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匠

2023-07-14 23:12童鸿杰
文学港 2023年7期
关键词:竹席箩筐竹子

童鸿杰

南方多竹子。

翠竹、紫竹、楠竹、毛竹、箬竹、淡竹、早园竹、铺地竹、湘妃竹、罗汉竹、黄纹竹、凤尾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其中,毛竹栽培的历史悠久,面积最大,经济价值也最高。它的竿形粗大,可做柱梁棚架,可做建筑用的脚手架。它的篾性优良,可以编织各种用具和工艺品。它的嫩竹还可以造纸;竹笋味美可以鲜食,加工成罐头也很合适。

在我的家乡,有不少竹子,箭竹、苦竹、方竹,但是平时说起竹子,那指的就是毛竹。毛竹的用处太多了,田里的农具、里的渔具、家里的器具,很多是用它做的。箩筐、竹席、筛子、扁担、饭篮、耙子、筲箕、笸箩、畚斗,还有家里坐的竹椅,引水用的水管,浇灌庄稼的长勺,没有了它,感觉你都无法生产,也无法生活。

当然,一根再好的竹子,也要看在谁的手上。普通人手里,竹子只是竹子。一个好的竹匠可以让竹子物尽其用,充分实现价值。下面我要讲的,就是当年村里一个竹匠的故事。

竹匠身材高大,一年到头爱戴一顶黑色的皮帽。他的双手非常粗糙,十根手指总是贴满了虎皮膏药。走起路来,他的膝盖往外撇得很开,样子有点奇怪,后来才知道每天用腿夹着箩筐,渐渐就成了罗圈腿。

竹匠擅长编箩筐。先编一个底,用的是细长的篾青,横竖交织着。等到四方的底编好,对角撑两个竹片,把那些篾青往上竖起,再横向用篾青和篾黄穿插缠绕。时不时地,竹匠会停下来拿起一把竹尺拍打几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远远看去,那箩筐就像一个城堡。

箩筐还要收口。收口也叫锁口,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骤,收了口的箩筐才可以挑稻谷挑麦子,装西瓜装橘子。到了立夏的时候,很多人家还用来称孩子。把箩筐侧倒,让小孩坐进去,然后扶正箩筐,把筐绳收拢挂在秤钩上。看秤花的人把秤砣来回一拨,“十八斤”“二十斤”,抑扬顿挫的声调中,总有几个孩子赖在箩筐里笑。

收口的时候,我看见竹匠用一根韧性十足的竹条,压在箩筐的开口上,再拿锥子一样的工具,把泡过水的篾青沿着圆圈,细密地绕上,再一下下抽紧。

忙完这些,竹匠总会抽烟。烟是廉价的,俗称“白锡包”。竹匠一边抽烟,一边在旧铁盆里点火。火堆是用牛毛一样的竹丝生起来的,因为材料干燥,有熊熊的火光。有时候,几个男孩子大着胆子,去加一点竹叶,竹匠站在一旁也不恼,“火旺一点好,方便我干活。”

烟抽得很快,一会儿到了嘴边,竹匠灭了烟头,拿起两头尖尖的长竹片。竹片放在围裙上,他的右手拿起一把凿,那个凿子的头上弯弯的,像一轮新月,亮晶晶眨着眼。一下一下,凭着手腕的力量,竹匠把竹片上的两个位置铲得薄薄的,然后拿着竹片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轻轻地拗。终于,借着火的热量,竹片被拗出了两个直角,穿过箩筐的底上插到了口子上。竹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扶了一下腰,我知道,一个箩筐完工了。

竹匠忙的时候,不是编箩筐,就是编竹席。

这个竹席不是铺在床上的,而是用来晒稻谷的。我们宁波人发音类同于“垫”,其实就是“簟”的方言。

几根篾青竖着放在地上,再一大把篾黄横着交叉嵌入,然后换个方向再嵌入一把篾青一把篾黄,交替来往,编上一段时间,就有了竹席的模样。然后再进行包边。包边是很重要的,用两片竹条压在竹簟头上,用泡过水的篾青穿过,缠好。最后用竹尺将竹簟拍打几遍,再撒一点水,找一个竹竿晾起来就可以了。

