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消失的故事

2023-07-14 23:12雍措
文学港 2023年7期
关键词:女娃羊圈阿妈

雍措

我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过,那个人就是我的阿妈。

阿妈把我从肚子里生出来那天,七八个村子里的女人围着我。我躺在一双带血的手里,好奇地看这些活在世上的女人。那一刻,我朦胧地知道,自我从这个女人身体里掉出来,也算是一个活在世上的人了。

那七八个女人的脸,有的方,有的长,有的鼻子高,有的鼻子矮,她们脸上无一例外地长着很多黑点,一副老相从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中挤出来,让我第一次认识人的老。我突然有些害怕人的老,一想到很多年以后自己会变成她们的模样,我不禁想转身回到那个我待了十个月的地方。不过我又想,我才来到这个世上一会儿,离我今天看见的七八个女人的老还很远,不免松了一口气。远的事情我不想去多想,远的事情就由它远远的在那里。七八个女人在我周边忙活着,有的在倒水,有的在整理一块毛茸茸的羔儿皮,有的在熏一种带着香味的枝丫。她们正在做的这些事情,我在这个生我的女人身体里早早感知过,它们通过生我的女人的呼吸、触觉、听觉、视觉传给肚子里的我,虽然有些模糊,也足以让我提前知道这人世间的很多事。

我在这些忙碌的人中,寻找一个最亲近的人。我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但是我相信最亲近的人之间,是有某种隐秘的联系,这种隐秘的联系能从一张笑脸里感知到,能从一个忙着的动作里感知出来,能从一次嗅觉里感知出来。某种黏糊糊的东西粘着我的眼角,让我不能把眼睛完全睁大,我努力想把自己的视野打开,眨巴了一次眼,再眨巴了一次眼。那黏糊糊的东西在我的眨眼中,似乎离我的眼角远了,我的世界比刚才开阔了一些。我的眼神一次次从这七八个女人脸上划过,又一次次从这七八个女人的脸上折回来,我没有从这七八个女人脸上、身上看见和闻到那种和我有某种隐秘联系的东西。她不在那七八个忙碌的女人之中。我想,我已经来到这人世间好一会儿了,那种隐秘的联系一定会告诉她,我最想见的人就是她,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把自己躲藏起来,久久不让我看见。我皱着眉头,心中一种莫名的情绪慢慢多起来,我的胸膛本来很小,很快就被这种情绪装满了,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胸膛渐渐鼓起来,一层薄皮撑得亮亮的。我正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时,这种情绪从我的胸膛里往上升,到达我的喉管,冲开我噘撅着的小嘴,变成“哇”的一声哭声,响在这间泥巴房子里。这是我来到人世间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我用一记哭声打开了人世间的这扇大门。

“听听,听听你家女娃的声音,跟小牦牛一样刚。”双手带血的女人笑着,其他几个女人跟着笑起来。她们笑的时候,眉毛和眼睛挨得很近,嘴角往上拉,双肩往上耸着,让我感觉她们的头顶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拽她们。笑完之后,她们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我还想把我的下一个“哇”声继续从喉管里传出来,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消散,它需要从我的喉咙里出来,来到这对于它来说陌生的人世间。我身体里的一声哭声,比我还要好奇这世間的模样。我正准备哭,刚才说话的女人抱着我,把我送到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面前。我一看见这个躺着的女人的眼睛,立刻就不想把那声“哇”声传出来了。我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见到了那种隐秘的联系,尽管那个躺着的女人只让我看见了她的半张脸,尽管我在兴奋地看她时,她只冷漠、短暂地看了我一眼,我和她之间的那种隐秘联系,还是被我发现了。刚才集聚在心中的莫名情绪从我的喉咙里退下去,退下去,退到我的胸膛里,消失了。我朝那个女人方向努力蹭,我用双手一次次试图更近距离地接近她。

