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起来的爱:无光世界有个阳光女孩

2023-07-06 13:06杨小羊
知音(月末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阿姨阳光女儿

杨小羊

江苏省连云港市的王海亭,女儿婧心患有着色性干皮症,这是患病率仅为25万分之一的罕见病,无药可医,患者终生不能见光,大多数患病的孩子活不到成年。王海亭不放弃希望,让女儿在她亲手打造的“无光世界”里感受世界的五彩缤纷……

不能见阳光:那25万分之一的罕见人生

2019年5月,王海亭和丈夫张斌带女儿婧心去北京大学第一人民医院,一位研究遗传性皮肤病的权威专家看到夫妻俩颓丧的样子,婉转地告诉他们:“看着像是干皮症,等基因检测出来再做判断。”王海亭当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号啕大哭。

时年34岁的王海亭和丈夫张斌是江苏省连云港市人,王海亭在一家工程监理公司工作,张斌在房地产公司做设计。2016年8月26日,二胎小女儿婧心出生,跟大女儿一样漂亮可爱,全家都很开心。

五个月大添加辅食时,婧心对牛奶蛋白重度过敏,不停地拉肚子,拉了两个多月都没能止住,稀稀拉拉的大便常常带血。每天晚上听着婧心的肚子“咕咕咕”地叫,王海亭焦虑得辗转难眠,女儿放个屁,她的心脏都会紧缩一下,害怕她是不是又拉了。按照医生的指示,王海亭把女儿所有的食物都换成了氨基酸奶粉,拉肚子终于止住了。看着女儿成形的大便,王海亭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过敏刚有些好转,王海亭又发现女儿的鼻头和鼻翼两侧长出一些斑点,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是雀斑。有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看了婧心一眼,说:“这么小的孩子脸上长斑,除了干皮症,没见过其他病。”不过老大夫最终没有给出明确的诊断结果,说也可能就是雀斑,让孩子尽量避免阳光直射。

婧心因为体质弱,王海亭很少带她出门,她脸上的斑长得并不迅速。两岁多的时候,婧心上了幼儿园,脸上的斑开始暴涨,嘴唇、下巴、脑门上都有,脖子后面密密麻麻的一片,王海亭意识到问题严重了,赶紧带着婧心前往南京的医院就诊,但就是查不出病因,她只好暂时带着孩子回家。

当时正是春天,为了防晒,王海亭给婧心戴上一顶宽大的渔夫帽。看见小道上落了一地的花瓣,婧心兴奋地跑起来,用两只小手将花瓣拢起来,往空中抛,在这片花瓣雨中跑跳、转圈,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因为跑得太急,风一吹,婧心的大帽子总会被掀掉,太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脸上,王海亭一路追着她,不停地帮她把帽子戴好,并警告她两句,她朝妈妈做个鬼脸,撒开脚丫跑得更欢了。王海亭不知道这将是婧心最后一次在阳光下奔跑。

为了找到病因,王海亭在网上不断查询,并多次问诊,有医生给出一种答案:“着色性干皮症的表征之一就是脸上长斑。”王海亭想起之前那位老大夫说过的干皮症,再也坐不住了,和丈夫一起请了假,带着女儿赶往北京大学第一人民医院就诊。

一路上,王海亭的心忐忑不安,丈夫不断安慰她:“这个病只有25万分之一的概率,哪有那么巧就让我们碰到。”王海亭打开电脑,不停查阅着干皮症的症状,一条条核实,只要在婧心身上不显著的症状她都划掉,想要拼命证明女儿不是这个病,哪知现在专家给出了基本的结论,虽说是“很轻微的那一种”,也足以让她崩溃了。

这么久了,王海亭就希望女儿不是这个病,哪怕疑似也无法接受。张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妻子。婧心看着难过的妈妈,慌张得不知所措,一边哭一边安慰:“妈妈,你怎么哭啦?你别哭。”王海亭听了心酸不已,孩子这么小,就得了绝症,未来怎么办呀?她被阳光“融化”的鼻子,因皮肤癌烂掉的脸庞……以前查阅的干皮症重症患者的图片一张张映现在她眼前,她不敢想象这将是女儿今后的人生。

