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光初透彻 秋色正清华

2023-07-12 10:08张一弛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秋色山水画意境

摘 要:古代文学作品中描绘秋色的主题,多以“悲秋”为情感基调,“喜秋”之作鲜有,在诗画互文的语境下,绘画中也不乏“悲秋”之作。对此,以“喜秋”为线索,探究古代山水画中描绘明丽之秋的意境类型,通过对董其昌与蓝瑛经典作品的阐释,总结明净与明艳两种“喜秋”山水的面貌,进一步讨论这一意境类型的审美意趣。

关键词:山水画;秋色;意境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9年度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古代山水画‘四时图像審美形态研究”(19YSC004)、2019年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2019SJA1254)、南京艺术学院“中国书画理论范畴研究科研创新团队”的阶段性成果。

古人言秋,多为悲、愁、忧、哀,鲜有喜、乐。历代诗文在讨论秋的文学主题时,特别指出了有别于“悲秋”之调的“喜秋”之情。“喜秋”是基于秋天清爽、成熟、收获的特性,多写秋之绚烂、明净,从而突出诗人高怀、寥廓的心境。同样,在绘画中,除了描绘秋季萧索、荒疏的衰败景象外,亦有写秋之明丽的意境。所谓明丽,既有鲜艳、光鲜的含义,又指清楚、明净。因此,明丽既可指鲜艳灿烂,又有明净秀丽之意。故而在绘画作品中,描绘秋日明丽之作,也就包含了明净与明艳这两种面貌。

一、明净之秋

董其昌的《秋兴八景图》为纸本册页,共绘八幅秋景图,是其设色山水之佳作。此册页绘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为董其昌行舟由松江至镇江途中所作,历时二十余日。此组册页,既写生沿江秋色,又临仿前人笔意,八幅秋景用色极为精妙,总体呈清润明丽之貌。董氏多以淡墨勾皴山体,进而敷色赭石、石绿,间以淡墨调和,山石阴阳层次以色而分,尤显丰富。

第一开仿赵孟頫笔意,绘高山叠嶂,于烟云缭绕的山间。近景处有长松立于坡石,其间以红叶点醒,以示秋意。此画题款对应画中山间丛木,与赵孟頫《鹊华秋色图》多有相似。然董氏所绘山水亦有独特之处,山峦造型别致,山体重叠处有林木、红叶点缀,既显崇山险势,又显苍莽之貌。山间有屋舍数间,白云间隔山体,似太古之境。青松与苍山交相,尽显秋之苍趣,红叶与白云相间,又显秋之明丽。

第二开(图1)中,秋意集于近岸松林疏木,苍松挺傲,坡石叠峦,有苍劲之趣。隔桥对岸鲜有树木,房舍掩映,与近处松木树丛形成疏密对比。远岸绘有山峰连绵,山间亦有丛木。此页山色晴暖,青松苍然,江水无澜,笔墨勾皴虽为浅淡,但山体结构分明可见,山石设色间有鹅黄点缀,清雅秀丽,有秋色明净之感。画中题有秦观词一首,此词为秦观写于贬谪之时,正逢晚秋时节,心有郁结,与红颜把酒词唱,醉梦闺楼,而心有纾解。观画及诗,似乎其中仅有季节(秋)相同,虽然题款中已写“偶书少游词”“有偶然欲书之意”,表明诗画不符,然而其中却有更深缘由:董其昌被迫回乡休养距离其作《秋兴八景图》已有多年。明光宗于公元1620年登基,念及董氏而欲复召回京,但“红丸案”后,光宗骤然离世,而董其昌最终未被复用。据有关学者考证,《秋兴八景图》正作于光宗离世之际,因此可以推想画中所绘秋色必有深意。而此页秦观的贬谪之词,恰与董氏心境相通。秦观历经沉浮,醉于青楼红尘之地,而董其昌则是醉于山水之间。

第三开(图2)题诗两首。其一曰:“平波不尽蒹葭远。清霜半落沙痕浅。烟树晚微茫。孤鸿下夕阳。”其二曰:“溪云过雨添山翠,花片粘沙作水香。有客停桡钓春渚,满船清露湿衣裳。”这里一首写秋,一首写春。从画面来看,近处的绿树红叶与隔江的巍峨远山相互映衬,山脚汀洲与山体皆以淡赭敷色,更似秋景,山间烟霭有诗中“烟树微茫”之意。画中写春词录叶梦得《菩萨蛮》上阙,隐去下阙“梅花消息近。试向南枝问。记得水边春。江南别后人”。如此看来,此页所画虽为秋色,但其中已有盼春之意。

第四开作近水芦花,风姿摇曳,映衬江中汀渚疏林,红树间夹,远水无垠。画中设色清新,山体多用浅淡石绿,有净透感。芦草用浓淡四色交替叠加,有摇曳不停的光感效果。江中柳堤,间以红色点染,更见秋意,为清秋旷怡之境。此页题款录元人词:“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词与画意相通,而其中“烟波钓叟”有“渔父隐逸”之意。