“娃,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阿妈了。”抱我到床上的女人笑着,她似乎知道我能听懂她的一些话。接着,她把双手往凳子上的盆里伸,盆里发出水的声响。她用一张帕子轻轻擦我的脸,擦我的身子,我一下觉得自己轻松多了。我的眼睛在她的擦拭下,更加明亮了。我又把双眼望向那个女人,我离那个从此以后可以叫一声阿妈的女人那么近,她身上散着一股热热的气,她似乎正在燃烧自己。我的手一次次地伸向她,我第一次触摸到她的皮肤,滚烫烫的,仿佛要烧焦我的手。我赶快把手缩了回来,不敢再触碰她,我怕那种滚烫会伤害到我。自从这个躺着的女人刚才短暂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皱着眉头,痛苦地把眼睛闭上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人痛苦的模样,身体拧得紧紧的,硬硬的,随时可以炸裂自己。一个人的痛苦还像一把火,可以把自己烧起来。

我知道她不开心,我不开心的时候,也皱着眉头。我还知道她心中有股和我刚才一样莫名的情绪在胸膛里聚合,就快到达她的喉咙,变成“哇”的一声哭声从嘴里传出,但是她控制住了,她把那种情绪往身体里咽,她不想自己的一声哭声让更多人听见。这个躺着的女人自从我来到她身边,脸越崩越紧,脸上的肌肉偶尔在皮下抽动,这种难受,仿佛她现在才开始重新生我。我的手再次向女人伸过去,我不怕她滚烫的肌肤灼伤我的手,我想抚慰一下她,轻轻的,轻轻的。我心疼她。在这间泥巴房子里,她是唯一和我有着隐秘联系的人,她是我的亲人。就在我的手再一次快要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时,她似乎提前感知到了什么,一下把身子侧了过去,背对着我,她的整个世界背对着我。她不想看见我。我害怕起来,那种隐秘的联系,在她侧过身子背对我之后,变得轻薄起来。

“娃在看你勒。”刚才说话的女人对那个叫阿妈的女人说。

那个叫阿妈的女人一动不动。

“娃在抿嘴对你讲话勒。”女人继续说。

那个叫阿妈的女人身子往里缩了缩,离我更远了。

“这娃脸长得白嫩嫩的,跟茶壶里白哗哗的酥油茶一样,长大后一定是村子里最美的一朵格桑花。”女人看着我,用手指触摸我的脸。我惊恐地看看摸我的女人,又看看离我越来越远的女人,我的世界变得混乱不堪。

“把她抱走,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她。”那个叫阿妈的女人说着,用双手蒙着脸。这句话是这个叫阿妈的女人,在我来到人世间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头老牛也知道护自己的犊子,你这是在作孽呀。菩萨呀,原谅这个刚生下娃的人,她是被疼痛冲昏了头,原谅她吧。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说话的女人双手合十,朝天祈愿。祈愿完,她叹着气把我从叫阿妈的女人身边抱起来,轻轻把我放在刚才打理好的一块羔儿皮里,在另一个女人的帮助下,用一根细皮绳系好我身上的羔儿皮,念诵着经文,一个跨步走出了那间泥巴房。屋外漆黑一片,黑盖住我的整个身体,蒙蔽了我的双眼,在黑里,我成了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

一些记忆慢慢从黑中呈现出来。

我在这个叫阿妈的女人肚子里的时候,常常听她念叨一句话: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千万别是个女娃,千万别是个女娃。她一念叨这句话,身体紧绷绷的,抚摸肚子的手颤抖着,在她那里仿佛女娃是个魔鬼。虽然我没有见过女娃长成什么样,我也害怕起女娃来。我在她肚子里无数次设想过女娃的样子,我想女娃会不会是我在她肚子里听见过的一种颤颤声,会不会是一种我在肚子里闻到过的一种香味,还或者会不会是我在她肚子里隐约感觉到的一束微光。她在念叨那些话的时候,我也跟着她在肚子里念:千万别是个女娃,千萬别是个女娃。那时,我发出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懂,或者说那声音根本不叫作声音。

