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震云小说的“单位”书写

2023-07-13 13:00古小冉
南腔北调 2023年7期
关键词:文学价值刘震云书写

古小冉

摘要:在刘震云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诸多作品之中,“单位”这一场域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在刘震云笔下,上到“官人”下到普通职工,在“单位”这一微观社会生态圈中呈现出“单位人”特有的“单位制惯习”。透过刘震云的“单位”书写,暗潮汹涌的潜规则、权力的争逐、人际关系的异化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示。究其根本,刘震云的“单位”书写是对“单位”文化的原生态再现,其批判与讽刺的笔触,显示出当代作家对于“人”的关注。

关键词:刘震云;“单位”书写;“单位制场域”;文学价值

新中国成立初期,面对数年战乱留下的社会混沌与民心不齐的状况,为了在短时间内凝聚民众力量、恢复国民经济、重建社会秩序,中国共产党设立了“公家人”[1]管理制度,即“单位”。实践证明,“单位”体制适应了当时社会运转的需要,为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建立以及计划经济的开展创造了有利条件。彼时的单位制度以其封闭性和单一性,几乎包揽了人们的一切,换句话说,单位就是社会。随着经济的恢复及时间的推移,单位这一体制的问题逐渐显现。在改革开放及个性解放的大背景下,以刘震云为代表的“新写实小说”“新官场小说”作家群,将创作的视角转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文本中的平民意识因此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单位”题材小说的立意也不再只是单纯地歌颂与赞扬,而是开始对体制内“单位人”的生存境遇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开始关注人的生存价值和意义。以往学界对刘震云“新写实”题材作品的研究往往从“官场”这一活动领域出发,如段大明、张献青等均从“官人”“官场”等角度为刘震云笔下的单位生态作出界定,其中段大明将虚伪、平庸、腐败等视作自古以来官场中的常见“痼疾”,而刘震云只是用冷峻的笔调“拆卸封建气息的‘官场构建,剖析当代色彩的‘官人灵魂”[2];张献青则对官场中“官人”的生活相与劣根性进行概括[3]。有些论文即便涉及“单位”这一场域,也往往停留在写作手法的研究层面,如黄健将“单位”中的小林逐渐被社会规则同化、丧失青春活力的过程视作青春叙事的终结,认为刘震云以此传达对社会的批判与对小人物的同情[4]。本文试图从社会学的角度探究刘震云笔下“单位”的文学性书写与现实中“单位制度”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刘震云独特的表达方式背后的深刻内涵。

一、“单位人”的“单位制惯习”

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将场域定义为“位置间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形构”,在这种“建立在关系之上、充满斗争”的“客观关系系统”中,行动者必须作出与该场域外部规定相符合的行为,而这种结构性行为最终会在实践中内化为行动者的习惯,带上具有该场域“性情倾向系统”即“惯习”的烙印,并最终参与到对资本(经济、文化、权力、关系资本)的争夺“游戏”中[5]。在中国社会中,长期的“单位制场域”塑造了与之相适应的“单位制惯习”[6],在刘震云单位题材小说的创作阶段,彼时的单位制度已进入改革时期,但我们仍能从其文本内呈现的人物行为方式中看到“单位制惯习”在转型时期的滞后现象。

(一)“单位人”之普通职工

劉震云的《单位》《一地鸡毛》这两篇小说,前者从社会角色入手,后者将笔触延伸到家庭生活,向我们展示了“单位”中普通知识分子的灰暗生活。

计划经济时期的“单位”几乎包揽了职工的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包括但不限于医疗、教育、住房等,使得“单位人”无论是从经济上还是从精神上都对集体产生了极强的依赖性。尽管“单位人”工资并不高,但“体制内”的身份福利是其他行业所无法企及的。单位不仅控制和分配社会物质资源,而且拥有优越的“制度性资源”,如子女就业、入学机会,优越的社会身份等。虽然改革后的单位不再直接分配资源,但“单位人”仍享受着不少由身份带来的福利。例如,《一地鸡毛》中的小林清早排队可以买公家副食店便宜优质的豆腐,买“爱国菜”还能获得单位补贴,生病感冒可以直接从单位拿药,上班可以直接坐单位班车,单位幼儿园只招收本单位职工的孩子等。小林一家经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闹得不可开交,根本原因是经济问题,偷水、不买儿童感冒药、排队买便宜豆腐等又从另一个侧面表明夫妻俩收入并不高,单位只能为其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即使如此,身为单位普通职工的小林一家在面对农村的亲友时仍具有身份优越感,带有“单位制惯习”的单位人发自内心地认同城乡二元差距,这表现为小林的农村父母始终以儿子的国家公务员身份作为炫耀资本,老家亲戚源源不断地来北京并将小林视为“人脉”,而小林夫妇却将农村出身视作自己的“大尾巴”和“羞处”。