编竹簟简单,但是工作量不小。外村有的竹匠会偷懒,他们认为粗细差一点,厚薄差一点,外行人也看不出来。但是村里的竹匠编一张晒稻谷的大竹簟会编三天,吃饭睡觉也在旁边。你看那竹簟,中间严丝合缝,包边绵密结实,“用上一个夏天,手艺好坏你就看出来了。”竹匠说这句话的时候,总会歪着头,扶着腰。因为经常伏在地上编竹簟,他的背看起来有点驼。

我们家有好几张竹簟,别看晒稻谷的效果和石板上的差不多,但是一到下雨的时候差别就来了。那时候的夏天,午后总有乌云光顾,“要下雨了,快收谷嘞”,听到一阵高喊,家家户户的老人小孩都冲了出去。看着别人手忙脚乱,我把竹簟的四个边拉起来盖上,然后搬起几块大石头,压在竹簟上。刚压好,就看到黄豆般的雨点啪啪啪地下来了,然后听到旁边几个孩子在尖叫。这种雷阵雨很平常,没过多久,调皮的太阳又露脸了。没办法,很多人又把刚收进的稻谷往晒场上倒。这时候,你会看到一个少年悠悠地走到晒场上,先把几块石块搬开,再把竹簟的四边拉开,然后拿着竹耙子划拉几下。他一边划拉,一边往四周打量,脸上一副窃喜的模样。你猜得没错,那个少年就是当年的我,我的旁边,那几个孩子的眼里一定有嫉妒的小火苗。

竹簟的用处很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要种蘑菇,建蘑菇房的时候,椽子上盖的是黑色的毛毡,用来防水。盖到最后,有一张毛毡破了,再去采买吧,影响工期。当时父亲就拿了一张竹簟盖在了毛毡上,十年下来,那个位置一滴水都没有漏过。

三天三夜才能编好的竹簟,竹匠曾经送给了别人。我刚读小学那一年,村里吴老师的老母亲夜里去河边洗衣服,滑了一跤淹死了。按照村里的规矩,这样去世的人不可以进祠堂,先要在村外搭一个棚,再请几个庙里的和尚,和尚念经超度过了,后面的丧事安排才能照常。当时,那种棚顶必须要覆盖一张竹簟,吴老师家没有,竹匠就把刚编好的竹簟送去了。

我的老家叫钟家桥,在鄞州和北仑交界的地方,紧挨着的村庄叫江桥头。

那里有條江,还有一座桥。一个长长的航船码头,就在桥边上。早上六点多,开往宁波的航船来了,很多人就挑着担子,背着篓子,踏着踏板上船去。

竹匠去外面干活,多数也是坐航船去的。去的时候,他总带着一个竹箱,形状又方又长,里面的工具有好几样。围裙必不可少,干活的时候要铺在膝盖上。然后就是篾刀。篾刀一般有好几把,除了劈篾青的刀,还有快刀,就是用来把毛竹削尖的。此外还有刀锯、竹尺、钻子。凿子也有好几把,那个用来铲地脚的,头上弯弯的,叫快凿。竹箱上面的盖子,是可以拆卸的,晴天挡太阳,雨天还可以当斗笠。

竹箱是竹匠同村的徒弟背的。他姓张,今年也七十多岁了。早时候的学徒,什么都要顺从师父,如果违反了规矩,还有可能被驱逐。老张的回忆里,师父从没打过他,但是学艺进步不大,会被狠狠地责骂。最让他难忘的,是师父曾经因为他的无心之举要赶走他。