有时这个女人去山上放牛,路上遇见一些熟人,她们说完地里的活路、村子里的事,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她们和女人静静地走一段放牛的路,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八个月了吧?女人点头。肚子不是很大呀?女人不说话,气出得紧了些。脸上没长孕斑,眼睛还那么清亮,福气呀,可能是个女娃?女人不回答说话的人,把脚下的步子走得更重了一些。我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感到女人的血液加速流淌起来,她的心跳大过平时心跳的声音,吵得我也跟着烦躁起来。我用脚踢这个女人,用还没有完全长好的手拍这个女人。女人匆匆找一个理由和说话的人告别,她快着步子,绕过几个弯,躲到一处无人能看见的角落里,用手拍打自己的肚子。她的拍打,让肚子里的我感到一阵阵疼。我胆怯地蜷缩起自己,头和脚用双手抱得紧紧的,这是我在一个女人肚子里做的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最好姿势。虽然这样,我还是感觉到了来自女人给予的痛。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女人不开心。很多次,我都想在女人肚子里弄死自己。在女人肚子里死去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我可以用脐带缠死自己,可以用羊水溺死自己。死对一个在肚子里还没有出生的胎儿来说,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每个胎儿都是刚从上一世渡到下一世来的,上一世的很多东西,离一个在肚子里正在长大的胎儿来说很近,比如死。一个没真正长成人的胎儿,比一个真正的人还要了解死,胎儿不怕死,胎儿活在生和死的中间,朝哪个方向走,距离都差不多。

我没有选择去死,这并不是我没有勇气去死,而是很多时候这个女人还是对我很好。她对我很好的时候,总是男娃男娃地喊我,她边喊我男娃边用手抚摩我,那种充满爱的抚摩,让我往往会忘记很多事情。这个女人给男娃起了很多名字,前几天起好的名字,过几天又被她推翻了。她总觉得前几天起好的名字过几天就旧了,她永远想给这个男娃送一个最新最好的名字。那天女人生下我,侧过身不看我一眼之后,我就知道女人昨晚为一个男娃新起的名字,再用不上了。我还知道,如果不是碍于生我时的人多,她还想像以前一样偷偷地拍打我,向我撒她心里的气,让我感受到作为一个女娃在人世间的疼痛。

后来我看见了很多人,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可怕,脸上全是孔,她们用难看的笑逗我,用粗糙的手摸我,从她们嘴里呼出的气带着一股难闻的泥土味,她们有时“咿咿呀呀”地用力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从她们口里飞溅出来的唾沫,滴落在我的眼睛里,我趁此闭上眼睛,无论她们怎么逗我,我都不睁开。我开始后悔,我悔自己不该从那个生我下来,就一直背对着我的女人肚子里出来,如今一个小小的我连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剩下的只有无条件面对和接受这世间给予我的一切。想到这些,刚刚还好端端的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的这声哭声大而有力,甚至吓到了自己。哭是我来到这世间发出的第一种声音,我为什么不以笑作为我来到这世间的第一种声音呢?我不理解自己。我偷偷尝试过几次人的笑,我张开嘴,整张脸上的皮往上提,做好了人笑时的一切准备,就等嘴里发出人“咯咯”的笑。可等我把准备笑出去的笑,笑出声时,那笑出的声音又变成了难听的哭声。事实证明我不会笑,我本该就是一个哭着来到这世间的人。我想笑,最后却变成哭的样子,惹得周边的几个人“咯咯”笑出了声。她们笑我的时候,眼角边、额头上全是数不清的皱纹,皱纹垒在人的一张脸上,高高的,压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我赶快把眼神从这些笑我的人脸上移开,我不愿意看见这样笑给我看的人。