着色性干皮症不像其他病可以早发现早治疗,哪怕是癌症也有明确的治疗手段,可干皮症是绝症,患者多发病于幼年,他们对紫外线极度敏感,阳光、灯光都会对他们造成伤害,随着年龄增长,他们会由雀斑、皮炎逐渐发展成皮肤癌,目前的医疗手段几乎束手无策,重症的孩子活不过十岁,三分之二的患者活不到成年。

北大医院的专家也不确定婧心能活到几岁,但还是给了王海亭希望,专家告诉她:“这个病跟家庭防护有很大关系,我们只要为孩子挡住紫外线,不让孩子接触它,理论上来讲能够在很大限度上延长孩子的生命,防护好了,孩子能活到中年。”

事实远没有专家讲的那么乐观,基因检测报告的结果出来后,医生通过微信拍照传给了王海亭,看着“中等偏重”“伴随神经退化”几个诊断关键词,王海亭的情绪再度失控,张斌抱着她痛哭流涕。

婧心只上了两个月幼儿园,一次户外活动都没参加。幼儿园老师每次跟王海亭提起,总说别的小孩出去玩了,婧心一个人站在离滑梯最近的门口,趴在门框上,眼巴巴地望着,再被老师领回桌子前,看一会儿故事书。王海亭每次听了心里都像被剜过一样疼,但现在,她不得不做出一个更残忍的决定。

“关”起来的爱,爸妈变成月亮守护你

为了让女儿健康地活下去,王海亭把婧心“关”了起来,不让她出门,还把家里的窗户全部贴膜,窗帘也换成了进口的,拉得严严实实,不让家里进一点光。她又从国外买来紫外线检测仪,时刻监测婧心身边的紫外线数值,婧心穿的所有衣服,包括秋衣秋裤,都是她用最好的防晒面料做的。

30平方米的客厅里,没有一点生气,婧心整天待在家里。一开始,王海亭下班一回家,婧心会立马扑上来问:“是不是從现在数到十,太阳就落山了,就能出去玩了?”但她很快发现,就算她数上十个十,一百个十,也不可能出去玩,太阳落山了还会有余光,紫外线还会在。

婧心治病需要一大笔钱,王海亭不敢丢了工作,请阿姨来照顾婧心。还不到一周,阿姨就跟她抱怨:“屋子里太闷了,让人透不过气。”阿姨说着扯开了窗帘,又去扒窗户,嘴里念叨个没完:“你把孩子天天放在家里闷着,她也受不住啊。”王海亭赶紧上前把窗帘拉上。

一天,王海亭回家拿东西,婧心和阿姨都不见了,她忙出去找,看见婧心在玩滑梯,亮闪闪的太阳光照在她身上。阿姨见王海亭冲过来,赶忙指指婧心头上的帽子,意思是这不也算防晒了嘛。王海亭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直接让阿姨拎包走人。

王海亭接连换了四五个阿姨,还在家里装了监控,从监控里总能看到有阿姨忍不住把窗户拉开一个大口子,几缕阳光在婧心的脑袋上晃动。王海亭想来想去,干脆一天请两个阿姨,上午下午轮流管,这才勉强稳住了新来的阿姨。

王海亭姐姐劝她:“放开婧心吧,大人都受不了,何况孩子?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又有什么快乐可言?”王海亭不忍放弃女儿,她性格那么开朗活泼,一点不像生病的孩子。她相信婧心不是白白来受罪的,她真想把整个世界搬到女儿面前。

王海亭给女儿升级了防护装备,决定带她走出家门。每次去商场,她都给婧心戴上防护面罩,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一手牵着她,一手紧握着紫外线检测仪。每到一个地方,王海亭的首要任务就是用检测仪测测这里的紫外线有没有超标,有的地方有好几种灯光,她就拿着仪器从各个角度检测。

一次去餐厅吃饭,婧心盯着妈妈笑笑,一本正经地学着王海亭的样子跟她胡说:“你看很多人喜欢先拍照再吃饭,这是在给食物‘验毒,我们到一个地方,先测试再摘面罩,也是在‘验毒。”王海亭哭笑不得。

婧心特别喜欢玩沙子,晚上太阳落山了,王海亭就和丈夫一起带着女儿到僻静的海滩玩,那里没有灯光设施,只有月亮挂在天上。婧心拿着小桶装沙子,小手拍拍,把沙子压紧实了,再倒过来,就成了一座沙堡。玩腻了,就往海水里走一段,翻开石块,乱爬的小螃蟹总能逗引得婧心一阵尖叫。