“那是1964年,我拜师后的第一个冬天,跟着师父从余姚干完活回家。路上遇到一个村里人,要替我背一下工具箱。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就背了一小段的路吧。结果第二天,师父见了面冷冰冰地对我说,再让别人背工具箱,以后都不用来了。当时把我吓傻了。”几年前,老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有点疑惑:一个熟人帮忙背个工具箱都不行,竹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怎么能把工具随便交给人家,那是你的命啊。”竹匠后来是这样对徒弟说的。

竹匠出生在奉化大堰,小时候家里很穷,一心想要学个手艺挣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当时,有个村里的老竹匠对他不错。砍竹子、劈篾青、编竹席、编箩筐,经常带着他。于是他就天天跟着老人转啊转啊。老人抽袋烟的工夫,他就蹲在旁边比划。有天深夜,老人听见门口啪嗒啪嗒在响,起来一看,发现一条小小的竹席有模有样。“行了,你就跟我学吧。”老人说。竹匠当场就答应了。这一年,他十二岁。

小时候,各家各户都用竹子晾衣服。两根留着短枝的竹子做支架,一根光滑的竹子做横竿。这竹子你也别小看,黄狗要来蹭,小孩要来靠,冬天晒被子,夏天晾衣裳,你选得不好,没有几年就坏掉。我们家的院子里,那几根竹子插在地上,一年四季耐风霜,用了几年,除了颜色老,不见它哪里有坏掉。这几根竹子都是竹匠帮我们挑的。

挑竹子考验一个竹匠的眼力。那年冬天,村里人要买竹子,请了竹匠帮忙,父亲带着我一起去。同去的人,有几个邻居,一个叫阿龙,他是村里唯一挑东西用竹子的。那种粗粗的毛竹,他叫“光棍”。

那时候我们村里竹林不多,大批量的竹子多来自鄞州横溪。那里竹林茂密,竹子的价格比较便宜。这几百根竹子,怎么样才算好的?进了林子,我跟着他们,心里布满了问号。谜底很快就开始揭晓。这个竹节间距太短,那个竹身长得太歪,这个以前被虫蛀过,里面肯定裂开。我看见竹匠指指点点,话说得很快。这个两年不到,皮和根还连着,太嫩了。这几根三年了,竹节间距长,硬度好。阿龙,你挑几根带回去,先放一放,等它水分晾点掉。我听见竹匠在那里说着,阿龙在一旁点着头,三十多岁的人,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嚯嚯嚯地答应着。

“竹子有雌雄吗?”回村的时候,我听到阿龙在问竹匠。

“当然有。”竹匠笑呵呵地说道,“从竹根开始找,找到第一根竹枝,分两杈的是雌竹,一杈的就是雄竹。”

“那笋是不是母竹子生出来的啊。”我忍不住也提问了。

“对的,母鸡才会下蛋啊。”竹匠摸着我的头,哈哈大笑。旁边的人也哈哈大笑。

二十多年后,我带着儿子和他的小学同学去山上挖笋。当时几个家长都没有挖到,我凭借着竹匠告诉我的这个本领,挖出了好几株笋,引来了阵阵欢呼。那一天,儿子也是嚯嚯嚯地叫,他看着我的眼神,多像当年阿龙看着竹匠的目光。

當当当,村学里,放学的钟声敲响了。

一下课,我和小伙伴就冲出教室,冲出学校,开始漫山遍野地跑。四十年前的小学生,按时上学,按时放学,不早退,不迟到,每天的目标,就是作业本上少几个叉叉,多几个圈圈。其他的时间不是给父母帮忙干活,就是在和同伴玩。玩啊玩啊玩啊,玩累了,就各自回家。

一回家,就肚子饿了。实在太饿了,找条板凳站上去,把饭篮摘下来,然后捡几块黑乎乎的冷饭团,就着剩菜往嘴里塞。有一次,我饭篮没拿好,盖子猛地掉了下来,我看着它像一个巨大的“擂木圆”在地上蹦蹦跳跳。擂木圆是当时用碎瓦片打磨成的圆形玩具,我们用来比赛谁滚得远,谁打得准。当时,我看着黄色的擂木圆滚向了门边,又冲下台阶,最后在我的目送中,狠狠地撞在了院子门口的青石上。当时这啪的一下,撞得我心好慌,万一盖子碎掉了,我的屁股肯定也要开花了。幸亏还好,我捡回来一看,毫发无伤。