不用多说,一个女娃的身份注定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这个叫阿妈的女人生下我,伤心了好长时间,那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偷着哭,看着看着就哭,她的眼泪有好几次滴落在我的嘴角边,趁她不注意,我用舌头悄悄将那滴透明的眼泪,小心翼翼地舔进嘴里,我让泪水在舌尖上一次次滚动,舍不得吞下它,我想感受这滴泪水的味道,慢慢品尝这个生我的女人心里的苦。后来她慢慢从悲伤中缓了过来,那是一年之后,我看见她的肚子又悄悄鼓起来。这个叫阿妈的女人常常把我忘记,吃饭的时候忘记我,睡觉的时候忘记我,做梦的时候忘记我,我听见她在梦里男娃男娃地喊,有时听见她的喊,我也会帮她喊几声,我的那几声喊,不像一个人的喊,更像是一只蛐蛐的叫或者是一只秋蝉病怏怏的嘶鸣声;我知道我还说不出一句像样的人话,我学人的话很慢很慢。但奇怪的是,我学动物的声音学得却很快。只要我听见过的动物叫声,我都能把那种声音像模像样地叫出来。我用这种叫声骗过几次这个叫阿妈的女人,我的骗都成功了。我看见她受骗后脸上疑惑的表情,悄悄在暗地里开心。我的开心是用哭声传出来的,这是我的秘密。我每次帮她的喊,都会把这个叫阿妈的女人从睡梦中吵醒。她从梦中醒来,大大的眼珠里还装着刚才的一场梦。我心疼这个女人,虽然她常常把我在她的生活中忘记,我还是恨不起她。

自从这个女人把我常常忘记之后,在凹村我学会了自己长自己,自己活好自己。从那以后,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我每天想的事情都是怎样让自己活得更好。女人忘记给我喂奶的时候,我就爬到羊圈门口,等每天放上山的羊回来,我能远远闻到羊回来的味道。女人把一群羊赶到圈门口就不管它们了,她知道自己养家了的一群羊会自己进羊圈,不用她多操心。她走后,我爬到羊群里,四处寻找那些肚子下面吊着大奶子的羊,只要看见大奶子的羊,我就把嘴凑上去吸,吸几口又朝其他大奶子的羊爬。我通常不会在一只大奶子的羊奶头下面待很久,我知道大奶子羊还要用它的奶养活它的小羊。我从一只刚吸过奶的大奶子羊身边爬过,它的小羊就凑过去,接着我刚吸过的奶嘴吃奶。有时我爬到一只大奶子羊面前时,它的小羊正在吃奶,见我过来,小羊主动让出一只奶嘴让我吸。我们脸对着脸,嘴向着嘴吸。有时我吸一口奶,小羊学着我吸一口,有时小羊吸一口奶,我学着小羊吸一口。还有的时候,我们互相变换位子,把正吸着的那只奶头让给对方吸,小羊刚吸过的奶头暖暖的,带着一只小羊嘴里的热气。有时,小羊吃着吃着,就冲我“咩咩”地叫起来,露出几颗没有长好的牙齿。小羊是在用它表达快乐的方式,表达给我看。

夜晚来临,我经常躺在羊群里睡觉,一群羊夜里堆砌起来的呼吸声,让我感到安稳。夜的天空,布满闪亮的星星,夜空像一床大的铺盖,把我和一群羊罩在一起,让我们变得更加亲密。在夜里,我和羊一起做羊的梦,想羊的事,我把我的双脚、双手学一只不会睡觉的小羊朝天立着,偶尔在风的吹动下,不断向前刨动,像一只小羊在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

我很少在梦里梦见人。人离我的梦很远很远。

清晨,这个叫阿妈的女人被我家一只大公鸡的打鸣声叫醒。清晨的鸡叫声是灰色的,和着清晨的灰,和着一个村子人梦里的灰,直直地豎在这个叫阿妈的女人窗前,把她唤醒。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摇晃几下脑袋,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不过再清醒,她也记不起一个小小的我昨晚没有回家,没有躺在她的身旁,我是一个习惯被她遗忘的人。

