们做吧,我们闲着心慌,被领导们看到更觉得难看,怕是下岗更快了些。这个时候哪儿都裁员,找工作难哪。他们唉声叹气,把我们的心也听得一皱一皱的。

坐在主控室谈公司的形势,大家都有些担心。尽管国外的总公司实力雄厚,但经济危机对它的影响连我们这分公司都感受到了。去年一年市场都很不景气,这从每天来公司拉货的车辆数就可以看出。为此,老总索性砍了一套工艺落后的生产系统,那么多失岗的员工正是这么来的。今后公司及个人会怎样,谁心里都没底,只为自己还有岗可待而庆幸。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

5

老鼠长得肥肥胖胖,我发现自己竟然挺喜欢。它肥肥胖胖的身体,无忧无虑的样子,看一眼就会让人觉得它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看着肥肥胖胖的老鼠,我无由来地嫉妒起来,促狭地搜刮来一箩筐的恶意,食指对着它一点一顿地说,你该减肥了,瞧你那一身华丽丽的赘肉,快看不清轮廓了。

老鼠歪过头来看看我,仿佛在思考。我想老鼠可能想说话。果然,过了一会儿,老鼠张开了嘴,却不理会我的调侃。

很高兴认识你。老鼠说,表情很真诚。

真诚对于我,永远是致命的诱惑。面对老鼠,我有点羞愧。因为即使是特别喜欢鼠洞的儿时,我也是不喜欢老鼠的,有时甚至为了投长辈所好,故意表演一番对老鼠烦得肉痛,恨得牙痒的样子。

但现在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肤浅,长辈们如此看法还可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食物链”“生物圈”之类的概念。了解这些概念的我如此肤浅就不可原谅了。我决定深刻打这只老鼠身上开始。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回以一脸真诚。

这个城市的人都是一种味道,你很特别,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味道。老鼠说。

你也很特别,让我有一种很熟悉很亲近的感觉。我说。如果被别人听到,会不会认为我们在相互吹捧呢?

我们可能是同类。老鼠咧开嘴,戲谑地笑了起来。

正不知回些什么,老鼠又改口道,或者说,前世我们是同类。

嘿,我乐了。这话有人说过。是值班主任。上三班倒没多久,值班主任就曾戏称我是老鼠变的,或者我的前世是老鼠,只因我对夜班生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满足。

我实在喜欢极了上夜班的感觉。万籁俱寂,正是身心合一时,一个人独醒在夜里,思维的穿越,有种野兽回归深山老林的自由自在。这种感觉是全新的,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无人的街道,你可以如一只山羊,嘚嘚嘚地踩破别人粉饰过的梦;也可以像一只螃蟹,张牙舞爪着,三下两下撕开白天的真相,有一种天地任我行的率性无拘;如果是坐夜班车,迅速却悄无声息地穿行于城市的腹地,便会有一种山野老林中自由穿行的心灵快感,这时就像鼠了。班上,人们并不说话,也不必说话,工作好了各自睡去,都私下商量妥了一般缄默,但你嗅得到身边每个人的心事。睡不着时,可以看着玻璃窗外影影绰绰的黑白剪影,把心事付予文字,让一颗惶遽的心慢慢恢复宁静。

我怀疑值班主任其实是个很有情趣的家伙,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木讷。这点从他给我起的“小篾匠”的绰号可窥一斑。起初我并不懂“小篾匠”何意。他笑着向我解释,篾匠不是整天编嘛,你写文章不也是天天编嘛?虽然我都是下班后写作,写作爱好也从未告之于人,但自从前年公司里一人在报上看到我的文章,我写作一事也就陆陆续续被人知道了。他一定听说过这事。这绰号起得也太绝了!我一下子叹服。一个“小”字,更是把我的现状描绘得淋漓尽致,别看我现在也能拿一些文学创作理论唬唬人,时不时地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可那有什么可自豪的?像我这么天天下班后在文坛里腌着,换了别人,早腌成一道名菜了,而我呢,却还是搬不上台面,这说明我这人天赋太差了,写字于我,永远都只能是爱好了。

既有这段渊源,我感觉自己和这只老鼠一下子又亲近了许多,对老鼠也开始刮目相看。你这老鼠不简单呢,都和人一般思维了。我颔首称赞。

老鼠抬头看看我,再低头看看自己,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你好像更应该是只白鼠。

我举起双手对着灯光,看到自己皮肤白晳透明,细细的青色血管脉络清晰可见。白色代表洁净。白鼠的说法让我心里舒服许多。再看看四周和自己一样昼伏夜出的同事,也越看越像白鼠。尤其是张芸芸,更是像极了白鼠,不过是胖胖的那种,瞧她短胖的身子,圆乎乎的胖脸,小圆豆似的眼睛,直直的倒八字眉,还有她肥硕的屁股,每天总是很壮观地在主控室里挪来挪去……

一时走神。

你走近点,让我闻闻你身上什么味道。察觉出来后,我忙扯回心神。

现在我和老鼠面对面了。我狠狠地嗅了嗅。花生味,黄豆味,还有稻谷的味道……一股一股地涌了出来,混合在一起,向外漫散,我有一种置身于秋熟季节的田野的感觉。很快,这些味道又被分离开来,化为窄窄长长的一条条,进入了一个暖暖的洞穴。鼠洞!我的心猛跳了两下,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随即两眼放光,快活得身子颤抖起来,屁股在椅子上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老鼠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看着我。你的味道怎么变了?