那时候,村里人的饭篮几乎都挂在屋梁下的钩子上。一来是为了防止老鼠偷吃,二来是为了给里面的剩饭通风。剩饭多数是黑黑的。烧大灶的年代,掌握好火候太难,尤其是我这样顽皮的小孩。插进几根榉木,常常跑去门口磨擂木圆,等到厨房里窜出焦味,“哎呀”一声,冲进去想把榉木抽出来,太晚了。锅底里的一层饭就这样成了黑色的“锅焦”,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竹匠爱吃锅焦,常常用他的竹筷夹过来放在手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啃着。竹匠的竹筷都是自己做的,用了锯子、平刨,还用了小巧的绕刨,每一根筷子一头圆一头方,放进筷子筒的时候,刷的一下,声音很好听。竹匠家里不管什么时候,筷子的头和尾,都必须要统一。“圆的是天,方的是地,天地之间有规矩。”竹匠说,那是祖师爷传下的口谕。

竹匠好像喜欢吃干一点的米饭,吃着吃着,经常停下来,把嘴边上的饭粒抹进嘴里。有时,饭粒掉在衣服上,他就用食指去按一下,拈起来放进嘴里。如果一下子没拈住,饭粒落了地,他立即稳住双脚,然后弯着腰,转着上身开始找。找到之后,还是拈起来,呼呼一吹,然后带着满足的神情把饭粒往嘴里放。

竹匠也爱吃汤饭。那时候没有冰箱,到了夏夜,饭篮会挂到屋檐下通风。有时候忘记拿出去,第二天就会有股酸酸的馊味。这个饭,竹匠从不倒掉,而是用开水一泡,摆在锅台上。等到凉掉了,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汤饭,真香”,他的表情陶醉,样子有点夸张。

竹匠好像吃啥都不挑。有一年,他和几个村里人去给邻村的生产队帮忙,忙了好几天。那个生产队做饭的是位老婆婆,七十多岁了,大约眼神不好,端出的菜里有只小青虫,别人都不往里伸筷子了,只有竹匠抄起筷子夹了菜,哗啦哗啦吃得很大声。吃完后,有人小声问他:“你没看见一只虫子吗?”竹匠说:“早看见了。”

饭篮的弧度大,紧密性强,对编织的人要求高。竹匠编的饭篮结实,除了手艺好,关键是全用篾青做材料。

劈篾了,先把几截竹子从水里捞出,再把它们劈成四瓣,然后拿掉内芯,劈成细条,最后把细条剥开,分出竹肉和竹皮。带竹肉的部分叫篾黄,带竹皮的部分就叫篾青。篾青很薄,需要小心地使用篾刀。那个刀的背很厚,刃很薄,头上有一个弯弯的小钩。把钩挂在竹条的头上,用力一拉,竹条就开了。再借助刀背把带有竹皮的篾青分出来。那些篾青,最后要修整到很细很薄。有时候,竹匠会借助一种叫“剑门”的工具,它的构成其实是两把锋利的刀片,紧挨着竖在长凳子上。因剑门的开口大小可以调整,所以各种尺寸的篾青都可以得到。

当年,外村有的竹匠会偷懒,他们用篾青编饭篮底,用篾黄编盖子,还对主人家说,你每天都要用,我编得轻薄一点,你拿起来方便。结果没用了几年,盖子就破了,虫子灰尘就进去了,老鼠也有机可乘了。每次,我们村里的竹匠看到有人拿着这样的饭篮来找他修补,都会骂上一句:“拆烂污。”