她起床后,净手、煨桑、打茶、吃青稞饼,做完这些,她“噔噔”地从木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俄尔朵,嘴里发出驱赶羊群的声音。羊被女人熟悉的声音喊醒。羊的睡不像人的睡,羊能把夜清楚分割成两半,一半用在睁着眼睛看夜上,一半用在把自己陷在一场梦里。夜的大和空比白天吸引羊,羊不愿意把夜浪费掉。羊一般是上半夜不睡觉,上半夜天上的星星最多,村子里还有一些不想把自己睡过去的人。他们悄悄在床上说话干事,带着夜的味道,朦朦胧胧的,那些说过的话和干过的事,像是说了和干了,又像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羊喜欢自己生活的一个村子把自己处在朦胧中,似乎朦胧更接近现实本身。羊从女人的驱赶声里站起来,更准确地说,羊是在一场羊梦里站起来的。一群羊的下半夜全是梦。它们虽然站着,梦还在继续做。羊是能把一场自己的梦站着做完,走着做完,叫着做完的。它们站着做梦,走着做梦,叫着做梦,梦被它们的身体和叫声举得高高的,拉得长长的,只要它们经过的地方,都有一只羊留下的梦。站着做梦,走着做梦,叫着做梦的羊,把一场自己的梦从家门口铺向山顶,铺向草原,它们在梦里早早修建了一条通向凹村,通向草原的路。一只走丢羊群的羊,从来不怕自己的丢失。即使知道自己丢失了,做一场梦,就能顺着梦里铺成的一条路找回家。这么多年,凹村从来没有丢失过一只羊,凹村人从来不担心自己家养的一群羊,会在自己走熟了的一条土路上,丢失自己。

越来越多的“咩咩”声响在羊圈里,越来越多的羊从一场羊梦里醒过来。它们在羊群中互相交流自己做的梦,羊的梦有时是一场奔跑的梦,有时是把自己变成一只旱獭的梦,有时是把自己飞起来的梦。羊的梦很大,即使是一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羊,都敢大着胆子把一场自己的梦做得没有边际。羊从来不怕一场大梦撑破自己的小身体,羊在梦里的胆子大起来时,梦里二十多匹灰狼躲得远远的,几头大灰熊躲得远远的,一群肥壮的野牦牛躲得远远的,它们都知道,自己是在一场羊的梦里,羊的梦是一场天不怕地不怕的梦。它们陷在一场羊的梦里,就是把自己陷在一场危机里,而逃脱危机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走出羊的梦。但羊把自己的一场梦做得长长的,高高的,让它们无法逃脱。它们深陷在羊的一场梦里,不能自拔。它们成了羊梦里的俘虏,羊的梦把它们喂养,让它们长大,最后它们衰老、死亡,过完了它们活在一场羊梦里的一辈子。它们的一辈子就像一场梦,在一场梦里,它们整天想的是改变和逃离,但终究所有的努力都成灰烬。后来它们终于明白,正是改变和逃离的想法在梦里束缚着它们,这种束缚让它们离自己的初心越来越远,离自己想活成的样子越来越远。

几只大奶子的母羊走到我身边,它们用舌头舔我的脸,用一股股嘴里的热气温暖我,见我还醒不过来,就把嘴凑到我耳边,“咩咩”叫。有时它们能叫醒我,有时叫不醒。羊知道我还陷在和它们一起做的一场羊梦里,走不出来。它们怕它们走后,我饿着肚子,它们知道我叫阿妈的那个女人已经好久不关心我了。它们主动把奶头放到我的嘴边让我吸。有时我的鼻子能闻到奶的香,主动把嘴张开吃奶。有时我的嘴闭得紧紧的,奶头进不了我的嘴,它们就派一只正在做梦的羊到梦里喊我,让我张开嘴吃奶。很多个早上,我都是在一场梦里填饱自己的肚子,在一场梦里把自己长大。女人驱赶着最后一只羊走出了羊圈。她在驱赶最后一只羊走出羊圈时,也没有看见一个从自己身体里掉下来的娃还遗留在羊圈里,学着羊睡觉的姿势,做着羊做的梦,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吆喝着一群羊走上折多山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离这个女人越来越远。