第五开,总体来看,所画两岸山峦设色沉静,不及前四开明丽。画中相对绘有近岸远峰,隔江而立,呈江水远去之貌。题款为万俟咏的《长相思·山驿》,与画中远水东流、江岸沉寂的秋景亦是相符,诗画间弥漫着一种静谧的感伤情绪。

第六开题款为宋人词,词中写雨后烟云散于天空,明月、残星、疏木,山晓清幽宁谧。画中也作山景,堂舍隐匿山林,泉流直下,空寂无人。此页松柏敷色清丽,山体以茶色、淡赭绘之,显沉稳之势。画中流瀑、深山、松林、空舍生深秋寂寂肃肃之幽。

第七开从题款来看,是董其昌意临米芾《楚山清晓图》,故而作云山之景。此页是八景中较为特殊的一页,画中鲜有秋意,只写巨山耸峙,云气横生。画家虽言得米芾之法,但所构山体多有董源笔意,山体浑厚,多作墨点,其中可见画家鲜明的个人风格。

第八开为最后一景,董其昌题赵孟頫之词,而后写:“是月写设色小景八幅,可当秋兴八首。”这一页构图旷远,江边矶石林立,后有楼阁掩映,岸边舟船欲行,江中扁舟数点,远山起伏,为秋江辽阔之景。图中题有《浪淘沙》一词,词中所写似与画中不符,但文句中流露出了对时间流逝的忧惧及对世事变幻的无奈,这与董其昌经历了复用、弃用的无常之后所产生的惆怅心境是一致的。

谢希曾在《秋兴八景图》后题跋曰:“思翁秋兴八景取三赵神韵,而运以己意,寓古澹于浓郁中,真为妙绝。”可见其将此画定为“浓郁”。就设色而言,画家以大红、朱砂作夹叶,点红树,绘苔点,秋山以赭色染之,来表现秋色浓郁。画中所画之秋面貌多样,霜林松柏、白云红树、重峦叠嶂、幽山飞涧、蒹葭柳堤、水迢江阔,这些秋日景象多为清丽、明净。

众所周知,《秋兴八首》为杜甫经历谪宦、国破后所作,诗中集合了因秋而触发的对自我境遇的不平、对国家命运的忧虑等种种情思,董其昌的题款所录诗词中正是隐含了与杜诗相通的秋思。董其昌曾在《秋林图》的题跋中写:“画秋景,惟楚客宋玉最工。‘寥栗兮若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都在语外。唐人极力摹写,犹是子瞻所谓写画论形似。作诗必此诗者耳。韦苏州落叶满空山,王右丞渡头余落日,差足嗣响。因画秋林及之。”这里,董其昌将宋玉写秋比作“画秋”,并指出秋意不在于秋景,而是超脱于景外、物外的意趣,如此即可解释《秋兴八景图》超越画中明丽之秋所蕴含的深意。

二、明艳之秋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中之秋虽为明丽之境,但因敷色清雅、净透,可归于明净。其所绘秋色之明丽,除生明净之感外,还有一类则用色较为浓丽,有明艳之貌。这类秋景画中有其典型物象,即青山、红树、白云,如其所绘《仿张僧繇白云红树图》《仿杨昇没骨山水图》《翠岫丹枫图轴》《仿古山水册》等。董其昌所绘明艳之秋的作品,多为没骨画法,且皆称“仿张僧繇”“仿杨昇”,如其在题款中曾写“张僧繇没骨山,余每每仿之,然独以此卷为惬意,盖缘神怡务闲时所作耳”(《仿张僧繇白云红树图》),“余曾见杨昇真迹没骨山,乃见古人戏笔奇突,云霞灭没,世所罕见者,此亦拟之”(《仿杨昇没骨山水图》)。没骨画法传为张僧繇所创,唐代杨昇继承张氏画法,善作没骨山水。曾有学者质疑,认为画史记载中鲜有张僧繇、杨昇关于没骨画法的记载,故董其昌所言不实。这里,我们暂且不论董其昌所见没骨山水的真实性,而是关注没骨山水的画法。恽寿平《瓯香馆集·画跋》对此法有过明确的定义——“不用笔墨,直以彩色图之”,“全用五彩敷染而成”。因此,可以说没骨画法是单纯用青绿、赭石、朱砂、白粉等色堆染山石树木而成。清代安岐记董其昌《仿杨昇没骨山水图》“作高山平麓、丛树幽亭,红绿万状,宛得夕照之妙”,“未见全以重色皴染渲晕者,此诚谓妙绝千古”,《式古堂书画汇考》中也写此画“纯以朱碧渲运,嫣然新亮,遂无前人”。董其昌“没骨秋景”中的山石用重色皴擦,再敷以石绿、石青,间染赭石,浓墨点苔。林木以重色勾勒再覆色,树身多染以花青。而红树以夹勾染朱,或直接用丹砂双勾,树间有丹黄之色,以点秋意。没骨画法绘成的秋景之貌,重在色彩对比与互融,红、绿、青、黄都是鲜艳的颜色,而其集于一图,自然能形成强烈的视觉效果。因此,秋景山水的明丽之貌,有别于水墨设色的秋之萧索、荒疏之景,而是表现秋季红树苍山、光彩鲜润的明艳景致。