竹匠的饭篮编得太过厚实,还差点惹上事。

那是一个春天,竹匠刚在家里用筲箕淘米呢,村里一个经常外出打零工的人就找来了。“你这饭篮盖子怎么回事,害得我儿子都摔伤了。”他气呼呼地说着,竹匠听了一愣一愣的。再看旁边,一个孩子,额头上好大一个包,哇哇地哭着。打零工的人又说了一遍,竹匠才明白了,原来是孩子去偷冷饭吃,盖子太紧,他半天拿不下来,就踮着脚去摘饭篮,结果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了。

“饭篮做得这么好,你还来怪我。你也不看看,孩子正在长个子,你不让他吃饱,他拿得动饭篮才怪呢。”竹匠一说话,周围人看着孩子面黄肌瘦的样子,都笑了。对方的脸一下子也红了。后来,那对父子走的时候,竹匠把筲箕里的米倒在了他们的饭篮里。

四十多年前,我们村里家境差一点的,就用筲箕当饭篮,上面用一条旧毛巾当盖子。那时候村口的凉亭,住着不少外省人,很多是家乡发了大水逃来的。每当吃饭的时候,他们就会站在你家门口,一般也不说话,只把手中的空筲箕摇晃着。遇到这种情况,竹匠总是默默起身,给他们盛上一碗饭夹上一点菜。有时候,自己还没有烧饭呢,对方就在门前站好了,他就给人家舀上一碗米。这样的人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了,他的老伴就有点不乐意。

“给给给,再给下去,自己都要饿死了。”

“以前人家也这样给过我,现在能帮一个算一个。”竹匠年轻时出门在外讨生活,什么苦没吃过。他知道什么是饥饿,也懂得站在别人门前的窘迫。

“这个给我,你等一下啊。”又一个人站门口了,竹匠看到对方的筲箕有个破口,拿起工具先给他补了起来。

一条小弄堂,细细长长,经过三间大瓦房,拐进一个小院子,那是竹匠的家。

那个院墙是用青石垒起来的。春暖花开的时候,会有不知名的小花在上面摇荡。那时候,竹匠用的竹子,有的靠在墙两侧,有的堆在墙底下,有了竹子的装饰,总感觉那几面墙就像一幅幅画。

那三间大瓦房是竹匠给三个儿子的婚房。生产队的时候,竹匠编箩筐、补箩筐、编竹席、修竹席,一天忙下来,本子上记的账才一元六角八。那些钱,春耕秋收前各结一次,过年再结一次,算起来是不多的。建房子的钱,多数是竹匠外面打工或者卖竹器赚来的。

竹器除了箩筐和竹席,还有洗帚,每把能卖七分钱。那时候洗帚用處很大,刷铁锅刷水缸刷木桶,各种清洗的活都需要它,所以销量不算差。

做洗帚,先要把竹子锯成一定的长度,再劈成一样粗细的竹片,然后把这些竹片的一端劈成细丝。接下来把竹片分出篾青和篾黄,篾黄拍打成细细的竹丝,篾青包在竹丝的外面,把一端捆扎起来,最后在中间插入一个丁字形的竹针,头上尖尖的。我看见竹匠把竹针往洗帚里敲,敲着敲着,竹针消失了,洗帚的头上,绿白相间的花开了。

建房子不容易。每次房子建好,竹匠都会欠不少债。但是竹匠很高兴,一高兴就会喝点酒。竹匠的酒多是从村口小店零散拷来的,小店的老板姓张,他店里的酒提子就是竹匠帮他做的。酒提子其实是一个竹筒,它的尺寸有大有小,上面的竹柄都是细细长长。这些竹筒剥去了竹皮,用小小的绕刨刨得非常光滑。竹柄和竹筒是连体的,顶端还留了一个弯钩,可以挂在墙上。那时候舀米醋舀酱油舀黄酒,都用这种提子,相当于今天的量杯。

我亲眼看到竹匠喝醉,是他过七十大寿。那一天来祝贺的人特别多,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

“社长,多久没去天童啦。”一个陌生的面孔在说话。

“别叫我社长了,我都退出竹业社好多年啦。”竹匠的脸色已经黑里透红了。

“不行不行,就算你只当了一天社长,那也永远是社长。”