那你说说,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我一愣怔,回过神来。

说不上来,很像敌人的味道。说完,老鼠嗖地不见了。

很敏感的一只老鼠。

夜色总是使人安静和沉沦。第二天夜里上班,去站点的路上,边走边深呼吸的我无端觉得自己是老鼠的说法很有道理,又无端觉得,在黑夜里穿梭的人们都是老鼠,只是有的很洁净,有的面目难辨,有的则很肮脏。我和老鼠如此投契,也许因为我们是同类。

6

老鼠几天没来。我以为自己吓到了它,但后来老鼠说,它约会去了。

老鼠不来,我有点不适应,两个夜班基本没合过眼,感觉自己的生活规律被打乱了。这两夜熬得我眼圈发青,面色苍白,憔悴极了,同事们都感到诧异。张芸芸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问,李小洛,你这样子怎么像一夜没睡,这一夜干什么了,不会开始构思长篇了吧?我于是怀疑,自己夜间的一举一动怕是早落入众人眼中。本来就为“小篾匠”的命运而颓废着,这么一想,更感到了写字的无趣。

事实上,这两天我除了想老鼠说的话,什么都没有干。

这个城市的人都是一种味道,你很特别,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味道,老鼠说。

儿时的记忆如沙漏一般地流逝着,一种久违的感觉慢慢向我漫卷过来。

秋收季节,田野很长时间有着孕妇般的肥硕,几天人仰马翻的忙碌之后,才又恢复了昔日的平坦形貌。虽然枯萎漫过叶子的边缘,叶子像产妇的头发一样慢慢脱落,落在地上、沟渠里,但田野无暇顾及,只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平静而安宁地向孩子们伸出了手,张开了那温暖的怀抱。

这景致,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女孩子心中无可替代的最美风景,让还是小孩子的她内心无比依恋。而那装满稻谷、黄豆和花生的鼠洞,则成为她快乐的源泉。

花生收过之后,她便会拿把小锹挎个小篾篮,跟在奶奶后面去地里倒花生。所谓倒花生,也就是把已经收过的花生地,用小锹再翻一遍,努力做到粒粒归仓。尽管大人们收花生都很细心,但她和奶奶总是能倒出不少花生,如果挖到几个鼠洞,更有意外惊喜。那一连串从鼠洞里滚出来的沾着泥巴的花生,让她的小嘴巴都快笑歪了!尝到甜头的她再也不肯循序渐进,而是专找鼠洞,收获竟然不小,比奶奶倒的还多很多。每每挎着胜利果实回家,在大人的夸奖和同龄人的羡慕中,她小小的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既自豪又甜蜜。但这还不是主要的,最让她想想就快活的是,老鼠从田里把粮食往洞里搬,自己把花生从老鼠洞往家里粮仓搬。她觉得没有比捣蛋更让人快活的事了。

这个女孩子就是我。我觉得一个沉睡在心田里的东西复苏了。那就是故乡。我开始想故乡,想故乡的一切,包括老鼠,突然觉得,其实老鼠也蛮可爱的嘛。

7

老鼠再来时,我正昏昏欲睡。激动之余我有点手足无措,突然想到抽屉里有不少零嘴儿,赶紧打开抽屉拿出两片饼干,扔在它面前,说,吃吧,你们老鼠都喜欢的。

谁知老鼠不屑一顾地说,老鼠喜欢的不一定我就喜欢。

没想到这只老鼠还挺有个性。我捧出一捧零食来,放在它面前,说,那你自己选,你喜欢吃什么?

老鼠脸色转变是刹那间的事。看着那堆零食,它两眼放光。

吃食里,老鼠最喜欢瓜子。它趴在瓜子面前,嘴巴没个消停,发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嗑得可欢。这老鼠铁定是雌的,女人天生喜欢吃零食嗑瓜子。嗑瓜子容易口渴,我又问,喝点什么?本以为老鼠会说喝点水,谁知老鼠看着桌上的速溶咖啡盒鼠眼闪烁。那是我给自己提神准备的。我只好撕开一袋给它也冲了半杯。可能是渴了,它趴在杯子上,尖嘴拱里面,美美地喝了一气,后来,可能又不太渴了,它开始抿一口歇会儿,再抿一口,再歇会儿,很斯文的样子。喝完了,它满足地趴在那儿,舔嘴抹舌,一副回味的样子。一个喜欢喝咖啡的老鼠,还挺时髦嘛,我笑。

哎,这两天上哪儿去了?我都想你了。我问老鼠。

约会去了。老鼠喜笑颜开的。显然,这个话题让它很开心。

约会?跟谁呀?老鼠约会,我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难讲,有几个呢。老鼠歪着脑袋,绞尽脑汁的样子。

你和几个一起约会呀,也太花心了!我嗤之以鼻。

当然,我的梦想是和自己喜欢的老鼠约会,最好是帅鼠!所以,我要很多的帅鼠爱我,天天被帅鼠爱着。老鼠像在发表它的爱情宣言。

真是一个贪心的家伙,不过,够诚实够勇敢。人类这点和老鼠比起来就差得远了,即使存了这心也不见得有勇气说出来。譬如我。大着胆子想了一下这样的生活,不由悠然神往,要是人也能像老鼠一样,和自己喜欢的人谈恋爱,天天被很多人爱着。那该多么幸福啊!