除董其昌外,明代蓝瑛也是一位擅长以没骨画法绘明丽之秋的画家。蓝瑛的没骨山水主要形成于50岁至60岁,他在这类作品中的题款与董其昌相同,也称师法张僧繇与杨昇。如蓝瑛的《丹峰红树图》就是一幅表现明丽之秋的典型作品。此画绘于1642年,为绢本设色,自题“法张僧繇画于邗上草堂”。画中绘山壑重叠,枫林红艳,一汪溪水流入潭间,潭中水草亦用朱砂写出。文士静坐于红树青山之下,似赏这明媚秋景。图中近处山石表面皆用没骨之法,以石青、石绿敷色,而底部则以赭石晕染过渡,与石青、石绿相融,以不同色彩自然地表现了石块的体积。中部耸立的群山同用此法,以多色间染,不用皴法。石上苔点以墨为底,再点石青或石绿,颇有生趣。远处一峰高耸入云,峰顶以朱砂渲染,接染赭石、青绿,似有霞光之意。山间林木植根于石,树干用赭石勾染而成,树叶则用重彩之色,以石青、石绿、丹黄、朱膘、朱砂等色层层点出,前后映衬,色彩分明。前景的红枫、黄木与中、远景处青蓝相间的山石,形成一种鲜明的色彩对比,画面明艳有余,且毫无俗意。

如果说蓝瑛的《丹峰红树图》表现的秋景灿烂重在其色彩“浓艳”,那么他晚年创作的《白云红树图》不仅写秋色之斑斓,而且斑斓中亦有明净之感。画面取深远构图,山石排布曲折,近处浅坡蜿蜒,坡上有红林白树相映,潭上设一木桥,高士策杖寻幽。中景溪峦重叠,林木更密,山间溪水直落潭中。远景峰峦叠嶂,直入云霄。红树密林、青山溪瀑有烟云缭绕、雾气蒸腾,如入仙境。画中山体、坡石直接以浓重的石青、石绿没骨绘出,山脚、石根以赭石间染,这里仅用色之浓淡分山石向背,以墨色皴染纹理,全然不见勾勒之笔。树干双勾而成,以赭石晕染,树叶用朱砂、丹黄、粉白、青、绿等色直接点出。云气烟霭为留白后所绘,直接以粉积染,明灭于山峦之间。蓝瑛的《白云红树图》较其《丹峰红树图》所用没骨之法更加成熟,用色虽然浓丽,但晕染的层次更为丰富多变,敷色间染中可以得见云烟的淋漓透润之貌。因此,蓝瑛的《白云红树图》集秋之明艳与明净为一体,红树黄木、绿岩青山为绚烂之色,夺人眼目,而白云氤氲、溪水静流则使山木之色更显秀润、清丽。

三、明丽之秋的审美意趣

画中绘明丽之秋重在用色,如清代王槩《学画浅说》中写“树叶中丹枫鲜明,乌桕冷艳,则当纯用硃砂”,“藤黄中加以赭石,用染秋深树木,叶色苍黄”;唐岱《绘事发微》提及秋景设色时也说“画秋山,用赭石或青黛合墨,画出枫叶新红,寒潭初碧”;盛大士《溪山卧游录》又记“亦可加以胭脂,以之画霜林红叶,最得萧疏冷艳之致”。从以上论述可见,秋景设色多以赭色写其明净,以朱色、藤黄写其明艳,加之绿山碧水,形成对比,从而呈现出清丽秀雅、瑰丽绚烂两种面貌。诗中写秋亦有明丽之景,如杜牧《山行》写“秋风起兮色斑斓,任选高粱作笔尖。清水濯毫抒高远,白云铺卷入诗篇”,刘禹锡《秋词二首》写“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晏殊《诉衷情·芙蓉金菊斗馨香》写“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宋人周振《获国寺》有“碧云红树万山秋,蹑蹬攀萝径转幽”。因此,诗画互观,所谓明丽之秋,或是描绘秋日红树如火、万木金黄的斑斓景致,或是吟咏林木清华、秋高气爽的明净之貌,置身其中既有醉心秋意的欢悦与明快,亦可因秋气清朗而澄净心中思虑。

参考文献:

[1]董其昌.画禅室随笔[M].周小英,范景中,批校.杭州:中國美术学院出版社,2019.

[2]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

[3]唐岱.绘事发微[M].周远斌,注.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

[4]盛大士.溪山卧游录[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

[5]王晓骊.董其昌《秋兴八景》题跋索引[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28-34.

作者简介:

张一弛,苏州科技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书画美学、中国美术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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