“可惜这边竹子不多,竹业社组织不起来啊。”竹匠拿起的酒杯又放下了。

“那您要不再回我们那里吧。”好像有好几个人在劝他。

“我们这里现在属于镇海啦。再说我也老了,干不动啦。你们还年轻,好好干啊。”竹匠举起酒杯,一杯一杯喝着,好像还说了很多话。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竹匠年轻时曾是鄞县天童公社竹业社的社长。

“从前有一只老鹰,它住在高高的山上。它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每当它看到个小孩不听话,它就会把他抓走当点心。你看到了吗,老鹰飞来了。不听话的小孩躲起来了,他躲啊躲啊,躲在了摇篮下。但是,老鹰还是看到了。它伸出了爪子,把摇篮掀起来了。”

耳听着一个老人的嗓音,几个捉迷藏的孩子尖叫着,从摇篮下面跑出来了。摇篮旁边,拿着竹尺的竹匠,呵呵地笑了。

这个摇篮是竹匠做的,形状和别的摇篮一样,但是尺寸更大,手感更好。竹匠小时候没上过学,但他知道读书有好处。他的孩子当中,女儿最好学,年级考试总是第一名,让他特别开心。每次女儿做作业,他只要有空,就在旁边坐着,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还拿起字典翻几下。有一次,女儿在家背书,他的两个儿子捣蛋,闹得很大声,被竹匠拿起竹尺狠狠打了一顿,“人家读书,你们做啥,不听话,讨打。”后来,竹匠的女儿考上了镇海中学,可是家里实在穷,还有三个兄弟要成家,她不得已辍学回家务了农。为了这件事,竹匠一直很内疚。后来,他女儿怀孕的时候,竹匠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做了这个摇篮,第一时间送过去了。

这种竹制的摇篮,小孩睡了不会长痱子,至今还有村里人会找竹匠的女儿去借。每次去借的时候,话题自然离不开竹匠的手艺。一般的竹器,总能找到几个接头的。可是这个摇篮,你很难找到。竹匠不喜欢接头多,所以他的篾青都很长,需要放在两头通行方便的地方来操作。我读小学的时候,竹匠在弄堂里编摇篮,那个篾青长长的,拖在地上啪啪作响,像一条长龙张牙舞爪,我忍不住借了竹尺去量,足足超过五米长。

这个摇篮,当年的颜色是绿的,后来成了黄色的,现在是褐色的。用手指对准底部轻轻一按,有个凹印下去,手指举起,那个凹印消失。听着那啪啪的声音,总感觉有什么在岁月里回响。

竹匠喜欢小孩子。

小时候,村里人做斋饭,小孩子都会靠近桌上去看饭菜,有时忍不住偷吃,不小心碰到了板凳或者筷子,总会遭到呵斥,说祖宗大人面前要懂得规矩。这时候,竹匠如果在那户人家做工,总会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这么乖的小孩,老祖宗看到了,开心也来不及。”

竹匠的第一个老婆是我们村里的,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母子都死了。为了这件事,他有好几年都沉默寡言。直到后来从邱隘娶回了第二个老婆,有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脸上才有了笑容。再后来,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个一个地出世了,他的笑容就更多了,干活的时候也会和人家开玩笑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收工啦。”

“家里皇帝来催过了。”

“啥皇帝?”