后来,每每见到老鼠,我便会调侃它,今天没去约会呀?如果老鼠说没有,我便会撺掇着它去实现梦想,说我不要你陪,仿佛老鼠实不实现梦想已变成我自己的事了。

我看着老鼠不由得想,有这样一个老鼠做伴,实在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8

公司正式发文宣布裁员。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意想不到的是,今年的裁员是按比例裁员,如按比例,我们主控室恐怕也得裁三四个。这时候,我才理解了身为三班职工的悲哀,也理解了同事们的自卑。白班尚有三班倒可退,而三班倒却退无可退,这名额只能摊派到三班倒。如此一来,一个班得裁一个。

我感觉,自己从一个困境里拔出了身,又陷入另一个困境了。

因为公司已发文,规定期限内员工若主动辞职,会得到不少经济补偿。又因为时间紧迫,去和留就在短短三天内,主控室的气氛立即变了。上班的时候,大家再也无心工作,谈得最多的话题便是去留问题。经济补偿虽然不少,但有人说,因为经济危机外面形势很糟,过去辞职到其他公司发展的同事,试用期一满全被新公司辞了。那些新公司在打劳动合同的擦边球。再说这些经济补偿也不过是我们半年的薪水,实在没有必要贪小失大。这一来,本来有意辞职的,一听这消息,也犹豫不决了。精明的钱斌一有时间就和人窃窃私语,一会儿和这个,一会儿和那个,像密谋什么般说着自家的后台如何如何硬,想让别人知难而退,最好立即卷铺盖走人。年龄最小却最活络的刘进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牢骚,说这样的工作就不是人干的活儿,不辞职才怪云云,在部门间乱窜,整个早班都不见人影;张芸芸呢,一停下工作就聒噪个不停,说一些我反正铁定了心不走之类的话。

我心如止水。虽然想到那不菲的经济补偿也会心跳加速,但我已认真思考过了,与其说舍不得这份工作,不如说舍不得三班倒的生活。它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想到再找類似工作,得对陆宏伟开展又一轮说服,我有点懒。

老鼠笑我说,傻子,安全感是自己给的。

它又说,无欲则无所求,可没人是无欲的,只是每个人的欲望目标和形态不相同而已。

人的欲望目标和形态不相同,但也只是一时一地的。比如张芸芸,她说,我不想被裁,在现在的公司工作,虽然三班倒是最底层,但说出去体面,不但体面,薪水还很高。我宁做凤尾不做鸡头,凤尾比任何鸡头都强。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表示满意。

老鼠说,快乐最重要。

是的,快乐最重要。我也说。可我常常不快乐,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什么现在呀未来呀,都只是一种重复。

人情绪悲观产生轻生的愿望,是因为体内缺少一种酶。老鼠一本正经地说。

哦,说来听听是什么酶,可能我真的缺这个酶,总也活泼不起来。我看着老鼠说。

很多自杀身亡的人,脑部都缺少一种影响情绪的生化酶——蛋白激酶C(PKC)。但我不能肯定你脑部也缺少这样一种生化酶。老鼠说这话的时候,很像权威人士。

是吗?那我如果自杀,岂不是要怪我爸妈了?我笑了起来。忧郁一扫而光,气氛又活跃起来。

9

几天后,结果出来了,我们部门无一人主动辞职。裁员自动转入第二套方案。

消息一出来,张芸芸便开始唉声叹气。叹气的张芸芸很惹人疼,像一个孩子。她的眉毛虽精心修剪过,但天生八字眉,眉头高于眉梢,一叹气一蹙眉,让人不由得怜惜。所以,我有时也会劝解她一番,即便是隔靴搔痒。但张芸芸除了像一个很惹人疼的孩子外,更多时候像一个处于戒备状态的小兽,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主控室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见有人谈话,便立即丢下工作,急急地拢了来,唯恐漏听了重大信息。

中班时,我和值班主任聊了聊他儿子上学的事,谈及养儿育女的艰辛,都有些感慨。等张芸芸进来时,我们已经一副很有默契的样子。张芸芸看看值班主任,再看看我,怔忡了片刻,忙堆出一脸笑问值班主任,主任,您和李小洛谈心哪?值班主任笑了笑,低下头干自己的事去了。张芸芸又找了个机会凑到我身边,问,李小洛,是不是主任和你透露什么了?我笑笑,说哪有的事,闲聊几句孩子的事罢了。说完便埋头做事去了。张芸芸回到座位上便有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睡得正酣,枕边手机的短信提示铃响,我拿过手机一看,是张芸芸的短信。短信上写着:傻女人,别太相信主任,这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再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了。我淡淡一笑,随手把手机放在了一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谁的?正在洗漱的陆宏伟探出头来问。他才从外面应酬回家。他的应酬越来越多,我怀疑他会情人去了。但老鼠说,只要他还对你有所隐瞒,那就说明他还尊重你。裁员的事我自然告诉他了,他似乎并没往心里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芸芸的。

