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区房官司“父子”局:那个赘婿戴罪20年

2023-07-06 15:08湫女
知音·下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陈医生老谢买卖合同

湫女

因为一套学区房,父母将儿子告上了法庭。当事法官高辉发现,这一家人,婆媳针锋相对,父子却闷不作声,似乎有什么隐瞒。他决定,先扒出背后的真相。

一套学区房,公婆联手状告儿媳

调解室的门没有关严,两个女人的争吵声传得很远。高辉在门口掂量着手里的卷宗,调整了一下情绪,“哐当”一声推门进去,屋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他笑着解释:“刚才庭审超时,来晚了……”

这是一件父母告儿子的房产争夺案。

老谢家的房子是抢手的学区房,为给孙子报名入小学,老谢三年前将房子过户到儿子谢云帆名下。如今,婆媳矛盾渐多,婆婆要收回房子,儿媳却执意不肯。

婆婆几次站起来对着儿媳妇刘晓敏指指点点,嘴里一直不停地吵吵嚷嚷,刘晓敏嘟囔着:“这给出去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再说了,我们是买的,这都有合同……”

根据现在的入学政策,孙辈在学区内也可以上学,为什么非要转让房产?这也是高辉刚进门前看卷宗觉得疑惑之处,他轻咳一声,准备问询。在座的四双眼睛直勾勾望向他,像在等待宣判。

父子俩面面相觑,慌忙低下头一声不吭,婆婆架起胳膊扭头表示“无可奉告”。倒是刘晓敏不疾不徐地解释着,是公婆主动提出把房子转给他们,当时着急过户,买卖合同流程较快。末了,她不忘加上一句:“都说了,是我们买的。”

“是你买的?你不看看那个价格,不就等于白送吗?”婆婆高老师气得有些坐不住,好似有什么憋在心里想要一吐为快,但又不得不给硬生生憋回去,最后只得偃旗息鼓地坐了下来。

被怼回去的刘晓敏悻悻地低下头,然后转过身望了望自己老公,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示意他帮帮腔,谢云帆为难地往座椅上靠了靠。

看来,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两个男人似乎并不恋战。

买卖合同日期为2019年6月1日,合同价款远低于市场价,只有30万元。从案卷中抽出买卖合同原件,高辉放在桌上问大家:“你们都是亲笔自愿签的字吧?”四个人未置可否。

“那现在,孩子也顺利上学了,你们要不再走个买卖合同,把房子物归原主。”高辉尝试着给双方调解。刘晓敏这下急了:“可以啊,重新买卖呀,市场价!”最后的三个字,她像是咬着后槽牙吐出来的,掷地有声。

按照最新的市场价,这套学区房值400万以上,而三年前,刘晓敏仅以30万从公婆手中购入,这显然有点狮子大开口。

顿了顿,刘晓敏语气缓和地说:“法官,我不是真要他们出那么多钱,我也没那么黑心。”她解释,孩子小升初还需要用到户籍,这几年为照顾孩子读书,他们也需要住在学校附近。

这套学区房本就挺小,一家五口挤在一起实在不方便,他们只是想让公婆搬到郊区的大房子住,结果婆婆就怀疑是想赶走他们,闹着要收回房子。

“那郊区住着舒坦,你去住啊,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当年就不该把房子给你们。”高老师咬牙切齿地说。

调解陷入僵局,高辉只好问两个男人的想法。老谢说着要撤诉,谢云帆却说同意过户,两个女人同时拽住自己的老公。

高辉看得出这只是婆媳针锋相对,也许父子俩没想闹到法院,这个案件有和解可能。让双方达成和解,彻底解决矛盾,这是他办案的原则。

但高辉还没来得及展开调查,2022年9月8日,第一次庭审后的第三天,谢云帆主动找到他,主张和解。

谢云帆长得高大魁梧,有些谢顶却留着分头,眼镜后面的黑眼睛散发着游离的光。刻意留心才会感受到,他腿上有伤,走路稍稍不稳。人还没有坐稳,谢云帆就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两张纸,满脸堆笑地递给高辉。

这是一份房产协议,签订时间也是2019年6月1日。只不過,这是一份赠予协议!