我从来没有在这座泥巴房子里,见过一个陪这个叫阿妈的女人睡觉的男人,偶尔有个男人走进这座房子,也只是到院坝中间就不往屋里走了,仿佛我家的屋子里藏着一个什么咬人的大东西,让他们不敢往前走。只要有男人走进我家,我就从我正待着的一个角落里爬出来看那些男人,我对男人充满好奇,我早早就明白,男人是长大了的男娃,是他们让我从出生,就消失在那个我叫阿妈的女人心里。意料之外的是,我看见的男人只要看见我,都会朝我走来,他们用手摸我的头,把最甜的笑留给我,有时他们还会从藏袍里掏出包了好几层的奶渣给我吃。我边吃奶渣边看男人,男人的眼睛黑亮亮的,朝我的笑暖融融的,我在男人的身边特别有安全感和幸福感。男人像我相处久了的一只羊。我觉得男人并不是坏人,只有面对他们的时候,我才学会了笑。在这以前,我都认为我是一个只会哭,不会笑的人。我冲他们笑,冲他们“咿咿呀呀”地说着我想说的话。我把我的一个拥抱给他们,只要他们没有什么急事,他们都会抱起我,用一句句话逗我笑,看见我“咯咯”地笑给他们听,他们开心地把我来回在怀抱里荡,有的时候他们把我举过头顶,让我看高过他们头顶的天。那是我离一片天最近的时候,天让我感到我的小,天上的云朵像极了陪我睡觉的一群羊的毛。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天,我想触摸天的白,触摸我想念的羊群。可来我家的男人通常在我家待的时间都不会很长,见阿妈从屋里出来,他们把该说的事情说完,很快把自己走掉了。

男人走后,那个叫阿妈的女人常常在原地待上好一会儿,她沮丧着一张脸,眼神空空地望着男人走的方向,仿佛在这一会儿时间里,她丢失了某样重要的东西。我坐在一旁从下往上地看她,她高高地、僵硬地立着自己,头上的天硬硬地压着她,她仿佛一根不合时宜的锄把,放在院坝中间撑着天。我试图用我的某个举动打破这种局面,我假装学一声鸟叫给她听,假装拍拍身下的地给她听,我想打破这种局面的同时,让她注意到一个她的娃的存在。她常常会被惊吓到一样,突然从呆滞中醒过自己,空空往发出声音地方看看,然后转身朝屋里走了。我坐在原地,目送这个叫阿妈的女人离开,我知道,我又一次白白地在她眼睛里消失了。我对这种白白的消失,给出宽慰自己的解释是:我的身体太小太轻的原因,引不起她的注意。

这个叫阿妈的女人除了放羊,每天还要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她出门从来不关院子的门,她可能觉得她的家里没有一件贵重的东西让别人惦记。只要她一走出院门,我就急忙跟在她身后,我想跑着跟上她,我试着在她身后先站起来,但一站起来,我的身子就不由地晃动着,我身体里的骨头软塌塌地往下坠,有两次我把自己摔得满鼻子土,嘴皮上的血也冒了出来。我顾不上这些,我用我最擅长的动作,一个劲儿地往大门方向爬。我爬到门口,为了能看得更远,我扶着门柱站起来,我焦急地看她往哪个方向走,只要看她朝南方和北方走我就放心了,我知道我家只有南方和北方的几块地让她种,她不会走向其他地方,扔下我,再不回来了。