“外孙皇帝呐。”

七十岁之后,竹匠就不再打工了,但是空闲的时候,依旧会给左邻右舍的小孩做玩具。大一点的是竹剑。剑柄上刻了一条龙,还留了一个小孔,小孔用一缕红线串上,挥舞起来特别威风。小一点的嘛,有装蟋蟀的小竹笼,还有竹蜻蜓。

先找一根薄薄的竹片,两端削成圆圆的,再在中心画一个点,钻一个小孔,然后把两边各削出一个反向的斜面,最后小孔里插一个细细的竹签。玩的时候,双手一搓,竹蜻蜓就飞起来了。那是一只多美的蜻蜓啊,它在阳光下起落盘旋,姿势无比轻盈。不,那不是蜻蜓,那是一根竹子孕育的精灵,有着自由的生命,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睛。

1987年的春天,竹匠突然不出门了。他长时间地靠在床上,胃口也变得很小。不过精神好的日子,他还是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旧竹箱,里面的工具他也不拿,就是靠在竹椅上,呆呆地看着。

记得有一天,我听到竹匠家里有人在对话。

“老太婆,你说编一副毛竹棺材好不好?”竹匠说话不紧不慢,他的腔调我很熟悉。

“神经病,棺材都是木头做,谁会用毛竹做棺材。”他的老伴听起来有点气急。

“我啊,找几根好一点的毛竹,我保证能做。”竹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

隔了一会,竹匠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惜,现在没人来学竹匠啦。”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怪怪的。曾经,我也跟他说了好几次想学竹匠,可是他总是笑呵呵地摸着我的头:“竹匠有啥好学的,苦死了,小孩子,好好读书。”

没想到,那一年清明节后没几天,竹匠就突然去世了。

祠堂前,堆满了花圈。花圈上,有各式各样的挽联。一旁的竹竿上,一条条棉被堆叠着,有红的、有绿的、还有黄的,压得竹竿都弯掉了。祠堂里,两根长凳子上,摆着一块门板,我看见竹匠盖了一条被子,躺在上面,他的面容安详,身下铺了一块竹席,竹席的颜色是黄的,一看就有好几个年头。

大殓了,祭拜的人围在一起,我看见竹匠被四个人移到了棺材里。那是木头做的棺材,涂着黑黑的油漆。棺材前,村里负责白事的老吴一边吆喝着,一边把各种物品往里放。

竹匠的三个儿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他们都没有学竹匠,一个成了纺织厂的厂长,一个当了水厂的厂长,最小的那个也当了车间主任。

竹匠的徒弟也来了,他已经成了一家光学仪器厂的厂长。我看见他掏出一个细長的布包,里面是一把暗红色的竹尺。

“这把竹尺师傅当年送我的,过年前我来看他,他说了好几次要再看看它。”竹匠的徒弟红着眼睛,哽咽着,“就让师傅带去吧。”

“不能带啊,不然我父亲下辈子又要吃苦了。”竹匠的女儿看到了,用嘶哑的声音反对着。她的手中也有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本字典和一支钢笔。“我母亲说了,把这个放进去,一定要放进去。”她说的时候,头也没有抬起,但是低沉的语气,不容置疑。

十一

竹匠的墓地是自己选的,在村里的庙后山。

那年上山的时候,杜鹃开得正艳,眼前都是花骨朵,一路上,炮仗和喇叭的声响此起彼伏,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着。没路了,两根细细的苦竹,缠着白色的纸条,引着人流向坡上涌动。我看到坡上站着好几个人,他们面前有一个长方形的黄土坑。那是竹匠一早给自己选址做的寿坟。坟墓对面,有一片竹林,当年村里最大的一片竹林。我记得,那天的风特别大,竹林发出刷刷的声响,好像在为谁祈祷。

它是不是也曾为一个少年祈祷。那是一个冬天,那个少年,通过荒凉的石岭,沿着斑驳的古道,穿过未知的水流,最后来到这个村庄。他提着一个陈旧的箱子,箱子用了最结实的竹条。他汗流浃背地走着,年轻的脸庞充满了渴望。

此刻,我也在竹匠的墓前祈祷。除去杂草,添上新土,又折了几根杜鹃花的枝条,在他的坟头插上。燃过的香灰忽然弯下了,还打了一个结,我赶紧点了一根烟,放在墓前,又把手中的酒杯满上。敬酒的时候,我站得笔直,像一根毛竹等待一个竹匠的检视。

竹匠姓杨,大名杨友禄,是当时四邻八乡公认的手艺最好的竹匠。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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