又是张芸芸的,有什么话在公司说不完,还要发短信说呀,你们女人哪,真是不可理喻。陆宏伟嘴里嘟囔着,表示不理解。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从张芸芸的短信里,我似乎嗅到了狐狸的味道,和记忆中的某时某刻差不多,很熟悉。

但事情很快又有了变化。

10

又一个夜班。从现场回到主控室,只见男人们都躺的躺趴的趴睡得正香,独张芸芸还哈欠连天地趴在键盘上打着五连珠游戏。她正常一点不到就到周公那儿占座的,夜班她的工作量几近于零。太反常了!我的心一跳,猛然想起,现在已经进入裁员倒计时了!

走到张芸芸面前看成绩,发现才二百多分珠子就已无处可填了,足见她的心不在焉。我问张芸芸,既然打瞌睡了怎么还不睡呢?

张芸芸打了个呵欠说,你忙好了沒?要睡了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想如果今天我不陪着她一起违纪,她会睡得不安心的。

呵呵。我笑了笑,说,这就睡了。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美美地伸一个大懒腰,一手撑着脑袋闭目假寐。

一阵挪动椅子的声响后,主控室里再没了动静。睁开眼,张芸芸果然关了游戏到墙角三张椅子拼好的“床”上睡去了。片刻工夫,便有轻微的鼻息传出。多熬一个钟头对她这么一个瞌睡虫来说够痛苦的。自找的!我冷冷地撇了撇嘴角,掉转过头,换了个舒服姿势也准备睡去,却因为白天在家休息充分,怎么也睡不着,眼睛四下里游走起来。

头上矿棉板天花板,四周木质护墙板,脚下全钢防辐射地板,就连玻璃也是超厚屏蔽的,一个全封闭空间。透过玻璃看新装了路灯亮如白昼的外面,我突然无端觉得主控室像一个洞穴。温暖的洞穴。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时再看主控室里独醒的自己,很像一只在洞口探头探脑却又顾忌很多的老鼠。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想到了老鼠。

四下里搜寻老鼠的踪迹,却怎么也找不见。会不会又约会去了?

很快,洞穴的温暖熏得我有些昏昏欲睡。

你现在为什么不写了呢?一个声音响起。

老鼠来了。我的精神一振,循声而去,只见它正趴在我的手边看着我,修长的尾巴优雅地摇晃着。它的银灰皮毛让我突然感到无比孤独,有一种拥它入怀的强烈欲望,便这么做了。

心里一下子充实了。轻抚着老鼠弓着的背,感觉它背上的凸起,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它原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老鼠似乎也很受用,并不闪避。

夜沉到了极点,地球停止了旋转,时间也凝滞了,看着老鼠,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老鼠。老鼠也看着我,慢慢说话了。

你现在为什么不写了呢?

你怎么都知道?三班倒干私活的时间很多,尤其是中班和夜班,八小时有三四小时自由支配,也就是说八小时有三四小时构思文章。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写字。我这么想的时候,它看穿了,它说,李小洛,你的文字越来越好了,努力加油,你会成功的。这口气,和博客里经常跟帖鼓励我的安徽文友刀客一样。你是否真的看到我的文字并且理解了它们?我刚刚动了这个念头,它就说出了我以前写的一些文章的篇名,和刀客一样。我打了一个激灵,又有一丝感激。我感觉自己消失了的激情似乎又被点燃了。想到它喜饮咖啡,我便许诺,如果我的小说能够发表,就请它去星巴克喝咖啡。它很开心,说,一言为定。

但终是什么也没写。激情的小火苗熄灭得太快了。这和裁员关系不是很大,裁员在过去也不是什么新鲜话题,2008年以来,就更谈不上新鲜了,次数一多,心已明显地钝了,麻木了。只是于写作上,我越来越没了心劲儿。

现在不想写字。我说。

沉默了一会儿,老鼠说,写不写没关系,生活要紧。

11

情形变得不对起来。我隐隐地嗅到了空气中有虎、狼、蝮蛇等动物的味道。

也不知张芸芸从哪儿听来的,说老总一直奇怪我们主控室里怎么这么多女人,他们国家女人结了婚都不上班的,又说裁员一定是先裁女员工。我们班上只有我和她两个女人,所以她认定了如果主控室裁员,我就是她最大的敌人。她天天不是唉声叹气一副苦瓜脸,就是当面找我茬,背后搬弄是非,下班后却又发短信赔礼道歉个没完,让我一肚子闷气没处发。她的话我已懒得再往心里去了,只是有些厌烦。

难怪张芸芸如此反应,如果比能力和资历,她自然是竞争不过我的,但老鼠不这么认为。老鼠说,竞争拼的不只是能力和资历。我不太明白它的话。

张芸芸突然对我改了称谓,她叫我“大作家”。她的话我当是揶揄,本没往心里去。但“三怪”中的张坚不知发什么神经,巴巴地从最西边的发货区跑来最东边的主控室找我搭话。我怀疑他是听人叫我“大作家”才这么做的。