有时我看见这个叫阿妈的女人把路走到一半,突然就不想走自己了,她把背出家门的花篮子背篓使劲往地上一扔,把穿在身上的牛皮褂子随意地往一棵树上一挂,像什么都可以丢下的一个人,一上午一上午地把自己坐在一条土路上发呆。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不把一条身下的土路让给别人去走。她不让人,人怨着气把一条土路走出一个分岔来。她不在乎一条土路因为她,把别人分岔出去。一阵风停在她的身后,一次次地吹她,风走习惯了一条自己喜欢走的土路,犟着脾气不愿意往另外的一个岔口把自己分岔出去。这个叫阿妈的女人在风中动了动,她的动可能是风吹动她的动,可能是她自己身体坐久了的动。她在风的前面一次次男娃男娃地喊,她喊出的声音往她身后退,风把她男娃男娃的喊刮进一片尘土里掩埋,刮到一缕青烟里升向天空,刮进哗哗的流水里流向远方。风在刮完它想刮的地方以后,又折回身,一次次去吹这个叫阿妈的女人。这个叫阿妈的女人在风的一次次吹中,单薄起来,风想要的就是人在它的吹中变薄变轻,然后消失。

这个叫阿妈的女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已经在这座房子里自己把自己长大了。她没看见我第一次说出那句像样的人话,没看见我第一次摔倒又爬起来走稳下一步脚下的路,她还没看见我把一只夜里不想回家的小羊悄悄帮她赶回家。她什么时候都看不見我。在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时,她经常把自己关在经堂里,几天几夜不睡觉地诵经,那颤颤的诵经声时时响在我们的上空,让我和一群羊也想跟着她颤颤的诵经声,诵起经来。

那时的我,依然和一群羊天天生活在一起,不过随着身体的变化,大奶羊的奶汁渐渐满足不了我了。我常常在夜里饿醒自己,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吵着羊圈里的羊睡不着觉。我从羊群中站起来,羊在夜里给我让出一条路。我是羊养大的人,羊比谁都知道我从它们身边站起来,想干什么。我走出羊圈,慢慢爬上木梯,在夜里我尽量让自己的行动不发出大的声响。屋里除了经堂的门关着,所有的门都大大地敞在夜里。我可以在这些大大向我敞着的门里随意进出,虽然以前我很少在这座房子里出入,但是我对这座房子里的一切从来不陌生。我可以从女人进一间屋子待的时间长短,来判断这间屋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我可以通过一扇窗户向外传出的味道,判断这间屋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我还可以通过一些往屋子里爬的小虫,来判断这间屋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我很顺利地跨过一个不高的木门坎,进入到客厅,客厅四周摆放着几张藏床,藏床前面放着几张相对应的藏桌,银灰色的月光从窗户钻进来,软软地瘫在桌面上,像一块自己融化掉自己的冰。

我坐在藏床上,偷吃藏桌上女人啃过的半个青稞饼,喝女人剩在木碗里的半碗酥油茶,咬半个女人吃剩下的青苹果。在这间屋子里,我总能找到女人吃剩下的半样东西。女人似乎对每样食物吃到一半就没兴趣吃下去了。我把女人没有吃完的食物趁她不注意时,帮她全部吃掉,我用她吃剩下的一半粮食,在暗地里养大自己。我从来没有看见女人找过被我吃掉的那一半食物,她似乎早已习惯一些东西在她的生命里丢失。她对那些丢失的东西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丢失了就丢失了,就像我在她心里的丢失,丢失了就丢失了。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那几天这个叫阿妈的女人没有放羊群上山。羊是可以自己去放自己的,羊早早梦里为自己铺了一条上山的路,不会把自己分岔出去。但是整个羊群都饿着肚子乖乖待在羊圈里,不叫一声给女人听,不弄出一点大动静吵女人,它们把自己清楚分割的夜,也不用来做梦了,它们白天夜里一眼一眼巴巴地往经堂方向望,那眼神里满满都是对女人的体贴。它们饿得厉害的时候,吃地上的土,舔砌在墙上的石头。地上的土和墙上的石头,都残留着以前它们留在上面的粮食和盐的味道。直到有一天,女人的诵经声变成一声声疼痛声从楼道里传出来,所有的羊从羊圈里站起来,蜂拥往院坝里跑。它们焦急地在院坝里“咩咩”地往天上叫,把一块脚下的地踏得脆响。女人的疼痛声还在楼道里持续着,女人身体里的疼,仿佛要撕裂这个女人的骨头。有十多只羊冲出了院门,往村子里跑。它们明白一群在村子里乱跑的羊,会被村民重新赶回家。