高辉皱起眉快速浏览协议书的内容,谢云帆表示这是房子过户当天,同时签订的一份赠予协议。指着第二页一行文字,谢云帆提示高辉,赠予协议载明只赠予他一人。

“法官,这房子压根儿跟刘晓敏没关系,我同意还给老人,下午就能签和解书。”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顺手端起桌上的一次性水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一种问题解决的闲定感。

可高辉心中的石头并没有因此落地。如果认定赠予协议有效,案件可以直接调解结案。但这份协议出现的时间太巧,既然有协议,第一次调解为什么没拿出来?没有弄清楚里面的复杂关系,即便是判了,后面可能还会再起波澜,高辉决定先试探一下。

“有了协议就好办事了,约过来直接和解,把房子还给老人家就结了,皆大欢喜。”高辉边翻看协议边跟他闲聊,“上次直接拿出来不就好了吗?”

谢云帆顿了一下,一丝尴尬从脸上划过,略夸张地笑着说:“这赠予协议没有刘晓敏的份额,不是怕她跳脚吗?”

“现在拿出来就不怕吗?这份证据法庭需要质证,她一定会提出异议。”高辉假装不经意地提示。

谢云帆敷衍了几句,说不用考虑刘晓敏的意见,希望能快速结案。高辉讪笑地应着,让他回家等消息。

送走谢云帆,高辉来回翻看着那两页纸,同一天签订两份截然不同的合同,一定要弄清楚哪份合同才是真实意愿。

既然是赠予协议,那一定是双方手上各执一份,高辉连忙打电话联系老谢询问详情,老谢说找不到协议书,高老师说不记得签字日期。这一切都印证高辉的判断,这份赠予协议有问题。

协议有蹊跷,买卖合同并非赠予

等高辉再次联系谢云帆核实赠予协议问题,接电话的却是刘晓敏,谢云帆在人民医院问诊。刘晓敏毫无戒备地说道:“他心里不太舒坦,来看心理医生。这都是老毛病了,前几年都好好地过来了,这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闹房子的事,压力太大又犯了。”

全面掌握当事人的病情,更利于双方和解,也方便法官控制庭审。2022年9月13日,通过病人预约系统,高辉很快找到在人民医院开设心理诊室的陈医生。他的头发灰白,五十岁上下。眼睛笑起来时,眼角会形成几条小波浪。

听说想聊聊谢云帆的病情,他一下子收紧笑容,眼角的波浪开始上下起伏。

谢云帆第一次找陈医生治疗是在十五年前,他的病属于意外事件引起的应激性障碍。临床表现就是暴饮暴食,之后又会呕吐不止,病人不能控制自己疯狂吃东西,也不能控制自己不停地呕吐。

陈医生介绍说,二十年前的一场交通意外,他前妻去世,他十分自责,很多年才走出来。再婚后,谢云帆的病情才算基本稳定,定期会过去做基本检查,但这一次,居然毫无征兆地复发了,复发的时间点,正是第一次庭审前后。

再次见到谢云帆,他显得很不耐烦。

高辉提起二十年前的交通事故,他熟练地说起交通事故的来龙去脉,完全看不出痛苦表情。他的脸上毫无波澜,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况叙述得毫无破绽。高辉感到非常奇怪,没有人会对二十年前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而他却倒背如流。

那天是他们结婚100天的纪念日,小两口到新新家具城购买家具。

办完事夜里十点多,天空下着小雨,谢云帆驾驶的摩托车在一条小路遇上车祸,被一辆货车撞翻。

货车司机当场昏厥,他也在找人求救的路上倒在草丛里,第二天凌晨货车司机醒来才报警。谢云帆的新婚妻子谢玥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不幸离世。事故最终认定货车司机负全责,当时的死亡赔偿金不少于十万,谢云帆却一分没要。