与单位福利相对的是,单位体制的封闭性、包办性,常常使得“单位人”满足于现状,逐渐丧失创造性和主动性。初进单位的小林也曾有过理想抱负,对文学有着极大的热情,也曾愤世嫉俗过,带着一身的正义感,看不惯领导、机关,对生活充满激情和冲劲。而如今“小林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林了”,在单位中渐渐被磨平了棱角,学会了妥协,一桩桩一件件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精神生活,他疲于翻书,学会随大流、不出头,学会了“要想日子好过就要加入他们”。这样的转变一方面来源于生活压力,另一方面和“单位”的控制性与稳定性有很大关系。正如《单位》中所说的,这一切“不是自身的反省,是外界对他的强迫改造”。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工作中,小林的转变都是来自对“单位制场域”中“游戏规则”的认同,并逐渐沾染上了“单位制惯习”。

除了知识分子形象,刘震云在“单位”书写中还巧妙地塑造了一批清洁工人形象。清洁工人看似游离在体制之外,实际上他们的工作将单位内各“权力派系”串联了起来,而他们的“单位制惯习”也从侧面表现出“单位场域”下的某些特征。在《官人》里,单位各楼层的厕所卫生状况也都与使用者的身份等级密切挂钩:领导所在的楼层卫生搞得比较仔细,“便池的白瓷抹得可以照出东西”;各处室办公的楼层卫生搞得相对马虎,唯独掌管工人工资的总务处附近的厕所比较干净。当单位内几位上层领导面临调职而争得你死我活时,连卫生间的厕所都开始反涌了,面对这些状况,叙述者意味深长地告诉我们:“不是打扫厕所的老头不尽心,而是单位自身出了毛病。”在单位体制内部,国家资源的分配标准除了与“行政级别”“工龄”“政治面貌”等客观的社会因素有关,也与“人际互动”等主观化的行动方式有关[7],即使是单位内的清洁工人,在“单位制场域”的耳濡目染下,也深谙这套以“人情”为出发点的非制度化地获取资源的方式。

(二)“单位人”之“官人”

在单位体制中,“除了制度化的正式权威结构以外,还存在着一种非正式的、以幕后活动为运作方式的非正式权力结构”,即“派系结构”[8]。对“官人”们来说,对单位资源的争夺表现为权力、机会等方面的竞争,为了维护在单位体制内的身份和地位,他们不得不以利益为交换条件拉拢其他成员,以提升自己在单位内的威望和声誉,继而掌握话语权。刘震云笔下的“官人”和“官场”都充斥着争名夺利的色彩,对权力的争夺以及拉帮结派已是常态,“官人”们为了自保而使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原则,为利折腰。刘震云笔下的“官人”形象主要有四种:

第一种“官人”在职时野心极大、左右逢源,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爬。如《单位》中的老孙,《官场》中的小毛,《官人》中的老方、老张等人,在利益的墻头上晃来晃去,在利益一致时称兄道弟,在自己利益有损时则又毫不犹豫地转移阵地。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以自我为中心,在利益面前所谓的昔日友谊不值一提,有福必然同享,有难时则“刮大风卖门神,各人招呼各人的摊”。

第二种“官人”在位时受尽追捧,退休后备尝人间冷暖。《官场》中的吴老,年轻时各县市都知道他爱吃鱼,便常常送鱼给他,连领导都对他这位老同志敬重几分。后来吴老即将退休的消息不胫而走,从前的“家中常客”便不再登门拜访,各县也很少再送活鱼,昔日风光无限的吴老落得了“断气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步。