“三怪”公司里人人皆知,“张坚”就是其中一怪,我认为张芸芸的目的是把我排挤出去,划归“三怪”队伍里。

被另立他册,我感觉自己的骄傲被大大伤害了,但别人是不管我乐意不乐意的,只能随他们叫去。慢慢我总结出了一点,一个人所坚守的,在别人眼中说不定就是一个笑话。

谁知,没几天,科长在晨会上隐晦地说,部长对我说,某些员工每天都做些与工作无关的事,说的是谁,大家心中有数,我就不指出来了。学什么,是不是很好学,这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管,只想奉劝一句,班上只能干与工作有关的事!他还点名道姓指了张坚。

晨会后,众人窃窃私语,说这次裁员张坚怕是逃不掉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张芸芸给我的这个称谓。她如此这般,是不是居心不良,想告诉天下人我的不务正业从而达到挤兑我的目的?我真是搞不懂,别说我从不在主控室写字,我即使上班写字,和她上班睡觉又有什么分别?怎么倒像是被她抓住把柄似的?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可怕。她如同任意变幻形体的软体动物,让人猜不透接下来她是什么形状。但其他人一致协商过般的缄默,更让我寒心。所谓人性凉薄,这般对我,就为了少一个对手多一份安心?

上着班,张芸芸和我讲话,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走神了。张芸芸很不满,说,大作家,你现在可不可以从你的文学创作里走出来听我说说话?惭愧的是,我并没有神游于伟大的文学创作,因为我已有些日子不写了,我看着张芸芸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变幻无常?老鼠的话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12

坐在车上看城市,感觉是不同的。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从远方如亲人般急急地奔来,就在你很受感动倍觉温暖之时,它霍地一下越过你跑了,且越跑越远,没有一丝留恋。留下你一人,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脸红不已。

下午,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公交车里,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向外面。

突然很长一段的空旷地带。这儿没有建筑物,只见稀稀落落的野草在风中摇曳,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座小山来,橫七竖八堆放着残垣断瓦,还有一些废弃了的防盗门、木质的门窗、或长或短的椽子等,它们的缝隙中钻出几根绿绿的蒿草。从木质门窗的精雕细刻中依稀可见其昔日主人生活的精致,而防盗门在风吹雨淋中已斑驳脱漆,锈迹斑斑,惨不忍睹。走过它,又是一段空旷。在这段空旷中,一幢小洋楼很突兀地出现,墙体洁净,楼顶三面红旗迎风招展,鲜红得耀眼。再看前院的围墙,只有半堵,且已被扒得不像样子,几乎被野草所掩盖。

路边的荒芜废墟场景让我想到一个问题,这儿的原住民如今去了何方?他们知道这儿变成这般模样吗?

突然很想和谁谈谈老家。

上夜班时,窝在电脑椅上,我戴上耳机听陈明的《快乐老家》。音乐这东西很怪,感觉是一时一地的,原来快乐活泼的曲调,现在听着,却有种万念俱灰的心碎。现在既有了老鼠,便也和它一起共享了。听音乐的时候,我总是窝在电脑椅里,老鼠总是窝在我的手心,耳机长长的线悬在我们中间,一头插在我的耳朵里,一头被老鼠的小爪子托在它支棱着的小耳朵边。我常想,这情景如果被别人看到,一定会以为这世界再和谐不过了。可惜,现在大家好像没有哪个脑中还有和谐的概念。

老鼠察觉到了我情绪的波动,说,你既这么想念故乡,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怎么回去?回不去了!我忧伤无比。

老鼠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

天空,田野,小河,箬竹林,黑土地,皂角树,五谷杂粮,青墙红瓦,蓝天白云,光着膀子出大力的汉子,掀起衣服就奶娃的婆姨,撒尿浇蚂蚁的细伢……它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涌来,我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理了一下思路,我决定从童年讲起,讲故乡地处苏中平原,讲一条大河两条小河包围着村子,讲河岸边的箬竹林,讲那个爱钻箬竹林的短发女孩——我,讲吟咏般喊我回家的祖母,讲我领小伙伴来看哥用蛛网套的一脸盆知了,讲父亲扎的精妙绝伦的宫灯,三个孩子轮着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得意……

老鼠听得津津有味。因为有了老鼠这么一个忠实听众,我记忆的旗子迎风招展开,更多的点滴漏了下来。我好像坐在了田野中,听着秋风掠过竹梢的声响,让一些往事在阳光下晾晒,感受着那种叫幸福的东西。

在滴滴答答的时间中,我看见村里那个不离我左右的小男孩,见风就长,转眼就长成了有着麦色皮肤、一笑便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的阳光大男孩,最后嗖地一下越过我,消失在出村的道上。和哥哥一样。而走在我前面的奶奶,见风就弯,很快就弯成了一张弓,再后来,弓没了,只见她慢慢变浅的脚印,再后来的后来,脚印没了,只见她曾经走过的那条土路和她冒雨翻过的那面草坡……我赶紧拉回思绪。