高辉觉得他有事故意隐瞒,却不知该如何撬开他的嘴,只得转向再谈新提交的证据。赠予合同和买卖合同的签名一致,只是一份用的黑色碳素笔签名,一份用的蓝色圆珠笔签的名。

正式合同一般都用黑色碳素笔填写,而这份赠予合同却偏偏用蓝色圆珠笔。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蓝色圆珠笔很难鉴定到签字时间,这一份赠予合同极有可能是后期补签的。

高辉觉得谢云帆才是和解的突破口,只要了解到他着急和解的背后原因,双方达成和解就存在可能。

听说谢云帆最近频繁出入医院,2022年9月20日,高辉再次来到医院见陈医生,并特意带上法院正式的调查函。

跟上次见面不同,高辉问到谢云帆最近的治疗情况。陈医生递给他一本厚厚的病人诊疗记录:“我们一直用催眠术对他进行治疗,每一次他都会回到车祸现场,他说他看见妻子躺在血泊里,伸出手向他求救,他很想救她,因为害怕却逃跑了。我问他怕什么,他常会流着泪在这里惊醒。”

多次催眠他都只回忆到这里,然后就恐慌地醒过来。陈医生觉得他在回避什么,想要解决他的心魔,陈医生就制定更深入的催眠治疗计划。

果然有一次,他没有回到车祸现场,而是来到一家烧烤店,那天是他们结婚100天纪念日,他很兴奋地端起酒杯,跟妻子一起庆祝。之后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就这样发生了车祸。谁也不知道是因为谢云帆酒驾,还是单纯的雨天路滑。谢云帆一直觉得自己害死了老婆,才会有了心理障碍。

事情的来龙去脉在高辉脑中清晰起来,谢过陈医生,他先约见了老谢。

刚谈起二十年前的车祸,老谢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吃惊地问:“车祸跟今天的案子有关系?”

“原以为只是婆媳矛盾,可案外有案,如果不了解清楚,怕是怎么调解也不会有结论。”高辉满脸堆笑,希望能缓和老谢紧张的情绪。

“法官,房子不是我想要回来,高老师那人太倔强,非要跟儿媳争个高下。”他一脸无辜的表情,却对当年的事故只字不提。

转移话题,高辉立马将他带回车祸现场:“车祸发生前,谢云帆他们似乎去过一家烤串店,还喝了点酒。”

最后几个字,高辉故意吐得慢了一点,老谢有些坐立不安,纸巾被他抽出一张又一张,可能毫无觉察,他的冷汗已从额头流到脸上。

见他心里有鬼,高辉顺势讲出了自己的推理:“谢云帆逃离车祸现场时,你一定起了疑心,你发现谢云帆出事前去了烤串店喝酒……”

老谢猛地打个寒战,良久,才低下头回忆道,失去唯一的女儿让自己悲痛欲绝,而女婿不在事故现场很可疑。他本想直接报警,眼前又出现女婿一副悲伤的脸,跑前跑后精心善后。

为安慰两位老人,女婿每天都陪在他们身边,晚上就睡在谢玥房里。好几次半夜,老谢听见女婿的哭声。

一周过去,谢云帆突然约他见面,见面就下跪请求原谅,向他忏悔说当时喝了酒,说是自己亲手害死了谢玥,如果不是因为喝酒,就不会出车祸,他说自己对不住二老,愿意报答老人,想通过改姓成为谢家儿子,以表孝心。

见谢云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对不起,老谢起了怜悯之心。人死不能复生,女儿已经没了,本是孤儿的女婿,愿意改姓给他养老送终,也算是另一种圆满。最终,老谢选择替他隐瞒真相。

隱瞒二十年,真相大白家人和解

真相有时会变成利刃,追究真相可能会伤害周围的人。

2022年10月10日,第二次开庭调解,谢云帆像变了个人,头发软塌塌地贴着头皮,胡子茬儿还留在嘴角,眼皮耷拉着,神情恍惚。跟第一次调解一样,父子已达成联合阵线,婆媳还是兵刃相见。

“为让双方和解,我对案件进行过深入调查,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20年前的那场车祸,似乎另有隐情……”