第三种“官人”在位时便看清了官场的现状,在政治斗争中保持清醒、独善其身。《官场》中的许年华思想政治觉悟很高,为人很通透,办事不会逾越规矩。金全礼肯办实事,爱憎分明,但是为了自保,学会了控制情绪、喜怒不明于面。这两位高级别的“官人”都已经看清官场沉浮,最后回归了家庭。

第四种“官人”是特殊的“官人”形象,即“官太太”。她们一方面凭借着丈夫的身份在单位中享受着特殊待遇,利用“夫人”的身份享尽特殊照顾,如工作的调动、丈夫的顺风车接送、为了小姨子上下班方便而开设班车等;另一方面,她们也在无形中成为男人们政治斗争的工具,如《官人》中的老方利用自己的职权将自己的妻子和某部长的儿媳妇安排到一个图书室,利用太太们自来熟、爱谈论家长里短的特性使妻子与其他官太太成为密友,通过妻子这一途径获取了不少官场上的机密,也顺利地将消息吹进部长的耳朵。

在刘震云笔下,“做民的不卑下,当官的不神圣”[9],无论是普通职工还是官员都在“单位”中自觉认同并遵守着既定的“游戏规则”。他们尔虞我诈、费尽心思地想要争取或保住的无非就是更多的资源,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沦为单位制度下的附属品,化作庸俗生活里的一缕尘埃。

二、“单位症候”的集群化展示

在刘震云的笔下,不同性格、不同工种甚至不同年龄的人物形象在“单位”这一熔炉中沾染了“单位症候群”,刘震云对“单位”的书写并不局限于人物塑造,他是通过人物书写,对其中所深含的潜规则、权力争夺以及人际关系异化进行淋漓尽致地曝光。

(一)规则与潜规则

规则是运行某种规律所要遵循的法则,是供大家所共同遵守的规章制度或章程,在单位体制中,规则的制定对于行为约束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小到上下班打卡、不许迟到早退、集体学习,大到入党时要经过的一系列流程等,透过这些规则描写,刘震云为读者展示出单位是如何通过带有仪式性的程序对个体进行规训的。对于“单位人”而言,规则的效用是一体两面的,一方面使个体行为得到有效规范,另一方面也在无形中给人设定了行动的边框,逐渐磨灭个体的创造性。

由于“单位功能及考核参数的多元化,特别是单位的‘德治性再分配体制”[10],单位内部在规则未触及的部分存在灰色地带,即“潜规则”。而单位归根结底是由“人”组成的,故而“人情社会”往往成为某些规则的“突破口”。刘震云在“单位”书写中着力挖掘出了单位中暗潮汹涌的潜规则,比如“民意测验”这一规则的本意是为选出大多数人所信任和支持的代表,然而由于评选标准过于主观,便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钻空子。于是便有了《单位》中投票前老孙和老何为了使自己取得更有利的票数从而各自对同事进行的“私下交流”,《官人》中副局长老刘为获得选票“私下到同志们中间活动”等情节设置。

在刘震云的“单位”系列小说中,各色人物对于潜规则趋之若鹜,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看到过或尝到过这种“成功的捷径”带来的快感,因而甘愿放弃自己的原则,已然分不清是非。《一地鸡毛》里的小林夫妻学会钻制度的空子,在不违背法律的范围内钻营取巧以给自己谋得福利,“要面子一股子穷酸,不要面子享荣华富贵”,他们之所以如此,便是见识到了单位中的“潜规则”带来的福利,于是他们收下了微波炉,答应帮查水管的老头批复文件,而初尝甜头的夫妻俩一旦走上这条路就无法再回头了。规则使人变成没有感情和思想的“提线木偶”,而潜规则对人的危害更甚——会造成人自身道德观念的淡漠从而造成精神上的死亡[11]。

(二)对权力的崇拜

在单位制度中,“单位组织既是一个交往的场所,也是一个权力的空间”[12]。在这个权力空间中,无论是人际关系还是资源分配机制都带上了政治色彩,由此造成了“单位人”对权力的畸形追逐与崇拜。

在刘震云的“单位”书写中,普通人对于权力的崇拜是来源于生存的压力以及对优质资源的向往。《一地鸡毛》中的小林在妻子调单位与孩子入托这两件事上碰了一鼻子灰,但令他觉得羞耻的不仅是求助对象的傲慢,更是阴差阳错地“借光”于有权有势的邻居而轻而易举就达成了目标,与自己先前的煞费苦心还徒劳无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令小林认识到了权力的“魅力”。初尝到权力的甜头之后,权力的魔力彻底将小林洗脑,使其对权力更加深信不疑,不管错与对,无所谓原则,只要有利于自己和家人更好地生存,便会一头扎进权力斗争的场域,无法自拔。毕竟对于“小林们”来说,生存本身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主题。