婧心上不了幼儿园,王海亭就找教室密闭、没有窗户的美术班、口才班、机器人班,让婧心去上。下课后,婧心见到妈妈就说:“小朋友说我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子,谁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王海亭安慰她:“这很正常,妈妈30多岁了,也就你爸爸一个人喜欢我。”

王海亭坚持让女儿上兴趣班,却不肯让她学舞蹈,连裙子都不让她穿,她不希望女儿因注重外表而感到自卑。可婧心总是会背着妈妈偷穿她的高跟鞋,偷抹她的口红,甚至趁保姆不注意时偷偷跑到阳台,好奇地盯着阳光,看它到底有什么威力。

着色性干皮症是一种慢性病,患者晒太阳后不会立马起斑点,但等到细胞被破坏到一定程度,发生癌变,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婧心脆弱的皮肤没能打败阳光,她脸上的斑遏制不住地生长。

婧心5岁时,鼻翼两侧长出绿豆大小的黑斑,皮肤发生癌变。王海亭和丈夫带她到上海做光动力切除手术,婧心对麻药不耐受,燎人的灼烧感让她坐卧不宁,爸爸妈妈一人压住她手脚,一人按住脑袋。两个小时手术,婧心哭喊得嗓子发不出声,王海亭和丈夫汗流得湿透衣衫,手臂僵硬打不了弯。

医生反复叮嘱,术后一定要让结痂自然脱落,再痒都不能让孩子用手挠,否则很容易留疤。婧心正是好动的年龄,王海亭想尽了办法,最后只能用床单把女儿包得像粽子一样,捆裹在床上。晚上她就睡在女儿旁边,把自己的手绑在女儿胳膊上,婧心一动,她就知道了。这样连捆了七天,婧心脸上的结痂总算掉落了,王海亭才给女儿解掉了床单。

以后每隔半年,他们都要带婧心到上海做一次治疗。最绝望时,王海亭靠着翻译软件,给英国的干皮症公益组织创始人法蒂玛写信求助。法蒂玛年幼时因为误诊眼睛失明,脸也被毁坏,但她自学盲文,還成立公益组织,帮助了很多干皮症患者,她的回信和经历给了王海亭很大鼓舞。

王海亭开始在各个社交平台搜索着色性干皮症,有任何提到这个病的帖子,她都会在下面留言,仔细描述婧心的症状,告诉他们如果有相同情况,记得联系她,大家可以一起和病魔斗一斗。靠着这种方式,她在一年里找到了七名患者,还联络上一个病友群,里面一共有24名患者。

病友们的经历让王海亭心疼,他们大多不了解这个病的护理方式,也不知道病情的危害,很多孩子因早期误诊耽误治疗。病友群土豆妈妈懊悔自己没能对儿子进行早期干预,致使他才读到小学二年级就因病情辍学回家。王海亭每次听到这些都痛心不已,决定像法蒂玛一样把大家团结在一起抗病。

打开一扇窗:无光世界有个阳光女孩

2021年,王海亭和土豆妈妈联手成立了国内第一家着色性干皮症关爱中心,推广日常护理和救助方式,又把婧心的经历拍成视频发到抖音上,希望为这个群体激起一些浪花,引起社会关注。

努力没有白费,着色性干皮症慢慢进入公众视野,关爱中心收获了慈善会提供的救助基金,病友们的生活有了光亮。这些成果完全超出了王海亭的意料,她从一个畏惧、不知所措的罕见病孩子妈妈,成为这个群体的领路人,并希望将来女儿也能像法蒂玛一样勇敢无畏,拥有生活的力量。

为了让婧心敞开自己,王海亭开始更大胆地带女儿外出社交。曾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看见婧心的脸,立马拉着她的朋友一起来围观,指着婧心的脸直接说:“你看她的脸,多恶心。”王海亭一下子爆发了,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女孩的妈妈连忙走过来,带着女儿一起向婧心道歉。