想了想,我讲故乡的土咖啡—— 子粥。麦香浓郁,爽口顺滑,家乡有个俗语“ 子粥灌灌,养得像馍馍”说的就是这 子粥养人。如果粥里煮上几个红薯,或放入几个手捏的糁儿疙瘩,既可耐饥,又别有一番滋味,喝时再来点自家腌的小菜,胃里那熨帖就更别提了。小时候,常在盛粥前抢着去揭那锅边的一圈红红的粥皮,用舌头舔舔,粥皮就变得糯糯的,融化了,顺着口水就进了我的小肚皮,那感觉别提有多美了。

我唱童谣给老鼠听:“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儿吱儿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唱着唱着,奶奶从童谣里走了出来,一脸慈祥。老屋,雕花床,苦楝树,哼子树,还有哼子、枣子、桃子、枇杷……很多很多的果子,一下子随着奶奶出现在我面前。奶奶的怀抱是那么暖,各种各样的果子是那么香。我瞬间变得快乐无比。这些果子里,我印象最深是哼子,因为它是独属于我家的果子,在老家此树并无第二棵,它形状像桃子,但比桃子大,大家都叫它哼子。奶奶把青青白白的哼子一颗一颗从树上摘下来,放在簸箕里。再一颗一颗往麦囤里埋,几天后,扒开上面浅浅一层麦子,红红的果子便露出来,咬一口,蜜甜蜜甜的。吃馋了嘴,我便天天围着麦囤转,把麦子扒来扒去,青的埋下去,红的掏出来,小日子过得蜜甜蜜甜的……

在老鼠发亮的眼睛和咽口水的不雅声音里,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就过得蜜甜蜜甜的。我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家里那果子为什么叫哼子,一定是指吃了它,人就像吃饱的小猪一样,幸福得直哼哼,表示满意的意思。我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为了不让老鼠听得打瞌睡,我也讲乡间老鼠和它们的生活。我说,乡间的鼠们快乐无比。尤其当收获的季节来临,谷子、大豆、花生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时,更是它们的节日。夜里,或者没人的白天,鼠们悄悄潜入果实饱满的田地里,两个前爪搭在田垄上,用细芽芽般的牙齿把外壳剥开,把饱满喷香的果实塞满了嘴巴,直到肚皮撑得不能再装一粒为止。至于秋收之后,虽然农人们总想把田野里所有的庄稼都颗粒归仓,但田野里还是到处散落着谷子、大豆和花生,老鼠们不但每天都吃得肚皮滚圆,还可以打一个洞把它们储存起来,作为一冬的储备。乡间的鼠们还是最敏捷最有灵性的老鼠。平时它们躲在角落里,很难被人们找到,因为人的脚动作缓慢、又笨又重、缺少灵性,人们不靠阴谋根本就伤害不了它们。在那些笨重的脚步声到来之前,它们总能快速逃跑,它们肚皮紧贴着地面摩擦而过时,就像鸟儿在空中飞翔。然后它们从安全的洞口探出头,看着那些笨重的脚丧失方向,很开心地庆祝胜利。

由于讲得太过投入,我一时间不知天上人间,忘了自己身为何物,看着老鼠,觉得自己便是鼠了。

老鼠听得两眼放光。看着一脸沉醉的老鼠,我忧伤地告诉老鼠,这些都已经永远地成为过去,再也找不到了。

老鼠昂首道,那是你,我和你可不同!

我懒懒地看着它,说,再不同又怎样,它们都已经没了,永远地没了。听说过那首诗歌吗?故乡真小/小得只盛得下/两个字。这两个字你以为是什么,是“童年”。

老鼠说,跟我走吧,天黑就出发。

这话很耳熟,但总感觉哪儿有点别扭,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是改编的《快乐老家》的歌词。我调侃它,怎么不说天亮就出发的。

老鼠不理会我的调侃,坚持说反正它有办法让我回去,只要我想去。

我不置可否。回去?当是写穿越小说呢?老鼠生命是不是一场穿越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生不是一场穿越剧。无论悲喜,都只能一步一步朝前走,不能回头。

13

老鼠对我回故乡一事前所未有地热情起来,每每见到我,都会问我想不想回故乡。见我不起劲,就一个劲儿撺掇我,仿佛回故乡已变成它的事了。

见怎么撺掇都不中后,老鼠突然变得不太爱说话,身子也懒懒的了。给它零食,它也不是很有胃口的样子。它说,零食哪有你故乡的五谷杂粮瓜果蔬菜有营养呀,那可是纯天然的有机食品。给它冲好咖啡,它也不是很有胃口的样子说,咖啡哪有 子粥原汁原味,透着一股子麦香呀。仿佛害了相思病。

可那是我的故乡,并不是你的呀。面对老鼠的现状,我啼笑皆非。

老鼠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恹恹地说,可它现在变成了我的理想王国了,我觉得我爱上它了。

这实在是一件阴差阳错的事情,在我的描述下,老鼠一廂情愿地爱上了我的故乡。不,准确地说,应该说是爱上了我所描述的故乡。可现在的故乡还是那时的模样吗?大河变小了,两条小河一条被填了,一条变窄了,河水很脏,上面漂着各色垃圾,就算有鱼有虾有螺蛳,人也不敢吃了。箬竹林没了,连根都被挖了。至于田地,大部分建了工厂,剩下的小部分基本抛了荒。童年青砖红瓦的老屋早被楼房所替代,而楼房也被拆了,家前屋后的老树被砍了,爷没了,奶没了,爸妈带着一笔拆迁安置补偿费去了哥所在的城市……故乡早就没有了。这些一旦没了,就不存在什么故乡了。