对于“单位”中的“官人”们来说,刘震云指出权力带给他们的是享之不尽的便利,以及身份、荣誉和地位带来的优越感,所以,他们痴迷于权力,成为权力的奴仆。《官人》中的局长老袁,年轻时曾因长相被同学起外号,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难听的外号就变成了尊敬的“局长”称呼,他享受着权力给自己带来的关注度,享受身份地位给自己带来的在同学面前的底气和快感。他不愿意将这份权力拱手让人,想方设法地待在局长的岗位上,一边费力讨好部里,一边又不断拉踩与自己共事的几位同事,上演了一场权力争夺的闹剧。《单位》以“分梨”这一事件为开头,影射出单位体制内的分级制度,对“单位人”来说,“大家吃烂梨,他们(领导)吃好梨”是单位内资源分配的既定规则,对老孙而言,看到和自己同一批进单位的老张如今力压自己成为副局长,连在分梨这件小事中都凭借着副局长的身份和地位获得为数不多的好梨,老孙看到自己所分到的烂梨,心中自然不是滋味,自然也就在心中产生对权力和地位的向往。在刘震云塑造的这些“官人”们身上,可以看到权力对人的异化之强烈,这些身处高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们也为之神魂颠倒,为追求权力不择手段的丑恶嘴脸一览无余。

陈晓明指出刘震云的作品向我们揭示了一个道理:“没有权力的生活不得不是一出卑琐的滑稽剧。”[13]处在“单位”中的人们,无形中都被织进了权力的大网,沦为权力的附庸,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多数人都无奈地成为权力斗争之下的牺牲品。

(三)人际关系的异化

在“单位”中,除了制度所规定的正式权力机构外,还有一些以“利益”为准绳而联结成的“非正式权力机构”,在单位内部形成纵横交错的“派系网络”。由于这种“派系网络”是以人际关系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单位人”为了保障自己能获得更多的机会和资源,不得不投身于人际关系的维护中去寻求“派系”庇护。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在“派系”之间,乃至“派系”内部,则容易造成单位内部“窝里斗”的人际矛盾。

在刘震云的作品中,身处“单位”中的人们不自觉地将工作中所要面临的猜忌、怀疑、互相利用延伸到日常生活中,不但上班时对待同事两面三刀,下班后对待亲朋邻里也是保持戒备,尽量避免被别人占便宜。《一地鸡毛》中的小林夫妇与对门的印度夫妇明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却很少往来,交往中也是面和心不和,表面上相互奉承,暗地里却各自偷偷较劲。虽然在邻居的帮助下自己孩子得以顺利入学,小林夫妇面上感激不尽,背地里却暗暗咒骂邻居只是找自家孩子做“陪读”,本该和谐的邻里关系变得一边是猜忌,一边是利用。

《单位》中的人际关系更是扭曲,人与人之间相互排挤、相互倾轧已是常态。单位中的人与人之间很难看到真情,维系他们关系的只剩那一根绷紧的利益之弦。小林帮助副局长老张搬家,完全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背地里满是怨言与不屑;老张、老何与老孙之间的关系异常微妙,明明是同一批次进单位的,往日也曾同住过集体宿舍,可他们不仅不顾忌过去的情谊,反而在私下里相互看不起、彼此看热闹,表面上的亲近也只是在涉及自身利益时所作出的权宜之计。身处高位的“官人”们由于涉及更大的切身利益,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张,正如《官人》中的局长老袁坦言:“普天下是买卖好做,朋友难搁。”

刘震云笔下的“单位”中充满了勾心斗角,这些争斗都是以个人利益为出发点的,人际关系间充斥着怀疑、不信任、相互排挤、拉帮结派,这是一种畸形的集体关系,所有人貌合神离,劲不往一处使,日积月累下来必然会影响单位的组织效率。