王海亭蹲下身,平视着婧心的眼睛说:“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很多群体,你只是属于易过敏的群体,看起来有些特别而已。这个世界上过敏的人有很多,有人对食物过敏,有人对尘螨过敏,还有人对空气、水,甚至是重力过敏,而你是对阳光过敏。大家只是对特别的人更好奇,并没有太多恶意,就像我们上街,看到坐轮椅的人也会多看两眼。”

她带婧心去上海迪士尼,去动物园,难免会有很多大小朋友好奇地盯着婧心的脸,偶尔夹杂着些喊她“丑八怪”的声音,婧心总是会扭头抱住妈妈,王海亭就一遍又一遍鼓励她。有一次,她悄悄跟妈妈说:“说我丑八怪的,长得也没有多漂亮,我不理他们,也不要哭,那样太丢脸了。”她甚至给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画里的女孩长着满脸斑,穿着一条花裙子,站在蓝天白云下,笑得有些害羞。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姐姐那些被偷偷藏起来的裙子、公主鞋,更激发了婧心对美的向往,她总会偷偷摸摸地把姐姐的裙子穿在身上,王海亭每次发现后都是一阵鼻酸,她不忍再限制女儿,穿不了短的就给她买长的,在外面穿不了就在家里穿。公主鞋露脚背,王海亭就装进包里,出门时让婧心穿运动鞋,到了兴趣班再给她换上公主鞋。2022年春节,王海亭在浴室开着浴霸给婧心换裙子,看着她开心地翻转、跳跃,裙袂飘飘,不停地给她拍照。

王海亭的家紧挨着学校,每天听着一群又一群孩子放学后的欢闹,婧心总缠着她要求上学。2022年9月,婧心也到了入学的年龄,王海亭到学校教室一检测,发现靠墙根的地方紫外线很少,她激动地跟学校递交了申请,希望婧心可以每天上午来上两节课。学校没有这样的先例,报给教育局,半个月后审批通过了。王海亭帮婧心从头到脚包裹严实,不让她露出一丝肌肤,女儿如愿走进了课堂。

班主任多次对班里同学讲,让大家照顾好这个妹妹,孩子们很懂事,知道这个妹妹情况特殊,没有一个人嘲笑她。但是第一天上学,还是有不少外班的孩子趴在窗户上围观婧心,陪读的阿姨拍视频给王海亭,王海亭心疼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上午10点的太阳正盛,两节课上完,婧心走在放学路上,阳光还是穿透防护面罩侵入了她的眼睛,导致她的眼底出现红血丝。可是一到家,她就兴奋地跟妈妈调侃:“那些小孩子为了看我,贴在窗户上把鼻子都压扁了。”王海亭惊讶于女儿的乐天。第二天,她又升级装备,让婧心坐婴儿期的遮阳推车上学,陪读的阿姨从家里直接将婧心推到学校。一路上,婧心特别难为情,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上午第二节课下课前,在校门口等候的阿姨提前来到教室门口,帮婧心整理好面罩和护袖后,将她抱上小推车,再用布蒙上,将婧心盖得严严实实后,一刻不敢耽搁,快步将她从学校送回家。婧心再也关不住她的话匣子,开心地跟妈妈分享着学校里的趣事,早上坐推车的阴霾一扫而光。

婧心很喜欢课堂,每次老师提问,她第一个举手,表现积极,老师也常把回答机会让给她。婧心戴着面罩站在黑板前,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她开朗自信,带领同学们朗读时声音响亮、吐字清晰。

每天下午,婧心在家里都有两个小时的阅读任务。王海亭晚上回到家,还要陪著她写作文。婧心用心发现和感受着身边的美好,一朵小花,一只小蜜蜂,一条小溪,一棵小草,她都用铅笔记录在方格本上,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早上,一朵金色的向日葵在风中摇晃,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草丛旁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咕咚咕咚敲打着石头。”“一片绿色的小树叶挂在树上,它懒洋洋地做起美梦来。”王海亭期盼女儿将来成为一名作家,把她的故事写出来,照亮更多人。

2023年3月9日,婧心的作文《假如给我三天阳光》登上《苍梧晚报》封面,她在上面大方书写着自己的梦想:“我长大以后,要像海伦·凯勒一样,写我的故事《假如给我三天阳光》。我和其他的孩子像隔了一面墙,他们生活在阳光下,而和我一样的孩子,只能生活在月光下,我希望将来能打破这堵墙,让所有人都生活在阳光下。”

编辑/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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