我知道这个女人要生了。我体验过女人生我时的情景,我在肚子里都能听见女人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声。我趔趄着步子往外走,走到邻居措姆家,我没有在门口喊一声措姆的名字或敲一下措姆家的门,就直接把自己走进去了。措姆正在猪圈里忙着喂她家的七八头“嗡嗡”乱叫的藏猪,没注意到我的来。我站在猪圈门口措姆措姆地喊,我喊出的措姆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很快就被措姆家“嗡嗡”乱叫的猪声盖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喊出的那几声嫩嫩的声音,像不像一个人的名字。我又喊了措姆一声,她还是没有发现我,我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向措姆扔过去,措姆从七八头“嗡嗡”乱叫的猪里转过身,看见一个小小的我站那里,吃惊得闭不上嘴。

我和措姆没有任何交道,偶尔几次相遇都是我在门口扶着门柱,看那个叫阿妈的女人往哪个方向走。我一看见措姆来了,就把自己躲在门后面,我怕措姆看见我,我怕村子里的很多人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我再躲措姆,我也知道我被措姆全部看见了。措姆从我家门口经过,故意在门口停一会儿,重重地跺一次脚或朝屋里笑一声才把自己走掉。我从一扇开裂的木门缝里听措姆向我跺脚的那一声,看朝我笑出的那声笑,它们被一道开裂的木门缝挤得细细的,措姆被一道开裂的木门缝挤得小小的。在一道开裂的木门缝里,我一点一点认识了措姆。

今天,整个措姆站在我面前,我一下觉得措姆很大,比我在裂开的木门缝里看见的措姆大很多。我愣住了,我不敢斗着胆子给措姆说话,我说不出几句像样的人话给措姆听,但一想到那个我叫阿妈的女人的疼痛声,心里所有的怕都消失了。我朝措姆走过去,拉着措姆的藏袍往外走。措姆扔下手里的桶跟我走,措姆家七八头藏猪在我们身后“嗡嗡”地叫给我们听。措姆“呀呀”地在身后喊我,我不管,我把身体里所有的劲儿都用在拉措姆的衣角上。措姆的家门口全是我家的羊,羊看见措姆被我拉着衣角走出来,立马让出一条路给措姆走。

措姆一路说着话,我没回措姆一句,措姆还不知道我已经能说几句嫩话给她听。后来,措姆把我抱在怀抱里跑着去了我家。一到院子里,我给措姆指着楼道的方向让她去,措姆准备把我一起带上楼,我却死活不上去。措姆放下我,往楼道的方向跑。没一会儿,我听见措姆打电话的声音,再没过多久,几个我曾经出生时见过的女人急匆匆地来到我家,她们“噔噔”地往楼上跑。生我的那个女人在屋子里一声声地叫,叫得天都快塌了下来,叫得我整个身体里的骨头都在痛。

那天的太阳落得特别缓,落日把雪山染得金黄金黄的,把我和一群待在院坝里的羊,染得金黄金黄的。我和一群羊抬着头久久地站在院坝中,羊停止了羊的叫,我屏住呼吸,我们都在等待着什么。当落日的余晖最后一点滴落在雅拉雪山顶上时,我听见了生我的那个叫阿妈的女人第一次灿烂的笑,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和羊群都把心里的那口紧气松了下来,羊慢悠悠地朝羊圈走,我站在院坝中间,向女人的方向迈出了两步,想想又将那迈出的两步收了回来,和一群大大小小的羊,朝羊圈走去……

猜你喜欢
女娃羊圈阿妈
娶亲记
阿妈的草原
阿妈的歌谣
立体羊圈
亡羊补牢
阿妈 阿爸 嘎洒坝
女儿们的永生
精卫填海
雪域好阿妈
农庄里的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