三、“单位”书写的文学价值

刘震云对于“单位人”的塑造、“单位”特点的揭示,所指向的最终目的即传达出自己的声音。上述“单位”题材的小说作品多为学界公认的“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刘震云透过这一场域书写,对中国语境下的“单位”生态进行了原景呈现,带着批判与讽刺的笔调,传达出对于“人”的关注。

(一)“单位”的原生态再现

刘震云曾说:“生活是严峻的,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严峻的是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琐事。”[14]在“单位”系列小说中,刘震云并不关心历史性的重大场面和宏伟的叙事结构,相反他更注重于生活的细枝末节,“用那些可笑的凡人琐事消解庞大的历史过程,让历史淹没在一连串的无止境的卑琐欲望中”[15]。人的生命是由一系列的片段时刻所构成的,人生中的大多数时光都是平常的甚至是枯燥的,刘震云正是从这些日常中发掘其蕴含的力量,从中汲取和展示日常生活的诗意。

李书磊在《刘震云的勾当》一文中写道:“震云身上有种东西在当代作家中是绝无仅有的,那就是他对这世界比较彻底的无情……这种意念的彻底性使他最终达到了一种心平气和的境界。”[16]正是因为刘震云看透了社会人生的复杂,所以他不再纠结于事件表面的是非对错,不再急于将自己的喜怒爱憎直截了当地展示给读者。对待现实,他蔑视却不逃避,批判却不厌弃,冷静而不冷漠,这种人生态度,投射到作品中便是力求客观的叙事态度。相较于“新写实小说”的其他代表作家,如池莉在叙述中饱含温情,站在市民的立场,用日常琐屑来表现世俗的幸福,刘震云则在自己的访谈中把自己比作“搬运工”,对于生活中的现象,他所采取的态度就是“搬运”,即还原生活真相。因而在《一地鸡毛》《单位》等“单位”书写中,作者将人物和事件置于“生活流”中,不考虑生存的价值,只负责叙述生存本身,毫无顾忌地将灰色、阴暗、平庸的生活不加粉饰、不加渲染地展现给读者,将生活背后的问题抛给读者自己思考。

但刘震云对现实的书写并不仅仅停留在表面,在他不动声色地叙述背后,仍肩负着身为作家的责任与使命。刘震云也说:“作家就是要表现任何人之间的关系缝隙透出来的一丝冷风、一丝暖意、一絲生活的味道,是味道而不是道理。”[17]不同于单纯地说教,也不是冷漠地旁观,从刘震云客观冷静地叙事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作家所寄寓在文本内的人道主义温情和蕴含的批判锋芒。

(二)暴露与讽刺的锋芒

刘震云的《单位》《官人》《官场》等小说将“单位”中存在的那些琐碎得令人疲惫不堪的现象暴露了出来,如官僚作风及派别斗争,繁琐的制度、规则,暗潮汹涌的潜规则等。同样都是通过“小人物”“生活流”来进行写作,刘震云比池莉多了几分对生活事象的讽喻和批判。透过刘震云的书写,“单位”呈现为一个复杂多面的微型社会生态系统,身处其中的“单位人”则带有某些标志性的群体特征。白烨认为:“写这一群而不是‘这一个,实际上反映了刘震云对于国民人格的认识与思索。”[18]在刘震云的作品中,我们很难见到一个十恶不赦的人物,也很难见到一个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完美形象。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带有某种共性的人物,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缺点往往与人性的弱点相关,在权与利的诱惑下,这些缺点被进一步放大。如人性中的“趋利避害”在“单位”内的权力争夺中演化为以自我为中心、损人而利己;如小林一家从自尊走向虚荣,连可口可乐都被用来为自家起到“正面宣传作用”;又如“官人”们不仅拉帮结派,更是欺软怕硬,生动体现了人性的两面性。人性的弱点无可厚非,但刘震云却在客观描述中将这些弱点暴露无遗,演绎出一出出卑琐的讽刺喜剧。

除了对人性弱点的大胆暴露,刘震云选择“单位”这一场域也有独特的用意。刘震云在1982年大学毕业后即进入《农民日报》工作,他的文学创作道路也由此开始,他最初创作的几部小说的背景选择往往立足于熟悉的生活领域,如《一地鸡毛》《单位》《官场》《官人》将目光聚焦到自己当时身处的“单位”中,表现人在这种独特的社会体制之下的生存状态,着眼于环境逐渐将人同化的过程,以及人在这个过程中向人性弱点的一步步缴械。尽管刘震云的“单位”书写是基于社会改革时期,但我们仍能看到“单位制惯习”在社会改革中的错位现象,对未来的进一步改革仍有所启示。