谢云帆突然喊了一声:“别说了!”之后,他跌坐在椅子上,将头埋在手掌里,半天再说不出一个字。突然,他干呕起来,冲进卫生间,瘫坐在洗手池旁,呆呆地望着哗哗的流水,一动不动。

关上水龙头,高辉搀扶他来到窗边,递给他一支烟。贪婪地猛吸几下,回忆渐渐爬上谢云帆的脸颊,痛苦而扭曲……

“出事之后,我吓坏了,也后悔死了,为什么那天我要喝酒。”谢云帆夹着香烟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我受了惩罚,反复折磨人的病,每天都要背一遍案发经过。你好奇我为什么背那么熟吗?我每天都会在镜子前复述一遍……”

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哆哆嗦嗦地吸一口烟,说道:“我之后干什么都不顺,这都是她在惩罚我,我宁愿当时死的是我……”

他将心里深藏的秘密说出来,悔恨汇成眼角的泪,清亮剔透。二十年的时光,法律的审判已过时效,但人心的审判没有期限。

高辉拍着谢云帆的肩膀对他说:“小时候,我因为淘气被我妈关进小黑屋,周围黑漆漆一片,我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睁开,那时耳朵里会灌入各种细微的声音,越听心里越紧张。你知道我怎么克服恐惧的吗?”

谢云帆回头,高辉笑着说:“睁开眼睛直面黑暗,慢慢你的眼睛就会适应,还会发现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陈医生建议你直面问题,这可能对治疗有帮助。”

带谢云帆再次回到调解室,他当着家人,说起当年的车祸,并真心请求原谅。

高老师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她的伶牙俐齿完全无法施展,站起来抓着谢云帆的头发,让他赔自己女儿的命。

老谢突然一句狮子吼:“我早就知道,你不要闹,二十年了,已经二十年……”

这句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在场的人都呆住。高老师愣在原地,手一下从谢云帆的头发滑下来,怔怔地望着老谢,就像丢了魂儿。

刘晓敏就像个局外人,本是来争房子,却被二十年前的事情彻底搞晕。

她张大嘴巴“哦哦哦”了半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当初你们不愿意签赠予合同,而坚持要走买卖合同,根在这儿呢……”

父子俩低下头,脸色有点难看,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被蒙骗的感觉确实不好受,但刘晓敏也确实没了立场占有房子。

眼前的公婆,转身就变成了老公前妻的父母,与她和她儿子没有了半毛钱关系。

之前理所当然占房子的气势,突然之间就少了一半,刘晓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谦卑多了。

几分钟死寂般的沉默后,刘晓敏很自然地挽起高老师的胳膊说:“好了,妈,您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这不是怕你们跟着我们挤吗?”边说边给谢云帆死命递眼神。

謝云帆“扑通”一声跪在高老师面前,头磕得咚咚直响,说对不住二老,表示一定会一如既往孝敬二老。

高老师攥着纸巾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却渐渐缓和下来。

老谢主动站起来承认,瞒着大家是他的主意,刚失去女儿,高老师缓不过劲儿,如果当时知道这件事,她的心脏一定承受不住。

“这就是场意外,不是谁的错……”老谢就像吹响了结束比赛的哨子,调解室立刻安静下来。

秘密,在调解庭一一被揭开,大家明显松了一口气。

高辉趁机正好提出早已拟好的和解方案。

为了让双方互相谅解,高辉希望高老师同意房产在三年后再过户,那时孩子可以顺利升入初中。但这三年房子的使用权由高老师决定,她想住在房子里,任何人不得提出质疑。

双方没有提出异议,签了调解协议书。

家人间最好的结局只有两个字——“和解”,跟过去和解,跟家人和解,更是跟自己和解。

高辉深知家事法庭无大事,但落在每个家庭每个人身上,却没有小事可言。

让双方和解才是家事案件的解决之道,高辉摸出谢云帆刚才用的打火机,“咔嚓”一声打出一点火焰——火焰微小却可以温暖别人,正像他这样的家事法官。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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