而且,这会儿再细想童年我有点心怀忐忑,想到那时的母亲脸色阴郁焦虑,有一触即发的炮仗脾气。那时的父亲身体文弱有胃病,每天不是闭口干活像头牛,就是闷头谋算挣钱的法子,慈爱的笑容背后总是有着不易察觉的忧愁。驼背的祖父母的脊背驮着多少生活的苦难与辛酸。说白了,那已是被矫饰了的乡间啊。

老鼠又说,我好想见见那些聪明敏捷有灵性的鼠啊!

我迟疑地告诉老鼠,老鼠不管在乡间,还是在城市,不管在过去,还是在现在,都是很不受人待见的,地位卑微极了。

但老鼠听不进去。

14

我的鼠标突然坏了,光标无法定位。

电脑配件总有坏的时候,所以汇报值班主任后我并没当回事。值班主任拔下鼠标准备去物资科调换,我则和同事们继续原先的话题。就在他出门之际,那个拖着长长软线的银灰色鼠标被我的余光扫到,闪电一样刺痛了我的眼。心突然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等转过头追寻而去,值班主任和鼠标已然不见。

我从未如此热烈期盼着老鼠的出现。但老鼠却再也没有出现。

我有些茫然。再回忆老鼠,一切都恍然如梦。心沉了下去,莫非,这都是幻觉?

我一直就有些恍惚,以为是作息无规律的原因,虽然有些不安,但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怕张芸芸这个大喇叭到处宣扬。现在看来,恍惚好像已变得很严重。而对于深度恍惚,医学界权威人士已经得出结论:一个人在深度恍惚之时,更多的是观照自我。幻觉是不是在向我指引什么?

但现在我顾不上思考这些,在目前的形势下,这种恍惚让我恐惧,比张芸芸叫我“大作家”还要可怕。

休息日,我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哥哥家,母亲一个人在家,她对我的到来很意外,忍不住问我,家里没什么事吧?没和宏伟吵吧?孩子还好吧……

而我,只是想出来散散心,也许还想证明一下什么。

故意引母亲谈老家的事,母亲不大起劲儿。我不甘心,又提醒她老家的雕花床和屋前的哼子树。雕花床母亲是记得的,母亲说那是她结婚的婚床。至于哼子树,母亲说,哪儿有什么哼子树,我怎么记不起来?家里是栽了果树的,具体是什么,她全忘了。我反复提醒也无济于事。

可巧,第二天,哥哥家来了一个老太,竟是当年和我家只隔了一家的奶奶。她四十几岁时男人得病死了,儿女都成家后,改嫁去了他乡。记忆里,她白白胖胖,待孩子总是一团和气。二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变化并不太大。听她和母亲拉着呱,思路清晰,和青年人有得一拼,我心里佩服得紧。老太看着一旁的我,感慨起来,一晃小洛都有孩子了。又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来,她说到我家房前屋后几棵树时也毫不含糊,不像母亲。我心里一动,突然想到了哼子的事,祖母曾端着簸箕邻里之间去分的。我把这话题挑出来问她,谁知她很多事都记得,独独这哼子记不得了。她先是眼神恍惚地看着我,问,什么哼子?想了想又说,你说的是不是杏子?我摇摇头正准备说不是,她却随即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说,那是杏子!老家根本就没杏子这种果子,我还是长大后才听说了杏子,进城几年后才看到并尝到杏子的,而且尝后我确定我之前从未吃过。但听了她的话,因为她的好记性,我对记忆里哼子的存在一下子半信半疑起来,非但如此,所有關于老家的记忆都变得可疑起来,更少了证实的勇气。

休息了两天上早班,精神好了很多,和上个班交接后,我才坐到椅子上。正在电脑上查看上个班数据的值班主任突然高声叫了起来,李小洛!李小洛!

对身边的人说话用得着这么大声吗?我傻傻地看着值班主任,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喊着我的名字向窗口奔去,趴在窗口一声紧似一声地喊着,李小洛!李小洛!

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大脑嗡嗡嗡不停,然后便是——彻底的混沌。

值班主任终于停止了叫喊,转过头来。当看到众人齐看着他,怔了怔,猛然醒了般地拍起脑袋,瞧我,喊张晓英的怎么喊成李小洛了?他难为情起来。又转过头急急地向我解释,说,李小洛,平时喊你喊惯了,一时情急叫错了。真不好意思,看来我真是老了,都老糊涂了!