(三)对“人”的关注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作品中,彰显革命理想主义的英雄人物屡见不鲜,他们都可被称作“大写的人”。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迈进,中国文学也重新迈上了回归“五四”精神,重寻“人的解放”“人的文学”之路,因而,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在政治、经济层面表现对个体的精神创伤、生命体验的关注,到“寻根文学”“先锋小说”在文化、哲学层面上对人的意义和人的价值的思考,无不体现着新时期作家试图突破“英雄式大人物”禁锢,表现“世俗型小人物”的努力。随着“新写实小说”的兴起,当代小说对平民生活的关注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例如刘震云的“单位”系列给生活中那些“灰头土脸”的小人物“立传”,虽然这类人物有其各自的弱点,甚至表现得狭隘与不堪,但刘震云透过其独到的眼光,为当代文学史留下了一类“俗世凡人”的形象。刘震云在一次访谈中讲道:“文学是写人的。”写的是“他的感情,一颦一笑……他是怎么哭出来的,怎么笑出来的”[19]。在刘震云的“单位”题材小说中,我们处处可见“人”的足迹,他们没有金手指,没有生而优渥的家境以及注定走向美好结局的命数,他们甚至没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他们只是社会体制中的芸芸众生,刘震云将平凡人的生存状态搬演到了他的小说中,以其非凡的洞察力刺向人情社会里疲态的生活。

与此同时,在刘震云的小说中,人物的命名方式也开始出现变化。相较于以往小说主人公拥有完整的姓名,《单位》中出现的人物采用的是“性别+年纪+姓氏”的命名方式。作者在此所想要传达的是对群体生存现状的揭示,老张、老孙、老何所表现出来的官员面貌绝不是偶然,小林不会是唯一一个在生存面前放弃理想的青年人,女老何也绝不是权力牺牲品的个案。他们身上所表现的是身为“单位人”在“单位制场域”中表现出的独有的“单位制惯习”,从而传达出刘震云对于“人”的关注。

所谓人道主义,其核心应是专注于人的权利、尊严和价值,我们可以看出,刘震云在“单位”系列小说中,对于小林这类“灰色”人物的描摹,所采取的叙述视角非居高临下,而是平视芸芸众生。刘震云曾坦言:“从小形成的世界观、方法论,我对他们有认同感,充满了理解。在创作作品时和他们站在同一个台阶上,用同样的心理进行创作。”[20]因而在他的笔下,文中那些为了权力而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既带有人性的普遍弱点,又受到体制内“游戏规则”的规训,这些“单位人”的狭隘与无奈都得到了尽情地展示。在这个叙事前提下,我们再来看待文中的人和事的时候,就不再抱有简单的喜恶态度,而是能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去反思,去探寻。

四、结 语

刘震云曾表示:“知识分子”的身份就意味着与之相应的责任,“每一个知识分子的眼睛应该像一盏探照灯,更多的知识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灯聚焦一样,照亮我们民族的未来。”[21]在他看来,知识分子首先要有责任感,其次要有洞察力,一个人的力量可能微乎其微,但点滴光亮汇成星河,就能照亮整个民族前行的道路。在“单位”题材小说中,刘震云采用冷峻的现实主义笔调力图以小见大地展现出整个社会的风貌。单位如此,社会亦然,刘震云甘愿做这样一个担负起揭开假面责任的作家。

作为一名有担当意识的知识分子,刘震云始终保持着一颗冷静而理智的心,去审视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在他的笔下,庸碌的普通人为了生计而奔波,为了生活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官场中对于权力的追逐已为常态,为了个人的利益不惜一切代价;等级森严的单位体制内,每个人都一边低头干事一边抬头仰望更高处的位置,甚至可以为了攀附权贵牺牲个人原则。刘震云以知识分子特有的敏感和尖锐的“探照灯”,透过这些看似寻常的社会现象的表面,进而探寻背后的深层原因,将这些现象背后血淋淋的真相揭示给读者,或借以告诫同辈,或借以警醒后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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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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