我努力笑笑,说,主任,您把我叫傻了可得负责。

我疑心值班主任是故意的,目的是从精神上整垮我。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我立即为自己的多疑而羞愧。值班主任不会这么做,因为没有必要,还因为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他都在懊恼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老了的话,像受了严重刺激似的。这让我觉得,这件事受伤最重的好像反而是他。

但恍惚还是越来越严重了。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被值班主任叫傻了。一次,把准备扔进洗衣机的脏衣服扔进了抽水马桶后,我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陆宏伟也对我越来越不满,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开始摔东西骂人了,想来,离婚该是不久的事。这没什么可怕的,本就是迟早的事。只是我的体质也越来越不好,好像身体的支撑垮掉了,人虚脱了似的,极少体力劳动的工作都觉吃力了。我想,现在不是公司裁不裁我的问题,而是我要不要主动辞职的问题了。

时间在以加速度向前飞奔,生活变得越来越糟糕。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15

我这种状况,在我的老家有一个名字,叫失魂症。我想,如果我真得了失魂症,老家有个老太倒是会喊魂,我小时被吓掉过魂,就是她给喊回来的,这是家里人告诉我的。可是,那老太比我的祖母还要老,应该早就过世了。现在让我到哪儿找能够帮我找回魂魄的人?

脑中出现了一个尖尖嘴巴、圆圆眼睛、银灰皮毛、长长尾巴的家伙。老鼠!

老鼠真实存在过吗?老鼠失踪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细细回忆老鼠的一言一行,回答是肯定的。它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再回想我们的相处模式,那种熟悉感又来了。

但很显然,它已经离我而去了。我现在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仓皇又茫然。

不过,再怎么仓皇迷茫,人生的路还是要走下去。

它如此洞悉人性,会不会之前和我一样是人,只因为热爱黑夜才变成了一只老鼠?我突发奇想,却难以置信。但认真想想,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它离我而去就完全正常了。一个人的磁场会吸引同类的人,但一定留不住人生导师。它难道真去找它的理想王国了?可是为什么给我感觉更像是自杀?难道,回到过去就意味着死亡?

问题一个接一个而来,却无法找到答案,也无人给我答案,它们的作用是往我的后脑勺猛敲一棍,使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不错,对于乡村我是热爱的。但正因为热爱,再也走不进城市,又因为离开,再也走不进乡村。同样,对于过去的美好我是沉溺的,但正因为沉溺,让我忘记了展望未来向前奔跑,而过去的美好已然过去,再也找不回来。随遇而安也许才是唯一的办法。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有所得。可是,该舍的是哪个呢?也许只有乡土,只有过去。这个念头一出,我的心迅即感觉到撕裂般的痛楚。

我被自己所处的境地吸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一连几天,一颗心都仿佛在经历着炼狱般的撕裂,撕开,愈合,再撕开,再愈合。

上午从菜场买完菜回家,上楼时遇上二楼的房主领了两个人来看房,租房的那户人家的老头干笑着跟在几个人后面,其他人全立在客厅里,气氛似很尴尬。我颇感诧异。再看老头的儿子身边漂亮的小妻子,两只眼睛扫视着看房的人,表情阴晴不定,脸色苍白如纸,不复平时那娇滴滴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二楼的房子因为房主另外还有房,一直闲置着,想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买主,便把房子先租了出去。这户人家是几个月前才搬来的,老夫妻,小夫妻,一家四口几乎是一进门就找到了家的感觉,无一丝乍到陌生地方的局促拘谨,这种自适心态看得我暗暗生叹。平时,我上楼下楼常遇到这对小夫妻,妻子娇俏活泼,丈夫却忠厚木讷,小两口看起来很不般配。用陆宏伟的话来说,这两口子迟早要散。但后来我发现小两口感情挺好,一家子很像长久过日子的样子。后来,小妻子显怀了,但即使肚子挺起来,依然很娇媚,她那个身短体胖的丈夫总是殷勤地在后面扶着她的腰,小两口一副柔情蜜意、要长久过日子的样子。他们的幸福大跌了陆宏伟的眼镜,让我很是快意。

回到楼上只一会儿工夫,二楼处传来一阵喧嚣。从小妻子的哭闹声中,我知道了真相。原来,她的丈夫一家从未告诉她租房的事,她一直以为这是夫家的房产。

这个世界真是充满变数。联想到公司里发生的一些事,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被炼狱般撕裂了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同事、我的公司和整个社会。

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张芸芸再一次偷偷抬眼看我时,我目光坦然地迎向她,她有点措手不及。

这天,主控室来了一群人,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端着照相机对着主控室一通狂拍。一问才知,原来是河海大学的学生来社会实践的。其他人正好不在,主控室里仅我一人,科室安排我负责接待。于是,在大学生们羡慕的目光中,在照相机的咔嚓声中,我讲解起公司的工业自动化,设备的先进,管理的科学,讲到经济危机给公司带来的冲击,还谈到了即将到来的大裁员。讲到为裁员量身定做的一系列考核制度时,我显然是用心平气和的口气讲的。我突然发现,困难只有直面时,才会发现其实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我心头一阵松快,似乎痂疤也一下子消退了,一颗心完好如初。

偶尔我会想到老鼠,想它是否找到了它的理想王国,找到了它喜欢的帅鼠。它现在是不是变成乡间老鼠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点怕。

不过,上夜班时,我还是会窝在电脑椅上,戴上耳机听陈明的《快乐老家》:“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它近在心灵,却远在天涯……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明天就能够到达。”我还是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地方。

每每听到“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这句,我就会想起老鼠说的 “跟我走吧,天黑就出发”,越想越觉得这句话富有深意。

我想,我现在也许正在穿过这样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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